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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希米亚丑闻

歇洛克·福尔摩斯是位杰出的推理家,他具有十分冷静及缜密的思维,他的观察和推理能力举世无双。然而正是因为他太理性、太有逻辑性,且思维严谨刻板,所以所有的情感,特别是爱情这种东西,对他而言是绝缘的。

他从来不说甜言蜜语,在我的记忆里,他除了会冷嘲热讽之外,就没说过一句柔情一点的话。作为他最亲密的朋友,我是这样理解的:对一个训练有素的推理家而言,感性的东西会乱其心志,扰乱他的判断能力,分散他的精力。这就像精密仪器中落入了一颗沙粒,又如高倍数放大镜产生了裂纹一样,是件令人难以容忍的事情。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有一个女人却一直留在他的心里,使得其他的女人在他的心里都黯然失色。她的名字叫艾琳·艾德勒,已故。

我结婚后,沉浸在婚姻带给我的幸福之中,我们已经很少见面了。不过有时我也会想起他,或者猜度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或许他还依然埋在他的旧书堆里,又或者陶醉在研究各种谜案当中……那是个自由放荡的家伙,不屑于混迹上流社会,他认为那种闲散奢华的生活如毒品一般会消磨人的意志。所以在没有案子的时候,他宁愿关在家里看书,也不愿去参加所谓的交际活动。

1888 3 27 日晚上,我出诊回来(此时我已经开了家诊所)时经过贝克街,经过那熟悉的门口时,突然就有想去见见这位老兄的冲动,想知道他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

我情不自禁地朝那间屋子走去,这时他房间里的灯还亮着,窗户里映射出他消瘦高大的身影。我停下脚步,在窗前看了会儿,他的身影来回晃动着,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对我的来访,他似乎并不怎么热情,但我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他还是欢迎我的造访的。

他让我在扶手椅上坐下,扔了盒雪茄烟过来,并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气炉。然后他就站在壁炉前,用他那独特的神态看着我。

“看样子你现在过得很不错,结婚是个正确的选择。”他说,“你的体重应该是增加了七磅半( 1 磅约等于 045 千克)。”

“七磅!”我回答说。

“哦,是嘛。”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真是娶了位好妻子,不过可惜,你家的侍女可不怎么让人称心。”

“我的天!”我好奇地看着他说,“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居然连我家侍女的好坏都能看得出来!要是换在古代,你肯定要被火刑活活烤死。是的,她做起事来毛手毛脚,已经被我妻子打发走了。”

“嗯,不只如此,我还猜出你又重操旧业行医去了。”他蹙了蹙眉,看着我继续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不会再行医了。看来男人一旦结了婚就会变得有责任心,哈哈!”

我看着他满是自信的笑,再一次被他的推理能力征服,“你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这很简单,你最近被雨淋湿过吗?”

“是的,星期四那天我步行到乡下去过一趟,回家时淋了场雨。”

“你左脚的鞋子上,也就是炉火刚好照到的地方,有被刮过的裂痕。很明显,这些裂痕是有人为了去掉沾在鞋跟的泥疙瘩,毛手毛脚地刮过后造成的。所以,我就得出这样的双重推断:你曾经在恶劣的天气中出去过,你的皮靴上出现的裂痕是伦敦年轻而没有经验的女仆干的。至于猜到你重操旧业,这就更简单了,你身上带着碘的气味,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银的黑色斑点,大礼帽右侧面鼓起一块,表明你曾戴过听诊器。我说得对吗,华生?”

在听完他的分析后,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听你推理之前,总是让人迷惑不解,可是听你一点一点地解释出来后,又总觉得如此简单。我的眼力并不比你差,可我为什么没有你的分析能力呢?”

“这是因为你是在用眼睛看事物,没有用心去观察。”他点了根烟,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我来考考你,从大厅到这个房间,一共有多少个台阶?”

我愣了一下,平时虽然经常走那台阶,但确实没留意过有多少级,“我没去数过。”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知道共有十七级台阶,因为我不仅用眼睛看了,而且还用心在观察。”他从桌子上拿出一张粉红色便笺纸递给我,“给你看看这个。”

这是张没有日期、签名和地址的便笺,上面这样写道:

某绅士将于今日十九时三刻造访,有要事与阁下商量。阁下近日为欧洲王室出力效劳,足见是个可委以重任之人,届时望莫外出。来访之客如戴面具,还望海涵另外此事务请保密,不要外泄。

“这便笺是什么意思,如此神秘?”

“你从中看出什么来了吗?”

我仔细地看了便笺的笔迹以及纸张,然后学着福尔摩斯的推理口吻说:“纸的材质十分厚实,很贵,我想这便笺的主人十分富有。”

“你分析得很到位。”他点点头,“你把纸凑到亮处照一下看看。”

我照着福尔摩斯的话做了,居然发现了另一个秘密,在纸张的纹理之中印着几个字母, E g P G t

“你理解这五个字母的意思吗?”

“这应该是制造商的名字。”

“你错了!”福尔摩斯说,“‘ G ’和‘ t ’应该是‘ GtGesellschaft ’的缩写,也就是德语中‘公司’的意思,相当于英语里的‘ Co. ’,是一个惯用的缩写词。‘ P ’代表 Co.P Paper ’,是纸的意思。嗯,还有‘ E g ’两个字母,我觉得应该是个地名。”

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很厚的《大陆地名词典》翻了起来,“有了, Egria ,波希米亚,是一个说德语的国家,离卡尔斯班不远。以瓦伦斯坦卒于此地而闻名,同时也以其玻璃工厂和造纸厂林立而著称。哈哈,华生,你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得意地从嘴里喷出一大口蓝色的烟雾。

“这纸是波希米亚制造的。”

“不错,而且写这张便笺的应该是个德国人。”

“为什么会是德国人?”

“我是从句子的结构中揣摩出来的,俄国人和法国人的语气和句型结构不会是这个样子。哦,他来了。”

我侧耳一听,外面果然有马蹄声传来,而且听着声音是两匹马。福尔摩斯因他的推测马上就可以验证了,看上去有点兴奋,吹了声口哨,走到窗户边上去看,“是一辆可爱的小马车和一对漂亮的马,每匹价值一百五十畿尼(一种英国金币)。华生,要是没有意外的话,这个案子可以让我们的钱袋子鼓起来了。”

“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你不是也想知道这张便笺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他诧异地说,“哦,我明白了,是你的妻子规定每天必须按时回家是吗?男人怕妻子也不是什么丑事,你回去吧。”

我本来是想回家的,一听这话,就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可是当我看到他转身去开门时,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容,我才省悟过来,我上当了,他这激将法用得实在绝妙!

进来的那人体形高大,其身高不下六英尺( 1 英尺 =03048 米),胸宽肩阔,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他衣着之华丽可以用奢侈来形容,但是这种装束在英国看来,显得有点庸俗。他的袖口和双排纽扣的上衣前襟开衩处都镶着很宽的羔羊皮,肩上披的深蓝色大氅用猩红色的丝绸做衬里,领口别着一只火焰形的用绿宝石镶嵌的饰针。加上脚上穿着一双高到小腿肚的皮靴,靴口上镶着深棕色毛皮,这就使得他整个外表更加的奢华和粗俗。他手里拿着一顶大檐帽,脸的上半部被一只黑色面具遮住,看不清楚他的长相。但从这张脸的下半部分看,他的嘴唇厚而下垂,下巴又长又直,给人一种十分顽固的感觉。

“你收到便笺了吧?”他的声音沙哑而厚重,眼睛不停地在我们两人之间移动,显然还不知道谁是福尔摩斯。

“您请坐。”福尔摩斯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他经常帮我一起办案子。我该怎么称呼您?”

“我叫冯·克拉姆伯爵,是波希米亚贵族。”他看了我一眼说,“福尔摩斯先生,我要说的这件事情非常重要,它有可能改变一个欧洲王族的历史,所以,我想跟您单独谈谈。”

我站起来要走,福尔摩斯拉住我的手说:“冯·克拉姆伯爵,我刚才说过了,他是我的朋友,跟我一起办理过很多案子。你要么跟我的朋友一起谈,要么免谈。”

伯爵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说:“那么我们就来个约定,在两年内必须保守我今天说的话。”

“放心吧,伯爵,作为一个侦探,基本的职业道德我懂的。”福尔摩斯答道。

“我也是。”我也表明了我的态度。

“请原谅,我必须以戴着面具的方式与你们交流,派我来的人不想让我暴露身份,所以,我可以向你们坦率地承认,冯·克拉姆伯爵只是我的一个代号而已。”

“这是你的自由。”福尔摩斯冷冰冰地答道。

“这件事情现在十分微妙。”我们的客人略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措辞,“坦白说,这是王室的一个丑闻,如果不能及时采取措施,会使伟大的奥姆斯坦家族——波希米亚世袭国王受到牵连。”

“先生,为了节约彼此宝贵的时间,您还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白一点吧。”福尔摩斯不耐烦地瞧着他那身躯魁伟的委托人。但他接下去的一句话,让我吃了一惊,“陛下,如果您肯将事情的原委说明白一点,我们会更愿意为您效劳。”

这位客人终于坐不住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停地来回踱步。我惊讶地看了福尔摩斯一眼,他却只是朝我微微一笑。

我们的客人激动地走了几圈,突然一把扯去脸上的面具,大喊道:“你的确非同一般,福尔摩斯先生。”

“在你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今天面对的是卡斯尔·费尔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威廉·戈特赖希·西吉斯蒙德·冯·奥姆施泰因。”福尔摩斯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喃喃地说,那神情和他与街头的小混混交谈时并无两样。

“请你理解我隐瞒身份。”他又重新坐下来,拍了拍他那又白又高的额头,恢复了进门时的平静和高傲,“那我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跟你叙述一遍。”

“请讲吧,先生。”福尔摩斯说完,慢慢地闭上眼。

“大约在五年前,我在华沙访问的时候,结识了当时著名的女冒险家艾琳·艾德勒。我想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

“华生,帮我查一下这个叫艾琳·艾德勒的女人。”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闭着睛。

我看着他的神情觉得暗暗好笑,两个高傲的家伙狭路相逢,强强相遇,这是较上劲了。

福尔摩斯有个习惯,就是把他所遇到人和事的资料都记录下来,贴上标签后备案。如此一来,只要遇上他记不太清楚的人或事,只需按标签一查就能明了。

我很快找到了那个关于艾琳·艾德勒的资料,“艾琳·艾德勒, 1858 年生于新泽西州,·曾是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低音歌手,现退出了歌剧舞台,住在伦敦。”

“嗯,一点也不错。”福尔摩斯依然闭着眼睛,“陛下,据我所知,您和这位女歌手有过一段浪漫的故事,您曾给她写过几封信,但现在这些信让您受到了威胁。我想这就是您来找我的原因吧?”

“是的,确实是这样,我现在头疼的是怎么才能……”

“您与她秘密结婚了吗,可有法律文书或相关证明?”福尔摩斯打断他的话说。

“都没有。”

“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没有任何有效的证明,那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如何会用书信威胁到您?”

“那是我的私人信笺,上面有我的签名。”

“哼,那可不见得!”

福尔摩斯像梦呓般地哼了一声,“信笺可以去偷,签名也是可以仿造的。”

“还有我的印签。”

“这个也可以仿制。”

“信里还有我的照片。”

“照片可以用钱去买。”

“可那照片是我们俩的合影。”

“噢,这可有点不妙,陛下,您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呢?”

“那时——太年轻,在爱情面前,完全失去了理智。嗯,不过,我现在也不过三十岁而已。”

再高傲的男人,在因为女人犯下错误时,都会失去锐气,我们的这位国王现在已完全没有了高傲的神态,“在来找你之前,我尝试过很多方法,但都没有把照片拿回来。”

“用钱也买不回来吗,不惜一切代价?”

“她不卖,用多少钱她都不卖。”

“看来她是决定跟您较劲了。”福尔摩斯这时终于把眼睛睁开了,“那就只好去偷了。”

“我已经试过五次了。”国王无奈地说,“有两次我出钱雇的小偷搜遍了她的整个房间,还有一次在她旅行时,我们换掉了她的行李箱,另有两次我们甚至对她进行了拦路抢劫,都一无所获。”

“看来这位小姐真是个能人!”福尔摩斯笑着说,“你行动了这么多次,难道连照片的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吗?”

“没找到丝毫线索。我真想不明白,她会把照片藏在什么地方。”

“这的确是件十分折磨人的事情。那位小姐想拿照片做什么?”

“她想毁了我。”国王愤然说。

“怎么个毁法?”

“我即将与纳维亚国王的二公主克洛蒂尔德·洛特曼·冯·札克斯迈宁根结婚了。你知道王室的规矩,只要我的行为被怀疑,这桩婚事就会告吹。”国王生气地说道,“艾琳艾·德勒威胁我说,她会把照片送给公主当结婚礼物。”

“天,真是位执著的姑娘!”

“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在我看来,她既有美丽迷人的容貌,又有男人般坚强的意志,她要是发了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国王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发白,他显然十分担心。

“那您能确定她现在还没把照片送出去吗?”

“能确定。”国王肯定地说,“她说过,要在婚礼当天,把这份特殊的礼物送到,就是下周一。”

“也就是说,我们只有三天的时间了。”福尔摩斯打了个哈欠,但这并非是他漫不经心的表现,我看得出,他是真累了,“陛下是否暂居在伦敦?”

“是的,我暂时住在兰厄姆旅馆,用的是冯·克拉姆伯爵这个称呼。”

“嗯,好,我会以写信的方式通知您事情的进展。”

“这太好了,希望您能早日偿我所愿。”

“关于钱的问题,我还得跟您谈谈。”

“这个不用谈,由您全权处理。”

福尔摩斯认真地看着他的委托人问:“你是说我说多少就是多少吗?”

“是的,先生。”国王诚恳地说,“为了那张照片,就算让我拿出一个省的领土出来我都乐意,别说是您的费用了。”国王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从他的大氅里取出一个很重的麂皮袋子,这袋子应该有些分量,放到桌子上时发出“砰”的一声响。

“这里是三百镑金币和七百镑钞票。”

福尔摩斯认真地取出一张纸,写了一张收据交给国王,“那位美丽的艾琳·艾德勒小姐住在哪里?”

“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府第。”国王流利地报出地址后说,“照片是六英寸( 1 英寸= 254 厘米)的。”

福尔摩斯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那么我们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吧,陛下,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给您带去好消息。”

国王走后,福尔摩斯对我说,“华生,明天下午三点钟你到我这里来,我们来聊聊这件小事情。”

我看着他笑着说:“你有把握了吗?那位国王费了那么大劲都没找到丝毫线索。”

“只要我们接下的案子,就一定能破得了。”他自信地说。

第二天三点整,我准时到了贝克街,福尔摩斯还没回来,听房东太太说,他一大早就出门了。

福尔摩斯不是个不守时的家伙,我想他肯定遇上什么事了,不然他不会让他的朋友空等的。我在火炉边上坐下,决定等他回来。这个案子虽没有前面几件那样残酷和不可思议,但我已经对它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我很想知道,那位传说中美丽艾琳·艾德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福尔摩斯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去对付她。

四点左右,门“啪”的一声开了,闯进来个烂醉如泥的马夫。

他的样子很邋遢,蓄着络腮胡子,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衣服,满身都是酒气。尽管我已经领教过福尔摩斯千变万化的易装术,但是这次我真不敢确定这位醉醺醺的家伙是不是我的朋友。他朝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然后就去了卧室。没一会儿,福尔摩斯先生就出来了,穿着件和平时一样的花呢衣服,风度翩翩地走过来,在火炉边坐下,将脚伸向火炉前,两手插在口袋里,然后就看着我发笑。

我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喜事,就问他怎么了?

“真是太有趣了,我跟你说,今天这一天真是丰富多彩,你绝对猜不出来我遇到了什么。”

“你应该是去了艾琳·艾德勒的住处,去观察了她的生活起居。”我好奇地问,“你是看到了她的什么怪异的隐私了吗?”

“你这想法太低级了。”福尔摩斯开始叙述他今天的经历,“我今天早上扮成个失业的马夫,出门后直接去了布里翁尼府第。那是一幢精致的别墅,面对着马路建造的,后面有个花园,右边是宽敞的起居室,内部装饰很华丽。我绕着别墅走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令人感兴趣之处。接着我顺着街道走,在靠着花园墙的小巷里发现了一排马房。你知道,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人之间都存在着一种美好的互相同情、意气相投的感情。我帮助那些马夫梳洗马匹,他们给了我两个便士的酬劳,最重要的是他们提供了许多有关艾德勒小姐的情况。”

“有关艾琳·艾德勒的什么情况?”我急着想知道这个,于是打断他的话问。

“噢,她简直是个尤物,那一带的男人几乎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过着平静的生活,每天五点钟出去演唱,七点钟回家吃晚餐,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不过我打听到她正在和一个男人交往,这个男人可能会是我们这件案子的关键人物。”福尔摩斯的眼里发着光,“这个男人叫戈弗雷·诺顿,住在坦普尔。你知道作为一个心腹车夫的好处吗?这些马车夫为他赶车不下十几次,从塞彭泰恩大街马房送他回家,对他的事无不知晓。这也是我扮成马夫的主要原因。

“现在麻烦的是这个戈弗雷·诺顿是个律师,他至少每天要去看艾琳·艾德勒一次,有时甚至是两次。”他蹙着眉头说,“他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如果是她的委托人,她大概已经把照片交给他保存了。如果是她的情夫,那么照片应该还在她的手里。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了我们的成败。

“就在我权衡利害的时候,看见一辆双轮马车赶到布里翁尼府第门前,从车里跳出一位绅士。那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黑黑的眼睛,鹰钩鼻子,留着小胡子。”福尔摩斯笑着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正是戈弗雷·诺顿。他当时从马车上跳下来,十万火急的样子,大声吩咐马夫在门口等他出来。

“他在屋子里大约逗留了半小时,又急匆匆地出来,在上马车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表看时间,跳上马车后对车夫说,先去摄政街格罗斯·汉基旅馆,然后再到埃奇丰尔路圣莫尼卡教堂,你要是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我就赏给你半镑金币。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跟上去时,从巷子里又来了辆精致的四轮马车,车还没停稳,艾琳·艾德勒就从大门飞奔出来,一头钻进了车厢。然后对着车夫说,去圣莫尼卡教堂,要是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的话,我就赏给你半镑金币。”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华生,这是个多好的机会,于是我也叫了辆马车,对车夫说,去圣莫尼卡教堂,赏给你半镑金币,要是能在二十分钟内赶到的话。哈哈!”

“这可真是有趣。”我也跟着笑。

“更有趣的还在后面。”他接着说,“我赶到教堂的时候,那两辆马车已停在门口,他们显然已经先我一步到了。我付了车钱,急忙走进教堂。圣坛前除了我所追踪的两个人外,还有一个穿着白色法衣的牧师,他好像正在劝告他们什么。我顺着两旁的通道往前走,本来是想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没想到戈弗雷·诺顿见了我后,就飞快地向我跑过来。”

“他要干什么?”我吃惊地问。

“他拉着我的手,边大喊‘有了你就好了,真是谢天谢地’,边将我拉到圣坛前。”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接下来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他居然让我给他们证婚,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碰到过的最荒谬绝伦的场面。那位认真的牧师认为,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结婚是不合法的,断然拒绝他们结合。当时我没法子,赶鸭子上架,只好给他们证婚了。刚才我一想到这件事就想笑。新娘赏给我一镑金币,我打算把它拴在表链上戴着,以纪念这次的际遇。”

“这真是太富有戏剧性了。”

“不过对我的威胁也由此产生了。你想想,他们这么着急结婚,会不会是想离开这里呢?”

“很有这个可能。那你打算怎么做?”

“嗯,我要先吃一些东西,太饿了。”他让房东太太送来一些简单的食物后,边吃边跟我说,“三天的时间已过了一天,我没多少时间了。你看,现在快五点了,我们必须在七点前赶到布里翁尼府第去。到时候你还得帮我个忙。”

“怎么才能帮到你?”

“好了,我们在路上边走边说吧。”他快速地吃完东西,然后大步向卧室走去,“我得去扮演个新角色。”

过了几分钟,他出来的时候,已变成了一位和蔼可亲的牧师。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不仅换了装束,连神情和走路的姿态都发生了变化,变得与他现在所扮演的角色十分贴切。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的这位朋友没有去演艺界,那绝对是英国艺术界最惨重的损失,他太有表演天赋了!

黄昏时分,我们提前十分钟到达目的地,开始在布里翁尼府第外晃悠,等待那位女士的出场。

这幢居所正如福尔摩斯跟我描述的那样,十分得精巧别致。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平静,相反它十分热闹。街头拐角处有一群穿得破破烂烂、抽着烟、说说笑笑的人,一个带着脚踏磨轮的磨剪子的人,两个正在同保姆调情的警卫,以及几个衣着体面、嘴里叼着雪茄烟、吊儿郎当的年轻人。

“现在看来,他们结婚倒使事情简单化了,那张照片变成了一把双刃剑。”福尔摩斯说,“如同那位国王怕公主一样,艾琳·艾德勒也怕它被戈弗雷·诺顿发现。”

“你说得很对,那么她现在会把照片藏到哪里去呢?”

“她随身带着的可能性是最小的。因为一张六英寸照片,要是藏在衣服里很容易被发现,而且她知道国王会拦劫和搜查她,所以她不可能随身带着。”福尔摩斯胸有成竹地说,“她是要在这两天之内用到这张照片的,所以一定放在她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而最理想的地方应该就是她的居所。”

“但是她的屋子已经被盗过两次了。”

“那是他们不会找地方。”

“你打算怎么找?”

“我根本不用找。”

“不用找?难不成她还会亲手送给你吗?”

“她虽不会送给我,但是她一定会让我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福尔摩斯看着我怀疑的表情笑着说,“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相信,那就等着瞧吧。”

这时,一辆漂亮的四轮小马车“咔嗒咔嗒”地驶到布里翁尼府第门前停下,还没等车里的人下来,一个流浪汉就从角落里冲上前去开车门,也许是想赚两个赏钱。但是他快,还有人比他更快的,另一个抱着同样想法的人蹿在前头,把那流浪汉给挤开了。两人都想争着上前,于是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越吵越厉害,不知是谁先动手就打了起来。

艾琳·艾德勒刚刚下车,立刻就被卷入了混乱的人群中间。福尔摩斯朝我使了个眼色,猛地冲入人群去保卫夫人。刚到她身边,他突然大喊一声,倒在了地上,脸上鲜血直流。

众人见他倒地,而且伤得很厉害的样子,怕惹上祸似的纷纷跑开了。此时,有些衣着比较整齐、在一旁看热闹的人挤了进来,去为夫人解围。

艾琳·艾德勒走到最高一层台阶时停了下来,屋里射出来的灯光刚好照在她身上,勾勒出了她那极其优美的身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承认,她确实是一位十分吸引男人的美丽女人。

“那位可怜的先生伤得厉害吗?”

“他好像是死啦!”有几个人看到福尔摩斯一脸的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以为他已经挂了。

从我所站的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脑袋边是一摊红色液体,那样子确实是十分瘆人。看着他躺在地上的架势,我不得不再一次为英国艺术界没发现这个天才而叹息。

“不,不,他还活着呢。”另一声音高叫着,“但是等不到你们把他送进医院,他就会死去的。”

“他是个勇敢的人。”一个女人说道,“要不是他的话,那些流浪汉早就把夫人的钱包和表抢走了,那可是一帮粗暴的家伙。啊,他现在能呼吸了。”

“不能让他躺在街上,我们可以把他抬进屋子里去吗,夫人?”

“当然可以。把他抬到我的起居室里去,那儿有一张舒服的沙发。”

福尔摩斯就这样成功地进入到屋里去了。我从窗户外看过去,他被安放在一张长沙发上。说句心里话,此时此刻我心里相当的内疚,艾琳·艾德勒在温和亲切地服侍着伤者,而我们却在演着戏想要伤害她。我甚至有种想甩手不干的冲动。可是这么做就要对不起福尔摩斯了。我只好硬下心肠,从我的长外套里取出烟火筒,准备按照我们在路上商量好的计划行事。

福尔摩斯的表演相当精彩,他呼吸急促,那样子像极了需要空气的伤者,于是侍女就把窗户给打开了。这时我看到了他举起双手的动作。

这是我们约定的暗号,他举起手时,我就要把手里的烟火筒从窗户扔进去。

我心说艾德勒小姐,对不住了!我一狠心,重重地把烟火筒扔了进去,然后高喊一声:“着火啦!”喊声刚落,那些穿得体面的和穿得不那么体面的绅士、马夫和女仆们都慌了起来,也齐声尖叫:“着火啦!”

烟火筒很快发挥了作用,整个房间烟雾缭绕,浓烟不断地从窗户里冒出来。我混入慌乱的人群当中,跑去约定的街道拐角等福尔摩斯。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我发现他跑了过来,拉着我的手逃离了骚动的现场。

“你干得太好了,医生!”我们走到埃奇韦尔路的一条街时,他笑说,“这一切与想象中一样顺利。”

“照片拿到了吗?”我问他。

“没拿到照片,但我已经知道她把照片藏在什么地方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惊奇地问。

“我说过,她会告诉我的。”福尔摩斯高兴地说,“我想你应该都猜出来了,那几个流浪汉都是我安排的,当他们争吵起来后,我就跑上去装作被打倒的样子,然后用手里的颜料包在脸上一捂,满脸是血的样子就出来了,你得承认,我装得很像吧?”

“是的,先生,你是英国艺术界的巨大损失。”

“你把烟火筒扔进房间后,大喊‘着火’,当时房间里所有人都慌了。在危急关头,人的大脑里都会掠过他们认为重要的东西,事实证明,结了婚的女人首先会想到孩子,没结婚的女人会想到首饰盒,而对艾琳·艾德勒来说,最重要的肯定是那张照片,于是她如我们所料的那样,跑到了藏照片的那个壁龛。当她拿出照片时,我十分适宜地喊了声,大家不要慌,这是一场虚惊。你知道她是个小心谨慎的女人,被我这么一喊,她也发现,只有浓烟,却并没有看到火光,于是她又把照片放回了原处,跑了出去。我正在想要不要把照片顺手牵羊拿走时,她的马车夫刚好进来了,我怕被他看出端倪,只好放弃。”

“只要找到了藏照片的地方,一切就都好办了。”

“事情到了现在,事实上我们的调查已经结束,接下来只要把事情告诉国王就可以了。哦,我现在得去给国王发个电报。”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贝克街,就在福尔摩斯掏出钥匙开门时,突然听到有人喊:“嗨,福尔摩斯先生,晚安!”我转过头去看,那是个匆匆路过的年轻人,他穿着件长外套,身材颀长,但由于他一下子就过去了,并没有看到他的长相。

“奇怪,会是谁呢?这声音好像听到过。”福尔摩斯停下开门的动作,惊讶地说。

“也许只是一位普通的熟人。”

第二天早上,我们正在吃烤面包,波希米亚的国王就像救火似的冲进来,激动地握住福尔摩斯的双肩说:“照片到手了吗?”

“没有。但我知道它放在什么地方。”

“那我们快走吧,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哦,对了,有件事必须得告诉你。”福尔摩斯说,“艾琳·艾德勒已经结婚了。”

“她结婚了?”国王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就在昨天,和一个叫诺顿的律师。”

“天哪,她居然和一个律师结婚了!”国王诧异地说,“她肯定不爱他。”

“陛下,人心是会变的。难道你希望她还爱着你吗?”福尔摩斯淡淡地说,“你想想,若是那位女士爱她现在的丈夫,那就不会找你麻烦了,你也可以与你敬爱的公主完婚,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这倒是。”国王稍作沉吟后又说,“如果她的身份与我一样,她一定会是位了不起的王后。”

我与福尔摩斯相视一笑,出门上了国王的四轮马车,直奔布里翁尼府第。但是,下面我们要遇到的事却大大出乎预料之外,连聪明的福尔摩斯也吃惊不小。

布里翁尼府第的大门敞开着,门口站着位年老的妇人,她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瞟了我们一眼,然后冲着福尔摩斯说:“你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

福尔摩斯显然没想到这位老妇人会认识他,更加不明白她站在门口拦住他的意图,“是的,我是福尔摩斯。”

“我的女主人在临走前告诉我,有一位叫福尔摩斯的家伙今天早上多半会来,她让我跟您说,她今天早上已经与她的丈夫一起离开了,坐的是今天早上五点一刻的火车,从蔡林克罗斯去往欧洲大陆了。”

这下福尔摩斯彻底懵了,他吃惊地看着老妇人半晌没回过神来。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这位料事如神、凡事都可掌握的神探,很少会出现这种惊诧的表情,此时他的脸色在晨曦里看来有些苍白。

“你的意思是说,她已经离开英国了?”福尔摩斯怔怔地说。

“是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照片呢?”国王生气地问。

福尔摩斯推开老妇人,冲入屋里面去。

屋子里面很乱,好像刚遭了贼一般。照这个情形看,照片应该不会放在壁龛里了。福尔摩斯着急地打开壁龛,伸进手去一掏,掏出一张照片来,但显然已经不是昨天的那张了。

这是张艾琳艾德勒的单身照,她穿着礼服,笑得很灿烂,像天使一样。

在照片的旁边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本人亲启”等字,信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必须承认,您是位非常优秀的侦探,您所做的这些事都十分完美,在发出火警之前我完全没有起疑心。甚至在我起了疑心时,我仍然不愿意相信这位看上去和善的牧师是个不怀好意的家伙。

以前曾有人告诫过我,要是国王找人调查我的话,这个人肯定是福尔摩斯。我早就听说您是位闻名遐迩的大侦探,为了证明我是否有此荣幸,于是我决定要弄清楚那位牧师的身份。您是知道的,我是名职业演员,乔装打扮是我的强项,我让我的车夫监视您,然后上楼去换了身衣服,下来时正好看到您走了。

可能您不会想到,我会穿着身男人的衣服跟踪去您家吧?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确定自己是否正在被您调查。当我跟到贝克街时,我就确定您就是著名的福尔摩斯先生,于是我相当冒失地在您的家门口向您道晚安,然后我就去找我的丈夫商量,我们一致认为,被您这样的高手盯上,虽是件荣幸的事,但也十分危险,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因此,当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您会发现我的住所已经空空如也。至于那张照片,请转告您的委托人,让他放心,因为我爱上了一个比他更强的男人,尽管我现在的丈夫在地位和经济上都比不上他,但是在我心里,他比国王更加优秀、更加适合,我所以他完全不必担心我会去影响他。至于我为什么要带走这张照片,聪明的福尔摩斯先生,您应该能猜得出来。是的,这是我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武器。谨此向您——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敬。

您最真诚的艾琳·艾德勒·诺顿敬上

“她真是个令人佩服的女人!”国王再次发出了对艾琳艾德勒的赞叹,“如果她成为我的王后的话,一定是位受国民爱戴的好王后。可惜我跟她的身份太悬殊了。”

“从这位女士身上我发现,她的能力的确和陛下不在一个层次上。”福尔摩斯厌恶地看着国王说,“我本人实在非常遗憾没能让陛下看到一个更完美的结局。”

“我认为,现在的结局比我料想中的还要完美,她是一个非常守信用的人,我说过的,她说得出做得到,现在那张照片就跟烧了一样令我放心。”

“陛下能这么想,我非常高兴。”

国王现在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压力了,他看上去十分得轻松和高兴,“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我真是十分感激你,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作为您的酬劳了。这样吧……”他把戴在手上的蛇形绿宝石戒指取下来,要送给福尔摩斯。可福尔摩斯却看也没看一眼,他说:“在我看来,有一样东西远比陛下的戒指珍贵。”

“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什么都可以送给你。”

“就是这张照片。”他扬了扬手里的照片说。

“艾琳的照片!”国王惊讶地看着他,“好吧,如果你需要的话,当然没有问题。”

这就是波希米亚国王的一桩丑闻,也是福尔摩斯被出色的艾琳艾德勒女士挫败的过程。在此之前,我常常听到他对女人才智的讽刺,自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嘲讽过,而且那位才貌出众的女士被他永远地记在了心里。 I0kRpuGZSo0g5YIf+0YlsemQgaCMquMoyH39dohXmr3dpUeehUgRgrGIcVbWbb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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