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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9 24 日,晚上 21 01 分。

空旷的居民楼,五层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叶萧警惕地打开房门,用手电照亮来人的脸——是旅行团里那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成立,也是黄宛然的老公。他穿着一套昂贵的睡衣,漆黑的楼道里没有其他人了。

“那个法国人醒了?”

穿睡衣的成立点点头,叶萧和厉书便跟他下了楼梯。

来到四楼的大房间里,客厅站着个十五岁的少女,那是成立和黄宛然的女儿秋秋。少女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却沉默寡言得让人难以亲近。

主卧室里躺着那个受伤的老外,黄宛然坐在旁边照料他,叶萧走上去问:“他怎么样?”

烛光照着黄宛然的脸,这个三十八岁的温柔女人,正是最有风韵的年纪。她轻声回答:“伤口的情况都不严重,现在看来已经没事了,刚才他醒过来一会儿,还能够说话了。”

“说了什么?”

“好像是法语吧,我没听清楚。”

这时,躺着的法国人又开始说话了,吐出几个法语单词,屋里谁都听不懂。厉书坐到床边对法国人耳语了几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懂法语?”

“不,我说的是英语。”

厉书继续和法国人说话,而法国人也似乎听明白了,便吃力地用英文回答。叶萧担心他的身体,但黄宛然示意没问题。成立走上来搂住她的肩膀,冷眼看着屋子里的人们。

幸好这法国人也会说英文,而厉书的英文听起来很棒,两人简单地交流几句。然后厉书用中文转述道:“他是法国人,全名叫‘亨利·丕平’,今年三十五岁,常住在巴黎。”

亨利睁大恐惧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几个中国人,还有这陌生的屋子,窗外无尽的夜雨,以及那点幽暗的烛光。厉书急忙用英文安慰他,告诉他这里都是好人,他们救了亨利的命。叶萧又催促道:“他怎么会昏倒在路上的?”

厉书追问了好几句,黄宛然给亨利喝了口水,他才断断续续地回答。厉书做了同声翻译:“他们是法国来的旅游团,全团人是昨天到的清迈,今天早上就出发去兰那王陵了。”

“他们也路过那吃猴脑的村子了?”

“不,他们早上八点就出发了,很早就开过了那个村子,没有停留下来午餐。”

成立摇摇头说:“看来法国人要比我们走运。”

厉书又和亨利沟通了几句,费力地翻译说:“他们在车上吃的午餐,这时公路上出现了一条狗——那条狗从路的中间横穿了过去,大巴开得太快来不及刹车,当场就把狗轧死了。”

“真惨啊!”

黄宛然面露恶心地拧起了眉头,也许她在家也是养狗的。

叶萧叹了一口气:“其实,长途司机经常碰到这种事情,特别是在这种山路上,就怕这些小猫小狗出现,倒霉的话会车毁人亡!”

“法国旅行团的司机停了车,本想把车头收拾一下就开走,突然从林子里出来一个老太太——亨利说这老太太简直像传说中的妖怪,披着长长的白发,佝偻着瘦小的身体,穿着一件全身黑色的衣服,长得不像当地的泰国人,眼窝深深地陷进去,鼻梁高高的像吉普赛人。”

接着亨利又说了一大堆英文,看来精神已恢复许多了。厉书用中文解释道:“那个老太太抱着被轧死的狗痛哭,看来和这条狗的感情很深。她浑身沾满了狗血,口中不停念着咒语。司机想要把她劝开,但她凶狠的样子让人害怕。车上的游客们都很怜悯她,大家凑了一百欧元赔偿给她,但谁都没有想到——老太太居然将一百欧元的大钞撕碎了!”

成立轻蔑地说:“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欧元长什么样吧。”

厉书也不理会这家伙,继续做亨利的同声翻译:“老太太撕碎了欧元后,又对着旅行团的大巴,念出了一长串似乎是诅咒的话,还用狗血在大巴车身上画了什么符号。司机也被她吓住了,不敢去擦那个符号。亨利也说不清楚符号的具体样子,总之十分怪异。司机再也不管老太太了,继续开着旅游大巴前进。大约十几分钟后,车子开到公路转弯的地方,司机突然浑身发抖抽搐起来!”

黄宛然已听得入迷,仿佛在看一部恐怖电影,急忙又给亨利喝了一口水。法国人看着窗外的雨夜,战战兢兢地说了许多英文,语气越来越恐惧。

叶萧已基本听懂了,但仍让厉书口译一遍:“司机像被邪魔附身,车子在公路上乱开起来,而亨利也被晃得晕车了,打开窗把头探出去要呕吐。没想到大巴竟冲出了悬崖,正好把他整个人都甩出车窗。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后的车子上惨叫声一片,接着就摔倒在公路上,失去了知觉。”

“这小子真是因祸得福啊!”成立摇了摇头说,“不然要在悬崖下送命了!”

亨利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用英文问车上其他人怎么样了?但厉书没有直接回答他,担心可怕的真相会刺激到他,只说在公路上发现他一个人躺着。

然后,黄宛然要亨利继续休息,成立让她到另一个屋睡觉,由他在旁边陪着法国人。

叶萧和厉书走出房间,嘱咐黄宛然把门窗锁好。他们又看了十五岁的秋秋一眼,这少女只是冷漠地站在一边,像被塑料薄膜包裹着,鲜艳而难以触摸。

他们走上黑暗的楼梯,回到五楼的房间内。叶萧重新点亮了蜡烛问:“你相信那法国人说的话吗?”

“难以置信——法国旅行团的司机中邪了?是那个老太婆的诅咒吗?”厉书不禁坐倒在沙发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你知道蛊吗?”

“蛊?”

叶萧当然这是什么,只是装作不懂的摇摇头。

“中国西南地区和东南亚常见的巫术,也可能是一种毒术和昆虫控制术,通常都是由老太婆来下蛊,被施了蛊的人就会遭到大难!我编过好几本关于‘蛊’的惊悚小说,许多次深夜看稿之后就失眠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吧。但是,我觉得这个法国人可能在撒谎!”

“为什么?”

“直觉——警察的直觉。”叶萧不动声色地说道,“也许今天是一个离奇的日子,我们也才会来到这个离奇的城市。”

“离奇?”

就当他们绞尽脑汁之时,窗外的黑夜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地板和墙壁都开始摇晃……

“天哪!那是什么?”

他们恐惧地扑到了窗口。

此刻,三楼的窗玻璃裂开一道缝隙。

那巨响如雷鸣般震耳欲聋,随着外面倾盆而下的暴雨,整栋楼都在瑟瑟颤抖着。

“啊!”

林君如捂住耳朵,吓得躲进了墙角,灰尘把她裙子弄脏了。一盏壁灯从墙上掉下来,随着窗外的巨响而摔得粉碎。另一个女孩赶紧吹灭蜡烛,免得倒了引起火灾。

在屋子陷入黑暗的同时,那个巨响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三十秒后,一切又恢复死寂,只有黑夜里永无止尽的大雨。

“是什么声音?”林君如依然藏在黑暗的墙角,双手抱着头说,“以我在台湾的经验,这可能是高强度的地震!”

“你果然是台湾人?”

“我是在台北出生长大的——地震后的一分钟内是最具有破坏性的,七年前我妈妈就死于‘ 920 ’大地震中。”

“对不起。”

时间又过去了三分钟,但地板和墙壁没有再摇晃,还会不会有余震?林君如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把头探到窗口看了看,外面的雨夜漆黑一团,只能隐隐看到绿树对面的建筑。林君如长吁了一口气,但心底依旧没有平静下来,七年前悲惨经验告诉她,等待灾难将要发生的时刻是最恐惧的。

除了外面的大雨声外,她还听到了某种轻微的声响,对面那女孩在做什么?屋里没有一丝光线,看不清对方的脸,那声音就如飞虫舞动翅膀般轻微,悠悠缠绕在两个年轻女子的耳畔。

忍不住打开手电,一圈白色的光束里,是对面女子半睁的眼睛,还有她鬓边挂着的耳机——原来她在听 MP3

“哎呀,我还以为是地震又要来了呢!”

对面的女子二十五、六岁,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对大眼睛,在手电光束下宛如一尊佛像。她似乎没听到林君如的话,依旧戴着耳机背靠着墙,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安然不动地闭上双眼。

好像在哪见过?林君如佩服地摇摇头:“你真能静得下心来啊!我们被困在这鬼地方,随时可能会有大地震。我都已经一身冷汗了,你却好像还在度假。”

其实,对方已经听到她的话了,便报以她一个神秘的微笑,鼻尖微微扬起,嘴角嚅动着说:“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音乐。”

“音乐?”但在这寂静冷酷的夜晚里,音乐实在是太不搭界了,林君如苦笑了一声说,“有这么重要吗?”

对面的女子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像是在享受这种恐惧的感觉,忽然又睁开眼睛,用异常标准的北方话说道——

“当音乐响起,你便如同置身于海洋中,每一个出现的音符就象激起的浪花,抚面而过;你想要抓住她,但她早已经过你的身体漂向彼岸,所以面对音乐,你只能静静的听。”

她的声音不快不慢,在手电光圈里送出声波,荡漾在这黑暗的屋子里,似乎能溶化所有的寂静,还有林君如那本能的恐惧。

“啊——”林君如果然也被她打动了,便关掉了手电光束,让对方继续在黑暗中听 MP3 吧,“你说的真好!”

“呵呵,这不是我说的话。”

“那是谁说的?”

“苏格拉底。”

原来是古希腊哲人说的话啊,看来苏格拉底先生也是个音乐发烧友,让林君如想起台北和上海的钱柜来了。

“对了!”林君如突然拍了拍脑袋,“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顶顶。”

“听起来有些耳熟,你是做什么的?”

黑暗中闪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搞音乐的。”

“歌手?”

对方沉默了片刻回答:“也算是吧。”

“天哪,我想起来了,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演唱,非常好听!顶顶?就是你?”

“对,你也可以叫我顶顶。”

两个年轻女子在黑暗中的对话,却未曾等到那预料中的猛烈余震。顶顶摘下 MP3 的耳机,站起来点燃了蜡烛,昏黄的光照亮她的脸,长长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配合着眼线和脸的轮廓,竟有种敦煌壁画里女子的感觉。

“顶顶?怪不得你这张脸很熟。”林君如这才坐倒在床上,这是一张双人大床,应该是一对夫妻睡过的。她摸着自己的肩膀说,“在这种吓人的地方,我一个人肯定睡不着,我们两个都睡在这好吗?”

“好吧。”

顶顶盘腿坐在床上,却没有睡觉的意思。她在想这次旅行发生的一切,从刚到泰国就发生的政变,到大城古城见到的令人惊叹的佛像。还有今天从清迈出发,旅行团一路上的惊心动魄。下午,她惊奇地见到了一座群山中的城市,就像睡着了一般寂静无声。脑中被隐藏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被唤醒了——就是它,眼前的这座城市,神秘缭绕着的雨雾,将她从遥远的北京召唤至此。

还有,傍晚从厕所出来时见到的男子。她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在小说里的事,但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从镜子里看到他那双眼睛,却好像被一层雾遮盖着,他想说什么?

林君如已经吃力地躺下了,她吹灭了床边的蜡烛,嘴里自言自语:今夜还会有余震吗?”

而顶顶依旧盘腿坐着,她细细的腰身和身体的轮廓,都酷似黑暗中沉睡的神像。忽然,她听到了什么——不是窗外的巨响,也不是地震时的前兆,而是客厅里轻微的细声,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就像从她的心上爬过,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总算站到了地上,轻轻地来到客厅里,用手电照射着每一个角落。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她们的行李箱有些不对劲,林君如的箱子还破了个洞。那声音又从厨房响了起来,顶顶踮着脚尖走进去,只见几条黑影从地下穿过。她心跳剧烈加快起来,用手电扫射着地下,一直追到了卫生间里。

光束正好对准了浴缸,她看见几只硕大无比的老鼠!

黑色的老鼠飞快地跳进浴缸,又钻进了敞开的下水孔,它们像蛇一样扭动身体,迅速消失在手电光束中。顶顶吓得几乎摔倒了,拼命深呼吸让自己镇定。然后她找来一堆破布,将浴缸的下水口牢牢地塞住。但她还是不放心,又用一脸盆的水压住它。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后肩,顶顶毛骨悚然地回过头来,却看到林君如茫然的脸:“你看到什么了?”

“老鼠。”

林君如面如土色道:“啊?”

“老鼠都跑了,很大的老鼠。”

“在地震、海啸、台风等自然灾害到来前,最先有反应的通常都是老鼠,它们会预知到灾难发生并逃命。”

顶顶却不动声色地回到卧室:“那就让灾难早点发生吧。”

已经十点钟了,那雷鸣般的声音没有再响起过,窗外依旧是令人心悸的大雨。

在旅行团借宿的居民楼第五层,叶萧与厉书的房间隔壁,正点着一支幽暗的蜡烛。跳跃的烛光照亮了孙子楚的脸,他的对面是年轻的导游小方。

“那声音怎么又停了?”

“地震?”

“鬼才知道呢!”小方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导游才是旅行团里最紧张的人,他肩上承担着十几个游客的生命安全,出任何差错都是他的责任——而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赔偿给游客了?

食物中毒……野兽袭击……司机迷路……失去通讯……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随便哪一条罪名,都足以让他丢掉饭碗。要是有人出了三长两短,他甚至还有上法庭的危险——而这想象中的全部,都是建立在他们可以重返人间的基础上。

万一,要是出不去呢?

小方立即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但愿现在的一切都只是恶梦,明早醒来已在清莱的酒店里了。

“我睡觉了,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孙子楚拍了拍小方的肩膀,“哎,本想仔细看看传说中的兰那王陵,现在却走进了另一座坟墓!”

这家伙说话一向没什么忌讳,走进隔壁卧室就睡了,只扔下小方孤零零坐着。他看着窗外难熬的夜晚,又想起今天大家看他的目光,那一张张充满怀疑的脸,似乎都想把他吞噬。

小方大学读的就是国际旅游专业,刚毕业就进了国内最大的旅行社之一。开始是带国外游客在中国旅游,那可是很令人羡慕的职业。今年旅行社突然内部调整,他被调到出国旅游部了。他的英文和法文都不错,原本想去带欧洲团。但因为旅行社的人事斗争,结果被发配去了东南亚。小方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去泰国踩点。

当他半年前踏入兰那王陵,看到那巨大的陵墓时,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干了一样。他跟着旅行社的同行们,踏入幽暗的王陵地宫,灯光照亮了兰那王的棺材,传说中的女王就躺在其中。小方偷偷地摸了摸石棺,居然还有活人般的温度。他急忙将手抽了回来,只见对面的洞窟上,雕刻着一个奇异的佛像——简直太像真人了,栩栩如生地睁大着眼睛,似乎不是雕刻在石头上的,而是一张被岁月洗涤过的黑白人像照片。

地宫里的佛像在对小方微笑。刹那间,他感到某种被征服的感觉,似乎自己的灵魂已永远留在了此地。

就在这样的回忆中,他缓缓闭上眼睛,那个神秘的微笑就在眼前……

不知隔了多久,大约已是子夜时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小方警戒地睁开眼睛,黑暗中摸着来到门前,大声问道:“谁?”

但外面并没有人回答,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他准备回屋睡觉去时,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不,绝对不是幻觉,外面真的有人。

他又大声问门外是谁,但那个人只知道敲门,并没有任何回答。小方恐惧地回头看看,又跑到孙子楚的房间里,却发现床是空着的!他急忙打起手电筒,去卫生间和厨房找了找,但孙子楚早就不见踪影了。

天哪,这家伙又跑哪儿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小方一个人了,焦虑地不安地站在门后,而那可怕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小方深呼吸了一口气,左手端着手电筒,右手拿起一把铁扳手。

颤抖了几秒钟后,他缓缓打开了房门。

然而,楼道里黑暗一片,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阴冷的风吹进走廊,潮湿的空气让人头晕。小方警觉地看着楼梯,隐隐有什么脚步在移动。他走到隔壁房间门口,忽然身后的房门竟开了。

他吓得躲到了一边,但手中的手电却暴露了自己,另一道电光打在了他的脸上。小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只见门口站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胡子拉喳紫黑色的脸庞,看起来已饱经了风霜。

“童建国?”小方叫出了旅行团里最长者的名字,“你怎么会出来的?”

“该由我来问你这个问题。”

童建国的名字顾名思义,出生于 1949 年,他紧盯着小方手里的铁扳手。

小方立即把扳手藏到背后:“这是,这是我用来防身的。”

“是吗?晚上睡不着觉?”

“对。”

童建国用手电晃了晃小方的眼睛:“我觉得你有问题。”

“什么?”

“你是我们旅行团的导游,只有你最清楚我们走过的路线,怎么可能会迷路呢?也是你带我们去了那个村子午餐,吃了该死的‘黄金肉’,结果让大猴子缠上了我们,你会不会是故意的?先把我们引到这个鬼地方来,再把我们一个个都干掉!”

小方终于忍不住了,推开童建国的手喊道:“你在说什么啊?请不要随便怀疑人!”

“哼,小子,你自己小心点吧!”

童建国随即回到门内,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楼道里又剩下小方独自一人,他用手电照射着黑暗的前方,茫然而不知所措。

突然,身后有人喊起了他的名字:“小方!”

他缓缓回过头来……

长夜漫漫。

旅行团在神秘城市的第一夜过去了。

凌晨五点。

我们的司机睁开眼睛,这里是住宅楼的二层,房间里更加幽暗。他艰难地爬起来,走到紧闭窗户的跟前。

雨停了。

外面的世界寂静无声,偶尔有水滴从楼上落下,他庆幸自己活到了第二天。

这泰国汉子又坐倒在床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佛像,默念起小乘佛教的经文。念完经又打开手机,依然没有任何信号——昨晚本该给妻子和儿子打电话报平安的,想来他们又过了一个忐忑不安的夜晚吧。想到这他捏紧了拳头,重重捶在自己胸口。

1997 年泰国金融危机,他原来所在的旅游公司倒闭了,他曾失业长达整整一年。那是恶梦般的一年,只能四处打零工开黑车为生,就连妻子也一度去街头拉客。最可怜的是刚满一岁的儿子,生了场大病却没钱送医院,很快就夭折了。他把死去的孩子送进寺庙,浸泡在药水里成了一名“鬼童”——灵魂永远不会转世投胎,孤独地飘荡在尘世间。后来泰国经济好转,他才又找到了这家旅行社工作,妻子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发誓不能再让妻子受累,让孩子受苦了。

但是,恶梦好像真的来了——在接到这个中国旅行团的晚上,泰国就发生了政变。然后,他开始梦到了魔鬼,骑着白马长着翅膀的魔鬼,那种在大王宫里常见的雕像。在他带旅行团离开曼谷的前夜,他去寺庙看夭折的第一个儿子。“鬼童”仍然浸泡在药水里,就像刚从家里抱出来那样。忽然,他看到死去的儿子睁开来了眼睛!那双惊异的瞳孔竟与成年人一样,里面装着一座沉睡的城市。他跪倒在死去的儿子跟前,他知道孩子的灵魂正看着他,也是对父亲的某种警告?

昨天,旅行团来到清迈,照例要游览著名的双龙寺,又名舍利子佛寺。寺院正中有一座大金塔,据说保存着佛祖释迦牟尼的舍利子。司机也跟着大家进入寺庙,跪在 600 多年前锡兰传入的帕辛佛像前,祈祷儿子的灵魂安宁。

然而到了晚上,那个恶梦再度降临,双翼魔鬼骑着白马来到,还驮着一个浑身黑色的小男孩——“鬼童”,那是司机的儿子,不断悲惨地呼号着,直到他从恶梦中醒来。

他整晚都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开车就无精打彩,在车子驶上危险的山路时,只能唱着小曲来排解恐惧。可他还是开错了路,带着旅行团进入了迷宫般的峡谷。

难道那魔鬼已缠上他了,或者就站在自己身后?

司机恐惧地回过头去,看到那个魔鬼露出獠牙,对他邪恶地微微一笑,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你是谁?”

他狂怒地大喝了一声,然后拿起一根棍子,拼尽全力向空气中砸去。仿佛这辈子所有的厄运,都拜这位魔鬼所赐。

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司机感到有些奇怪,现在天还没有亮,会是谁来敲他的门呢?会不会是这房子的主人回来了?

他急忙小心地走到门后,贴着门缝用泰语往外喊:“谁?”

门外却想起了中国话:“是我,孙子楚!”

当然记得这位博学多才又似个话痨的中国大学老师,司机赶紧为他打开房门,并用手电照着孙子楚的脸。

这家伙耷拉着一张还没睡醒的脸,却硬是要把眼睛睁大,惊慌失措地喊道:小方……小方……他不见了!”

“不见了?”

司机也感到莫名其妙,并换用汉语问道。

这时,同屋的屠男也被他们吵醒了,揉着眼睛跑到门口:吵什么啊?不让人睡觉了啊?”

孙子楚赶紧解释了原因:他和导游小方暂住在一套单元房里,但凌晨时孙子楚爬起来上厕所,却发现小方的床上空空如也。再打着手电找遍屋里每个角落,也不见小方的踪影,而他的行李和各种随身物品,都还好好的留在房间里。

“他有没有到你这里来?”

原来,孙子楚怀疑导游小方来找司机商量事情了。

“没,没有啊!”

司机连忙摇头,一晚上都没人敲过他的门。

“奇怪了,那他到哪里去了?”

“会不会有游客找他?”司机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完整的汉语,“把他拉到其他房间里去呢?”

“好!我去每个房间都问一下!”

孙子楚风风火火地就要去敲隔壁房门,屠男却拉住了他说:“你看看现在才几点啊,人家肯定在呼呼大睡流口水呢,你缺德不缺德啊!”

“去你妈的!”

孙子楚丝毫都不顾忌别人的面子,举起拳头便敲响了隔壁房门。

司机和屠男都只能摇头,他们足足等待了两分钟,房门才小心地打开,杨谋端着手电照着他们说:“你们干嘛啊?现在是几点啊?”

“导游小方有没有来过?”

“神经病!”

随后杨谋忿忿地关上了房门,碰了一鼻子灰的孙子楚继续敲着门,直到杨谋再度开门大声地说:“他没有来过!求求你们不要再折腾了好吗!”

孙子楚沉默了几秒钟,自言自语地说:“好吧,二楼排除了,我们去三楼!”

其他两人也只能跟着他,来到三楼敲响一间房门,又是等待了许久之后,门里响起一个柔和的女声:“谁啊?”

“我是孙子楚,请问导游小方有没有来过?”

“没有!”

说话的声音是玉灵,显然受到了刚才那句话的刺激——若是半夜里导游小方来过,岂非是坏了自己的清誉?自然是打死都不会承认的!

孙子楚又敲响了另一间房门,照例是等了两分钟,然后吃了一个闭门羹,还被门里的台湾女生痛骂了一顿。

无奈之下,他们又硬着头皮上了四楼,敲响了最大的那套单元房门。

一分钟后,房门打开了,里面闪烁着手电光,四十多岁的成立拿着根棍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孙子楚也只能客气地提出了问题,但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有,请你们滚吧!别吵醒我的女儿。”

大门重重地关上以后,屠男拉了拉孙子楚的衣角,轻声道:“算了吧,我们还是回去睡觉吧,说不定小方很快会自己回来的。”

但孙子楚猛摇了摇头:“再去五楼!”

屠男和司机都输给他了,只能痛苦地走上了最高一层。

五楼——正当孙子楚要敲叶萧的房门时,黑暗中响起一声惨叫!

那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听不清在喊什么,似乎就在楼道外面。他们的心几乎要被震碎了,立即用手电照射着楼道,果然看到一个晃动的影子。

屠男快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那个人的手,却听到了一句极熟悉的英语:“ Shit !”

他立刻也回敬了一句:“我靠!”

这时手电才照亮了对方的脸,原来是那个二十多岁的美国女孩。

她慌乱地披散着头发,面色苍白地对着他们,嘴里已语无伦次了。

屠男又用蹩脚的英语问了几遍,美国女孩才开始用中文回答:楼上……楼上……”

楼上?这已是住宅楼的最高一层了,哪里有什么楼上呢?

除非——是顶楼的天台。

她却向走廊的尽头跑过去,原来还有一个小楼梯,看样子是通往楼顶天台的。

美国女孩轻轻指了指上面,司机第一个走上天台,屠男紧紧跟在后面。

雨已经停了,天色微微放明。

天台上仍积了一些水,凌晨阴冷的风从四周吹来,空气湿得要把人溶化。

三人来到空旷的天台,屠男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周围的楼房大多比这个还要矮,登高远眺可以见到城市的大半,但许多街区都被茂密的大树覆盖了,只能看到一簇簇绿叶和屋顶。他回头看着美国女孩问:“ WHAT ?”

“在你后面——”

屠男和司机转过头来,才发现在身后的天台栏杆边,躺着一个男人的身体。

他们扑到了那个人身边,看到一张恐怖到极点的脸——整个脸都溃烂了,简直惨不忍睹。死者的手指深深抓着地面,几乎把水泥抓出了白点子。

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他的眼睛。

不!只是一对眼珠子,几乎已弹出了眼眶,空洞地注视着阴沉的天空。

他看到了什么?

究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才能让一个人的眼睛如此恐惧?

屠男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腿一软就摔倒在地。就连见多识广的司机,也赶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往生超度经。而美国女孩就躲在他们身后,不敢再看那尸体第二眼了。

“可怜的小方!”

凌晨五点五十分。

叶萧、孙子楚、厉书、屠男、司机、钱莫争、童建国,还有最早发现尸体的美国女孩,全都聚集在五楼的天台上。

尸体依然躺在栏杆边——正是他们的导游小方。

他是第一个!

十分钟前,美国女孩带着屠男等人来到天台,发现了这具可怕的尸体。

司机辨认出了小方的眼睛,还有他的衣服也没有换过。在小方的裤子口袋里,是他的护照和各种证件。司机还记得小方手上的疤,果然与记忆中分毫不差。虽然整个脸都不成人形了,大家还是看出了他的样子,毫无疑问他就是导游小方,不幸惨死在了天台上。

随后,孙子楚狂奔到楼下,将五楼另外两间房门敲开,带着叶萧、钱莫争等人跑上天台。

此刻,人们围成一圈看着小方。每个人都不敢开口说话,沉默像天上的乌云般,笼罩着这座城市和这些人。

终于,有人蹲下来呕吐了。

厉书再也支撑不住了,把昨天的晚饭全吐了出来。而美国女孩已经吐了两回,胃里再也吐不出东西了。

叶萧抬头看看天空,长叹了一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你是警官。”孙子楚抓了抓他的衣服说,“这里由你说了算!”

“不,我没有带任何工具,现在没法判断小方的死因。而且他的脸都烂成这样了,肯定是很特殊的缘故。大家请各自后退几步,离尸体远一点,以免破坏案发现场。”

他又开始了现场指挥,好像周围都是他手下的探员。当大家都退到很远时,叶萧回头叫住了那美国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伊……伊莲娜。”

“你中文说得很好,在哪儿学的?”

“我在美国读高中时就开始学了,后来在北京和上海都学过中文。”

叶萧突然把脸沉下来:“你是怎么发现导游尸体的?”

“我?”伊莲娜不敢看他的脸,扭过头说,“我一夜都没有睡着,刚才实在忍不住了,就悄悄出门转了转。”

“到哪儿去转了?”

“不,我没有去哪儿,就是在这栋楼里面,从三楼走到五楼,再想到天台上看看——于是,就发现了这具尸体。”

伊莲娜紧张地回答,许多汉字声调都错得离谱,与她昨天的流利完全不同。叶萧摇了摇头:“好吧,你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然后他又对厉书说:“你送她下去吧。”

厉书擦干净刚呕吐过的嘴巴,便带着伊莲娜下楼去了。

“你怀疑这美国女孩?”

孙子楚轻声在叶萧耳边问。

“不知道。”

叶萧的沉默像这座城市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这时屠男嚷嚷起来了:“我看她八成有问题嘛!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凌晨五点半出来转悠?还偏偏跑到了这个天台上?不是说好了晚上不要出来的吗?”

倒是钱莫争为伊莲娜说话了:“美国人嘛,可能想法就和我们不一样。”

“小方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谋杀还是意外?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我说过我不知道!”叶萧捏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福尔摩斯,连半个华生都及不上,他只有心底的愤怒和火焰,“我只是不明白,小方为什么会到天台上来?从周围的痕迹来看,他不可能是在其他地方遇害以后,又被拖到天台上来的”

“尸体在天台的栏杆边上,会不会是想要跳楼自杀呢?”

“不排除他有自杀的可能,但最终伤害他的肯定是其他原因。”

“是恶魔鬼,是恶魔干的!”

我们的司机骤然狂叫起来,接着飞快地跑下了天台。

叶萧摇摇头说:“我们也快点下去吧。”

“那小方怎么办?”

“就让他躺在这里吧,我们不能破坏现场,更不能移动尸体,否则会破坏更多的线索。等我们逃到清莱或清迈以后,再带泰国警方回来处理尸体吧。”

钱莫争却皱着眉头说:“这里有很多鸟,还有老鼠,这些小动物都会破坏尸体的!”

“那我们只有祈求老天保佑小方了。”

说着,叶萧第一个走下了天台,其余人也只能跟着他下来。

在他下楼梯的时候,走到童建国身边问:“昨晚,我似乎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

“哦,真的吗?”五十多岁的童建国一脸平静,“我整晚上都在睡觉,除了那声巨响之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叶萧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童建国回到五楼的房间。

他一个人站在冷冷的楼道里,抬头看着天花板。仅仅隔着一层水泥,正躺着一具可怜的尸体。

“也许,真是恶魔干的?”

晨曦。

如水珠从窗户洒进来,渗透入玉灵的眼皮,逐渐刺激着瞳孔收缩,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变成一个细微的针眼,突然出现了导游小方的脸,就在针眼里缓缓破碎,挤出浑浊的绿色尸液,整张脸全部腐烂剥落下来,变成一具白色的骷髅。

骷髅头穿过瞳孔的针眼,进入玉灵的大脑深处。

“啊!”

她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直起了身子,天光刺激双眼很难睁开,窗外寂静无声连鸟鸣都没有。

后背心里满是冷汗,她解开胸围坐在窗台,胸口这才舒服了一些。真想现在就脱了衣服跳进河里,泰家乡村女孩几乎每天下水洗澡,并不避讳什么授首不清。或许每天接触大自然的水分,才能让年轻的女子美丽动人吧。

现在刚过清晨六点,她居然又睡着做了个梦。十几分钟前,敲门声把她从沉睡中叫醒,孙子楚在门外询问是否见到小方?真是活见鬼了,她和小方是第一次认识,即便是导游同事的关系,有什么事不能天亮说吗?

等她把孙子楚等人骂走后,却发现同屋的美国女孩不见了。玉灵又在房间里找了找,发现伊莲娜所有的东西都在,只是人不知道跑哪去了?她也接待过美国的游客,知道美国人喜欢夜生活,不过这里到哪去 HAPPY 呢?

伊莲娜是个典型的美国女孩,说话做事都雷厉风行,总是一身运动探险的装束。白天好像不把自己当个女人,只有晚上睡觉之前,才换身睡袍放下头发,做个面膜保养一下。她的中文说得真好,从十四岁就开始学了,和玉灵说起话来像汉语考级比赛。她们的母语都不是中文,却必须在这一群中国人里,来到这曾经居住华人的城市,睡在一对年轻华人夫妇的床上。

两人聊到子夜过后,其实主要是伊莲娜在说话,偶尔夹杂几句英文,简直把中美两国的贫嘴饶舌合二为一。聊到后来玉灵困得支撑不住了,伊莲娜还在对面滔滔不绝,几乎要唱出顺口溜了。

直到那地震般的巨响,才封住了伊莲娜的嘴巴。玉灵从小在泰北长大,也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地震。她们赶紧缩到床上,抱着脑袋祈祷房子不要塌下来,就在恐惧中渐渐睡着了……

刚才怎么会梦到导游小方的?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就遇上了这么倒霉的事。对,孙子楚不是说他不见了吗?大概就是受到这个影响吧,可小方会去哪呢?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感到他的眼睛里藏着什么。那时大家还没开始拉肚子,山魈也没跳到车顶上。而小方依旧是忧愁的面容,就连看她的表情也如此古怪——虽然通常男人都会多看她几眼,但绝不是小方的那种眼神,似乎带着几分怀疑与不信任。既然如此,他为何当场不说出来?却还装作完全信任她的样子,继续旅行团的行程,很快就爆出了“黄金肉”的秘密,接着便是“山魈来袭”。

小方?

他究竟怎么了?梦代表了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某种奇特的预兆?玉灵不愿再想下去了。

她缓缓穿戴好筒裙,摸了摸自己吹弹可破的肌肤,这二十岁的身体还未曾献给过别人。

窗外,又一片白色的雾气飘过,缭绕在青翠的树叶之间,视线像被蒙上了一层轻纱。

眼睛又似乎被微微刺痛了一下,这片白雾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就像十六岁那年的清晨——少女玉灵从恶梦中惊醒,光着脚丫走出寂静的村子,她穿过碧绿的稻田,进入那片黑色的森林。传说这里被恶魔和亡魂统治者,还有老虎、野牛、黑熊等猛兽出没,村里的坟场就在森林深处。

是的,就和眼前的白雾一样,十六岁的玉灵投入禁忌的森林,被神秘的白雾包裹起来。脚底是泥土、落叶和小动物的骨骸,沾满了冰冷的露水,湿滑地浸入皮肤和血管。耳边似乎响起某种声音,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她在露水与白雾中走啊走啊,离身后的村子越来越远,直到完全被黑色的森林覆盖。那里如同永恒的地狱,正午都似傍晚般昏暗,光线被高大茂密的树冠阻挡,到处垂挂着藤蔓等植物。常有不知名的动物在树上叫喊,发出巨大而恐怖至极的声音,传说只要走到这种地方,便会永久地迷失方向,灵魂也将被恶魔们取走。

但玉灵似乎忘记了一切,只顾着穿破雾气去寻找那个声音。当她转过一颗大榕树时,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一个僧人。

一个年轻的僧人。

一个年轻而英俊的僧人。

可惜是个僧人。

玉灵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也直视着玉灵的眼睛,他们都因在这个地方看到对方而惊讶。他大概只有十八岁,还没有完全长成男人的身体,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或许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他的头发剃得很干净,一身僧袍却异常地破烂,脚边放着个缺口的陶钵。嘴唇上只有些绒毛,大眼睛里却闪烁着某种东西——多情又抑郁的目光,如此残忍又有些无奈。

白雾依然缠绕着他们之间,玉灵好奇地打量着他,柔声问道:“你是谁?”

“谁是你?”

“我就是玉灵,刚才是你在叫我的名字吗?”

“不,是另一个人,另一个灵魂在呼唤你。”

“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玉灵再度睁开眼睛,骤然回到二十岁的现在。那个记忆中的可怕清晨,已随着森林的白雾而不再清晰。

她抹去额头的冷汗,心里空虚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森林深处。面对三楼窗外的白雾,她闭上眼睛要忘掉那张脸,那张年轻的脸,年轻又英俊的十八岁的脸。

可惜,他是个僧人。

当玉灵难以从回忆中自拔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像被针刺了一下跳起来,冲出去打开房门。

门外是美国女孩伊莲娜,旁边有厉书搀扶着她的身体。她变成了美版林妹妹,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嘴里嘟囔着几句听不清楚的英文。

厉书的面色也不太对,他将伊莲娜送到玉灵房里,说了句“照顾好她”,便匆匆转身离去。

“到底发生什么了?”玉灵抓住伊莲娜的手,而她紧咬牙关不肯回答,“他欺负你了?”

伊莲娜立刻摇了摇头,虚脱似的坐倒在沙发,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玉灵盯着恐惧中的她,渐渐浮起那个针眼里的恶梦,渐渐剥落腐烂的小方的脸……

难道真的是他?

清晨七点,楼里的所有居民——旅行团成员都被叫醒了。

有的人还没睡够,脸上尽是眼屎骂骂咧咧。但更多的人是彻夜难眠,黑着眼圈变成了熊猫。叶萧让大家在屋里解决早餐,但不要动人家留下来的食物。他和孙子楚、厉书去了附近的小超市,“借”了很多保质期内的快速食品回来。至于饮水问题,有人自带着小锅子,就把自来水烧开了饮用。

这顿特殊的早餐,足以让旅行团员们终生难忘——假定他们的终生不是很短的话。

然后,大家都被招呼出了房间,带着各自的行李物品。叶萧打开手机看了下,依然收不到任何信号,看来这里不会有手机店铺和移动业务了。随后他关掉手机,和大家商量着做出了决定——趁着早上没有下雨,由司机开车去加油站,加完油旅行团便离开这里。

各人拖着沉重的行李,十几号人艰难地走下楼梯,来到住宅楼外的巷道上。受伤的法国人亨利恢复很快,已能在别人搀扶下走路了。雨后的清晨异常湿润,每次呼吸都怕湿气把鼻孔堵住,很有中国西南的重庆或贵阳的感觉。

大家先是谈论昨晚那声巨响,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吓到了,但谁都说不清那是什么,尽管来自台湾的林君如咬定是地震。

接着又有人发现导游小方不见了,再加上一个多钟头前,孙子楚等人打扰了许多人的好梦,便有人开始疑心疑鬼起来。

而屠男这家伙是个大嘴巴,竟把天台上的悲惨事件说了出来——叶萧气得差点扇他耳光,早上还关照过这件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让大家陷入恐慌之中。他甚至已编好了一个理由:昨晚小方已出去寻找救援了,正带领援助人员向这里赶来。

但已经太迟了,小方的死讯传遍了整个旅行团。

女人们都恐惧地窃窃私语起来,连黄宛然的老公成立都搓着手说:“糟糕了!法国人说的是真的?所有人都被那个老太婆诅咒了?”

林君如也紧张地问:“连导游都死掉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杨谋的小娇妻恐惧地趴在新郎怀中——他们多半是来泰国度蜜月的新人,她有些神经质地说:“已经死了第一个——还会有第二个吗?”

然而,玉灵的表情却没有变化。

虽然伊莲娜守口如瓶不说,玉灵仍隐隐猜到了恶梦成真。只是这可怕的消息来得太快,亦证实得太快了,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如何猜出来的呢?

在玉灵如水的表面底下,却是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要到天台上去看一看!”

说完她就要往楼道里冲,但叶萧一把抓住了她,在她耳边冷静地说:“请相信我,小方已经死了,我不希望再有人看到他的样子。”

“真的吗?他死得很惨吗?”

叶萧默默地点头,目光沉着地对着玉灵。

两个人对峙了一分钟,最后还是玉灵认输了,缓缓退回到大伙中间。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死亡最大的恐惧,是能像瘟疫般传染给每一个人,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突然,伊莲娜低声抽泣起来。厉书搂着她的肩膀,用英文轻声安慰了她几句。

玉灵已迅速恢复了镇定:“大家不要惊慌,虽然小方发生了意外,但我会担负起他的责任,作为导游把大家安全带出去的!”

但是,现在谁会相信一个二十岁的泰国小姑娘的话呢?

叶萧让玉灵先留在这里,保持大家的稳定。

他和司机去开车加油,孙子楚和钱莫争也紧跟着他们。

四个人走出小巷,又注意了一下那辆无主的丰田车。清晨无人的街道上,弥漫着一股特别的白雾,地上积着许多昨晚的雨水。

钱莫争和司机快步走在前面,叶萧和孙子楚却落后了许多。孙子楚焦虑地说:“我们快点赶上去吧。”

“等一等,我想单独问你一下。”

叶萧继续放慢脚步,在确信前面两人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后,便轻声问孙子楚:“你和导游小方是一个房间的,也是你最早发现他不见了踪影。”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晚上小方有何异常?”

孙子楚想了想说:“没什么啊?只是随便聊了聊天,就在那声地震般的巨响之后,我们就各自睡觉了。”

“他说到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到了这种地方,又遇到这种事情,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连我的话也少了很多呢。”

就这也算“话少了很多”?叶萧苦笑道:“算了吧!你也不知道他何时出门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凌晨五点多钟,我起来上厕所,才发现小方不见了。”

叶萧看着前面的司机和钱莫争越走越远,转头盯着孙子楚的眼睛:“我问你,整个晚上,你都没有出过房门吗?”

“当然!问这个干嘛?你以为我是宁采臣啊,半夜里跑出去和聂小倩幽会?”

叶萧却不再说话了,将脸沉下来看着前头:“快点跟上去吧!”

说罢他们两人快跑前进,很快追上了钱莫争和司机。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啊?”钱莫争回头调侃着说,“两个男人总是粘在一块儿,不正常哦!”

“胡说八道!”

孙子楚立即冲了一句,这时已转过了十字路口,四个人沿着进城大道向外走去。

巨大的刘德华广告牌下,就是旅行团的大巴——他们的挪亚方舟。

司机仔细检查了车子,一夜大雨冲刷掉了许多污垢,也没有其他人动过的痕迹。接着四人都上了大巴,司机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发动机轰鸣着踩下了油门。

车子缓缓驶离广告牌,在叶萧的指示下开往加油站。

车子经过进城大道,笔直开过了十字路口,很快来到加油站前。

这里的规模不小,设施也颇为现代化,和上海等地的加油站差不多,就连文字也都是繁体中文,当是所有进出城车辆的必经之地。

他们四个都走下车子,仔细查看空无一人的加油站。钱莫争大叫几声也没反应,叶萧走进加油站办公室,发现收银台里还有很多钱,大部分是泰国铢,也有美元和人民币。司机则一直在摆弄加油的机器,他确定这里有汽油,在看怎么才能把开关打开。

这时,叶萧看到加油站对面站着两个人,他飞快地冲了出去——原来还是旅行团里的人,杨谋正端着 DV 拍着他们,身边倚靠着他的新娘子。

叶萧走到他们跟前,严肃地问:“干嘛自己出来?不是说好等车子开过来的吗?”

“我是电视台的纪录片编导,拍摄 DV 是我的工作也是最大爱好。”杨谋尴尬地笑了笑说,“这次旅行所发生的神秘事件,我一定要用摄像机全程记录下来,这将是本年度最精彩的纪录片!”

叶萧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可不想做你的演员。”

忽然,杨谋身边的新娘脸色大变,惊恐万分地尖叫了起来。

“你怎么了?小甜!”

杨谋放下 DV ,紧张地抓住新娘的肩膀。

“瞧!那里有个人!”

新娘小甜抬起颤抖着的手,指向右侧的一条小巷子。

叶萧和杨谋都转头看着右边,巷口只有一棵茂盛的木棉树,并没有半个人影。她的尖叫声也吸引了对面的人,孙子楚和钱莫争都从加油站跑过来了。

钱莫争过来大声地问:“你真的看到有个人吗?”

“是的,我真的看到了,但一眨眼就消失了。”

“是我们旅行团里的人吗?”

小娇妻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叶萧迅速冲进巷子,孙子楚和钱莫争也紧随其后。这条巷子非常深,两边是些破旧的老楼,还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地面坑坑洼洼有许多积水。

那个影子,在小巷迷宫般的尽头,他似乎看到那个影子了!

然而,就在同一秒钟,他们听到身后传来某种奇异的声响……

惊天动地!

震耳欲聋!

加油站爆炸了!

在两又四分之一秒的瞬间,巨大的冲击波如狂风般卷过。叶萧只感到身后有一只大手,将他强行摁倒在了地面上。而周围的孙子楚、钱莫争、杨谋和他的新娘子,全都被冲击波重重地打倒了。

爆炸持续了二十秒钟。

时间停滞,世界禁声,万物轮回。

冲天而起的火焰,还有浓重的汽油味道,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灼热。等到他们重新睁开眼睛时,四周全都是灰尘和碎屑——破碎的塑料招牌、玻璃渣子、扭曲的钢筋……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间地狱?

小甜的后背盖满了尘屑,幸好穿了一件长袖的厚衣服,否则非搞惨了不可。突然,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她头上,她抓起那东西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烧焦了的断手!

这是我们旅行团司机的手。

她尖叫着把断手甩出去,正好扔到自己老公的头上。杨谋揉着眼睛一看,又大叫着扔到孙子楚手中。孙子楚像接到个手榴弹,又赶紧塞进钱莫争怀里。钱莫争干脆往天上一扔。

最后,接住这只断手的人是叶萧。

他已经笔直地站了起来,头发给冲击波弄得鸟巢似的,衣服沾满了泥水。他仔细看着这只断手——只剩下手掌和半个手腕了,还缺了两根手指——小指和无名指。

这只可怜的手完全被烧焦了,大概在爆炸的一刹那,就从司机的手上炸断了出去,又高高地飞上天空,最后落在了他们头上。

叶萧再回头看看加油站,烈火仍在燃烧,四周的空气仿佛被蒸发了。而旅行团的豪华大巴,则已被炸得无影无踪。车上所有的钢架和铁板,都炸成了金属碎片,就连轮胎钢条也成了锯齿形!

而加油站则被炸成了平地,只剩下几块断垣残壁,还在被油库的大火灼烧着。浓烈的黑烟升上天空,几乎把半个城市都覆盖了。

唐小甜痛哭着躲进杨谋怀里,孙子楚和钱莫争也互相支撑着,他们脸上都满是泥泞和烟尘。还算是这五个人命大,没被炸出来的金属碎片击中,否则很可能被切断脑袋或手脚。

而叶萧依旧抓着司机的断手,似乎那剩下的三根手指还在抽搐!

孙子楚倒吸了一口冷气,拍着他的肩膀说:“把这个东西放下吧,我们的司机死了!”

我们的司机死了。

他是第二个。 +w7qNM3SiiPhc8EiWlB+IC+I2t5iHiBSdehPUhni69adHoo6PYfYeDTTSeUqyeZH



2006 9 25 日,上午 8 09 分。

但叶萧把那只断手抓得更紧了。他呆呆地看着继续燃烧的加油站,真想大声喊出司机的名字,也许那可怜的灵魂还能听到?

然而,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司机的名字!

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了,但他强忍自己把眼泪藏在体内。是啊,司机一路陪伴着旅行团,但没有一个人叫得出司机的名字,这世界真不公平!

这个四十岁的泰国汉子,家里应该还有老婆孩子,还等待着他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呢。但他却这么炸死在了这里,整个人都化为了碎片和尘埃——他的皮肤、骨胳和全身的器官,都“化整为零”地散布在周围的土地上,或许就在他们几个人的衣服上?而在这烈焰滚滚的空气里,则有他被熔化了的血液和体液。

“命运——命运真他妈残忍!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瞬间化为乌有了。”

钱莫争轻叹了一声,他的脸也被烟熏黑了。

“至少他还留下了一只手!”

叶萧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地狱里的恶魔,拿着一只断手在烈火边行走着。他找到一团很大的破塑料布,将司机的断手包裹在布里。

现在看不出这是一只断手了,外人还以为是水果或零食吧?他把塑料包裹夹在自己掖下,冷冷地说:“如果我们能够走出去,我亲自会把这只断手,交还给司机的家人。”

“你疯了吗?”

孙子楚大声地说,他的衬衫后背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幸好只是擦破一些皮。

“好了,让我们想想是怎么会爆炸的?”钱莫争走近了加油站的废墟,火焰已退下去很多了,“当我们过来看那个影子的同时,司机也在给大巴加油。可能是他操作不当,也可能是这个加油站早有安全隐患。总之最不幸的是,有一点火星触发了汽油爆炸,最后连人带车外带加油站全都送上了天。”

杨谋已重新端起了 DV ,他心爱的机器并没有受损,这是被他紧紧压在胸口底下的缘故——他宁可自己被炸死,也不能让摄像机受一点点的伤。

“也可能没这么简单!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全车人都在车上呢?通常在加油的时候,乘客们大多也在车上,或者在车子的周围活动。那样发生爆炸的话,我们整个旅行团就全部完蛋了!我们现在也只能在地狱里讨论自己的死因了。”

孙子楚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他踢了一脚地下的碎砖块,脸上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

“你是说这个加油站,早就被人做了手脚?”杨谋一边拍着 DV ,纪录这可怕的灾难,“那就是有人要故意害我们?通过这个加油站,把我们全部都消灭掉?”

“是的,也许一开始就是个大阴谋,通过让我们在山里迷路,再把我们引入这个鬼地方,直到加油站的大爆炸。”

孙子楚近乎疯癫地叫喊起来,他的精神要崩溃了。

但叶萧已恢复了冷静。

“别再乱想了!我们回去找大部队吧,我会向大家解释的。”

他们不再说话了,跟着叶萧向回走去,身后是惨不忍睹的大爆炸现场。

在第一个路口左拐,很快来到了那条巷口,整个旅行团都焦急地等待着他们。

看着这五个人灰头土脸的样子,所有人心都悬了起来。刚才发生的大爆炸,早已响遍了整个城市。这些留守的人们也听到了,还以为发生了战争,急忙趴到地上躲避空袭。

此刻,天空依然飘荡着浓烟,大家心有余悸地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们身上都怎么了?”

孙子楚还想要隐瞒,叶萧却如实相告:“加油站突然爆炸了,我们的司机,连同我们的旅行大巴,全都完了!”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他们再看看叶萧等人的脸色,他们身上的灰尘和黑烟,再结合刚才的大爆炸声,禁不住有人失声痛哭了出来——刚才已听到了导游小方的死讯,但短短十几分钟后,旅行团的司机又被炸得尸骨无存,那谁再来带领他们逃出去呢?那么下一个牺牲品又将是谁呢?

除了女孩的哭泣声,就是男人们的沉默。现在是上午八点,他们依然被困在这不知名的城市中。黄宛然为孙子楚检查后背的伤口,幸好只是些皮外伤,上些药就好了。

谁都没注意到叶萧掖下的包裹——里面包着司机的断手,悄悄地塞入自己的行李箱。

“没有了车,也没有了司机,那我们该怎么办?”

成立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他穿着一件昂贵的休闲衫,抓着十五岁的女儿的手。

靠在杨谋身边的小甜哭着说:“我们快点逃出去吧。”

然后,她和杨谋拖着行李回到住宅楼,要找个房间换掉满是烟尘的衣服。

“怎么逃?难道要靠我们这些人步行吗?还要拖着那么多的行李?就算是马拉松运动员,恐怕也会在这山路上累死的!”

厉书托了托眼镜架说:“我建议大部队暂时留守在这里,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再由几个精干的男人出去求救。”

“我同意!”

叶萧和钱莫争都换好衣服了,迅速洗了一把脸。

不知是谁又嘟囔了一句:“如果有车就好了。”

大家的目光对准了巷口,一辆丰田轿车正孤独地停在那——屠男第一个跑到车子旁边,他摘下墨镜看了看车窗里面,回头问:“你们谁能把这个车门打开?”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能把锁着的车门打开的,除了贼还能有谁呢?

“我能!”

旅行团里最年长的童建国走了出来,这让大家都很意外。只见他快步走到车子前,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熟练地钻进了车门的钥匙孔。他的手指转动了几下,很轻松地就把车门打开了。这些动作丝毫不像五十多岁的长者,更像是江洋大盗海洋飞贼。

叶萧出于警察的职业敏感,仔细观察着童建国的动作,同时搜索脑中的通缉犯像片。在十几号人众目睽睽之下,童建国已坐进了丰田车的驾驶座。当然车里也没有钥匙,他又掏出了个什么工具,钻开了方向盘底下的钥匙孔。接着他低头捣鼓了一阵,似乎有电火碰撞的声音,接着发动机就响起来了。

这是标准的偷车贼的动作——孙子楚对叶萧轻声耳语道:“这个老家伙不得不防啊!”

钱莫争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而叶萧和孙子楚坐进了后排。他们让旅行团在原地等待,绝对不能离开随便走动——就像孙悟空给唐僧画了一个圈。

“你检查过油箱没有?”孙子楚擦了擦座位上的灰尘,“这辆车看起来很长时间没动过了,会不会有问题?”

童建国指了指仪表盘说:“油还是足够的,至于有没有危险,只有开过了才能知道!”

说罢他便踩动油门,缓缓开上了无人的街道。叶萧回头看着大家,那个叫顶顶的女孩站在巷口,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十字路口。

但车子并没有向左拐,而是向右进入那条大道。副驾驶位置上的钱莫争喊道:“你要去哪儿?我们要出城去寻找出路,而不是相反朝里走。”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又有汽车代步,不如仔细看看这座城市,说不定还能遇到其他人呢。”童建国的语气异常冷静,“我还想看看加油站变成了什么样子?”

车速在他的脚下逐步加快。但这辆丰田毕竟“休息”太久了,开起来摇摇晃晃叮咚作响,发动机器也响起哮喘般的声音。孙子楚紧紧抓着把手说:“还是慢一些!我可不想再被炸死在车里。”

转眼间已开到加油站废墟了,火焰基本上熄灭了,但浓烟还是从瓦砺堆中冒出。四周布满爆炸形成的残迹,简直是一片狼籍,像刚经历过一场空袭。

童建国并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停顿片刻,眼睛里有种特别的东西,好像这场景似曾相识。随即他踩下油门继续向前开去,嘴里念念有词:“愿我们的司机安息吧。”

加油站周围的许多建筑,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爆炸破坏,不是墙壁被震开裂缝,就是窗玻璃震得粉碎。车子又向前开了数百米,房屋才恢复了原样。全是各种店铺和商家,许多橱窗里还摆放着各种商品。路边种植着榕树和木棉树,一夜的大雨让它们生机勃勃,就像中国南方的许多城市——但惟独看不到人。

丰田车上的四个人,全都仔细观察着四周。突然,童建国急刹车了一下,大叫道:“有只猫!”

前排的钱莫争也看到了:“没错,是只黑色的猫,从我们车子前面窜了过去。”

叶萧往左边的看了看,猫大概窜进了那个小巷子。

“黑猫?”孙子楚的嘴唇有些发紫,开车碰到黑猫真是不吉利啊,还好现在是大白天!”

这时空中飞过一群黑色的鸟,正好被叶萧的眼睛捕捉到了,他知道这是什么鸟——乌鸦。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乌鸦们在屋顶上消失。

车子继续往前开去,笔直的街道似乎永无尽头,车轮不时溅起昨夜的积水。钱莫争漠然地说:“这城市还真不小呢!”

正当童建国准备要右拐弯时,叶萧大声说:“不行,拐弯的话很可能迷路的!”

方向盘停顿了一下,童建国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好吧,继续直行。”

他们很快开过了路口,在清冷无人的街道上,叶萧看到一家音像店,立即喊道:“停一下!”

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叶萧第一个跳下车,其余三人也跟着他下车了。街边的音像店门面很小,就像中国许多城市的同行一样,门口贴着最新的电影海报。

令叶萧急忙跳下车的海报是《头文字 D 》——周杰伦、陈冠希、余文乐并排耍酷的照片。

“怎么了?这么神经质的?”

孙子楚拍了拍他的肩膀。

叶萧并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进音像店。这个狭窄的店铺呈长条形,不会超过十五平方米。墙边是一长排的音像货架,散发着一股塑料气味,大概是空气长期不流通, DVD 的塑料薄膜发出的气味。大部分是美国片子,其次是港片和日韩片,还有大量的电视剧集。特别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韩剧,《大长今》在最醒目的位置。当然,还有一些中国的电视剧,像《中国式离婚》和《汉武大帝》都有。倒是泰国片少得可怜,只有几部恐怖片和历史片。 CD 架上也是五花八门,从大陆香港到美国欧洲一应俱全。这些 DVD CD 的封面上全是繁体中文,片名大多也是港译,看来是用港台的版子做的。

其他三人也跟进来了,小心地扫视着音像店,墙上还贴着美国片《 24 小时》、《世界大战》和《恐怖蜡像馆》的海报。

“天哪,这里还有卖《所多玛的 120 天》!”

孙子楚看到了货架最底下的片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店老板也够大胆的。

叶萧转了一圈走出音像店说:“我们把车开出城去吧。”

他们全都回到了车里,童建国把丰田车掉了个头,踩足油门笔直向回开去。孙子楚轻声问叶萧:“刚才你怎么了?对这个音像店这么感兴趣?”

“因为一个城市的音像店,是最能反映当地的流行资讯的。而音像店门口挂的海报,通常也都是最新上映的电影。《头文字 D 》的公映时间是 2005 6 月,至少说明了这个音像店,在去年六月份仍然正常营业。考虑到偏远地区的滞后效应,以及这个海报的张贴周期,还可延续到 2005 年的七月或八月。”

孙子楚连连点头:“对啊,我看货架上那些 DVD ,大部分是 2005 年上半年的片子,最近的也是去年夏天公映的,比如《世界大战》。但架上确实没有去年下半年的片子,像去年万圣节档期的《电锯惊魂 2 》就看不到。”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音像店里就没有人了!”

“那就是大约整整一年以前,可是为什么呢?”

就在叶萧和孙子楚困惑之时,丰田车摇摇晃晃越开越快,转眼就驶出了进城的大道。童建国指了指眼前的山路说:“这就是我们进来的路,直接往上开吗?”

“是的,往上走!”

发动机沉重地嘶吼呼啸着,小车艰难地开上了斜坡。童建国的开车技术不错,几个人抓紧把手,很快就开到了坡上。

再回头看整个城市,与昨天下午相较又是不同景象。昨天是在大雨之中,大家处于迷路的惶恐与孤独里,突然见到这样一座异样的城市,心里既兴奋又好奇。然而,此刻再看这堆死一般寂静的建筑,却是更大的绝望。隐隐可见加油站的位置,仍然冒着一些黑烟。雨后的天空依旧阴郁,覆盖着巨大的盆地,而周围的群山朦胧一片,绿得让人心里发慌。

而在山路的另一边,隧道就在他们眼前了。

这深深的隧道,指引他们来到此地的隧道,张着黑色的血盆大口,似乎可以吞噬时间与空间的“黑洞”。

“这洞口让我害怕。”孙子楚忽然抓着叶萧的衣服说,“昨天就像是通往生命的出口,像是胎儿在母体分娩的产道,但今天却像是地狱的入口!”

但叶萧并不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说:“开进去吧,我们别无选择。”

童建国继续踩动油门,丰田车打开大光灯,缓缓驶入了黑暗的隧道。

黑色,全部吞没了车子。

他们进入一条无边无际的通道,漆黑一团的世界里,只能看到前方几米处的光亮。

这让孙子楚想起了小时候看的连环画《后西游记》,其中有一集叫《蜃腹脱险》:小行者师徒四人看到一座漂亮的城市,走进城门洞里才发现,里面是个深深的无底洞,原来竟是一条大蜃妖的食道,一直走到它肚子里的五脏庙,差点被消化掉呢!

难道此刻见到的这座城市,也一样是蜃妖的幻境?所谓的建筑和店铺全都是假的?他们都被吸入了妖腹之中,早已成为妄想的孤魂野鬼了?

虽然脑中还在胡思乱想,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前方。同时,几人听到前面不断传来奇怪的声音,像什么东西碰撞着,在岩石中发出浑厚的回响。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事,前方还有其他人?或者是什么特殊状况?

童建国紧紧把着方向盘,开过几个弯曲的转角,灯光里骤然跳出什么东西——

这时钱莫争几乎跳起来大叫:“刹车!”

但车子还是冲向了前方,后排的叶萧才看到大块的石头,正散布在眼前的隧道里。那些石头密密麻麻地堆积着,在车子要撞上去的千钧一发之际,钱莫争拉下了手刹车。

丰田车剧烈颤抖着停下来,前轮几乎开上了石堆,童建国的额头也流下冷汗。大光灯已清楚地照亮前方——无数的石块堆积着,直到充满整个隧道。在尽头形成一道石壁,牢牢地挡在他们面前。

“好险啊,要是我们开上去的话,肯定全部完蛋了!”

钱莫争也抹了一把冷汗,小心地打开车门跳下去。他拿着一支大号手电筒,向洞壁四周照过去。隧道已经被严重破坏了,拱顶上完全不成样子,露出了千万年前原始的岩石,还不断有水从头顶滴下来,宛如古老的喀斯特溶洞。叶萧和孙子楚也跟着跳了下来,只有童建国在艰难地倒车。

三个男人爬到石头上,前面已完全走不通了,巨大的石块堵住去路,任何人力都无法挪动。在这黑暗的隧道里,仿佛被人一刀剪断,又像血管突然阻塞,随时可能危及性命。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昨天下午进来的时候,这隧道不是还好好的吗?”

叶萧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车前灯照亮了他的脸,冷冷地问:“还记得昨晚那声巨响吗?”

“是啊,整栋楼都在摇晃,我们都怀疑是地震了呢?”

“不,不是地震!”钱莫争仔细看着岩石,又摸了摸到处都是的积水,“是山体塌方!”

孙子楚已然惊呆了:“什么?又是泥石流吗?”

“比泥石流更可怕!泥石流不过是山上的泥土和石块倾斜而下,而塌方则可能是整座山体的崩溃,是一种严重的地质灾害。”

钱莫争有多年野外摄影的经验,自然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可以从隧道内的环境判断原因。

“是因为昨夜的大雨吗?”

“嗯,这一带的地质条件和中国的云南、广西等地很像,广泛发育着喀斯特地形。这个隧道很可能本来就是溶洞,人们将这个天然溶洞改造成了隧道。否则以这个隧道的长度和深度,现代科技也很难开凿出来!昨晚的大雨不断使水渗透入隧道,使顶层岩石不堪重负,最后导致了山体塌方。”

叶萧也禁不住点头道:“原来这才是我们昨晚听到的巨响,怪不得连房子都在震动。”

突然,头顶掉下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他旁边。孙子楚赶快把他拉下来说:“算你命大!快点逃出去吧。”

三人飞快地逃回车上,童建国已艰难地将车掉头了——要是车身再大一号,就像旅游大巴一样,就肯定被卡死在隧道里了。

这头顶就像下雨似的,连带着无数的小石块,童建国猛踩油门向回开去。钱莫争看着后面喊道:“这个隧道很不稳定,很可能会接着塌方,我们要快点逃出去!”

话音未落,又一块大石头向他们砸来……

致命的隧道。

疯狂的石头。

车子更疯狂地向前开去,那块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后备箱上,同时后车窗也被震碎了。全车人一阵猛烈晃动,颠得晚饭都要吐出来了。幸好车子还没翻掉,而后备箱基本已被砸没了。但这辆破车居然还可以开,童建国继续踩着油门,万分惊险地转过两个弯道,躲避头顶如雨的石子袭击。

三分钟后,他们终于从虎口脱险,狼狈不堪地开出了隧道。身后还不断传来隆隆的声音,他们又互相开了一眼,彼此都是苍白的面色。

“闯关失败! GAMEOVER 。”孙子楚长吁了一口气:“这果然是蜃妖的肚子啊,我们差点全部埋葬在里面了。”

“真是糟糕透顶,我们已经没有出路了。”

钱莫争的额头稍微有些擦破,他旁边的窗玻璃也震碎了。

“不,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其他逃生的路。”五十来岁的童建国仍未失去信心,他也在给其他三个人鼓劲, “只要活着,便还是有希望的。”

车子冒着黑烟开下斜坡,又一次来到进城的广告牌下,刘德华笑得更灿烂了,仿佛是在对他们的嘲笑。

叶萧也苦笑了一声:“华仔,你在笑我们走不出去了吗?”

九点十分,丰田车回到出发时的巷口。旅行团的其他人们,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但当他们看到车子时,全都目瞪口呆——车顶上全是碎屑,后备箱已经无影无踪了,好几块车窗都碎了,整辆车好像刚从地狱的第 19 层回来。

四个人艰难地走下车来,个个都灰头土脸,钱莫争还有些出血了。屠男第一个冲到他们跟前问道:“你们怎么了?找到出去的路了吗?”

钱莫争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只是低头检查包里的照相机有没有磕坏。玉灵上去给每人递了一瓶水,这是刚才在住宅楼里烧开的水,都可以放心地饮用。

叶萧大口喝着温热的水,挠着头发坐倒在台阶上,审视着周围的人们。其实他是在心里核对人数,在看到所有人一个都不少时,才告诉大家:“对不起,隧道已经不通了。”

其余人一片骚动,纷纷叫嚷起来怎么回事?

随后,孙子楚详细地解释了一遍,大家这才明白昨晚的巨响是怎么回事。

“原来不是地震啊。”林君如绝望地退到一边,“而是截断我们的不归路。”

众人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纷纷交头接耳想办法。新娘子唐小甜忍不住哭起来,杨谋只得放下 DV 搂着妻子。四十多岁的成立也不住踱步,回头冷冰冰地注视着妻子和女儿。只有法国人亨利什么都听不懂,坐在一棵大树下发愣。

“我怀疑这是个阴谋!”屠男忽然站到玉灵跟前,直视着这女孩的眼睛,“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一进山就发生了泥石流,后来又迷路来到了这鬼地方,转眼就导游和司机都死光了,现在只剩下你带领着我们——而你又究竟是谁?”

玉灵无辜地睁大着眼睛:“你,怀疑我吗?”

“是的,我怀疑你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就连我们的导游小方,不也是第一次才见到你吗?我们地陪究竟是谁?她的名字叫不叫玉灵?而玉灵又究竟是不是你的名字?”

这番咄咄逼人的话,让玉灵退到了墙根上,却不知道该怎么作答,这也引起了其他人们的怀疑。但这时童建国拦在了屠男面前,一把将他推得老远说:“别再为难这女孩了!这些怀疑都是你的想象,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旅行团里最年长者的发话,让屠男也不敢顶嘴,看架势童建国是很会打架的。屠男只能忿忿地退到一边,强忍住心底的怒火。

童建国把玉灵拉到自己身边,像领袖者一样说道:“现在我们的情况确实很危险,但这样我们更加要同舟共济,互相帮助,一个人的事就是全体共同的事,彼此间一定不要瞎猜疑。”

叶萧和孙子楚也低头交流了几句,然后孙子楚向大家说:“童建国说得没错,我们肯定会找到出去的路的。现在,我们必须要探查清楚这座城市的状况,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或者有没有与外界联络的设备。否则对这里一无所知,呆在这心里也不会踏实。”

“我同意。”美国女孩伊莲娜说话了,也许孙子楚的建议正符合美国人的风格,“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恐怕还会发现更多的秘密。”

“好,但不能所有人都出去,我们必须有人留守在这里,照顾行李、伤员还有小孩。”

叶萧说完瞥了一眼法国人亨利和十五岁的成秋秋。

这时成立说道:“我留守下来吧,我要照顾我的妻子和女儿。”

“好,我想分成三组出去,每一组都是三到四人,彼此保持距离不要走远。”

“第一组由我来吧!”童建国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有谁愿意坐我的车?”

(倒,怎么一下子就成他的车了?)

大家再回头看看那辆破丰田,除了挡风玻璃以外,似乎已经“体无完肤”了。但钱莫争还是举起了手:“我愿意。”

而玉灵也走到了童建国身后说:“让我也一起走吧,我有这个责任的。”

第四个人是杨谋,他放开了自己的小娇妻,举着 DV 走到破车边上:“也算我一个。”

唐小甜使劲拉住了他,轻声说:“这个城市很危险的,不要去啊。”

“没事的,你知道我是纪录片的编导,我一定要拍下这些宝贵的镜头。你好好留在这里,等我平安回来吧。”

“别离开我。”

她的眼泪又一次掉下来了,但杨谋依旧离别了她的新娘,第一个坐进破车的后座。随后,其余三人也坐进了车里。

在童建国发动车子之前,叶萧对他们说:“请注意时间, 12 30 分以前必须回到这里!”

说罢童建国就开动了车子,喷着黑烟离开了大家的视野。

叶萧又对大家说:“现在召集第二组,由我来负责,谁肯跟着我走。”

正当孙子楚要说话时,叶萧抢先说了:“你别插嘴,你来负责第三组。”

大伙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跟着他还会发生什么。此刻,叫顶顶的女歌手说话了:“我跟你走吧。”

这让叶萧有些意外,他走到顶顶跟前,盯着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昨天下午从厕所出来时,从模糊的镜子里反射到的那双眼睛。确实有些眼熟,似曾相识又仿佛如此遥远。对,她叫顶顶——叶萧轻声说:“我记得你的名字。”

“是的,我想参加你那一组。”顶顶耸了耸肩膀,挺着鼻梁说,“我去过西藏的阿里,现在这种地方难不倒我。”

“好吧。”叶萧点了点头,又回头问了问其他人,“还有谁愿意跟我?”

“我来吧。”

屠男又戴上了墨镜,一副黑客帝国里的模样。

叶萧看着身边的顶顶和屠男,再看看孙子楚说:“你挑选第三组的人吧。”

孙子楚的目光掠过林君如,这女孩长得不太像一般印象中的台湾人,他嘴角一撇说:你跟我走吧?”

“走就走,有什么好怕的。”

林君如厌恶地回了一句,大步走到他的身边。接着厉书也主动加入了孙子楚的第三组。

三组人马都已经敲定了,剩下的就是留守部队了。叶萧仔细地扫视了一圈:成立、黄宛然、秋秋、伊莲娜、唐小甜,还有法国人亨利。

叶萧走到成立跟前说:“这里除了受伤的亨利之外,就只有你一个男人了,你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们,不要去其他任何地方。”

“好吧,但总不见得就待在这吧?”成立回头看了看住宅楼说,“我们还有伤病员,建议回楼里去休息。”

“那就在二楼的房间里,有什么情况也方便出来。万一遇到了紧急事件,你可以弄堆破布在楼下点火,我们看到烟以后就会立即赶回来!”

留守人员全都听清楚了,二男四女拖着全体旅行团的行李,又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现在,叶萧看着第二组与第三组的“队员”,冷静异常地说:“出发!”

当叶萧与孙子楚分别出发时,童建国的第一组已开出去很远了。

破旧的丰田车颠得让人头晕,坐在后排的杨谋不得不放下 DV ,和玉灵一起清理那些碎玻璃渣,而他们身后既没有窗玻璃,也没有了后备箱。车子并没有像早上那样驶向城外,而是向道路更深处开去。

两边的大榕树更为茂盛,每一棵都拖着长长的“胡须”。这一带似乎是居民区,两边基本都是住宅楼的入口,通常是深深的巷道,高墙里是花园的绿树。看来这里的环境还是很好的,少有的几家店铺也是为生活服务的,比如小超市和洗衣店。

副驾驶位置上的钱莫争目不转睛,还不时拿着照相机拍摄。但开出去十几分钟了,始终未见一个人影。车子已穿过几条横马路,照这么看这城市还真不小。杨谋一直端着 DV ,他边拍边问:“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童建国镇定地回答:“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说着他把方向盘左转,拐进了一条更宽的马路。刚刚转弯杨谋就叫了起来:“停!”

原来——在路的左侧有一家银行。

南明银行。

这四个烫金的大字镶嵌在银行大门上,童建国还没把车停稳,钱莫争和杨谋就跳了下来,玉灵也兴冲冲地跟在后面。银行大门居然还是敞开的,四个人全都冲了进去,就像是抢银行的劫匪。

积满灰尘的银行大厅——死一般寂静,将近有一百个平方米,与国内的银行营业厅很像,外面有座位里面有窗口,但没有发现 ATM 机,也许这里不需要刷卡消费。

每走一步都会激起灰尘,四处传来他们的脚步声,玉灵不禁掩起了鼻子。童建国走到窗口前面,伸手敲了敲柜台的玻璃,果然是最新的防弹玻璃,看来这银行的硬件设施还不错。他们都已经懒得喊“有人吗”,而是好奇地看着银行里的一切。

还是头一回来到这样的银行,没有顾客没有营业员更没有保安,如此真可算是“开门揖盗”了。钱莫争拉了拉进入后台的铁门,还是紧紧地锁着的。但可以从防弹玻璃顶上翻过去,他索性爬到了柜台上面。银行的玻璃异常牢固,他单手抓着玻璃上沿,硬是爬到了接近天花板的高度,常年的野外摄影使他练成了好身手。

杨谋的 DV 镜头一直对准他,直到钱莫争爬过防弹玻璃,进入银行的柜台内部——这可是严重的抢银行犯罪了。玉灵还不忘地陪职责,冲着他喊道:“你想干什么啊?”

“我还从没进过银行后台呢!今天正好能开开眼界。”

他说着便打开了后台与大厅间的保险门,将三个同伴都放了进来。杨谋不停地拍着 DV 叹道:“我也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啊。”

童建国大盗似的拉开柜台后的抽屉,里面居然还有现金!一叠叠的泰国铢整齐地放着,台面上还有许多零散的帐册、戳记、硬币、指纹钮等,好像营业员刚刚离柜去了趟厕所?但他随即把抽屉合起来,没有发现飞来横财的兴奋,而是越发压抑和沉重。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人们连抽屉里的巨额现金都不顾就消失了?

而钱莫争已推开了一道大门,招呼其他人跟他走进去,原来里面就是传说中的金库。

但金库大门还牢固地锁着,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钥匙,钱莫争断定里面堆满了钱。

“你不会真想抢银行吧?”

端着 DV 的杨谋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而钱莫争回头苦笑一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四个人迅速跑出银行,回到了惨不忍睹的丰田车上。童建国在开动车子之前,又看了看银行的那块招牌:“南明银行?从来没听说过,是泰国的银行吗?”

身为泰国本地人的玉灵回答了:“不,泰国没有这家银行,我也从没听说过。”

然后,车子继续向前方开去。马路两边的店铺更大更多了,出现了门面很大的餐馆和火锅店,甚至还有一家日本料理!路边也停着几辆汽车,都是泰国组装的欧美品牌车,但所有这些车都没有车牌。看来这里是主要的商业街了,怪不得银行也开在这里,一定曾经繁华过吧。

没开多久就看到了一家邮局,门口的招牌也是“南明邮政”的繁体中文字样。童建国停车下来看了看,邮局里依旧没有一个人影,大厅和窗口都积满了灰。相比较刚才的银行,他们轻而易举地进入了邮局后台。里面居然还有许多邮件,信封上贴的倒是泰国邮票,但邮戳却是“南明邮政”的汉语拼音。玉灵看了以后也摇摇头,说从没见过这种奇怪的邮戳。在包裹柜台里面,他们看到了寄往泰国其他地方,以及世界各地的包裹。

但钱莫争特别注意了一下寄件人地址,其中有个包裹是怎么写的——

金三角南明市忠孝路七十八号四零三室张小纯  寄

这个地址让大家都很感兴趣,杨谋端着 DV 拍了个特写说:“金三角?天哪,这里居然已经是金三角了。”

“是啊,这里恐怕是泰国、缅甸、老挝三国交界之处,也是全球闻名的金三角毒品基地呢!”见多识广的钱莫争答道,“所以这个地址并没有写泰国,直接就是金三角南明市了。”

“南明市!”

“对,这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名称,刚才的‘南明银行’就是这里本地的银行,而这个‘南明邮政’也是一样的道理。”

但玉灵摇了摇头问:“南明市?我从没听说过有这个地方。”

“至少,现在我们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南明市,金三角的南明市!”

第二组,正穿过第一个十字路口,向从未走过的正左方走去。

“我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到现在还分不清东南西北!”

说话的人是屠男,他依旧戴着那副墨镜,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头。

随后,叶萧翻了一下背包,找出了一个简易的指南针。他发现箭头正指向自己的左手,那么左边就是南,正前方则是西。而昨天旅行团进城的大道,则是城市的正南入口。现在,第二小组正向西前进。

紧跟在叶萧身边的是顶顶,她看来很有野外活动经验,一路上给叶萧鼓气:“这么大的地方,不可能只有隧道一条路的,肯定还有其他的出路。”

“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你?”

叶萧转移了话题,一路直视着她的眼睛。

“也许你看过我的演出。”顶顶做了个拿话筒唱歌的姿势,“最近有许多烦心的事,所以一个人来泰国旅游,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来泰国的原因。”

他茫然地看着前头,远处的高山正冷酷地看着他。四周都是颜色单调的房子,大多是三四层楼高的,被浓郁的绿树包围着,看不清窗户里有什么。

三个人继续走了十分钟,直到屠男在一栋大楼前停下——是他们在这座城市看到的最高的楼,数了数总共十二层。

楼下并不开阔,但有地下停车场入口,看大楼门厅就很像写字楼,只是玻璃门上有厚厚的灰。屠男第一个推门进去,叶萧和顶顶也跟在后面。

果然是写字楼的格局,但大厅暗着让人心慌。十二楼的房子当然有电梯,居然还是三菱牌子的。电梯是不能用了,他们走上了楼梯。屠男在楼道里打着手电,很快到了三楼。推开安全门是长长的走廊,里面是一个个公司的办公房。

他们先走进 301 房,门口挂着块牌子“淘金网”,还差点误以为是“淘宝网”呢。里面是标准的办公室,和上海或香港的 IT 公司没什么区别。前台、会议室、总裁室、市场部、技术部、客服部……

只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台电脑亮着,蒙着灰尘的玻璃,透进来恍如隔世的清光。

随意翻了翻一张办公桌,上面叠着很多文件,一杯几乎干涸了的咖啡,电脑屏幕上有许多小贴纸。那些文件有英文也有繁体中文,几乎看不到泰国文的。墙上贴着网站的宣传海报,一个女生坐在电脑面前,她的脑子里想出了裙子、巧克力、光盘、图书、泰迪熊等等小玩意。显然这也是一个商品买卖的网站,估计那海报里的女孩正在网上购物呢。看来这里的生活和外面没什么区别。

然而,屠男却莫名地难过起来,摘下墨镜露出红红的眼圈说:“我想回上海。”

“我们会回去的,放心。”

叶萧走到他身边安慰着说,而屠男的这样子就像个可怜的小孩,撅起嘴说:“我真后悔,不该来泰国!”

顶顶在旁边冷冷地说:“后悔有什么用?”

“我和你们不一样!”屠男有些失态了,他抓起桌上一叠文件,重重地扔到地上,“我必须要赶快回去!”

“请控制好你自己,旅行团里每个人都想快点回国。”

但屠男完全听不进去,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这昏暗的办公室,和长久无人使用的电脑,散发着金属元件的气味,让他喘息着大声说:“去年,我筹备了一个生物科技公司,你们知道吗?我的发明获得了国际专利,能使干旱炎热地区的农作物产量翻番,具有让人目瞪口呆的商业潜力。最近,美国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公司,给了我一千万美元的投资。一千万啊!美元!。”

“那恭喜你了。”

“我已经组建好了我的公司团队,在金茂大厦租下了办公室,一周后公司就要开张了!下个月我会去埃塞俄比亚开拓业务,通过我的专利成果和商业计划,将解决几千万非洲难民的饥饿问题,联合国会成为我的最大客户,这是件公德无量的好事情——当然,顺便也会赚到成堆的美元,过两年还可以去香港甚至是纽约上市!”

他像站在福布斯排行榜上,意气风发滔滔不绝,仿佛面对无数仰慕的目光。

可惜,只有叶萧和顶顶两个人看着他,面面相觑地说:“你太激动了,冷静一下吧。”

“不,我必须在下周一前回到上海!否则,千辛万苦拿到的一千万美元都会付诸东流!”

“既然那么要紧,你干嘛还来泰国旅游呢?”

屠男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因为……因为……一个梦。”

“梦?”

“够了,别问了。”他紧紧地捏起了双手,粗暴地推开叶萧,“我们离开这里吧,我要快点逃出这鬼地方!”

叶萧还想仔细看看其他的办公室,但也只能跟着屠男走了出来,他们又通过楼梯走出这栋楼。回头才注意到标志牌——南明国际大厦。

“南明?”

屠男咪起了眼睛,嘴角微微有些颤抖,这让叶萧和顶顶都有些奇怪。

还叫什么国际大厦?只有十二层楼就这么大的口气,就好像镇政府造得像白宫,县招待所叫大酒店。

离开这栋大楼继续向前走,屠男着急地走在最前面,远远地拉下了后面两人。顶顶对叶萧耳语道:“你看他是不是有些怪?”

“嗯,我们快一些,别让他走丢就是。”

他们快步跟在屠男身后,直到另一栋建筑跟前,叶萧停了下来。

是的,他还没看到牌子就感觉到了,这里有令他熟悉的气味——警局。

“南明市警察局。”

屠男念出了门口的牌子,然后惊讶地看了看叶萧,顶顶也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说:“喂,到了你的地盘了。”

叶萧怔怔地眨了眨眼睛,苦笑着走进警察局大门说:“原来这里叫南明市!”

三人依次步入空旷的警局大厅,迎面竟是一排窗口柜台,大概是办理户籍民政等事务的。脚下布满了灰尘,远处传来自己脚步的回声,屠男不禁有些汗毛倒竖。身为警官的叶萧心情复杂,天底下的警局或公安局,也无非是这些样子吧。

他注意到了这里的警徽,是从没看到过的一种符号:左边是宝剑,右边是长矛,中间是太阳和弯月。

日月不就是“明”吗?大概就是这“南明”的意思——宝剑和长矛保卫着日月。

这警徽让叶萧沉思片刻,怅然若失地走向楼上。楼梯口本该有道铁门,但锁是打开着的。轻而易举地来到楼上,这就是警察办公室吧。

屠男和顶顶都是第一次到警局内部,平时可没胆量来这种地方,都好奇地看着四周。倒是叶萧有些尴尬,每走一步都疑虑重重,脚下木地板“噶吱噶吱”的,似乎随时会破开大洞,将他们三人吞噬。

走进一间办公室,里面是零乱的办公桌,没有电的电脑,敞开着的窗户,屋里一切都被吹乱了。看着这满目狼籍的地方,叶萧真恨不得立刻收拾干净。墙角衣架上还挂着警服,伸手摸了摸全是灰尘。这警服看上去很奇特,像电影里看到的德国党卫队制服,徽章则是剑矛包围着的日月。

正当叶萧检查这件警服时,屠男好奇地拉开抽屉,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家伙—— 手枪。

他第一次看到真家伙,两只眼睛都快弹出来了,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手枪。乌黑的金属冰凉刺骨,沉甸甸地让手不住颤栗。

当屠男将手枪放在眼前仔细观察,顶顶紧张地喊道:“你要干什么?”

他愣了一下将枪放下来,枪口几乎对准了顶顶。

“把枪放下。”

叶萧转过头大声说。而屠男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仿佛已被这把枪所控制,全身的重量集中在枪身上,手指僵硬地扣住扳机,随时可能走火。

屠男的眼睛令人绝望,空气也令人窒息。

“趴下!”

叶萧一把拉倒了顶顶,两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不幸地吃了一脸灰尘。

但总比吃子弹好。

枪声在同时响起,一颗子弹呼啸着冲出枪口,从顶顶和叶萧头顶掠过,击中了对面的墙壁。

沉默。

当叶萧抬起头来,只见屠男依旧傻傻地站着,右手举枪的样子,只是手枪已经不见了。

枪掉到了地板上。

叶萧迅即将它捡了起来,退到一边小心检查,枪镗里居然还有七发子弹。

而顶顶忿忿地抓住屠男衣领,就差扇他一耳光了,失态地大喊:“你想把我们都杀死吗?”

屠男好像已清醒了过来,看着自己颤抖的手,面红耳赤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叶萧过来隔开了顶顶,看着屠男的眼睛说:“以后不要自作主张,这把枪已经打开保险了,拿在手里非常危险,算你命大没被自己打死!”

“刚才……刚才是我太紧张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搞的。”

叶萧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快离开这吧。”

然后他给枪上了保险,轻轻放回原来的抽屉里。

屠男胆怯地问了一句:“你不把枪带在身上吗?出去的路上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有你这个带枪的警察还可以应急。”

“不用了,有这把枪才是我们的危险呢!”

说着他将屠男拉出房间,告别了这个可怖的警察局。

黑洞洞的枪,仍静静地躺在抽屉角落里。

第三组:孙子楚、林君如、厉书。

他们在十字路口右转,沿着笔直的进城大道,继续向城市深处进发。穿过加油站大爆炸的遗址,还有残余的薄烟冒出来。孙子楚想到司机的身体碎片,可能就在地上的尘埃中,不禁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早上已坐车走过这条路了,便决定走过加油站后右转。这是条更宽阔的马路,两边种植着茂盛的凤凰木和榕树,还有大大小小的店铺。远看有许多竖直的招牌,印着繁体中文的店名和广告。

路边跳出一个高高屋檐的中国式庙宇,其实前后就是一间大房子,庙上挂着“关圣大帝”的匾额,门口有个巨大的香炉,只是早就没有缭绕的香烟了。

“居然还有关帝庙!”

他们惊讶地走进庙门,阴暗的殿宇寒气森严,一尊小型的关公像就在神龛中,用上等木料雕刻而成。这位关圣帝君可能已一年未见人影,见到这三位不速之客倒也未曾发怒,只是手中的青龙郾月刀微微一抖,阵阵杀气从黑暗中袭来。

厉书第一个逃出庙门,孙子楚也冲了出来。只有林君如并不害怕,她从容地跪倒在关圣大帝面前,毕恭毕敬地三叩头,口中还念念有词。

她在拜完关公后,平静地走出来说:“台北街头有许多这样的小庙,因为我爸爸以前是个军人,小时候常带我去关帝庙,关二爷就成了我的保护神。”

“你向关公祈祷什么?”

“让我快点发现这座城市的秘密。”林君如看了看四周的街景叹道,这里可真像台北!”

厉书不免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会祈祷让我们快点逃出去呢。”

离开关帝庙,前方停着不少车辆,有小轿车也有摩托车,大多是泰国本地组装的。孙子楚看到几家房产中介店铺,橱窗有房产买卖的牌子。全由中文繁体字写成,标价都是泰铢,路名简直是台北的翻版:忠孝路、仁爱路、信义路、和平路、中山路……

不过面积单位是平方米,孙子楚迅速换算了一下泰铢和人民币,这里的房价每平米折合五千元人民币,与中国西南的许多城市相当。但以此地交通之闭塞,这种房价也算很高了。

厉书推门进去看了看,照旧半个人影也没有,他失望地叹了口气:“人都到哪去了?”

这才发现这条路居然叫“南京路”!虽然中国很多城市都有南京路,但在这样一个时间和空间,身处于这条空无一人的南京路上,感觉是命运给自己的嘲讽。

苦笑了一下向前走去,看见一道长长的围墙,宽阔的大门旁挂着牌子:南明市公立医院。

“终于知道这里叫南明市了。”他看着大门里寂静的建筑说,“进去看看吧!”

三人小心翼翼地步入医院大门,眼前是栋四层楼高的白色建筑,茂盛的树木围绕着大楼,每扇玻璃窗都是暗暗的,令人联想起许多关于医院的传说。

林君如倒吸了一口凉气,拉了拉孙子楚的衣角:“这里看起来怪吓人的,别进去了吧。”

“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孙子楚虚张声势地回答,还走到了厉书前面。医院玻璃门上布满灰尘,孙子楚用脚顶开了门,先让厉书和林君如进去。前头是个宽敞的大厅,布局和国内的医院差不多,只是没有灯光而异常暗淡。

虽然看不到一个人影,林君如却闻到一股浓重的药水气味。这是所有医院共有的气味,深深埋藏在墙壁和天花板里,永难消散。孙子楚走到挂号台和收费处,里面有几台蒙尘的电脑,还挂着医生和护士的照片,全都是华人面孔。

走廊深处传来什么声音,好像某个物件掉到了地上。三人立即警觉地靠了过去。孙子楚绷紧了脸说:“别怕!”

他轻轻踏入走廊,厉书和林君如也屏着呼吸在左右。幽深的走廊只有微弱的光,孙子楚打出手电。刚走几步便又听到了细微的声音,林君如轻声问:“是不是还有病人啊?”

突然,走廊里窜出一条黑色的影子,飞速扑向他们三人。孙子楚拉着林君如闪到一边,手电里照出一只硕大无朋的黑猫。

黑猫。

一只浑身黑色的毛,只有眼睛放出绿色的精光。它的体形要比一般的猫大很多,长长的尾巴令人生畏,简直就是头迷你型的豹子。

林君如几乎恐怖地尖叫出来,却被孙子楚硬生生地压住了嘴巴,眼睁睁看着黑猫从他们身边窜过去,转眼就消失在走廊另一头了。

稍微平复一下呼吸,三人继续朝走廊里走去,尽头是一道坚固的大门。但这道门并没有封死,而是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想来黑猫就是从这出来的。厉书用力推开这道门,重得就像银行的保险门。

门里还是一道走廊,双脚刚刚踏进去,就不知从哪窜出来一群野猫。这回是黑猫白猫再加花猫,呼啸着从他们脚下跑过。林君如感到脚面被猫踩了一下,还有只猫从自己膝盖处飞了过去,毛茸茸地让她浑身发麻。就连孙子楚也几乎跌倒,与厉书两个人互相扶了一下。

几秒钟后那些猫无影无踪了,他们面面相觑:“怎么会有那么多猫?”

厉书的目光一下子有神起来:“没有人,哪来的猫?”

“有道理!”

三人继续向里面走去,直到黑暗的走廊被一道铁门封住,野猫们或许就是从这跑出来的。孙子楚首先推了推门,好不容易才打开了一小半。当他即将跨进去的时候,林君如突然拉住他说:“什么气味?”

“嗯,我也闻到了,好难闻啊!”

厉书拧起鼻子,露出恶心的表情。

但孙子楚依然执拗地推开铁门,带着林君如和厉书小心地走进去。里面是个全封闭的房间,只能依靠手电筒照亮一部分。那味道越来越强烈了,林君如禁不住用手帕蒙住口鼻。

手电扫到一排铁皮柜子,就像档案库房里的大抽屉。厉书用力地拉开其中一个,里面扬起一层黑色的烟雾,呛得三人眼泪鼻涕直流。待到烟雾缓缓消散,手电里才照出一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已经死去了的男人,一个已经死去了并且几乎已腐烂了的男人。

抽屉里躺着一具腐尸。

说它是腐尸,因为尸体还没有完全烂掉,可怕的骷髅还连着些头皮,深陷的眼窝里似乎还放射出垂死的目光。

那想象中的死者目光,随着手电光影而颤抖。柜子前的三个活人也目瞪口呆,直到林君如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孙子楚立即伸手封住她的嘴巴,他担心这女人的叫喊声,会把眼前的死人惊醒。

用手帕遮住口鼻的林君如,看起来就像蒙面的女盗墓贼,此时却浑身猛烈地颤栗,孙子楚使劲让她不要乱动乱叫。而厉书直勾勾地看着死者,仿佛那个灵魂已附着到了他身上。

沉默了一分钟后,孙子楚把装着尸体的抽屉,塞回到巨大的铁柜中。

然后,他又拉开了旁边的抽屉。

里面躺着一个女人。

说她是女人,因为腐烂的头皮上,还连着一把长长的黑发——除此之外,她和隔壁那个男人没什么区别。

手电光线稳稳地照在那绺长发上。虽然它的主人早已化为腐尸,但头发竟还保持着乌黑与光泽,真是应了那句古语“发可鉴人”。想来她是个很注重保养头发的女人,这把秀发是如此漂亮诱人,恐怕当年还拍过某个品牌的洗发水广告吧?

此刻,林君如脑中幻出如斯画面:某个女子对着镜子梳头,从背面看上去光艳动人,乌黑的三千烦恼青丝,在梳齿间如瀑布倾泻,当她突然回过头来,却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骷髅,还顶着那头美丽的长发——白骨精。

厉书转眼已趴在地上,把早饭全呕吐了出来,林君如也拼命按住喉咙,胃里翻腾得难受。

孙子楚用力地把抽屉推了回去,黑发随着枯骨被收藏进柜子。

但是,他还意犹未尽地拉开了第三个抽屉。里面躺着具缩小了很多的尸骨,估计还是个不幸的孩子吧。

“够了!”林君如终于歇斯底里般地叫了起来,“你这个人真变态!”

孙子楚好像已经对恐惧麻木了,冷静地说:“其实没什么可怕的,这里不过是医院的太平间罢了!”

“太平间?”

也就是临时的停尸房,只是这些可怜的死者们,还没等到殡仪馆来接他们,便要永远地葬身于抽屉里了。

厉书拼命地将孙子楚拉出来,三人冲出医院走廊,林君如才卸下了手帕“面纱”,大口地喘息起来:“好恶心啊!”

“这地方太诡异了,医院怎么把太平间里的死人扔下不管呢?”

“也许医院里的其他人也都死了。”

厉书忽然想到了更可怕的:怪不得会有那么多野猫,它们会不会是来吃腐烂尸体的?”

“啊!”

林君如使劲擦着自己的膝盖,刚才有野猫从上面擦了过去。

孙子楚绝望地看着医院走廊,这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啊? +w7qNM3SiiPhc8EiWlB+IC+I2t5iHiBSdehPUhni69adHoo6PYfYeDTTSeUqye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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