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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9 24 日,晚上 21 01 分。

空旷的居民楼,五层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叶萧警惕地打开房门,用手电照亮来人的脸——是旅行团里那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成立,也是黄宛然的老公。他穿着一套昂贵的睡衣,漆黑的楼道里没有其他人了。

“那个法国人醒了?”

穿睡衣的成立点点头,叶萧和厉书便跟他下了楼梯。

来到四楼的大房间里,客厅站着个十五岁的少女,那是成立和黄宛然的女儿秋秋。少女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却沉默寡言得让人难以亲近。

主卧室里躺着那个受伤的老外,黄宛然坐在旁边照料他,叶萧走上去问:“他怎么样?”

烛光照着黄宛然的脸,这个三十八岁的温柔女人,正是最有风韵的年纪。她轻声回答:“伤口的情况都不严重,现在看来已经没事了,刚才他醒过来一会儿,还能够说话了。”

“说了什么?”

“好像是法语吧,我没听清楚。”

这时,躺着的法国人又开始说话了,吐出几个法语单词,屋里谁都听不懂。厉书坐到床边对法国人耳语了几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懂法语?”

“不,我说的是英语。”

厉书继续和法国人说话,而法国人也似乎听明白了,便吃力地用英文回答。叶萧担心他的身体,但黄宛然示意没问题。成立走上来搂住她的肩膀,冷眼看着屋子里的人们。

幸好这法国人也会说英文,而厉书的英文听起来很棒,两人简单地交流几句。然后厉书用中文转述道:“他是法国人,全名叫‘亨利·丕平’,今年三十五岁,常住在巴黎。”

亨利睁大恐惧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几个中国人,还有这陌生的屋子,窗外无尽的夜雨,以及那点幽暗的烛光。厉书急忙用英文安慰他,告诉他这里都是好人,他们救了亨利的命。叶萧又催促道:“他怎么会昏倒在路上的?”

厉书追问了好几句,黄宛然给亨利喝了口水,他才断断续续地回答。厉书做了同声翻译:“他们是法国来的旅游团,全团人是昨天到的清迈,今天早上就出发去兰那王陵了。”

“他们也路过那吃猴脑的村子了?”

“不,他们早上八点就出发了,很早就开过了那个村子,没有停留下来午餐。”

成立摇摇头说:“看来法国人要比我们走运。”

厉书又和亨利沟通了几句,费力地翻译说:“他们在车上吃的午餐,这时公路上出现了一条狗——那条狗从路的中间横穿了过去,大巴开得太快来不及刹车,当场就把狗轧死了。”

“真惨啊!”

黄宛然面露恶心地拧起了眉头,也许她在家也是养狗的。

叶萧叹了一口气:“其实,长途司机经常碰到这种事情,特别是在这种山路上,就怕这些小猫小狗出现,倒霉的话会车毁人亡!”

“法国旅行团的司机停了车,本想把车头收拾一下就开走,突然从林子里出来一个老太太——亨利说这老太太简直像传说中的妖怪,披着长长的白发,佝偻着瘦小的身体,穿着一件全身黑色的衣服,长得不像当地的泰国人,眼窝深深地陷进去,鼻梁高高的像吉普赛人。”

接着亨利又说了一大堆英文,看来精神已恢复许多了。厉书用中文解释道:“那个老太太抱着被轧死的狗痛哭,看来和这条狗的感情很深。她浑身沾满了狗血,口中不停念着咒语。司机想要把她劝开,但她凶狠的样子让人害怕。车上的游客们都很怜悯她,大家凑了一百欧元赔偿给她,但谁都没有想到——老太太居然将一百欧元的大钞撕碎了!”

成立轻蔑地说:“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欧元长什么样吧。”

厉书也不理会这家伙,继续做亨利的同声翻译:“老太太撕碎了欧元后,又对着旅行团的大巴,念出了一长串似乎是诅咒的话,还用狗血在大巴车身上画了什么符号。司机也被她吓住了,不敢去擦那个符号。亨利也说不清楚符号的具体样子,总之十分怪异。司机再也不管老太太了,继续开着旅游大巴前进。大约十几分钟后,车子开到公路转弯的地方,司机突然浑身发抖抽搐起来!”

黄宛然已听得入迷,仿佛在看一部恐怖电影,急忙又给亨利喝了一口水。法国人看着窗外的雨夜,战战兢兢地说了许多英文,语气越来越恐惧。

叶萧已基本听懂了,但仍让厉书口译一遍:“司机像被邪魔附身,车子在公路上乱开起来,而亨利也被晃得晕车了,打开窗把头探出去要呕吐。没想到大巴竟冲出了悬崖,正好把他整个人都甩出车窗。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后的车子上惨叫声一片,接着就摔倒在公路上,失去了知觉。”

“这小子真是因祸得福啊!”成立摇了摇头说,“不然要在悬崖下送命了!”

亨利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用英文问车上其他人怎么样了?但厉书没有直接回答他,担心可怕的真相会刺激到他,只说在公路上发现他一个人躺着。

然后,黄宛然要亨利继续休息,成立让她到另一个屋睡觉,由他在旁边陪着法国人。

叶萧和厉书走出房间,嘱咐黄宛然把门窗锁好。他们又看了十五岁的秋秋一眼,这少女只是冷漠地站在一边,像被塑料薄膜包裹着,鲜艳而难以触摸。

他们走上黑暗的楼梯,回到五楼的房间内。叶萧重新点亮了蜡烛问:“你相信那法国人说的话吗?”

“难以置信——法国旅行团的司机中邪了?是那个老太婆的诅咒吗?”厉书不禁坐倒在沙发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你知道蛊吗?”

“蛊?”

叶萧当然这是什么,只是装作不懂的摇摇头。

“中国西南地区和东南亚常见的巫术,也可能是一种毒术和昆虫控制术,通常都是由老太婆来下蛊,被施了蛊的人就会遭到大难!我编过好几本关于‘蛊’的惊悚小说,许多次深夜看稿之后就失眠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吧。但是,我觉得这个法国人可能在撒谎!”

“为什么?”

“直觉——警察的直觉。”叶萧不动声色地说道,“也许今天是一个离奇的日子,我们也才会来到这个离奇的城市。”

“离奇?”

就当他们绞尽脑汁之时,窗外的黑夜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地板和墙壁都开始摇晃……

“天哪!那是什么?”

他们恐惧地扑到了窗口。

此刻,三楼的窗玻璃裂开一道缝隙。

那巨响如雷鸣般震耳欲聋,随着外面倾盆而下的暴雨,整栋楼都在瑟瑟颤抖着。

“啊!”

林君如捂住耳朵,吓得躲进了墙角,灰尘把她裙子弄脏了。一盏壁灯从墙上掉下来,随着窗外的巨响而摔得粉碎。另一个女孩赶紧吹灭蜡烛,免得倒了引起火灾。

在屋子陷入黑暗的同时,那个巨响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三十秒后,一切又恢复死寂,只有黑夜里永无止尽的大雨。

“是什么声音?”林君如依然藏在黑暗的墙角,双手抱着头说,“以我在台湾的经验,这可能是高强度的地震!”

“你果然是台湾人?”

“我是在台北出生长大的——地震后的一分钟内是最具有破坏性的,七年前我妈妈就死于‘ 920 ’大地震中。”

“对不起。”

时间又过去了三分钟,但地板和墙壁没有再摇晃,还会不会有余震?林君如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把头探到窗口看了看,外面的雨夜漆黑一团,只能隐隐看到绿树对面的建筑。林君如长吁了一口气,但心底依旧没有平静下来,七年前悲惨经验告诉她,等待灾难将要发生的时刻是最恐惧的。

除了外面的大雨声外,她还听到了某种轻微的声响,对面那女孩在做什么?屋里没有一丝光线,看不清对方的脸,那声音就如飞虫舞动翅膀般轻微,悠悠缠绕在两个年轻女子的耳畔。

忍不住打开手电,一圈白色的光束里,是对面女子半睁的眼睛,还有她鬓边挂着的耳机——原来她在听 MP3

“哎呀,我还以为是地震又要来了呢!”

对面的女子二十五、六岁,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对大眼睛,在手电光束下宛如一尊佛像。她似乎没听到林君如的话,依旧戴着耳机背靠着墙,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安然不动地闭上双眼。

好像在哪见过?林君如佩服地摇摇头:“你真能静得下心来啊!我们被困在这鬼地方,随时可能会有大地震。我都已经一身冷汗了,你却好像还在度假。”

其实,对方已经听到她的话了,便报以她一个神秘的微笑,鼻尖微微扬起,嘴角嚅动着说:“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音乐。”

“音乐?”但在这寂静冷酷的夜晚里,音乐实在是太不搭界了,林君如苦笑了一声说,“有这么重要吗?”

对面的女子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像是在享受这种恐惧的感觉,忽然又睁开眼睛,用异常标准的北方话说道——

“当音乐响起,你便如同置身于海洋中,每一个出现的音符就象激起的浪花,抚面而过;你想要抓住她,但她早已经过你的身体漂向彼岸,所以面对音乐,你只能静静的听。”

她的声音不快不慢,在手电光圈里送出声波,荡漾在这黑暗的屋子里,似乎能溶化所有的寂静,还有林君如那本能的恐惧。

“啊——”林君如果然也被她打动了,便关掉了手电光束,让对方继续在黑暗中听 MP3 吧,“你说的真好!”

“呵呵,这不是我说的话。”

“那是谁说的?”

“苏格拉底。”

原来是古希腊哲人说的话啊,看来苏格拉底先生也是个音乐发烧友,让林君如想起台北和上海的钱柜来了。

“对了!”林君如突然拍了拍脑袋,“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顶顶。”

“听起来有些耳熟,你是做什么的?”

黑暗中闪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搞音乐的。”

“歌手?”

对方沉默了片刻回答:“也算是吧。”

“天哪,我想起来了,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演唱,非常好听!顶顶?就是你?”

“对,你也可以叫我顶顶。”

两个年轻女子在黑暗中的对话,却未曾等到那预料中的猛烈余震。顶顶摘下 MP3 的耳机,站起来点燃了蜡烛,昏黄的光照亮她的脸,长长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配合着眼线和脸的轮廓,竟有种敦煌壁画里女子的感觉。

“顶顶?怪不得你这张脸很熟。”林君如这才坐倒在床上,这是一张双人大床,应该是一对夫妻睡过的。她摸着自己的肩膀说,“在这种吓人的地方,我一个人肯定睡不着,我们两个都睡在这好吗?”

“好吧。”

顶顶盘腿坐在床上,却没有睡觉的意思。她在想这次旅行发生的一切,从刚到泰国就发生的政变,到大城古城见到的令人惊叹的佛像。还有今天从清迈出发,旅行团一路上的惊心动魄。下午,她惊奇地见到了一座群山中的城市,就像睡着了一般寂静无声。脑中被隐藏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被唤醒了——就是它,眼前的这座城市,神秘缭绕着的雨雾,将她从遥远的北京召唤至此。

还有,傍晚从厕所出来时见到的男子。她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在小说里的事,但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从镜子里看到他那双眼睛,却好像被一层雾遮盖着,他想说什么?

林君如已经吃力地躺下了,她吹灭了床边的蜡烛,嘴里自言自语:今夜还会有余震吗?”

而顶顶依旧盘腿坐着,她细细的腰身和身体的轮廓,都酷似黑暗中沉睡的神像。忽然,她听到了什么——不是窗外的巨响,也不是地震时的前兆,而是客厅里轻微的细声,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就像从她的心上爬过,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总算站到了地上,轻轻地来到客厅里,用手电照射着每一个角落。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她们的行李箱有些不对劲,林君如的箱子还破了个洞。那声音又从厨房响了起来,顶顶踮着脚尖走进去,只见几条黑影从地下穿过。她心跳剧烈加快起来,用手电扫射着地下,一直追到了卫生间里。

光束正好对准了浴缸,她看见几只硕大无比的老鼠!

黑色的老鼠飞快地跳进浴缸,又钻进了敞开的下水孔,它们像蛇一样扭动身体,迅速消失在手电光束中。顶顶吓得几乎摔倒了,拼命深呼吸让自己镇定。然后她找来一堆破布,将浴缸的下水口牢牢地塞住。但她还是不放心,又用一脸盆的水压住它。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后肩,顶顶毛骨悚然地回过头来,却看到林君如茫然的脸:“你看到什么了?”

“老鼠。”

林君如面如土色道:“啊?”

“老鼠都跑了,很大的老鼠。”

“在地震、海啸、台风等自然灾害到来前,最先有反应的通常都是老鼠,它们会预知到灾难发生并逃命。”

顶顶却不动声色地回到卧室:“那就让灾难早点发生吧。”

已经十点钟了,那雷鸣般的声音没有再响起过,窗外依旧是令人心悸的大雨。

在旅行团借宿的居民楼第五层,叶萧与厉书的房间隔壁,正点着一支幽暗的蜡烛。跳跃的烛光照亮了孙子楚的脸,他的对面是年轻的导游小方。

“那声音怎么又停了?”

“地震?”

“鬼才知道呢!”小方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导游才是旅行团里最紧张的人,他肩上承担着十几个游客的生命安全,出任何差错都是他的责任——而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赔偿给游客了?

食物中毒……野兽袭击……司机迷路……失去通讯……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随便哪一条罪名,都足以让他丢掉饭碗。要是有人出了三长两短,他甚至还有上法庭的危险——而这想象中的全部,都是建立在他们可以重返人间的基础上。

万一,要是出不去呢?

小方立即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但愿现在的一切都只是恶梦,明早醒来已在清莱的酒店里了。

“我睡觉了,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孙子楚拍了拍小方的肩膀,“哎,本想仔细看看传说中的兰那王陵,现在却走进了另一座坟墓!”

这家伙说话一向没什么忌讳,走进隔壁卧室就睡了,只扔下小方孤零零坐着。他看着窗外难熬的夜晚,又想起今天大家看他的目光,那一张张充满怀疑的脸,似乎都想把他吞噬。

小方大学读的就是国际旅游专业,刚毕业就进了国内最大的旅行社之一。开始是带国外游客在中国旅游,那可是很令人羡慕的职业。今年旅行社突然内部调整,他被调到出国旅游部了。他的英文和法文都不错,原本想去带欧洲团。但因为旅行社的人事斗争,结果被发配去了东南亚。小方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去泰国踩点。

当他半年前踏入兰那王陵,看到那巨大的陵墓时,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干了一样。他跟着旅行社的同行们,踏入幽暗的王陵地宫,灯光照亮了兰那王的棺材,传说中的女王就躺在其中。小方偷偷地摸了摸石棺,居然还有活人般的温度。他急忙将手抽了回来,只见对面的洞窟上,雕刻着一个奇异的佛像——简直太像真人了,栩栩如生地睁大着眼睛,似乎不是雕刻在石头上的,而是一张被岁月洗涤过的黑白人像照片。

地宫里的佛像在对小方微笑。刹那间,他感到某种被征服的感觉,似乎自己的灵魂已永远留在了此地。

就在这样的回忆中,他缓缓闭上眼睛,那个神秘的微笑就在眼前……

不知隔了多久,大约已是子夜时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小方警戒地睁开眼睛,黑暗中摸着来到门前,大声问道:“谁?”

但外面并没有人回答,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他准备回屋睡觉去时,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不,绝对不是幻觉,外面真的有人。

他又大声问门外是谁,但那个人只知道敲门,并没有任何回答。小方恐惧地回头看看,又跑到孙子楚的房间里,却发现床是空着的!他急忙打起手电筒,去卫生间和厨房找了找,但孙子楚早就不见踪影了。

天哪,这家伙又跑哪儿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小方一个人了,焦虑地不安地站在门后,而那可怕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小方深呼吸了一口气,左手端着手电筒,右手拿起一把铁扳手。

颤抖了几秒钟后,他缓缓打开了房门。

然而,楼道里黑暗一片,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阴冷的风吹进走廊,潮湿的空气让人头晕。小方警觉地看着楼梯,隐隐有什么脚步在移动。他走到隔壁房间门口,忽然身后的房门竟开了。

他吓得躲到了一边,但手中的手电却暴露了自己,另一道电光打在了他的脸上。小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只见门口站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胡子拉喳紫黑色的脸庞,看起来已饱经了风霜。

“童建国?”小方叫出了旅行团里最长者的名字,“你怎么会出来的?”

“该由我来问你这个问题。”

童建国的名字顾名思义,出生于 1949 年,他紧盯着小方手里的铁扳手。

小方立即把扳手藏到背后:“这是,这是我用来防身的。”

“是吗?晚上睡不着觉?”

“对。”

童建国用手电晃了晃小方的眼睛:“我觉得你有问题。”

“什么?”

“你是我们旅行团的导游,只有你最清楚我们走过的路线,怎么可能会迷路呢?也是你带我们去了那个村子午餐,吃了该死的‘黄金肉’,结果让大猴子缠上了我们,你会不会是故意的?先把我们引到这个鬼地方来,再把我们一个个都干掉!”

小方终于忍不住了,推开童建国的手喊道:“你在说什么啊?请不要随便怀疑人!”

“哼,小子,你自己小心点吧!”

童建国随即回到门内,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楼道里又剩下小方独自一人,他用手电照射着黑暗的前方,茫然而不知所措。

突然,身后有人喊起了他的名字:“小方!”

他缓缓回过头来……

长夜漫漫。

旅行团在神秘城市的第一夜过去了。

凌晨五点。

我们的司机睁开眼睛,这里是住宅楼的二层,房间里更加幽暗。他艰难地爬起来,走到紧闭窗户的跟前。

雨停了。

外面的世界寂静无声,偶尔有水滴从楼上落下,他庆幸自己活到了第二天。

这泰国汉子又坐倒在床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佛像,默念起小乘佛教的经文。念完经又打开手机,依然没有任何信号——昨晚本该给妻子和儿子打电话报平安的,想来他们又过了一个忐忑不安的夜晚吧。想到这他捏紧了拳头,重重捶在自己胸口。

1997 年泰国金融危机,他原来所在的旅游公司倒闭了,他曾失业长达整整一年。那是恶梦般的一年,只能四处打零工开黑车为生,就连妻子也一度去街头拉客。最可怜的是刚满一岁的儿子,生了场大病却没钱送医院,很快就夭折了。他把死去的孩子送进寺庙,浸泡在药水里成了一名“鬼童”——灵魂永远不会转世投胎,孤独地飘荡在尘世间。后来泰国经济好转,他才又找到了这家旅行社工作,妻子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发誓不能再让妻子受累,让孩子受苦了。

但是,恶梦好像真的来了——在接到这个中国旅行团的晚上,泰国就发生了政变。然后,他开始梦到了魔鬼,骑着白马长着翅膀的魔鬼,那种在大王宫里常见的雕像。在他带旅行团离开曼谷的前夜,他去寺庙看夭折的第一个儿子。“鬼童”仍然浸泡在药水里,就像刚从家里抱出来那样。忽然,他看到死去的儿子睁开来了眼睛!那双惊异的瞳孔竟与成年人一样,里面装着一座沉睡的城市。他跪倒在死去的儿子跟前,他知道孩子的灵魂正看着他,也是对父亲的某种警告?

昨天,旅行团来到清迈,照例要游览著名的双龙寺,又名舍利子佛寺。寺院正中有一座大金塔,据说保存着佛祖释迦牟尼的舍利子。司机也跟着大家进入寺庙,跪在 600 多年前锡兰传入的帕辛佛像前,祈祷儿子的灵魂安宁。

然而到了晚上,那个恶梦再度降临,双翼魔鬼骑着白马来到,还驮着一个浑身黑色的小男孩——“鬼童”,那是司机的儿子,不断悲惨地呼号着,直到他从恶梦中醒来。

他整晚都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开车就无精打彩,在车子驶上危险的山路时,只能唱着小曲来排解恐惧。可他还是开错了路,带着旅行团进入了迷宫般的峡谷。

难道那魔鬼已缠上他了,或者就站在自己身后?

司机恐惧地回过头去,看到那个魔鬼露出獠牙,对他邪恶地微微一笑,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你是谁?”

他狂怒地大喝了一声,然后拿起一根棍子,拼尽全力向空气中砸去。仿佛这辈子所有的厄运,都拜这位魔鬼所赐。

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司机感到有些奇怪,现在天还没有亮,会是谁来敲他的门呢?会不会是这房子的主人回来了?

他急忙小心地走到门后,贴着门缝用泰语往外喊:“谁?”

门外却想起了中国话:“是我,孙子楚!”

当然记得这位博学多才又似个话痨的中国大学老师,司机赶紧为他打开房门,并用手电照着孙子楚的脸。

这家伙耷拉着一张还没睡醒的脸,却硬是要把眼睛睁大,惊慌失措地喊道:小方……小方……他不见了!”

“不见了?”

司机也感到莫名其妙,并换用汉语问道。

这时,同屋的屠男也被他们吵醒了,揉着眼睛跑到门口:吵什么啊?不让人睡觉了啊?”

孙子楚赶紧解释了原因:他和导游小方暂住在一套单元房里,但凌晨时孙子楚爬起来上厕所,却发现小方的床上空空如也。再打着手电找遍屋里每个角落,也不见小方的踪影,而他的行李和各种随身物品,都还好好的留在房间里。

“他有没有到你这里来?”

原来,孙子楚怀疑导游小方来找司机商量事情了。

“没,没有啊!”

司机连忙摇头,一晚上都没人敲过他的门。

“奇怪了,那他到哪里去了?”

“会不会有游客找他?”司机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完整的汉语,“把他拉到其他房间里去呢?”

“好!我去每个房间都问一下!”

孙子楚风风火火地就要去敲隔壁房门,屠男却拉住了他说:“你看看现在才几点啊,人家肯定在呼呼大睡流口水呢,你缺德不缺德啊!”

“去你妈的!”

孙子楚丝毫都不顾忌别人的面子,举起拳头便敲响了隔壁房门。

司机和屠男都只能摇头,他们足足等待了两分钟,房门才小心地打开,杨谋端着手电照着他们说:“你们干嘛啊?现在是几点啊?”

“导游小方有没有来过?”

“神经病!”

随后杨谋忿忿地关上了房门,碰了一鼻子灰的孙子楚继续敲着门,直到杨谋再度开门大声地说:“他没有来过!求求你们不要再折腾了好吗!”

孙子楚沉默了几秒钟,自言自语地说:“好吧,二楼排除了,我们去三楼!”

其他两人也只能跟着他,来到三楼敲响一间房门,又是等待了许久之后,门里响起一个柔和的女声:“谁啊?”

“我是孙子楚,请问导游小方有没有来过?”

“没有!”

说话的声音是玉灵,显然受到了刚才那句话的刺激——若是半夜里导游小方来过,岂非是坏了自己的清誉?自然是打死都不会承认的!

孙子楚又敲响了另一间房门,照例是等了两分钟,然后吃了一个闭门羹,还被门里的台湾女生痛骂了一顿。

无奈之下,他们又硬着头皮上了四楼,敲响了最大的那套单元房门。

一分钟后,房门打开了,里面闪烁着手电光,四十多岁的成立拿着根棍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孙子楚也只能客气地提出了问题,但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有,请你们滚吧!别吵醒我的女儿。”

大门重重地关上以后,屠男拉了拉孙子楚的衣角,轻声道:“算了吧,我们还是回去睡觉吧,说不定小方很快会自己回来的。”

但孙子楚猛摇了摇头:“再去五楼!”

屠男和司机都输给他了,只能痛苦地走上了最高一层。

五楼——正当孙子楚要敲叶萧的房门时,黑暗中响起一声惨叫!

那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听不清在喊什么,似乎就在楼道外面。他们的心几乎要被震碎了,立即用手电照射着楼道,果然看到一个晃动的影子。

屠男快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那个人的手,却听到了一句极熟悉的英语:“ Shit !”

他立刻也回敬了一句:“我靠!”

这时手电才照亮了对方的脸,原来是那个二十多岁的美国女孩。

她慌乱地披散着头发,面色苍白地对着他们,嘴里已语无伦次了。

屠男又用蹩脚的英语问了几遍,美国女孩才开始用中文回答:楼上……楼上……”

楼上?这已是住宅楼的最高一层了,哪里有什么楼上呢?

除非——是顶楼的天台。

她却向走廊的尽头跑过去,原来还有一个小楼梯,看样子是通往楼顶天台的。

美国女孩轻轻指了指上面,司机第一个走上天台,屠男紧紧跟在后面。

雨已经停了,天色微微放明。

天台上仍积了一些水,凌晨阴冷的风从四周吹来,空气湿得要把人溶化。

三人来到空旷的天台,屠男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周围的楼房大多比这个还要矮,登高远眺可以见到城市的大半,但许多街区都被茂密的大树覆盖了,只能看到一簇簇绿叶和屋顶。他回头看着美国女孩问:“ WHAT ?”

“在你后面——”

屠男和司机转过头来,才发现在身后的天台栏杆边,躺着一个男人的身体。

他们扑到了那个人身边,看到一张恐怖到极点的脸——整个脸都溃烂了,简直惨不忍睹。死者的手指深深抓着地面,几乎把水泥抓出了白点子。

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他的眼睛。

不!只是一对眼珠子,几乎已弹出了眼眶,空洞地注视着阴沉的天空。

他看到了什么?

究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才能让一个人的眼睛如此恐惧?

屠男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腿一软就摔倒在地。就连见多识广的司机,也赶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往生超度经。而美国女孩就躲在他们身后,不敢再看那尸体第二眼了。

“可怜的小方!”

凌晨五点五十分。

叶萧、孙子楚、厉书、屠男、司机、钱莫争、童建国,还有最早发现尸体的美国女孩,全都聚集在五楼的天台上。

尸体依然躺在栏杆边——正是他们的导游小方。

他是第一个!

十分钟前,美国女孩带着屠男等人来到天台,发现了这具可怕的尸体。

司机辨认出了小方的眼睛,还有他的衣服也没有换过。在小方的裤子口袋里,是他的护照和各种证件。司机还记得小方手上的疤,果然与记忆中分毫不差。虽然整个脸都不成人形了,大家还是看出了他的样子,毫无疑问他就是导游小方,不幸惨死在了天台上。

随后,孙子楚狂奔到楼下,将五楼另外两间房门敲开,带着叶萧、钱莫争等人跑上天台。

此刻,人们围成一圈看着小方。每个人都不敢开口说话,沉默像天上的乌云般,笼罩着这座城市和这些人。

终于,有人蹲下来呕吐了。

厉书再也支撑不住了,把昨天的晚饭全吐了出来。而美国女孩已经吐了两回,胃里再也吐不出东西了。

叶萧抬头看看天空,长叹了一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你是警官。”孙子楚抓了抓他的衣服说,“这里由你说了算!”

“不,我没有带任何工具,现在没法判断小方的死因。而且他的脸都烂成这样了,肯定是很特殊的缘故。大家请各自后退几步,离尸体远一点,以免破坏案发现场。”

他又开始了现场指挥,好像周围都是他手下的探员。当大家都退到很远时,叶萧回头叫住了那美国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伊……伊莲娜。”

“你中文说得很好,在哪儿学的?”

“我在美国读高中时就开始学了,后来在北京和上海都学过中文。”

叶萧突然把脸沉下来:“你是怎么发现导游尸体的?”

“我?”伊莲娜不敢看他的脸,扭过头说,“我一夜都没有睡着,刚才实在忍不住了,就悄悄出门转了转。”

“到哪儿去转了?”

“不,我没有去哪儿,就是在这栋楼里面,从三楼走到五楼,再想到天台上看看——于是,就发现了这具尸体。”

伊莲娜紧张地回答,许多汉字声调都错得离谱,与她昨天的流利完全不同。叶萧摇了摇头:“好吧,你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然后他又对厉书说:“你送她下去吧。”

厉书擦干净刚呕吐过的嘴巴,便带着伊莲娜下楼去了。

“你怀疑这美国女孩?”

孙子楚轻声在叶萧耳边问。

“不知道。”

叶萧的沉默像这座城市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这时屠男嚷嚷起来了:“我看她八成有问题嘛!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凌晨五点半出来转悠?还偏偏跑到了这个天台上?不是说好了晚上不要出来的吗?”

倒是钱莫争为伊莲娜说话了:“美国人嘛,可能想法就和我们不一样。”

“小方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谋杀还是意外?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我说过我不知道!”叶萧捏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福尔摩斯,连半个华生都及不上,他只有心底的愤怒和火焰,“我只是不明白,小方为什么会到天台上来?从周围的痕迹来看,他不可能是在其他地方遇害以后,又被拖到天台上来的”

“尸体在天台的栏杆边上,会不会是想要跳楼自杀呢?”

“不排除他有自杀的可能,但最终伤害他的肯定是其他原因。”

“是恶魔鬼,是恶魔干的!”

我们的司机骤然狂叫起来,接着飞快地跑下了天台。

叶萧摇摇头说:“我们也快点下去吧。”

“那小方怎么办?”

“就让他躺在这里吧,我们不能破坏现场,更不能移动尸体,否则会破坏更多的线索。等我们逃到清莱或清迈以后,再带泰国警方回来处理尸体吧。”

钱莫争却皱着眉头说:“这里有很多鸟,还有老鼠,这些小动物都会破坏尸体的!”

“那我们只有祈求老天保佑小方了。”

说着,叶萧第一个走下了天台,其余人也只能跟着他下来。

在他下楼梯的时候,走到童建国身边问:“昨晚,我似乎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

“哦,真的吗?”五十多岁的童建国一脸平静,“我整晚上都在睡觉,除了那声巨响之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叶萧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童建国回到五楼的房间。

他一个人站在冷冷的楼道里,抬头看着天花板。仅仅隔着一层水泥,正躺着一具可怜的尸体。

“也许,真是恶魔干的?”

晨曦。

如水珠从窗户洒进来,渗透入玉灵的眼皮,逐渐刺激着瞳孔收缩,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变成一个细微的针眼,突然出现了导游小方的脸,就在针眼里缓缓破碎,挤出浑浊的绿色尸液,整张脸全部腐烂剥落下来,变成一具白色的骷髅。

骷髅头穿过瞳孔的针眼,进入玉灵的大脑深处。

“啊!”

她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直起了身子,天光刺激双眼很难睁开,窗外寂静无声连鸟鸣都没有。

后背心里满是冷汗,她解开胸围坐在窗台,胸口这才舒服了一些。真想现在就脱了衣服跳进河里,泰家乡村女孩几乎每天下水洗澡,并不避讳什么授首不清。或许每天接触大自然的水分,才能让年轻的女子美丽动人吧。

现在刚过清晨六点,她居然又睡着做了个梦。十几分钟前,敲门声把她从沉睡中叫醒,孙子楚在门外询问是否见到小方?真是活见鬼了,她和小方是第一次认识,即便是导游同事的关系,有什么事不能天亮说吗?

等她把孙子楚等人骂走后,却发现同屋的美国女孩不见了。玉灵又在房间里找了找,发现伊莲娜所有的东西都在,只是人不知道跑哪去了?她也接待过美国的游客,知道美国人喜欢夜生活,不过这里到哪去 HAPPY 呢?

伊莲娜是个典型的美国女孩,说话做事都雷厉风行,总是一身运动探险的装束。白天好像不把自己当个女人,只有晚上睡觉之前,才换身睡袍放下头发,做个面膜保养一下。她的中文说得真好,从十四岁就开始学了,和玉灵说起话来像汉语考级比赛。她们的母语都不是中文,却必须在这一群中国人里,来到这曾经居住华人的城市,睡在一对年轻华人夫妇的床上。

两人聊到子夜过后,其实主要是伊莲娜在说话,偶尔夹杂几句英文,简直把中美两国的贫嘴饶舌合二为一。聊到后来玉灵困得支撑不住了,伊莲娜还在对面滔滔不绝,几乎要唱出顺口溜了。

直到那地震般的巨响,才封住了伊莲娜的嘴巴。玉灵从小在泰北长大,也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地震。她们赶紧缩到床上,抱着脑袋祈祷房子不要塌下来,就在恐惧中渐渐睡着了……

刚才怎么会梦到导游小方的?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就遇上了这么倒霉的事。对,孙子楚不是说他不见了吗?大概就是受到这个影响吧,可小方会去哪呢?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感到他的眼睛里藏着什么。那时大家还没开始拉肚子,山魈也没跳到车顶上。而小方依旧是忧愁的面容,就连看她的表情也如此古怪——虽然通常男人都会多看她几眼,但绝不是小方的那种眼神,似乎带着几分怀疑与不信任。既然如此,他为何当场不说出来?却还装作完全信任她的样子,继续旅行团的行程,很快就爆出了“黄金肉”的秘密,接着便是“山魈来袭”。

小方?

他究竟怎么了?梦代表了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某种奇特的预兆?玉灵不愿再想下去了。

她缓缓穿戴好筒裙,摸了摸自己吹弹可破的肌肤,这二十岁的身体还未曾献给过别人。

窗外,又一片白色的雾气飘过,缭绕在青翠的树叶之间,视线像被蒙上了一层轻纱。

眼睛又似乎被微微刺痛了一下,这片白雾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就像十六岁那年的清晨——少女玉灵从恶梦中惊醒,光着脚丫走出寂静的村子,她穿过碧绿的稻田,进入那片黑色的森林。传说这里被恶魔和亡魂统治者,还有老虎、野牛、黑熊等猛兽出没,村里的坟场就在森林深处。

是的,就和眼前的白雾一样,十六岁的玉灵投入禁忌的森林,被神秘的白雾包裹起来。脚底是泥土、落叶和小动物的骨骸,沾满了冰冷的露水,湿滑地浸入皮肤和血管。耳边似乎响起某种声音,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她在露水与白雾中走啊走啊,离身后的村子越来越远,直到完全被黑色的森林覆盖。那里如同永恒的地狱,正午都似傍晚般昏暗,光线被高大茂密的树冠阻挡,到处垂挂着藤蔓等植物。常有不知名的动物在树上叫喊,发出巨大而恐怖至极的声音,传说只要走到这种地方,便会永久地迷失方向,灵魂也将被恶魔们取走。

但玉灵似乎忘记了一切,只顾着穿破雾气去寻找那个声音。当她转过一颗大榕树时,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一个僧人。

一个年轻的僧人。

一个年轻而英俊的僧人。

可惜是个僧人。

玉灵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也直视着玉灵的眼睛,他们都因在这个地方看到对方而惊讶。他大概只有十八岁,还没有完全长成男人的身体,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或许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他的头发剃得很干净,一身僧袍却异常地破烂,脚边放着个缺口的陶钵。嘴唇上只有些绒毛,大眼睛里却闪烁着某种东西——多情又抑郁的目光,如此残忍又有些无奈。

白雾依然缠绕着他们之间,玉灵好奇地打量着他,柔声问道:“你是谁?”

“谁是你?”

“我就是玉灵,刚才是你在叫我的名字吗?”

“不,是另一个人,另一个灵魂在呼唤你。”

“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玉灵再度睁开眼睛,骤然回到二十岁的现在。那个记忆中的可怕清晨,已随着森林的白雾而不再清晰。

她抹去额头的冷汗,心里空虚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森林深处。面对三楼窗外的白雾,她闭上眼睛要忘掉那张脸,那张年轻的脸,年轻又英俊的十八岁的脸。

可惜,他是个僧人。

当玉灵难以从回忆中自拔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像被针刺了一下跳起来,冲出去打开房门。

门外是美国女孩伊莲娜,旁边有厉书搀扶着她的身体。她变成了美版林妹妹,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嘴里嘟囔着几句听不清楚的英文。

厉书的面色也不太对,他将伊莲娜送到玉灵房里,说了句“照顾好她”,便匆匆转身离去。

“到底发生什么了?”玉灵抓住伊莲娜的手,而她紧咬牙关不肯回答,“他欺负你了?”

伊莲娜立刻摇了摇头,虚脱似的坐倒在沙发,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玉灵盯着恐惧中的她,渐渐浮起那个针眼里的恶梦,渐渐剥落腐烂的小方的脸……

难道真的是他?

清晨七点,楼里的所有居民——旅行团成员都被叫醒了。

有的人还没睡够,脸上尽是眼屎骂骂咧咧。但更多的人是彻夜难眠,黑着眼圈变成了熊猫。叶萧让大家在屋里解决早餐,但不要动人家留下来的食物。他和孙子楚、厉书去了附近的小超市,“借”了很多保质期内的快速食品回来。至于饮水问题,有人自带着小锅子,就把自来水烧开了饮用。

这顿特殊的早餐,足以让旅行团员们终生难忘——假定他们的终生不是很短的话。

然后,大家都被招呼出了房间,带着各自的行李物品。叶萧打开手机看了下,依然收不到任何信号,看来这里不会有手机店铺和移动业务了。随后他关掉手机,和大家商量着做出了决定——趁着早上没有下雨,由司机开车去加油站,加完油旅行团便离开这里。

各人拖着沉重的行李,十几号人艰难地走下楼梯,来到住宅楼外的巷道上。受伤的法国人亨利恢复很快,已能在别人搀扶下走路了。雨后的清晨异常湿润,每次呼吸都怕湿气把鼻孔堵住,很有中国西南的重庆或贵阳的感觉。

大家先是谈论昨晚那声巨响,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吓到了,但谁都说不清那是什么,尽管来自台湾的林君如咬定是地震。

接着又有人发现导游小方不见了,再加上一个多钟头前,孙子楚等人打扰了许多人的好梦,便有人开始疑心疑鬼起来。

而屠男这家伙是个大嘴巴,竟把天台上的悲惨事件说了出来——叶萧气得差点扇他耳光,早上还关照过这件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让大家陷入恐慌之中。他甚至已编好了一个理由:昨晚小方已出去寻找救援了,正带领援助人员向这里赶来。

但已经太迟了,小方的死讯传遍了整个旅行团。

女人们都恐惧地窃窃私语起来,连黄宛然的老公成立都搓着手说:“糟糕了!法国人说的是真的?所有人都被那个老太婆诅咒了?”

林君如也紧张地问:“连导游都死掉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杨谋的小娇妻恐惧地趴在新郎怀中——他们多半是来泰国度蜜月的新人,她有些神经质地说:“已经死了第一个——还会有第二个吗?”

然而,玉灵的表情却没有变化。

虽然伊莲娜守口如瓶不说,玉灵仍隐隐猜到了恶梦成真。只是这可怕的消息来得太快,亦证实得太快了,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如何猜出来的呢?

在玉灵如水的表面底下,却是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要到天台上去看一看!”

说完她就要往楼道里冲,但叶萧一把抓住了她,在她耳边冷静地说:“请相信我,小方已经死了,我不希望再有人看到他的样子。”

“真的吗?他死得很惨吗?”

叶萧默默地点头,目光沉着地对着玉灵。

两个人对峙了一分钟,最后还是玉灵认输了,缓缓退回到大伙中间。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死亡最大的恐惧,是能像瘟疫般传染给每一个人,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突然,伊莲娜低声抽泣起来。厉书搂着她的肩膀,用英文轻声安慰了她几句。

玉灵已迅速恢复了镇定:“大家不要惊慌,虽然小方发生了意外,但我会担负起他的责任,作为导游把大家安全带出去的!”

但是,现在谁会相信一个二十岁的泰国小姑娘的话呢?

叶萧让玉灵先留在这里,保持大家的稳定。

他和司机去开车加油,孙子楚和钱莫争也紧跟着他们。

四个人走出小巷,又注意了一下那辆无主的丰田车。清晨无人的街道上,弥漫着一股特别的白雾,地上积着许多昨晚的雨水。

钱莫争和司机快步走在前面,叶萧和孙子楚却落后了许多。孙子楚焦虑地说:“我们快点赶上去吧。”

“等一等,我想单独问你一下。”

叶萧继续放慢脚步,在确信前面两人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后,便轻声问孙子楚:“你和导游小方是一个房间的,也是你最早发现他不见了踪影。”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晚上小方有何异常?”

孙子楚想了想说:“没什么啊?只是随便聊了聊天,就在那声地震般的巨响之后,我们就各自睡觉了。”

“他说到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到了这种地方,又遇到这种事情,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连我的话也少了很多呢。”

就这也算“话少了很多”?叶萧苦笑道:“算了吧!你也不知道他何时出门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凌晨五点多钟,我起来上厕所,才发现小方不见了。”

叶萧看着前面的司机和钱莫争越走越远,转头盯着孙子楚的眼睛:“我问你,整个晚上,你都没有出过房门吗?”

“当然!问这个干嘛?你以为我是宁采臣啊,半夜里跑出去和聂小倩幽会?”

叶萧却不再说话了,将脸沉下来看着前头:“快点跟上去吧!”

说罢他们两人快跑前进,很快追上了钱莫争和司机。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啊?”钱莫争回头调侃着说,“两个男人总是粘在一块儿,不正常哦!”

“胡说八道!”

孙子楚立即冲了一句,这时已转过了十字路口,四个人沿着进城大道向外走去。

巨大的刘德华广告牌下,就是旅行团的大巴——他们的挪亚方舟。

司机仔细检查了车子,一夜大雨冲刷掉了许多污垢,也没有其他人动过的痕迹。接着四人都上了大巴,司机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发动机轰鸣着踩下了油门。

车子缓缓驶离广告牌,在叶萧的指示下开往加油站。

车子经过进城大道,笔直开过了十字路口,很快来到加油站前。

这里的规模不小,设施也颇为现代化,和上海等地的加油站差不多,就连文字也都是繁体中文,当是所有进出城车辆的必经之地。

他们四个都走下车子,仔细查看空无一人的加油站。钱莫争大叫几声也没反应,叶萧走进加油站办公室,发现收银台里还有很多钱,大部分是泰国铢,也有美元和人民币。司机则一直在摆弄加油的机器,他确定这里有汽油,在看怎么才能把开关打开。

这时,叶萧看到加油站对面站着两个人,他飞快地冲了出去——原来还是旅行团里的人,杨谋正端着 DV 拍着他们,身边倚靠着他的新娘子。

叶萧走到他们跟前,严肃地问:“干嘛自己出来?不是说好等车子开过来的吗?”

“我是电视台的纪录片编导,拍摄 DV 是我的工作也是最大爱好。”杨谋尴尬地笑了笑说,“这次旅行所发生的神秘事件,我一定要用摄像机全程记录下来,这将是本年度最精彩的纪录片!”

叶萧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可不想做你的演员。”

忽然,杨谋身边的新娘脸色大变,惊恐万分地尖叫了起来。

“你怎么了?小甜!”

杨谋放下 DV ,紧张地抓住新娘的肩膀。

“瞧!那里有个人!”

新娘小甜抬起颤抖着的手,指向右侧的一条小巷子。

叶萧和杨谋都转头看着右边,巷口只有一棵茂盛的木棉树,并没有半个人影。她的尖叫声也吸引了对面的人,孙子楚和钱莫争都从加油站跑过来了。

钱莫争过来大声地问:“你真的看到有个人吗?”

“是的,我真的看到了,但一眨眼就消失了。”

“是我们旅行团里的人吗?”

小娇妻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叶萧迅速冲进巷子,孙子楚和钱莫争也紧随其后。这条巷子非常深,两边是些破旧的老楼,还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地面坑坑洼洼有许多积水。

那个影子,在小巷迷宫般的尽头,他似乎看到那个影子了!

然而,就在同一秒钟,他们听到身后传来某种奇异的声响……

惊天动地!

震耳欲聋!

加油站爆炸了!

在两又四分之一秒的瞬间,巨大的冲击波如狂风般卷过。叶萧只感到身后有一只大手,将他强行摁倒在了地面上。而周围的孙子楚、钱莫争、杨谋和他的新娘子,全都被冲击波重重地打倒了。

爆炸持续了二十秒钟。

时间停滞,世界禁声,万物轮回。

冲天而起的火焰,还有浓重的汽油味道,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灼热。等到他们重新睁开眼睛时,四周全都是灰尘和碎屑——破碎的塑料招牌、玻璃渣子、扭曲的钢筋……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间地狱?

小甜的后背盖满了尘屑,幸好穿了一件长袖的厚衣服,否则非搞惨了不可。突然,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她头上,她抓起那东西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烧焦了的断手!

这是我们旅行团司机的手。

她尖叫着把断手甩出去,正好扔到自己老公的头上。杨谋揉着眼睛一看,又大叫着扔到孙子楚手中。孙子楚像接到个手榴弹,又赶紧塞进钱莫争怀里。钱莫争干脆往天上一扔。

最后,接住这只断手的人是叶萧。

他已经笔直地站了起来,头发给冲击波弄得鸟巢似的,衣服沾满了泥水。他仔细看着这只断手——只剩下手掌和半个手腕了,还缺了两根手指——小指和无名指。

这只可怜的手完全被烧焦了,大概在爆炸的一刹那,就从司机的手上炸断了出去,又高高地飞上天空,最后落在了他们头上。

叶萧再回头看看加油站,烈火仍在燃烧,四周的空气仿佛被蒸发了。而旅行团的豪华大巴,则已被炸得无影无踪。车上所有的钢架和铁板,都炸成了金属碎片,就连轮胎钢条也成了锯齿形!

而加油站则被炸成了平地,只剩下几块断垣残壁,还在被油库的大火灼烧着。浓烈的黑烟升上天空,几乎把半个城市都覆盖了。

唐小甜痛哭着躲进杨谋怀里,孙子楚和钱莫争也互相支撑着,他们脸上都满是泥泞和烟尘。还算是这五个人命大,没被炸出来的金属碎片击中,否则很可能被切断脑袋或手脚。

而叶萧依旧抓着司机的断手,似乎那剩下的三根手指还在抽搐!

孙子楚倒吸了一口冷气,拍着他的肩膀说:“把这个东西放下吧,我们的司机死了!”

我们的司机死了。

他是第二个。 zOrFJKJjSWSFy+6DxUTQTYd4AcVveSAep4zV2vcW1Aq8UkbDWoyNqfRak5onoH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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