2006 年 9 月 28 日,子夜 12 点 00 分。
叶萧依然在三楼的露台上,身上只剩下一件背心。反正他所有的行李和衣服,都已在下午的大火中烧光了,就连现金和护照都化为了灰烬。现在他是个身无分文,又没有任何身份的人,不过是个可怜的流浪汉,孤独地流浪在沉睡之城。
“你还不睡吗?”身后响起顶顶的声音,她不知何时也来到露台上,关切地问,“怎么穿得那么少,当心着凉。”
他淡然地一笑:“没关系,我心里很热。”
“你在这干什么?”
“数星星!”
叶萧仰起头看着星空,月亮已悄悄躲藏了,只剩下天上的群星。就像小时候在那遥远的地方,坐在沙漠边缘遥看北斗七星的勺子。
当目光缓缓落下来,却突然停留在了屋顶上——他又看到了一只猫。
还是那个白色幽灵,修长美丽的身体,火红色的尾巴,阁楼窗户里射出的光,正好照亮了它的脸庞。
“又是那只神秘的猫?”
顶顶也惊讶地喝了一声,但白猫依旧在屋顶闲庭信步,像是这栋别墅的“夜巡者”。
你可以想象它的眼睛,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宛如黄棕色的核桃——不,更像是宝石!怪不得要以猫眼来命名价值连城的宝石,这双眼睛是如此诱人,尤其在凄凉的深夜时分。
它正凝视着露台上的男女。
叶萧向屋檐走近几步,几乎与白猫正面对视,他越来越感觉这双猫眼,竟有些像小枝的眼睛!
同样美丽清纯而忧郁,又同样带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就像洛——丽——塔——
霎时他竟看得傻了,直到顶顶捅了捅他肩膀,才发现屋顶上的猫已经不见了,像团烟雾消散在月光之下。
转眼又惊出一身冷汗,叶萧紧张地问:“它——它去哪儿了?”
“早就走了。”
他才吁出一口长气,走到露台边上吹着晚风,希望脑子能冷静下来:“这只猫让我害怕。”
“你知道吗?它让我想起一个禅宗故事——南泉斩猫。”
“南泉斩猫?”
顶顶的长发被风扬起,迎着月光侃侃而谈:“唐朝池州南泉山高僧普愿禅师,世称南泉和尚。某天僧人们抓住一只美丽的白猫,谁都想拥有它,便引起争执。南泉和尚把刀架在猫的脖子上说:‘众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斩掉。’可惜无人回答,南泉和尚一刀下去,把猫斩了!”
叶萧眼前似乎闪过一片刀光,接着是猫的惨叫和鲜血喷溅:“那不是犯了杀生之戒?”
“不久,庙里的赵州和尚知道,便脱下自己的草鞋顶在头上。南泉和尚当即感叹说:‘今天你若在场,猫儿就得救了!’。”顶顶说完停顿片刻,满脸严肃道,“自古以来,这便是难以理解的参禅课题,往往有许多不同的解释。今夜看到的这只神秘的猫,让我想起南泉斩猫的故事,仿佛它就是那只猫的灵魂,跨越千年在沉睡之城复活。”
“那只可怜的猫,无疑是一种象征物。”
“我想——它象征着美。”顶顶的思维越陷越深,眼中满是那双猫眼,“所有的人都追求美,无限的美。但世界是有限的,无限的欲望与有限的世界之间,必然会引起冲突乃至人们的争斗。”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消灭这种美?”
“对!南泉和尚就这么做了。”
叶萧依然有疑问,盯着她的眼睛:“但是,赵州和尚为什么要头顶草鞋?”
“是,这是南泉斩猫真正的难题,绝大多数人都表示不可理喻。我想这还得追溯到源头,那就是美——唐朝以胖为美,今天以瘦为美,美从来都没有标准答案,美只是人类的一种感觉。”
“嗯,就像蜜蜂要钻入花中是为了采蜜,老虎生了漂亮的皮毛为了威慑?”
“同一样事物,在不同的人眼中,有感觉美的也有感觉丑的,并不是事物本身有什么变化,而是欣赏的人发生了变化。所以,美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种关系,主体与客体间的关系。过去认为美是主体,观察它的人是客体。但我觉得恰恰相反,客体是美,主体是人!”
“难道说—— 美的根源就不在于美的对象,而在于主体,也就是人的心中? ”
月光下的顶顶连连点头:“毫无疑问,人心才是美的根源!这个人心不是指‘心灵美’的道德之心,而是指我们每个人自己的感觉。 正因为美的根源在人的心中,如果人心没有美的概念,那么此人眼中看到世界就无所谓美丑了。所以,人心各异,作为客体的美,以及追求美的过程也是各异的!”
“而在世俗的眼中,雪白可爱的猫也是美的化身,于是僧人们产生了争执?”
“南泉和尚认为争执的根源在于猫,必须除掉它才能消灭争执,所以他斩了猫。但赵州和尚不这么认为,他把草鞋顶在头上,以草鞋比喻痴迷于美的痛苦。解决这种痛苦的办法不是把草鞋扔掉,草鞋和猫都是人类欲望的替罪羊。猫是无辜的,它的外形是自然天赋的,它的‘美’不过是人类的感觉—— 美的根源在于观察者的内心,由此而来的痛苦也来自内心,就算消灭了美的对象,但能消灭美在你心中的根源吗?”
“不能!”
午夜,三楼萧瑟的露台上,叶萧仿佛面对一个传道大师,虽然只是个年轻女子,却有着无穷的力量。
顶顶按着自己的心口说:“南泉和尚即便把猫处死,就真的能消灭他弟子们心中对猫的妄念吗?以猫作为象征的美永远存在于人们心中,不管猫是否出现,也不管猫是否被杀。美是千变万化的,但在你心中,美又是同一的,美的概念既可以抽象,也可以具象。抽象为美,它伴随你一生;具象为猫,同样可以在你内心活一辈子。”
“抽象为美,具象为猫?”
这句几近经典的话,像烙印一样刻进他脑中——抽象为美,具象为女,合起来就是“美女”?
“亘古以来,就有一个梦想美,发现美,追求美,热爱美,乃至于痴狂于美,痛苦于美,最终毁灭美的方程式。许多自然或人类创造的美,都因为这个方程而被毁灭。”
“美的方程式?”叶萧觉得这个提法太新鲜了,“你是指人类历史上的各种灾难?十字军东征,美洲种族灭绝,两次世界大战,美国入侵伊拉克……”
“是的,比如我们身边古老的罗刹之国,辉煌的文明却沉寂千年?又比如我们脚下的沉睡之城,一夜之间竟人去楼空?难道罪过在美的事物身上吗?不,罪过在我们的内心,在于对美的欲望。”
听到罗刹之国与沉睡之城,叶萧又不免发颤——也许南明城变成空无一人的“死城”,便与人们对美的欲望有关?从而毁灭了这座曾经美丽的城市?
或者,南明城就是那只可怜的猫?被南泉和尚的命运之刀斩首,成为今夜的沉睡之城?
顶顶继续着她的布道: “解决的办法既不是毁灭美,也不是放弃美,而是宽容美!我们所要承受的恰恰是我们自己。叶萧,请相信我,美,永远存在于我们的内心,饶恕它吧,也就是饶恕了我们人类自己!”
沉睡的别墅。
凌晨,两点。
万籁俱寂,除了那只昼伏夜出的猫。
二楼的主卧室,两个女生正躺在一张夫妻大床上。秋秋一直闭着眼睛,却翻来覆去个不停,不知做恶梦还是睡不着?毕竟这十五岁的少女,刚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林君如悄悄地坐起来,打开床边的台灯,发现秋秋的枕边湿了一片,这是少女悲伤的眼泪,任何人都无法安慰这些液体。
可怜的孩子——想说又不想打扰她,林君如起身走到窗前。这间卧室有二十多个平米,装修和家具都很现代,衣橱里还挂满了衣服,其中不乏欧美的名牌。从女装的款式来说,女主人应该已四十多岁了。要是年轻女生的款式还合身的话,她就拿几件给自己用了——行李箱里的衣服都被大火烧光了,身上的衣服又被淋过雨了,只能找了一件浴袍穿在身上,居然让自己有几分性感。
窗边的写字台上,有男女主人的合影,果然是一对中年夫妇,看上去气质还不错,想必当年都是俊男靓女。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明星照,居然是 80 年代的邓丽君唱片海报。看到邓丽君甜美的笑容,林君如情不自禁地在脑中哼起歌来……
在天机的故事发生前一天,旅行团还在清迈城里,当大家去游览寺庙时,林君如却独自离队,去了五星级的湄滨酒店。她在楼下仰望最高一层,也就是十五楼朝北的最右角。她悄悄走进湄滨酒店,假装是这里的住客,坐电梯到了十五楼,在 1502 房间的门口停下。她忐忑不安地站了几秒钟,闭上眼睛深呼吸,轻轻地敲响了房门。
林君如期望房门缓缓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给她一个最美的微笑,然后为她唱一首《千言万语》。
她的名字叫邓丽君。
1995 年 5 月 8 日,邓丽君在泰国清迈香消玉陨,尸体被发现于湄宾酒店 1502 房间。
就是这个房间,林君如的眼前,湄滨酒店 1502 。
邓丽君的灵魂有没有魂归故土?是否还留在这间悲伤的房间里?
房门突然打开了!一阵阴冷的风吹出来,林君如并不感到恐惧,反而充满兴奋睁大了眼睛。
然而,门里却是个女服务生,正在打扫房间。林君如只得尴尬地说明了来意,服务生并没有意外,经常会有华人来寻访这个房间,甚至有人专门订住这间,不过得要提前好久。
林君如用英文和服务生聊了几句,也许是接待过许多邓丽君歌迷,服务生居然说得非常详细——邓丽君笃信佛教,多次在清迈度假拜佛,还带着法国小男友保罗同住。 1995 年 5 月 8 日下午 4 时左右,邓丽君在 1502 房发作气喘病,酒店对她进行了急救,迅速送往医院,仍无力挽回她的生命,享年四十三岁。
但服务生又对林君如说,也有目击的保安声称,邓丽君倒在电梯和楼梯间的过道上,据说和法国男友发生激烈争吵,死前还喊了几次“妈妈”。她死后的脸颊上有个巴掌印,在她被送去医院后,男友保罗竟然回房睡觉,直到晚上被警察叫起来。
林君如听完后气愤地想,这个男人不负责任到如此!
她又在楼道里徘徊了片刻,特意来到电梯和楼梯之间,邓丽君曾经倒在这里吗?她蹲下来抚摸着地毯,似乎感受到了一片体温,如电流走遍她的全身。
百感交集地走出湄滨酒店,林君如久久难以释怀,她走到附近的一座白塔,后面是座废弃的寺庙。附近居然有好几座庙,其中有些颇为荒芜,草丛中有残破的神像和木偶,宛如一座座坟墓。
几年前,她也去看过邓丽君在台北的墓。
那是台北县的金宝山墓园,邓丽君的墓地占地 70 坪。小花坛簇拥着邓丽君塑像,她的披肩长发被风吹起,面对所有的后来人微笑。甬道前方就是邓丽君的墓,棺盖是黑色的大理石,雕刻着白色的玫瑰花环,还镶嵌着一张她的照片,许多祭拜者将鲜花放在上面。后面有她的卧像石雕,双手交叉胸前,雕着“邓丽筠, 1953-1995 ”的字样,那是她的原名,右边石头上题着“筠园”。
林君如的父亲是个军人,三十年前才来到台湾,妈妈是土生土长的台南人,当年他们谈恋爱时,常排队去买邓丽君演唱会的票子。后来给女儿取名为林君如——名字里有个“君”字,正因为两人都喜欢邓丽君。家里收藏了许多她的唱片,女儿从小听着邓丽君的歌长大,直到 1995 年 5 月的一天,从电台里听到邓丽君去世的消息。林君如还记得那个晚上,她整夜在床上流着眼泪,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卡带,“无言独上西楼 / 月如钩 / 寂寞梧桐 / 深院锁清秋……”
那首歌似乎又涌上耳边,让林君如倍加忧伤,也许报名去泰国清迈旅游,正是为了去凭吊邓丽君,幻想在湄滨酒店的 1502 房间,再度见到那个迷人的微笑。
转眼间,深深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她慌乱地打开房门。
楼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只有屏着呼吸才能听清。她立刻躲进阴暗角落,看到一个黑影从三楼下来。走道亮着黄色的壁灯,可以看到是个年轻男子,手脚的动作都很机械,竟像个机器人似的,几乎不发出任何脚步声。
难道这是一间鬼宅?是过去主人不散的阴魂?林君如抑制着自己的恐惧,静静等待那个人(鬼)转过脸来。
终于,男子的背影徐徐转来。
昏暗的壁灯光线落到他脸上,居然是孙子楚的脸。
但他的表情极其怪异,双眼瞪大着平视前方,眼珠却仿佛不会转动,隔好几秒钟才眨一下。更奇怪的是他的动作,上半身如同僵尸,挺直了一动不动,脚底却仿佛鬼魂,似乎是踮着脚尖走路。林君如躲在黑暗里毛骨悚然,眼前的这个“孙子楚”,好像是中了某种诅咒,与平时的好动贫嘴判若两人。
林君如大胆地走出来,站到孙子楚的面前,却发现他毫无反应。四目相距不过十几厘米,就算瞎子都能感觉到她了,可孙子楚的眼睛几乎不眨一下,视若无睹地继续往前走,就在他要撞到林君如的刹那,她急忙侧身闪到一边,让孙子楚继续通过。
当他要向楼下走去时,林君如又伸出右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居然还是没有反应。
瞬间,她的脑中闪过两个字——梦游!
孙子楚现在的样子,完全符合梦游的症状,林君如料想不到这种状况,忍不住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他。
像一块石头落入平静的水面,孙子楚的头发像飞溅的水花摇动,打了一个剧烈的冷战,几乎是从原地跳了起来,回头眨了眨眼睛。
他看到了林君如,像刚刚从梦中醒来,睡眼惺松地问:“怎么是你?”
“天哪,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
孙子楚还没反应过来,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接着把右手伸到林君如脸上,想要试试这是否梦境。
“别这样!”
她本能地退了半步,感觉他的手指一片冰凉。
“我还在做梦吗?我居然梦到你了?”
“不,这不是梦,而是你的梦游!”
林君如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不想吵醒二楼其他的人。
“我已经醒了?怎么会在这里?”孙子楚露出恐惧的神色,他打开露台门大口呼吸,让晚风吹凉自己的头,“我想起来了,我躺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在叫我,于是我走上了三楼,见到了一个小女孩,她给了我一把头发。”
说到这他立刻摊开左手,果然在壁灯光线照耀下,有一绺女孩的长头发。
“我见到鬼了?”
他的手在剧烈颤抖,随即长发落到了地上。
“不,你梦游了,你从来都不知道,你有这个毛病吗?”
“我——我——”
孙子楚颤栗地摇摇头,迅速跑下了楼梯。
林君如摸着自己的脸,抬头看着二楼的天花板,他到底是梦游?还是灵魂附体?
凌晨,四点。
阁楼。
灯灭了,狭窄的窗户外漆黑一片,月光也不知隐遁到哪去了。
斜坡的屋顶分在两边,只有当中可以直起身子,四周的低矮角落里,堆满了各种杂乱的东西。只有阁楼没有被好好打扫,简单铺上了席子和毛毯,伊莲娜和顶顶就睡在这了。
据说阁楼是老鼠出没的基地——伊莲娜在美国最东北的缅因州长大,她的家位于一条公路的边上,后面就是大片的森林。冬天覆盖着厚厚的雪,路上几乎见不到一辆车,在与世隔绝的两个月里,十几岁的伊莲娜每夜都能听到,天花板上传来的窃窃私语,那是一群老鼠在嬉戏,还是某个幽灵在叹息?
她对阁楼充满着恐惧,此刻却躺在沉睡之城的阁楼里,听着身边顶顶均匀的呼吸——她早已经熟睡了吧,只有伊莲娜怎么也没法睡着,担心老鼠会钻到她衣服里。但她又想起了那只猫,但愿它还在这栋别墅内,这样老鼠就不敢出来了吧。伊莲娜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郁积的伤感不停翻涌,鼻子又变得算涩起来。
而在昨晚的子夜,她和厉书拥抱在一起,虽然细节都忘记了,但那种感觉仍残留在身上。皮肤又变得滚烫起来,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仿佛与他交换着气息。就当她要触摸他的身体,却一下子变成虚幻的影子,最后成为一具尸体,躺在寒冷的冰库中。
泪水,悄然从伊莲娜脸颊滑落,打湿了铺在地板上的毯子。
直到此时才痛苦地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厉书,在这个男人化为幽灵之后。
她从没有为男人流过眼泪,也许他将深深地刻在自己心里,虽然只有过一个模糊的夜晚。
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除非——作为永生不死的吸血鬼。
是的,当厉书死在她怀中时,虽然伊莲娜已悲痛欲绝,但仍然察觉到了疑点——他的眼球竟变成了红色!还有在他左侧脖颈上,有个极其微小的伤痕,只有细看才能发觉,像被什么人或动物咬出来的!
所有这些都指向了一样东西,那个潜伏在城堡的恶魔,无数次出现在小说和电影中,恐惧阳光和十字架,黑夜里在墙上爬行,他的名字叫德古拉。
没错,罗马尼亚的德古拉伯爵,自布拉姆·斯托克的《 Dracula 》问世以来,他就成为了举世闻名的人物,吸血鬼世界里最经典的名字。
她发现厉书身上的秘密之后,却忍着悲伤和恐惧没有声张。伊莲娜不想让旅行团更乱,更不想因此暴露自己的秘密。
因为,她的母亲姓德古拉。
伊莲娜的祖父是从中国移居美国的俄罗斯人,父亲也是地道的俄裔,年轻时参加过越南战争。母亲却是罗马尼亚移民,结婚后就跟了父亲的姓,伊莲娜从未见过外公外婆,只知道母亲是虔诚的东正教徒。每逢星期天,全家就会开上一个小时的车,去东正教堂里做礼拜。
父亲在越战中受过重伤,一辈子都忍受着伤痛折磨,他的脾气非常暴躁,时不时就发火摔东西。但据说他过去性格很好,开朗活泼,是学校里的白马王子。只是从越南战场回来以后,就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从没有说过在自己越南的经历,甚至连怎么负伤的都没说,只是整天沉默寡言,有时半夜做恶梦醒来,惨叫声能把全家人惊醒。
他酷爱喝伏特加,经常在酩酊大醉之后动手打人,把老实的母亲打得遍体鳞伤。在伊莲娜十五岁那年,有个寒冷的冬夜,母亲又被醉鬼老公打伤了。她伤心绝望地抱着女儿,把伊莲娜拉到了阁楼里——那是她最恐惧的地方,却没有见到想象中的老鼠,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母亲带着她到阁楼的最深处,拨开几层的废纸板,露出一幅古老的油画框。
油画上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相貌还颇为英俊,面色苍白而冷酷,只有嘴唇是鲜红的。他的双目炯炯有神,留着一撮小胡子,穿着华丽的贵族服饰,身后似乎是黑夜中的城堡。
妈妈抱着伊莲娜说:“这就是我的祖先,德古拉伯爵!”
“《吸血惊情四百年》里的德古拉?”
伊莲娜刚看过这部电影,这个吸血鬼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没错,我们是罗马尼亚最显赫的贵族,统治一块山区长达五百年。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作为德古拉家族最后的继承人,你的外公孤身逃出了欧洲,隐姓埋名来到美国定居。虽然,我心甘情愿嫁给你爸爸,忍受他多年来的酗酒和殴打。但我们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们身上流着与人类不同的血液,我们是永恒的家族。”
“这么说我也是吸血鬼——德古拉的后代?”
妈妈激动地点点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我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会让你恨我一辈子的决定,所以我必须提前告诉你。”
“你决定了什么?”
妈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带着伊莲娜离开阁楼,让她在寒冬早点睡觉。
那晚,伊莲娜梦见了油画里的男子。
第二天早上起来,全家人发现妈妈不见了,她甚至连衣服和行李都没带走,孤身一人消失在大雪之中。
她只留下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奇怪的地址,那是罗马尼亚的某个地方,据说是祖先居住的城堡。
警察局很快过来调查,如果是凌晨出走的话,一定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可蹊跷的是连脚印都没有。昨晚由于大雪封闭了道路,公路上没有一辆车经过。于是,警方动用了直升机搜救,附近全是白雪覆盖的森林,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伊莲娜的妈妈就这样消失了。
永远都没有回来过。
德古拉……
一个小时后。
沉睡的别墅,同一个阁楼。
睡在伊莲娜身边的顶顶,忽然听到某个细微的声音,那是自门外飘进来的,让她不由自主地爬了起来。她轻轻地打开阁楼门,那个声音仍然在继续,并引着她走向楼下。一步步走到底楼客厅,她看到叶萧独自站在门口,看到她却没有丝毫反应。她身手拍了拍叶萧的肩膀,他竟然像尊雕像一动不动。
心跳莫名地加快了,难道整个别墅都遭到诅咒了?变成了天鹅湖里的石头和动物?那个奇怪的声音又到了门外,顶顶小心地推开大门,凌晨的月光洒在脚下,视线竟是那样清晰。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响亮的声音,宛如春节时放的鞭炮——不,那就是枪声,自动步枪射击的声音。
她紧张地靠在铁门后,摸着心口想要去通知大家。正当她要转身回去时,铁门居然被人撞开了,一个人影倒在了她的面前。
顶顶恐惧地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人浑身都是鲜血,脑袋上炸开一个窟窿,显然刚刚头部中弹了!
那人穿着士兵的迷彩作战服,手里还抓着一支 M16 自动步枪。同时外面的枪声在继续,似乎有几拨人在激烈地交火。又有一个人闯入门里,同样穿着士兵的迷彩服,他猫着身子躲避子弹,大声说:“小姐,我来送你逃出去!”
还不等顶顶反应过来,那个士兵就用身体掩护着她,迅速将她拉出了铁门。她低着头小跑着,感到四周都是子弹穿梭,甚至听到爆炸的声音,保护她的士兵不时回过头,用自动步枪向敌人扫射。
浑身颤栗着穿过枪林弹雨,偶尔能听到人的惨叫声。突然前头的士兵一抖,便重重地摔倒在她的面前,胸口喷出大量的鲜血,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顶顶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躲进街边的一个小店,她隐藏在柜台的后面,只露出眼睛盯着大街。
外面的战斗越来越激烈,几盏探照灯照亮了街道。许多士兵各自寻找着掩体,在街道两端互相猛烈射击,地面上留下十几具尸体。各种武器的声音交织着,还有人扛着火箭筒,将对面大楼炸出一个大洞。
这究竟是怎么了?一座没有人的城市里,怎么会突然发生了战争?是什么国家的军队在打仗?还是突然爆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这里成为最重要的战场?几发流弹打到了她身边,击碎了柜台边的收银机,身后墙壁上留下几处弹痕。
就在顶顶手足无措之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她飞快地回过头来,却见到一张没有脸的脸。
没错,没有脸的脸。
看不出那个人是男是女,没有鼻子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头上只有一团白色的肉。接着那团肉开始溃烂,变成豆腐渣一样的东西,稀稀拉拉地从头上掉下来,还有几只蛆从里面爬出来。但那明显是个大活人,还在继续向前走到,一路留下那些肮脏的东西。
那个“人”,走到外面的大街上,突然一串子弹打中了他,全身就像跳迪斯科那样动起来,又跳了几下古怪的霹雳舞之后,摔倒在地上死了。
顶顶目瞪了这一切,几乎要把晚饭呕出来了,一发炮弹打中了楼上,整栋楼都摇摇欲坠了。她可不想被活埋在底下,急忙冲出了小店,沿着街角一路狂奔过去。这时满街都是枪声和流弹,从枪口射出的火光,照亮了黎明前的黑暗,空中又响起了直升飞机的轰鸣。
正当她要冲进一条小巷时,感到后背心微微一热,什么东西迅速钻入身体……
一枚子弹。
眼前骤然猩红一片,像被泼上了一瓶红墨水,接着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下红色的世界,整个城市渐渐坍塌陷落,变成巨大的建筑废墟。
她看到了黑色的四翼天使,翩然降临到沉睡之城,抬起她的身体向天空飞去。硝烟仍然在旷野中弥漫,月亮变成鲜血的颜色,在满目疮痍的断墙残垣之上,荼蘼花正灿烂绽放……
在顶顶即将升到高空时,她重新睁开了眼睛,却见到阁楼黑暗的斜顶。
身下是硬硬的地板和毛毯,旁边伊莲娜还在睡着,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早已是冷汗一大片了。她大口喘息着站起来,走到阁楼的窗户边,外面仍然是沉沉的黑夜,看看时间正好凌晨五点。
原来只是一个梦!
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回想着梦中所有细节,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居然是城市里的战争,还有人浑身溃烂了,最终自己中弹身亡,却被四翼天使接去了天庭,这个奇怪的梦预兆什么?
顶顶凝神想了片刻,忽然发觉窗外有一双眼睛——
棕黄色的宝石般的眼睛,闪着幽幽的绿光盯着她,就是那只神秘的白猫,站在阁楼外的屋顶上,隔着小窗的玻璃,那也是它的梦吗?
猫眼……
2006 年 9 月 29 日清晨六点。
天机的故事进入了第六天。
沉睡之城的黎明。
小枝仍然在沉睡。
玉灵已悄然苏醒。
晨曦射入三楼的窗户,她寂静无声地起来。床边放着一本繁体字书《聊斋》,正好翻到《罗刹海市》这一篇,这是昨晚小枝入睡前看的书。而熟睡中的小枝,不知何时竟抱着一个小泰迪熊,就像躺在自己家里的小女孩。
现在是清晨六点,玉灵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铁链的坠子还在。凭窗看着下面的小院,正好是别墅的背面,楼下停着一辆白色的轿车,挡风玻璃和车身上满是灰尘,昨天的大雨已让它肮脏不堪。
窗户只敢打开一道缝,玉灵贪婪地深呼吸几下,打开胸前的鸡心坠子,是那张美丽女子的相片。
“妈妈。”
心底默默地叫着,伴随浅浅的伤痛,她对自己的妈妈一无所知,除了名字——兰那。
喉咙里又一阵难受,就像火焰熊熊燃烧起来,玉灵轻轻关紧窗户,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看来其他人还没有起床,昨晚的折腾都让大家累透了,她无声无息地走下楼梯,只需要喝一口白开水。
当她走到二楼过道时,旁边的房门突然打开,闯出来一个眼圈通红的男人。
他是杨谋。
玉灵见到他有些害怕,本能地往旁边一躲。而杨谋则呆呆地立定了,眉头紧锁有些尴尬。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十几秒钟,就像这清晨睡着了的房子。
“你——没有睡好?”
还是玉灵打破了僵局,低着头往前走了一步。
“嗯。”他的眼圈不但发红,还有些发黑发紫,苍白的脸色像个瘾君子,“我没事。”
事实上就是整夜没睡,睁着眼睛靠在墙上,回想着几天来发生的事,如同电影的倒带反复播放。
何况自己刚做了鳏夫。
“你好像看到我特别害怕。”
玉灵大胆地接近了他,在狭窄昏暗的二楼走道,他那年轻英俊的脸庞,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没有,我没有。”
杨谋的回答轻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
“是不是因为我?”
她继续大胆地问着,只是不敢太响吵醒别人,杨谋只得低头回避:“什么?”
“你妻子的死,是不是因为我?”
玉灵已猜出了几分端倪,她的聪明让杨谋无地自容,被迫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这泰族女孩依旧如此迷人,异域目光像蓝色宝石,第一次在盘山公路见到她时,便是这种奇异的感觉。
此刻他已无法再拒绝了,嘴里喃喃地吐出一个“是”。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玉灵感到一阵难受,紧接着补充了一句,“我是在对你的妻子说。”
“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完全与你无关。”
杨谋到现在还不敢说,那天在水库偷拍她游泳的事,无论是死去的唐小甜,还是眼前的玉灵,他都无法面对这些事。
“那请你振作起来吧,我知道你很悲伤,但既然我是你们的地陪,那我就有这个责任,让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旅程,无论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虽然只是二十岁的女孩,但这些话却那么成熟老练,远远超出了玉灵的年龄。
“好,我答应你。”
杨谋忽然有些感激她,虽然歉疚无法消除,但与她相比之下,自己竟那么软弱与龌龊。
她也微笑着点点头,将手放到他的手背上,只停留了不到一秒钟,便轻快地走下了楼梯。
来到底楼寂静的客厅,叶萧正躺在沙发上熟睡着。玉灵悄悄地走进厨房,刚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旁边就闪过一个高大的身躯。
“刚才在楼上和谁说话?”
原来是童建国斜刺里出来,差点把玉灵给吓个半死,她捂着胸口说:“是杨谋,怎么了?”
“没,没什么。”五十七岁的钢铁汉子,表情却如此不自然,他指着杯子说,“口渴了吧,快喝吧。”
玉灵赶紧一口气把水喝完,轻声问:“怎么没见到孙子楚?”
孙子楚在卫生间里。
他已经坐了超过半个钟头,底楼的卫生间不能洗澡,镜子上也蒙了一层锈。他缓缓地站起来,两条腿都麻得不能动了,宛如无数钢针猛刺着肌肉。当血液渐渐重新流通,腿麻的感觉消逝之后,他仍然站在里面不出去。转头看着朦胧的镜子,只能照出一张脸的轮廓。
“你是谁?”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却无法辨认清楚,甚至感觉那是另一个人,如此陌生又如此可怕,一直在黑夜追杀自己,现在已把刀对准了心脏。
他紧张地摸了摸心口,冷汗早已滴落下来——那些被追杀的梦,还有今天凌晨在楼上,难道全都是真的?
林君如居然说他在梦游!而他自己说不清楚,怎么会在三楼见到鬼,又像个僵尸一样到二楼?感觉全部都在梦镜,却又是那样真实可信。当他被林君如叫醒时,自己确实是在行走,并不是躺着或靠着。根据她的描述和那时的感觉,一切都非常符合梦游的症状,他仿佛幽灵在楼里行走,自己却毫无知晓,并将在一场恶梦后遗忘。
不!孙子楚再次抱紧了脑袋,不敢相信这些会是真的,他以为这些都只是往事,遥远到根本不会再记起了,遥远到全部从记忆中删除了。
但一切又重新开始了,那无休无止的恶梦!
没错,他曾经犯过梦游的毛病。从六七岁的时候就有了,经常半夜开门出去,在外面转悠两个多钟头,直到被街道联防队员发现,作为走失的儿童送到派出所。第二天早上醒来以后,才说出自己家在哪里,让心急如焚的父母领回去。为此父母带他看了许多医生,担心他将来会不会得精神病,给他心理和药物的各种治疗——对于童年的孙子楚来说,这是比梦游更可怕的恶梦。在尝尽了各种苦头之后,终于在十岁那年克服了疾病,父母连续三百多夜的盯梢,才确信他的梦游已经痊愈。
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犯过梦游,恐怖的恶梦远离了他。只是偶尔夜里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又安安稳稳地睡下去。
然而,几个小时前梦游再度袭来,仿佛二十年的人生都白过了。他又成为了那个小男孩,黑夜里孤独地游荡着,接受不幸的灵魂们召唤……
孙子楚重重地打了自己胸口一拳:“该死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犯老毛病的?刚来到泰国的那几天,他每夜都混在外面的酒吧,不是和欧洲的美女游客聊天,就是跑去看通宵的人妖表演,几乎没在酒店里睡觉过,所以那几天不可能梦游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来到这里——沉睡之城!
仔细回想进入南明城的第一天,旅行团找到那个居民楼暂住,他并没有和叶萧住一间,而是和导游小方同屋。
小方?
就是那一晚,导游小方死了,神秘地死在了楼顶天台。
他正好和孙子楚住一个房间。
这是巧合吗?
额头的冷汗冒得更多了,孙子楚在狭小的卫生间徘徊,努力想着那晚的事情。他记得自己早早睡觉了,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好像跟随着一个年轻男子,走出了黑暗的居民楼,来到清冷寂静的街道上。他走进一个古老的房子,却发现里面有成千上万的蝙蝠。他害怕地转身逃走,蝙蝠在后面紧追不舍,就在一只硕大的蝙蝠扑到他脖子上时,他却从恶梦中醒了过来。
然后孙子楚就发现小方不见了,便走出房门到处寻找他。直到在楼顶的天台,发现浑身糜烂而死的导游。
那晚有没有梦游?难道那根本就不是梦,而是真实的?他确实和小方的死有关系?或者就是自己干的?
想到这他抓紧着头发,脑袋几乎要爆炸了。赶紧把思维转移到第二夜,当屠男失魂落魄地回到大本营,是躺在孙子楚的房间里。他就坐在沙发上渐渐睡着了,等到自己醒过来的时候,竟已在街边的一个宠物用品店里!一直都没搞清楚是为什么?就很快遇到了叶萧他们,一起回到大本营二楼,却发现屠男已经死了!
孙子楚无法解释这一切,为什么明明和屠男一个房间,却会在几百米外的地方醒过来,回来见到的便是一具尸体——现在重新回想一下,毫无疑问就是梦游的症状,睡着以后自己跑了出来,然后在宠物用品店醒来。
但在他梦游的时候,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情?足以使屠男送命的事情?
天哪,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嘴唇几乎要被咬破了,孙子楚感到彻骨的恐惧,这比自己要死了都更吓人。虽然没人会怀疑他,但小方和屠男临死之前,不都是和他在一起吗?如果这么仔细地分析,他们两个人的惨死,都很有可能与孙子楚有关。
难道凶手就是自己?
怀疑……怀疑……怀疑……
孙子楚重新看着镜子,那个人竟如此陌生如此丑陋,仿佛从来都没有见过——镜子里的人形容枯槁,依仗大学老师的身份,四处猎艳寻芳,卖弄知识自吹自擂,对他人滥施语言暴力,仿佛世上只有自己一个聪明人。其实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半夜梦游的傻瓜加胆小鬼!
啪!
他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随后涨红着脸冲出卫生间。没想到叶萧正好在外面,两个人猛然撞在一起,随即倒在地上扭打起来。
当叶萧要一拳打下去时,才发现是孙子楚的脸,样子却与平时完全不同,眼睛瞪得要突出来,脸色涨得就像狗血,嘴唇发紫不停地哆嗦。
“你怎么了?”
叶萧将他拉了起来,孙子楚闭上眼睛,绝望地回答:“饶恕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