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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智慧

说亚里士多德是哲学家还不够,他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伟大的博学家。他写了大量关于逻辑和形而上学等抽象问题的哲学基础读物,同时他也关注生物、戏剧、人间万象。他具备非凡的能力,能够不着痕迹地将抽象概念解释得具体可感,这在他的伦理学著作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也表现在他提出的一个观点之中,即美好人生的核心就是实践智慧( phronesis )。拥有实践智慧,我们就能做出正确判断,从容应对人生的各种场合。

问题在于,怎样才能发掘实践智慧呢?首先,我们需要仔细思考我们的价值观,要弄清楚哪些因素能促成美好生活。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学习把这种认识付诸实践的技巧。这些技巧包括清晰地审视、反思自己、自己所处的环境以及其他人,想明白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增强选择并评估潜在人生目标的能力,思考达成目标的最好方法,关注其进展,并运用所学做出调整和改变。

但是,下定决心仅仅是第一步。下决心之后要有恰当的行动,并且不要太勉强自己。当然,咬着牙逼自己坚持下去,比根本不落实要好,但理想的状态应该是从容不迫、轻松优雅地坚持下去。但在这一过程中仍要以理智为指导,用理智来激发有助于培养相应品质、性格的行为与习惯。这样,我们就更可能自觉自发地做正确的事,而无须时时刻刻都苦思冥想。

这种能力一点儿也不神秘,也没什么不可思议之处。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与现代心理学中的“专家直觉”这一概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一旦你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对这个领域的事,你就能立即得出最佳行动方案,无须表述具体依据。当然,你的判断容易出错,因此试图给出行动的合理依据是不错的做法。但是,你通常只会在事后给出依据,这样也无妨,因为我们常常需要依赖专家迅速做出好的决策。如此说来,实践智慧不过是关于生活的艺术的专门知识。

发掘实践智慧并不容易,但亚里士多德有一个非常实用的方法,就是采取中庸之道。中庸之道的意思是,我们并非面临二元选择,并不是一定要在肯定或否定、勇敢或怯懦、享乐或吃苦之中二选一。相反,我们得在天平上找到一个适合自己及所处境况的位置。这就叫作中庸之道。亚里士多德如此说道:

比如,人们的恐惧、自信、欲望、愤怒、同情,通常还有快乐和痛苦,要么太多,要么太少,而这两者都不好。在恰当的时间,因恰当的事,对恰当的人,为恰当的目的,以恰当的方式体验这些情绪,这就是中庸之道,是最好的;这也是品德问题。同理,人的行为也有过激、不足和中庸之分。

但中庸不是要对一切都采取温和态度。我们不应该总是处于有点儿生气的状态:有些情况可能需要非常生气(但怎么表达愤怒是另一个问题),有时则可能完全不需要生气。中庸之道应该视具体情况而定。亚里士多德对此了然于心,他曾明确表示,人类行为中的中庸不像数学平均数。以体重为例。对一个身高一米八几的人而言,体重 50 公斤太轻, 100 公斤则太重。但是其平均数—— 75 公斤——也不一定适合所有人。一个体形小巧的舞者可能需要更轻一些,健美运动员则需要更重一些。像美好生活中的其他许多东西一样,关于中庸,是没有什么运算法则可以把它计算出来的。

可能我们并没有这么想过,但是生活中有许多我们眼中的难题,都是因为难以把握中庸这个度。我们可能想更冒险,想更自信、更有耐心、更坚毅、更有能力抵制即时满足的诱惑。我们可能想知道,自己是努力过头了,还是努力不够;什么时候容忍过了头,就变成了受气包;什么时候勇敢过了头,就变成了莽夫;进取和享乐之间的最佳平衡点是什么。这种窘境在本书所讨论的许多人生问题中都很明显。

有时,找准中庸这个度很难。亚里士多德给了我们两条经验法则,来应对种种情况。一条法则是远离更具伤害性的极端情况。假如你看到警示前方有熊出没的警示牌,是胆怯地掉转回头,还是勇敢地继续前进呢?如果你真的不确定,那就回头:错过一次愉快的林中漫步,要好过死于愤怒的灰熊的袭击。另一条法则是远离自己自然趋向的那个极端。无论什么行为,大部分人都会倾向于其中一个极端。比如,如果你倾向于过度谨小慎微,那你就可以朝着更大胆的方向迈出几小步,从而让自己趋近中庸。

接近中庸是可能的,因为人类不像宇宙中的其他物体,人类具备改变的能力。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一块会自然下落的石头,不可能因为习惯而往上升,即便你把它往上扔一万遍,想让它习惯往上也不行……同样,也不可能让任何天然这样表现的物体习惯于那样表现。”相反,亚里士多德称之为美德的良好品性,“不是自然赋予的,也不违反自然规律,但是自然赋予了我们获得美德的能力,通过培养习惯就可以获得。”

尽管我们的行为举止深受童年经历的影响(现在还要加上基因遗传),但我们有责任为自己塑造良好的品格。不过,如何才能做出改变呢?主要是通过行为习惯。“我们通过盖房子成为建筑师,通过弹里拉琴成为琴师,”亚里士多德写道,“因此,我们也通过采取正义的行为而变得正义,通过采取温和的行为而变得温和,通过采取勇敢的行为而变得勇敢。”当代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再一次证明了亚里士多德的洞见。各种形式的行为疗法之所以有效,正是因为改变行为会对人的想法和感觉产生影响。

这种自我训练的目的不是鼓励人们不经考虑就自发行动,而是让我们的理性思考能力与即时反应能力共同得到发展。亚里士多德关于直觉和思考相互作用的解释与大脑“双重过程”模型有相似之处,如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所提出的模型。卡尼曼的模型描述了两种系统:系统 1 关注迅速、自发、潜意识的思维,系统 2 关注缓慢、有意识的思考。尽管卡尼曼指出,后者对前者并无多少直接控制作用,但有一点似乎很明显,通过一些方法,如改变习惯,理智可以对一些本能反应产生间接影响。

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比如,如果我们缺乏耐心,决定培养耐心,起初我们唯一的选择可能是违背自己的本意,控制自己的行为,抑制自己的冲动,也许我们能坚持下去,也许我们会以放弃收场。不过,如果能坚持到底,最终我们会感觉良好,表现得体。当个人爱好与审慎态度相结合时,我们就具备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美德。

美好生活

实践智慧包括真正了解生活中什么是有价值的。比如,除非你清楚某事是否值得冒险或值得冒多大的险,否则你就无法判断如何在怯懦和勇敢之间采取中庸之道。要有多忠诚才恰当也分情况——当需要断绝社会和家庭关系时,你觉得谁更重要。任何关于怎么做才最好的结论,都是对于哪种生活更好、哪种更糟的判断。

我们习惯于怀疑各种关于如何更好地生活的观点,常常更愿意把那些视为纯粹主观性的选择。但是,鉴于有很多经历是人类共有的,那么美好的生活有一些普遍要素这并不奇怪。至少,我们都同意一点,人的美好生活必定与猫或猪的美好生活看起来不一样。在泥里打滚有时可能很有趣,但像猪一样经常在泥里打滚断然不是人类期望的生活方式。

尝试确定美好生活的一种或一组主要“原料”,是一个持续千年的哲学竞猜游戏,主要竞猜者们的答案始终如一。比如,理查德·莱亚德相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幸福有 5 种最为重要的决定性因素:家庭关系、经济状况、工作、社区和朋友、健康。尽管亚里士多德感兴趣的是充实,而非幸福(参见上篇中“怎样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但他同样是从这些因素开始讨论的。

与同时代的许多哲学家不同,亚里士多德认为一定的物质享受是美好生活的适宜成分,因为“人的本性并非自给自足、自发思考,而是为了维持身体健康,必须得到食物和其他照顾”。但是,金钱与健康一样,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因此,他很快就否定了把金钱作为人生的目标。我们不该浪费人生,以更多更有价值的目标为代价来积累物质财富,因为物质财富随时可能失去。哪怕是在不幸的处境中,也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现有条件,就像“鞋匠可以用手边的皮革制造出最名贵的皮鞋”。

至于名誉声望——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的普遍追求,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同样也不应该是主要的人生追求。不仅因为名誉声望过多取决于他人和机遇,还因为它的随意性。如果仅仅是为了追求获得赞誉这件事本身,那就错了,因为真正重要的不是获得赞誉,而是因好品质而得到好人的赞誉。

许多心理学家认为,良好的人际关系对于获得幸福至关重要。不幸的是,这类研究经报道后,我们发现大多数研究关注的是量而不是质,它们往往只是告诉我们拥有多少朋友是理想的。有一项研究表明,根据一个人在学校时所拥有朋友的数量,能很好地预测他将来的财富,他每多一个朋友,成年后就会多 2% 的收入。亚里士多德对此给出了理性的解答,他认为很难说一个完全孤立的人拥有美好生活:“没有人会选择没有朋友的生活,即便他拥有其他一切。”美好生活应该包含他人,特别是基于真正相互钦慕而产生的牢固友谊,而不是纯粹令人愉快或有利用价值的友谊。但是,人们也会“想要独处”,部分原因是“智者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沉思”,“最自给自足者”同样如此。尽管人际关系很重要,但它只能促使我们获得美好生活,而不是构成美好生活的一部分。

亚里士多德同样思考过“享受”这个问题。他首先讲了一种很严苛的观点——沉醉于肉体享受的人,过的是“只适合牲畜”的生活。但他也认为,适当程度的享受与其他因素一样是必要的。首先,哪怕是纯粹的肉体享受,如果适度的话,也是好的。我们是肉体化的生物,肉体享受不会影响我们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具有破坏性、让我们偏离更好的追求的享受才是纵欲过度。

他还指出,享受分不同类型,最好的享受源于参加有意义的活动。这听起来像是一种傲慢的偏见。正如 19 世纪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区分艺术和精神的高级享受和身体的低级享受后,人们怀疑哲学家太急于把自己所喜欢的享受凌驾于普通人之上。但这不是思想相对于身体的问题,而是智力的主动性相对于被动性的问题。比如,试想一下听音乐这件事。你可以只是任凭音乐在身边流淌,也可以有意识地仔细倾听,欣赏音乐之美。第一种情况更多是动物或孩子般的享受,第二种情况则是成人独有的享受。

尽管这个例子不是特别有亚里士多德之风,但这种区分却是亚里士多德所推崇的,而且是关键性的区分。每种生物都有自身的天性或功用,任何生物的美好生活都意味着顺应其天性或功用而生活。因此,人类的美好生活也包括顺应我们作为理性动物的天性而生活。这听起来可能令人难以置信,原因有二:其一,我们已经对人类的天性这个概念持怀疑态度了,更别谈“人类天生的功用”这一概念。其二,把理性作为人类生活的核心,似乎有点儿精英主义,有点儿天真。我们难道不是更受非理性冲动而不是理性的影响吗?

亚里士多德可能把人类的理性程度夸大了。但他确实提出要适当地重视我们肉体化的天性,同时他坚持认为这种天性应该受到理性的控制。我们身上与其他动物一致的部分,没有被否认,也没有被抑制,只是不能让这部分来驾驭我们。

至于人性,没必要把它理解为是某种严格固定的东西,也没必要把它与“人类天生的功用”这样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美好生活就是顺应我们的天性而生活,这句话的意思仅仅是,这样生活能最充分地发掘我们的潜力,让我们不仅仅是生活得像动物一样。这就要求我们运用理智,但不一定要以显得很高尚、博学的方式来运用理智。正如我们所见,实践智慧正是亚里士多德所认为的美好生活的核心所在,实践智慧是人人都能培养的东西,不管有没有学术天赋。我们可以从宽泛的意义上来谈人类的理智,与之相对的是不经思考、纯粹听从本能。

亚里士多德的一些具体观点可能会被认为过于教条——比如,很多人都认为他相信最美好的生活本质上是种冥想的状态——但他的框架实际上是多元化的。这就意味着美好人生可以以不同的方式来实现,因为有很多条道路都可以通往独特的人生。不管是以科学、艺术、体育、技艺、喜剧为中心的人生,还是以利他主义为中心的人生,都是任何其他动物不可能拥有的生活,甚至连黑猩猩或海豚也不可能。

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重要部分就是拥有思考和独立选择的能力,没有人能为我们提供简单的答案,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们所需要的和亚里士多德所提供的,并不是一整套用来减轻我们自己作选择的责任的规定,而是一种为我们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提供框架的人生哲学。 a9OiBxf20S+gS/KNmSkEKBkxLU7ottWutiUEice3EijHrtZ465t9/IujOCg0uj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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