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拉丁区有个著名的人文景点叫做先贤祠。这座正面模仿罗马万神殿的新古典主义建筑供奉着法国历史上最杰出的人物,其中有叱咤风云的政治家,如让·拉纳和莱昂·甘必大;有影响深远的思想家,如伏尔泰和卢梭;有贡献巨大的科学家,如保罗·朗之万和居里夫妇;也有名垂青史的文学家,如维克多·雨果和大仲马。
入祀先贤祠是法国人至高无上的殊荣,从1791年落成至今,两百多年来只有七十二位伟人得以安葬在这里。作为法兰西的国家神庙,先贤祠除了有许多供奉这些伟人灵柩的墓室之外,还有几块纪念碑,上面镌刻着历代为国捐躯的烈士和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为法兰西献身的作家的名字;主殿的墙壁上另有若干石碑,单独褒扬那些以其思想或功绩影响了法国历史的名人,其中那块于1967年刻就的属于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碑文是Poète,romancier,aviateur,disparu au cours d'une mission de reconnaissance aérienne,le 31 juillet 1944(诗人、小说家、飞行员,1944年7月31日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这句话虽然简短,却很好地总结了圣埃克苏佩里精彩而传奇的人生。
圣埃克苏佩里家族原是法国的豪门巨族,安托万的祖父费尔南曾担任法国南部洛泽尔省的副省长,但1870年共和派当权之后,他辞官移居北部城市勒芒,在太阳保险公司担任董事。安托万的父亲让·圣埃克苏佩里世袭了伯爵的称号,也进入太阳保险公司,并被派往里昂开拓业务。1896年,三十三岁的让·圣埃克苏佩里在里昂迎娶了同样贵族出身的玛丽·封思科隆布,两人婚后琴瑟和谐,总共生了五个孩子,1900年6月29日出生的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是第三个。
1904年3月14日,方当盛年的让·圣埃克苏佩里因脑溢血在里昂的拉福火车站去世,玛丽·封思科隆布当时才二十八岁,而且正怀着第五个孩子。这位坚强而乐观的女性承担起抚养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的重任,在家族的支持下给了他们尽可能幸福的童年。所以尽管幼年失怙,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依然拥有美好的童年。他十岁以前的日子是在瓦尔省的拉摩尔城堡和安省比热地区的圣莫里斯·德·雷芒城堡中和他的兄弟姐妹度过的。出身于音乐世家的玛丽很重视培养子女的人文情怀,而安托万从小就显示出过人的文学才能,六岁就开始写诗。
到了1909年,安托万回到勒芒,听从祖父费尔南的安排,入读当地的圣十字圣母学校。安托万在该校过得并不开心,这部分是由于教会学校腐朽古板的氛围,部分是由于他被迫和母亲分开——安托万和他的弟弟弗朗索瓦来到了勒芒,而他母亲则留在比热地区照顾三个女儿。正是从这一年起,安托万和他的母亲开始了持续数十年的通信,部分信件后来收录在1955年出版的《写给母亲的信》里。大概是逆反心理作祟,安托万很抗拒学习,所以成绩特别差,跟祖父的关系也闹得很僵。不久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费尔南再次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他的次子罗歇在战场上壮烈牺牲。为了保住圣埃克苏佩里家族的香火,安托万在1915年被费尔南和玛丽送到瑞士弗莱堡的圣约翰学校,直到两年后从这里毕业。
1917年从圣约翰学校毕业后,安托万已经到了可以入伍的年龄。作为世家大族的子弟,他责无旁贷地必须到前线参战。安托万本来想追随其叔父罗歇的步伐,加入陆军的步兵团,但费尔南倾向于让他加入海军,主要是因为海军除了拥有较低的伤亡率之外,还是保皇派的中坚力量——而曾在第二帝国担任洛泽尔省副省长的费尔南正是顽固的保皇派。于是在这年的10月,安托万前往巴黎,像当年许多贵族子弟那样入读著名的圣路易高中,为加入海军做准备。但战争很快就结束了,于是在1918年年底通过体检、即将奔赴前线的安托万就这样和第一次世界大战擦肩而过。
战争结束后不久,在1919年,安托万按照家族的意思去投考海军学院,但得了个不及格的分数,满分二十分的作文他竟然只考了七分。这当然是故意的,在后来写给他二姐西蒙娜的信里,安托万说他根本就没有准备考试。他的祖父费尔南在这一年去世,这意味着再也不会有人来安排他的人生道路了。失去管束的安托万选择了到巴黎的国家美术学院建筑学系去当旁听生,但学习并不用功,整天在各处餐厅和酒馆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
他就这样过了十五个月,然后应政府的征召加入空军,担任地勤人员,并于1921年4月奉调当时隶属陆军的斯特拉斯堡第二空军团。他在斯特拉斯堡自掏两千法郎,学会了驾驶飞机,自此如愿地成为一名翱翔蓝天的飞行员。
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对飞机的热爱可以追溯到他十二岁的时候。早在1912年,回圣莫里斯·德·雷芒过暑假的安托万就迷上了飞机,他经常骑自行车到离家不远的昂贝略机场找人了解飞行原理。那时他曾写下三句诗——这是他的处女作——来表达他对飞机的痴迷:
Les ailes frémissaient sous le souffle du soir(机翼的颤动扰乱黑夜的呼吸)
Le moteur de son chant berçait l'âme endormie(引擎的歌声摇晃沉睡的灵魂)
Le soleil nous frôlait de sa couleur pâle(太阳涂抹我们用苍白的颜色)
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安托万终于通过考核,成为正式的飞行员。他在空军的表现良好,很快得到提拔,1922年10月晋升为第三十四空军团的少尉,调驻巴黎近郊的布尔热军事机场。职场上春风得意的安托万在情场上也是如愿以偿:此前每每逢场作戏的他在1922年终于遇到了第一个让他倾心的女人,同样贵族出身、后来同样成为作家的路易丝·维勒默罕(Louise de Vilmorin),并很快定了亲。
然而翌年春天,安托万遭遇了人生第一次飞机失事,在布尔热机场摔得头骨破裂,随后被军方遣散。康复后的安托万本来想谋求再次进入空军,但由于母亲玛丽的顾虑和未婚妻路易丝的反对而作罢。随后几年,他的人生陷入了低谷。
家财万贯且水性杨花的路易丝·维勒默罕既嫌弃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的家境已经没落,也不喜欢他热爱翱翔蓝天的冒险性格,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安托万虽然非常不舍得这段恋情,但他的苦苦哀求始终没能打动路易丝的心,于是两人在1923年秋天解除了婚约。从这个时候开始,安托万度过了三年穷极无聊的日子,他先是在某家砖瓦厂做会计,后来又当起卡车推销员,收入微薄不说,工作也很琐碎。他的烦闷可以从写于1925年的短诗《月色》中略窥端倪:
Il est minuit — je me promène(子夜时分——独行的我)
Et j’hésite scandalisé(我骇异地停下脚步)
Quel est ce pâle chimpanzé(那是惨白的猩猩吧)
Qui danse dans cette fontaine?(在泉水里翩然起舞?)
在工作之余,安托万写起了小说,试图用创作来排遣苦闷的心情。其实安托万一直有利用空隙时间写作的习惯,除了热衷于写短诗之外,他也经常给家人和朋友写信,往往随便拿起一张纸就写,而且喜欢给自己写的文字配上插图——他在国家美术学院虽然没学到什么知识,画画的技巧却提高了不少。但他正式写小说,是从这段日子开始的。
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在写作中找到了新的激情,他曾在写给他母亲的信里兴奋地说:“我的小说,妈妈,已经写好一半了。我由衷地相信这部小说是新颖的、简洁的。”这几年勤奋不辍的练笔为他的小说家生涯奠定了初步的基础。
1926年,在母亲的帮助下,安托万得到了重返蓝天的机会:拉泰科埃尔(Latécoère)航空公司聘请了他,让他执飞法国西南部的图卢兹和非洲塞内加尔的达喀尔之间的邮政航线。上任后他利用空余时间创作了短篇小说《雅克·伯尼的逃逸》( L'évasion de Jacques Bernis ),后来改名为《飞行员》( L'aviateur ),发表在短命的文学期刊《银船》( Le Navire d'argent )上,这是他的小说处女作。
重操旧业的安托万又是如鱼得水,1927年年底被任命为拉泰科埃尔公司犹比角基地的经理。犹比角位于摩洛哥西南部,面向浩瀚无际的大西洋,背靠黄沙万里的撒哈拉沙漠,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它是欧洲和非洲航线的重要中转站。当时摩洛哥处在西班牙的殖民统治之下,西班牙人和土著摩尔人势成水火,他们之间的战争经常殃及无辜的法国邮政航班。安托万虽然不会说西班牙语,但拉泰科埃尔公司的领导层看中他的贵族身份,认为他有能力协调好该公司和西班牙人、摩尔人的关系,于是将他派到犹比角任职。
安托万和三名技术人员在这个极其荒凉的地方生活了将近两年,除了每周两次接待往返图卢兹和达喀尔的邮政专机、偶尔抢救在沙漠中失事的飞行员之外,其他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每当夜幕降临,安托万就会点燃煤油灯,在海涛声的陪伴下撰写新的作品——《南线邮航》( Courrier sud )。这部小说可以说是《飞行员》的扩充和改写,主人公依然是雅克·伯尼,拉泰科埃尔公司的员工,执飞图卢兹、卡萨布兰卡和达喀尔之间的邮政航线。小说讲述的是雅克·伯尼和有夫之妇吉纳维芙的爱情故事,由于这是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它的结构显得有点失调:对主人公的职业背景着墨过多,对两人的交往则描写太少。但它的语言非常精致,而且极富诗意,显然是经过精雕细琢而成。法国著名的伽利玛出版社在1929年出版了《南线邮航》,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由此——用文学批评家让·克劳德·佩里埃(Jean ClaudePerrier)的话来说——“从诗人变成了小说家,而他的两大爱好,飞行和文学,也从此合而为一。”实际上,诗意的语言是安托万作品最重要的特征,乃至法国大文豪让·谷克多(JeanCocteau)曾不无钦羡地说他写的都是“小说的诗”(poésiede romans)。
因为在犹比角基地的表现十分出色,1929年9月,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和另外两个航空史的先驱让·梅尔莫兹(Jean Mermoz)、亨利·吉约梅(Henri Guillaume)被派往南美,负责开拓巴塔哥尼亚的航线。这次南美之行让安托万找到了他的人生伴侣:1930年10月,就在即将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返回法国的时候,他邂逅了康苏艾萝·桑辛·圣多瓦(Consuelo Suncin de Sandoval),一个已经两次成为寡妇的萨尔瓦多女性,著名的危地马拉作家戈梅·卡利罗(Gomez Carrillo)的遗孀。安托万对娇小美丽的康苏艾萝一见倾心,立即展开猛烈的求爱攻势,康苏艾萝抵挡不住他的死缠烂打,1931年4月和他在法国举行了婚礼。
在追求康苏艾萝的过程中,为了证明自己的才华比戈梅·卡利罗更加出色,安托万花费很多心血创作了新的长篇小说《夜航》( Vol de nuit )。两人结婚之前曾在法国尼斯度过几个星期的假日,期间和在当地安度晚年的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有过密切的交往。当时年近七十的梅特林克早已是名满天下的大文豪,他曾在1911年戴上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是比利时和法国的文坛泰斗。梅特林克虽然是卡利罗生前的密友,但他并不反对安托万和康苏艾萝的婚事,反而对安托万青眼有加,言之凿凿地对康苏艾萝说她的未婚夫必将成为法国最伟大的作家。
1931年出版的《夜航》初步印证了梅特林克的先见之明。小说主角法比安是巴塔哥尼亚邮政公司的飞行员,负责驾驶递送邮件的飞机。有一天雷雨交加,但老板里维埃命令法比安必须按计划出发,以便邮件能够准时送达;于是法比安只好冒雨飞上阿根廷的夜空。法比安出发后,里维埃生怕他会出事,通过无线电和他保持联络。法比安的妻子也在等待他能平安落地。但后来情况变得越来越危急,法比安似乎注定在劫难逃。随后无线电信号丢失,里维埃只能束手无策地计算着法比安的飞机会在什么时候坠毁。这让原本坚信航班应该准时起飞才能赚更多钱的里维埃感到极其不安。小说写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法比安显然必死无疑。
因为有大作家安德烈·纪德作序推荐,故事紧张、文笔优美的《夜航》很快取得成功,并顺利地得到当年的费米娜文学奖。获得这个声誉卓著的文学奖之后,安托万变得家喻户晓,成为法国文坛的新星,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夜航》在1933年上映,让作者的声望达到了新的高度。
尽管在事业上,拥有诗人、作家、飞行员三重身份的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已经踏上通往巴黎先贤祠的康庄大道,但他的私人生活并不美满。首先是他和康苏艾萝的关系在婚后始终处于紧张的状态。安托万经常外出执行任务,在家的时间很少,又喜欢四处留情;而康苏艾萝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同样有许多风流韵事,两个人经常争吵不休。但更严重的是,自幼锦衣玉食的安托万在成名之后更是挥金如土,伽利玛出版社支付的版税收入远远不够他的花销。他租住豪宅,购买私人飞机,甚至还拥有布加迪跑车,光是所抽的黑猫牌(Craven A)香烟,每个月就要耗费几千法郎。这种不知节制的生活让安托万很快陷入债台高筑的窘境,为了赚到更多的钱,他想尽办法,包括申请了十五项航空领域的专利,但都没能摆脱入不敷出的经济状况。
于是在1935年12月,为了赢取高达十五万法郎的奖金,他和机械师安德烈·普雷沃(André Prévot)驾驶飞机参加了巴黎-西贡航线的竞赛,试图创造新的飞行速度纪录。经过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行之后,他们的飞机在撒哈拉沙漠坠毁。安托万此前已经遭遇过几次飞机失事,但这次离死亡是最近的。他们虽然近乎奇迹般毫发无损地降落在沙漠里,身边却没有足够的饮用水和食物。到第四天,就在两人因为脱水而即将死亡的时候,有个贝都因族的阿拉伯人骑着骆驼路过,并用当地故老相传的医术救活了他们。这段死里逃生的传奇经历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安托万因之声名大噪,几乎被视为国民英雄。
这次失败的尝试没能让安托万赚到那十五万法郎的赏金,但濒死的经验却让他对人生、对世界有了更深刻的思考,最终促成了他的第三部作品,也就是《人的大地》( Terre des hommes )。安托万在书中回顾了他整个飞行员生涯,从1926年执飞图卢兹-达喀尔航线,到驻扎犹比角,再到奉命开拓南美航线,最后是1935年年底在撒哈拉沙漠的坠机事件。他情真意切地讲述了他和梅尔莫兹、吉约梅等人的同志之谊,用优美的文笔描绘了从空中看到的景象,同时也穿插着许多反思人类社会的哲学思考。这部杰作的出版让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在大西洋两岸都成为炙手可热的名人:1939年,原著拿到了法国历史最悠久、声誉最崇高的法兰西学院文学奖,英译本《风沙星辰》( Wind , Sand and Stars )则在美国摘下了国家图书奖。
《人的大地》的销量很好,是20世纪法国顶级畅销的图书,它本来可以缓解安托万在经济上的困窘,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这一年爆发了。1939年9月,德国和苏联瓜分了波兰,作为波兰的盟友,英国和法国被迫向德国宣战。但骁勇善战的纳粹军队只用了几个月就以风卷残云之势击溃法国,并成立了傀儡政权,也就是维希政府。在维希政府与纳粹德国签署停战协定之后,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搭乘远洋轮船前往美国,于1940年12月31日抵达纽约。在美国停留期间,他尽力呼吁美国政府尽早参战,可是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从1941年起,去国离家的安托万流离失所地浪迹美国和加拿大,直到1943年4月才离开。在这27个月里,安托万依然笔耕不辍,写出了生前最后三部作品,分别是《战争飞行员》( Pilote de guerre )、《小王子》( Le Petit Prince )和《致人质的信》( Lettre à un otage )。但热爱法兰西和飞行的他并不甘心在太平的美国当个作家,而是渴望重返欧洲抗击纳粹。
1941年12月7日,自取灭亡的日本军队突袭珍珠港,导致几乎损失了整支太平洋舰队的美国终于不再袖手旁观,在次日宣布加入同盟国阵营。安托万由此开始积极地谋求加入同盟国的空军,但他年纪太大,身体状况也很差(因为出过几次严重的飞行事故),美国军方一直拒绝他的请求。等到1943年,在盟军欧洲最高指挥官德怀特·艾森豪威尔的特批下,安托万离开美国,前往北非战场,重返他心爱的蓝天。然而不幸的是,在1944年7月31日,他驾驶飞机从科西嘉岛起飞,执行他的第九次勘察任务,但随后离奇失踪,再也没有回到人间,就此结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
对自己的文字有着很高要求的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并不是高产的作家,他生前只出版过七部作品,篇幅最长的《战斗飞行员》才248页,最短的《致人质的信》更是只有56页。但这些作品都很受欢迎,尤其是1943年出版的《小王子》。这本薄薄的小说曾被法国读者票选为20世纪最佳图书,虽然出版到现在已将近七十年,但每年在世界各地仍有上百万册的销量,总销量更是高达两亿册以上,仅次于钦定版英文《圣经》,和狄更斯的《双城记》并列为史上第二畅销图书。《小王子》也是拥有最多译本的小说,迄今已被翻译成两百五十多种语言和方言,其中光是日语就有超过十六种译本。就中国的情况而言,我了解到的有五十多种不同译者的汉译本。上海图书馆收藏有一百多个版本的《小王子》,其中只有三个版本是在2000年以前出版的;也就是说,在进入21世纪的这十二年来,市场上出现了上百个版本的《小王子》。
和《小王子》在文化上巨大的重要性和在市场上惊人的成功不相匹配的,是国内评论界和普通读者对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这部代表作的认识。根据检索中国知网的学术文献总库得到的结果,以《小王子》为研究对象的学术论文只有十三篇,但以《追风筝的人》为研究对象的反倒有五十几篇。大多数普通读者,甚至包括部分《小王子》的译者,则往往认为它无非是一本适合儿童阅读的童话书,只不过比其他童话书畅销。但《小王子》显然不仅仅是一本普通的畅销童话书而已,否则我们很难理解它的受欢迎程度何以会如此广泛和持久。实际上,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这部作品在叙事艺术、哲学理念和语言技巧等方面均取得极高的成就。由于小说的篇幅很短,只要花几十分钟即可翻阅完毕,所以这里就不再概述主要的情节,而是直接对文本进行分析。
从篇幅上来讲,翻译过来只有两万五千个汉字的《小王子》绝对是短篇小说,但其叙事结构之完整,却足以媲美出色的古典戏剧或长篇小说。德国的文学理论家古斯塔夫·弗雷塔格(Gustav Freytag)在其1863年出版的《戏剧的技巧》( Die Technik des Dramas )中指出,古典戏剧的叙事结构可以分为五个部分:铺垫、发展、高潮、回落和灾难。如果以这个理论为参照系,《小王子》的叙事结构显得特别明显:第一章是叙事者(即飞行员)的自述,是铺垫部分;第二章到第九章讲述飞行员和小王子的相遇和互动,是发展部分;第十章到第十五章讲述小王子走访六颗小行星的经过,是高潮部分;第十六章到第二十三章讲述小王子在地球上的遭遇,是回落部分;第二十四章到第二十七章又继续讲述飞行员和小王子的相处,并以小王子的消失告终,是灾难部分。以如此短小的篇幅包含如此完整的结构,并且丝毫不显得局促,这当然需要极为高明的写作技巧才能办得到。
《小王子》的古典美还体现在其叙事视角的变化上。这部小说的叙事视角是随着叙事结构而变化的,从开头到结尾共分为五个阶段:第一人称,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并存,第三人称,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并存,第一人称。熟悉古典音乐的读者很容易联想到奏鸣曲式的结构:引子、呈示部、发展部、再现部和尾声;这种环环相扣的人称转换使得整部小说就像古典风格的奏鸣曲般流畅而华美。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甚至还在呈示部中加入了变奏曲:小说的第六章突然短暂地转变为第二人称叙事。这也是他喜欢用的写作技巧,在《人的大地》第二章的第二部分,在写到吉约梅时,他也突然采用了第二人称叙事。
几乎所有看过《小王子》的读者都会久久难以忘记叙事者第一幅画给他们带来的震撼:那幅画看上去像帽子,但实际上是蟒蛇吞大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王子》本身很像那幅画,这个貌似简单的故事隐藏着无数和作者的生平及其先前作品相关的信息,书中几乎每个角色、每个场景都有强烈的暗示作用。
其中有些很明显,只要对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的人生稍微有点了解就能看出来,比如叙事者的飞机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失事,这指向了作者本人1935年年底那次事故。又如小王子居住的B612号小行星上有三座火山,这暗示着他的妻子康苏艾萝的家乡——被称为“火山之国”的中美洲小国萨尔瓦多。
有些没那么明显,需要对作者的生活经历有更多的认识才能发现。比如第十五章那个留着花白胡子的地理学家,他暗示的是作者的祖父费尔南——费尔南在勒芒的别墅有一间摆放着许多精美藏书的书房。又如第六章写道:“大家都知道,如果美国是中午,那么法国是黄昏。如果能在一分钟内赶到法国,那就能看见日落。可惜法国太远了。”如果不知道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写《小王子》时身在美国,对沦陷的法国怀有深深的眷恋,我们就会觉得这句话特别突兀。
有些则非常隐晦,需要熟读作者的其他作品才能恍然大悟。比如第二十章写道:“所有的道路都通往人类的居住区。”我相信绝大多数读者都会忽略这句似乎很寻常的话,但如果看过《人的大地》,你就会知道它也是对人类社会的反思和批判。在《人的大地》第四章“飞机和地球”开篇,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写道:
飞机无疑是机器,但也是分析工具!这种工具让我们发现了地球的真面目。其实许多个世纪以来,道路欺骗了我们……它们避开贫瘠的土地,岩石和沙地,它们迎合人类的需求,从水泉延伸向水泉。它们引领农民从谷仓走向麦田,睡眼惺忪的牲畜在黎明迈过厩房的门槛,沿着它们走进晨晖里的紫花苜蓿地。它们连接着不同的村庄,因为这些村庄的人要通婚。就算有道路穿过沙漠,那也是欢乐地在许多绿洲之间蜿蜒前行。这些曲折的道路就像宠溺的谎言般欺骗了我们,让我们在旅途中遇见如此之多的肥沃土壤,如此之多的果园牧场,所以长久以来我们对这座监狱有着美好的印象。我们误以为这个星球是湿润和温柔的。
当我们读完这段话,领略了作为飞行员的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在蓝天上感悟的道理,再回头去看小说的第二十章,我们会对小王子在地球上的孤寂有更多的体会。
但《小王子》能够历久不衰地征服亿万读者——不仅仅是儿童——的心,这种大师级别的写作技巧固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更关键的还是这部小说对成人世界各种荒谬现象的揭露和批判。
从小说的第十章开始,小王子访问了和他所在的星球相邻的六颗小行星,先后遇见了国王、虚荣的人、爱喝酒的人、做生意的人、掌灯的人和地理学家。这些角色虽然各有各的荒唐,或权欲熏心,或爱慕虚荣,或颓废贪杯,或财迷心窍,或冥顽不灵,或脱离实际,但他们共同的特点是过于关注外在的东西,从而丧失了内心的安宁和快乐。小王子遇到这些人之后的反应都是:“大人真是奇怪啊。”小王子拜访的第七个星球就是地球,地球当然也有这些奇怪的角色:
地球可不是普通的星球哦!这里有一百一十一位国王(当然包括了非洲的国王),七千个地理学家,九十万个做生意的人,七百五十万个爱喝酒的人,三亿一千一百万虚荣的人……(第071页)
实际上,作为叙事者的飞行员,或者毋宁说作者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早在第四章就指出了地球上成人世界的荒谬:
大人热爱数字。如果你跟他们说你认识了新朋友,他们从来不会问你重要的事情。他们从来不会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样?他最喜欢什么游戏?他收集蝴蝶吗?”他们会问:“他多少岁?有多少个兄弟?他有多重?他父亲赚多少钱?”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觉得他们了解了他。如果你对大人说:“我看到一座漂亮红砖房,窗台上摆着几盆天竺葵,屋顶有许多鸽子……”那他们想象不出这座房子是什么样的。你必须说:“我看到一座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他们就会惊叫:“哇,多漂亮的房子啊!”(第020-021页)
这段话批判的是现代生活最病态的特征,也就是所谓的理性化——试图用客观的标准体系来界定和衡量主观的价值意义。自从货币经济兴起之后,有太多的现代人将自身的快乐和价值寄托在对作为一般等价物的金钱的追求上。大家以为只要赚到更多的钱财,拥有更多的商品,住进更大的房子,他们就会变得更加快乐,他们的人生也将变得更加有价值和有意义。可是无数事实证明,这种想法无论在逻辑上还是在实践中都是错误的,而且恰恰是现代人普遍感到不快乐和无意义的根源。但《小王子》能够如此历久不衰地广受世界各地欢迎,凭借的并非它对荒谬的成人世界的抨击,而是它在小说中所持的存在主义立场——尽管这一点经常遭到忽略。无论在中国还是外国,人们普遍认为让-保罗·萨特在1938年出版的《恶心》( La Nausée )和阿尔贝·加缪在1942年出版的《陌生人》( L’Étranger )是存在主义文学的先驱,却很少有人指出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的《人的大地》和《小王子》也深刻地体现了这个哲学流派的核心思想。
在20世纪兴起的存在主义哲学源自丹麦思想家克尔凯郭尔(Søren Kierkegaard),它是西方的基督教神学和东方的佛教思想相结合的产物。存在主义最核心的命题是存在先于本质,这意味着人的本质是由他的存在决定的。或者用更通俗的话来说,人生的价值和意义都是人们通过实际生活中的行动创造出来的。换言之,外在事物,或者生活本身是没有意义的,除非你去赋予它意义。在《小王子》中,作者安排由在西方文化中象征着智慧的狐狸说出这番哲理:
对我来说,你无非是个孩子,和其他成千上万个孩子没有什么区别。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无非是只狐狸,和其他成千上万只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你驯化了我,那我们就会彼此需要。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对你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第084页)
在此之前,走进玫瑰花园的小王子就像现代人那样,突然觉得生活是毫无意义的——他原本以为他在B612号小行星上的玫瑰是全宇宙中仅有的一朵,但他发现,光是他走进的那个花园就有五千朵和她一模一样的花;这让他感到伤心欲绝。经过狐狸的点拨之后,他终于恍然大悟,回到那座花园,对里面的玫瑰说:
“你们很美丽,但也很空虚,”他又说,“不会有人为你们去死。当然,寻常的路人会认为我的玫瑰花和你们差不多。但她比你们全部加起来还重要,因为我给她浇过水。因为我给她盖过玻璃罩。因为我为她挡过风。因为我为她消灭过毛毛虫(但留了两三条活口,好让它们变成蝴蝶)。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抱怨和吹嘘,甚至有时候也倾听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第089页)
到后来,等到小王子即将离开地球的时候,他和叙事者分享了狐狸告诉他的秘密:“看东西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在这里,“心”代表内在的感受,“重要的东西”意味着生活的意义和价值,“眼睛”指代外在的因素。这句极富东方禅宗意蕴的存在主义宣言可以被视为《小王子》送给众多作茧自缚的现代读者的福音。
最令人钦佩的是,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中隐藏了如此丰富的信息和如此深刻的思想,但他所用的文字竟然极其朴素和纯净:无论是叙述的部分,还是小王子和飞行员的对白,都简单得连学前的儿童也能够理解。这种大巧若拙、返璞归真的写作技术是非常罕见的,就这方面来说,只有厄尼斯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等屈指可数的巨著才能够和《小王子》相提并论。
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在1944年7月底离奇失踪之后,人们对他的去向有很多猜测。其中最浪漫的是,他并没有死去,而是和小王子一样离开了地球。毕竟安托万曾如此回忆他的第一次驾驶飞机时的心情:“如果有足够的油,我就离开地球不回来啦。”但不管怎么样,随着《夜航》、《人的大地》、《小王子》等作品的传播,他在世界各地的影响越来越大。1967年,加拿大的蒙特利尔举办了影响深远的世界博览会,主题来自《人的大地》,这让作者的名字传遍了整个世界。这次博览会结束之后,鉴于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对世界的巨大影响,那年11月11日,法国政府将那块刻着他名字的石碑安放到巴黎先贤祠主殿的墙壁上,以供后人凭吊。在他失踪五十周年的1994年,法国政府将他和小王子的形象印到了面额为五十法郎的新钞票上;到他诞生一百周年的2000年,里昂国际机场改名为圣埃克苏佩里机场。可以说,在20世纪的法国,没有哪个作家的声望能比得上这本《小王子》的作者。
2000年5月,有个潜水员在马赛附近的海底发现了一架飞机的残骸;经过几年的调查,法国文化部、空军和水下考古部门共同证实这具残骸属于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失事时驾驶的飞机。2008年,有个八十五岁的前德国空军飞行员向《普罗旺斯报》坦白,1944年7月31日,他曾在发现残骸的地方附近击落一架飞机。
时至今日,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失踪的疑云已经渐渐散去,人们普遍相信他已经葬身海底,而不是像小王子那样离开了地球。但他的作品,尤其是《小王子》,依然受到亿万读者的热爱;而且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种热爱很可能将是永恒的。
李继宏
2012年3月8日
我恳请读到这本书的孩子原谅我把它献给一个大人。我有正当的理由:这个大人是我在人世间最好的朋友。我还有个理由:他能理解一切,包括给小孩看的书。我有第三个理由:他生活在法国,现在又饿又冷。他需要安慰。如果这些理由还不够,那我就把这本书献给这个大人从前当过的那个孩子。所有大人最初都是孩子(但这很少有人记得)。我把我的献辞修改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