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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未知,父母不详,却不知为何有一个师父。我从小受困,四面高墙,一样不知为何。

我懂事的时候命运安排我目睹武林中最浩大的一场比武。

当时江湖中有两个派系,便是少林和武当。少林的势力比武当强大一点,因为大家都觉得长头发很难打理。少林信仰佛教,抛去一切的表面或者深刻,年幼的我觉得它讲究的是“忍”字,派中高手和普通人的区别就是“忍”的度,高手的出手总是那么时机恰当,有的时候一样的事情在不同的时间做会有不同的效果。

师父写下:时,空,皆无法改变,而时空却可以改变。这很难理解。我的早期理解是一个逗号可以改变一切,师父说:不,你仔细看。

我说:上句和下句就一个逗号之差别。

师父说:你只看到表面,你仔细看,差别不只一个逗号。

从日落到日出,我将手上捧的俩字看到快不认识了,师父将我叫入房中说:你看出差别了吗?

我说:我只看出一个逗号的差别。师父说,你已离答案很近,但是离答案越近,便越容易找不到答案。

我跪在地上请求师父参破。

师父说:看,其实是两个逗号。

少林武当的恩怨由来已久,当分歧明显后,少林内部便更加严格。秋天时候,师父下令统一江湖中所有少林子弟的服饰,但是麻烦随即而来,服饰统一后,坊间便有伪造,一些人购得少林服饰后,打劫拐骗,严重蛊惑民心。师父十分疑惑,为何没有人冒充武当?我说,武当上下皆是便衣,不过师父宽心,武当作恶多端,已经不需要冒充,而少林形象一向很高,所以才会有人受骗。

师父听了没表情,觉得外表只是次要,而外界纷扰,清者自清,主要在修行上和武当有所区别。“忍”字是种技巧,刃悬于心,退一寸则不成忍,进一寸不成仁。我们静静思索忍的度。其实忍字不难,不就是憋着吗,关键是“度”难以掌握。倘若出手太早,我等便和武当没有区别,这是少林的大忌;倘若出手太晚,我等已然被打死,自然很愚蠢。

我的师兄叫释空,师父应该很不喜欢他。他的身世很特别。我们一起出去,最先动手的永远是他,关键是他并不具备我佛精神,不光在我们中间他最先动手,甚至在敌我之间他都是第一个。我想,他是只记住了师父一万多句话中的一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并且是后半句。

江湖中群龙无首的时候看似很乱,但是群龙有首的时候其实更乱。我记忆中的那场比武很乱。大家靠人口传播,此事已经成为全国轰动的事件,圈内圈外更觉得这是今年惟一具有观赏性的赛事,只是人多口杂,在传播过程中出现了很多不可避免的误差。好不容易统一了时间以后,地点上出现了很多的传说,有说在府前广场的,有说在城外竹林的,有说在望江楼外的。而当时皇帝对张贴布告管理很严,所以传说只能如此继续。

那天,长安城大乱,城中各大广场竹林妓院客栈饭庄前都出现了千人以上围观人群,自发组成很多堆,各自坚信将目睹世代的交替。

武林中的想法是,比武在城中最高的地方举行,这样方便大家的见证。长安最高的点莫过于朝中宰相开的怡春阁,可是当时楼下居然只有一些圈内人士。为了权威和公正,大家决定将决斗推迟两个时辰。我记得很多少林的人都在城中宣传,决斗真正的地点是长安城最高的地方。江湖虽然是少数人的,但是江湖要多数人都看见。

两个时辰以后,负责传话的释空告诉我师父,怡春阁下依然人群稀少。

师父对我说:你看,任何事情都要当机立断,不能一再拖延,和很多人有关联的,更加不能一变再变,这样,谁都对你失去信心。今日的决斗本是天下大事,可是民心已失,结局无论怎样,都在历史上有所遗憾。

说完,又有消息传来,城西一棵千年古树下围了上万人。师父当时很诧异。有人向他提议,那场比武可以移到那里举行,毕竟人少好迁移。师父说:不能在树上打,万一掉下来,那怎么办?长安再好也好不过这屋顶,告诉他们,在怡春阁屋顶上,朝廷就不管了,人那么多,朝廷也不好管。

口信发出去,民众又纷纷向怡春阁涌来。

那时我觉得,其实人民是愚蠢的。

少林的当家人慧竟和武当的当家人刘云此时已经从梯子上走上屋顶,两人对视站着,手背在身后,很威风。时辰到后,俩人的衣服都被风掀动了一下。我看见刘云掀起手掌发了暗器,慧竟微微闪了一下,那针刺入屋顶雕龙中,从龙额头刺入,却从龙须中探出针头,可是终究无力为续,卡在龙雕中。我看见慧竟用手指抽出镖,应该完全没有想到那针很阴险,没那龙头挡着还能回来。

那一镖极为隐蔽,我只能从他的袖口扬了一下判断镖已出手,而且速度应该很快,只是有点歪,擦破了刘云的耳朵。速度准度和隐蔽程度一直很难三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下面围观的人大喊:快动手啊。

师父问我:几招了?

我说:两招,如果我们的镖没有毒,那应该没有胜负。

师父说:我们的镖没有毒。

我问:为什么我们的镖没有毒,寺里有很多天下奇毒的方子,用了我们今天就赢了。

师父说:毒别人的,终将毒到自己。而且镖没出手前,自己离危险是最近的。

刘云伸出手掌,往前走了一步,突然猛向慧竟冲过去。慧竟往后退了一步,但是我看见他脚尖触到瓦块的一刹那,那片瓦块移位比正常要大,而慧竟那步应该很用力,因为要支撑住身体,接刘云那一招。我感觉那片瓦会松塌。

那一步后,整片瓦都陷了,慧竟没站稳,从屋顶上往下滚。过程中,我看见他一直伸手要扒住瓦片,可是瓦片的方向和结构注定只能被掀掉。

一声巨响后,慧竟从屋顶上摔下来,腰撞到围墙,重重跌在地上,昏迷不醒。

下面马上骚动了。少林的人立刻围上去,而民众还愣在原地没有反应。武当的人个个笑逐颜开,因为在大家眼里,正常决斗过程就是俩人站半天没动静,少林那边第一个动作就是一脚踩空栽下去了。刘云在屋顶上高举双手。武林新的盟主就这样诞生。

虽然过程比较简单,但是观看的人群还是普遍觉得满意。首先,高手过招自然是几招的事情,况且一个人一生中能亲眼看见几回人从屋顶上栽下来。人群中大部分暂时还没弄明白是谁掉下来了,但是大家都以为,另外一方发了什么不知名神功,因为大家普遍觉得大地震了一下。

几天以后,传言将更加悬乎。

武当的人正要去接刘云,突然我师父说:少林弟子,把他们压下去,把梯子砸了。那年,少林就在长安附近,而武当远在千里外,所以少林来了数千人,武当只派了代表几百人。我们很快把他们围住。谁也没有出手。

刘云在屋顶上喊:给我冲进来,弄我下来。百姓们,我是盟主了,快拿梯子来。

而此时,怡春阁外已经没有看热闹的了。危难时刻,百姓的撤退总是那么神速。人已经一个没有,地上只有一棵大白菜还在打转。

朝廷的意思是,那是江湖上的事情,陆地是大,江湖是小,江湖的事情,我们管不过来,谁挑起的,还要谁解决。

高官们其实很关心这件事情,每天都有偷偷探听消息的。首先,虽然皇帝淡化处理,但是谁都知道,这是国家的大事情。皇帝的风格是,越是大的事情,越要没有动静。朝廷的稳定和天下的安定很可能与这件事情有关联。其次,也是最关键的,只要刘云一天在屋顶上,怡春阁就一天不能开放。

僵持了十四天,刘云终于饿死了。

从此就开始了乱世。

我很奇怪,我自己有记忆的时候是五岁。五岁我就在少林寺里。我的师父在这里应该很大,因为他只有两个徒弟。一个叫释空,是我师哥,我叫释然。

那些年,少林旺盛,旺盛到释字已经无法再取法号,师父自己偷偷留了几个好听或者有意义的字,留给有关系的人。这些人一般给人看自己法号的牌子别人就知道肯定后台很硬,不是总寺里管事务的,就是与外面大官有关系的,所以一亮法号牌一般去哪里都没人截,在路上骑马也是怎么骑都可以。强行超马、内道超驴、逆行、超速、违章拴马、轻微追尾,衙门都不会管。有些家境不好要出家的,都因为自己的法号实在太难听而放弃了来少林的念头,转而行乞。

六岁时候,我听师父对一个在寺前跪了七天的人说:你只能叫释放了,我看就这个好听一点。

七岁的时候,我听师父对一个在寺前跪了十天的人说:我很感动,但是法号不多了,我看剩下的最好听的也就是释奶了。

那人说:谢师父,但是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只要不叫这个法号,叫什么都可以。

师父说:那就只有释屎了。

那人可能跪晕了,居然公开表达了大逆不道的想法:师父,法号为何只能是两个字,三个字也可以啊。

师父说:我师父传下的就是如此,并且规定不能取三个字。

那人说:三个字不行,可以四个字啊。

师父说:你太多嘴了,难道你想叫释迦牟尼吗?

此人最终在扫了一个春天寺庙以后留在少林,法号释奶。

师父说,他最喜欢“然”字,“然”字包含的东西最难以说清。他将“然”字给了我。我当时不知道一个如此好的法号包含的意义,其实我更喜欢“释空”,师兄也同意大家换一个法号,但是我们表达了这个想法以后,被双双罚跪了一个昼夜。师父说,这些,不是想换就换的。这些,是命里带来的,你不能与命换,除非你拿命换。

随着我渐渐地长大,我越来越发现我有别人没有的功能。江湖武术,无非是这样,武林高手一人能抵十人,暗器奇准,眼力甚好,虽然跑得快,跳得高,但快快不过马,高高不过墙,只是比普通人跑得快那么一点点,跳得高那么一点点而已,而武林的发展最终将集于暗器,只是这样。但是我只要愿意,就算你一个动作再快,我却可以清楚地看到,而且犹如慢放,暗器再快,十丈开外到我面前我感觉也要一个哈欠的工夫,我可以早早去接。但是我接或躲的动作在我看来也很慢,而师父训练的,也只是让我的动作越来越快而已。

师父说:你瞎了三辈子,所以这辈子还的。

我说:那多好,这辈子多开心。

师父说:你不知道你上辈子的苦。

我说:那我下辈子呢?

师父说:还是个瞎子。你这样的能力,三生一个轮回。

我说:那三百年才能再出一个我了。

师父说:不是三百年,是一百年,你的三世总共一百年。

当时,师父还没有教我除法。

我七岁的时候,天亮就起床,然后站在院子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谁从哪儿抛出一把扫帚,我必须不让它落地,否则我要倒立一个时辰。我最怕倒立。扫院子的时候,我每一扫帚都不能让灰尘扬起,所以一扫帚下去马上要反过来压住,如此往复,很是辛苦。师父这样做一定是为了让我动作更快。我大部分时候觉得自己很聪明,但是十年后师父一句话使我惊醒。师父说:你不用那么累,如果每一把扫得很慢,灰尘就不扬起来了。

日复一日都是这样,可是我却想过院外的日子。少林对我看管得很严,我去什么地方都有人跟随,而且都是很多人。其实他们做的任何事情出的任何招式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只是要出去自己玩一会儿罢了,自然会回来。

可是我五岁前都做了什么?我问师父,师父说我五岁前玩够了,到了学东西的时候了,奇怪的是,为什么我的记忆空白了五年。

七岁那年夏天,我和释空终于被批准去院子外面洗澡,寺庙在山上,不远处就横着一条小河,边上还有很多枣树。那次洗澡树上一共掉下三十一颗枣子。

释空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说:我还不知道我是谁呢。

释空大我三岁。他说:我们都已经有高强武艺,偷偷下山先弄明白我们是谁,再玩点好玩的吧。

我知道,几天里弄明白身世是不大可能的,去玩倒是真的。

我马上表示赞同。

释空说:我们不能走山路下去,我们沿着小河往下。

还没有表态,我已经情不自禁往下了。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沿河有一个山洞。

在寺里我们听过很多故事,并发现凡传说中的人物,肯定只在洞里得到了改变命运的神秘力量。我曾经感叹,在寺里待十年还不如洞里搞一搞。师父说,那是定数,以前的只是为定数发生前的准备,是引导你生命走向定数的必要,因为定数不是你生命的定数,而是一个时代的定数,恰巧需要发生在一个生命里。我表示无法理解。师父说,也就是你现在不好好在少林寺练习武功,面前有一万个洞也没用。

而那天,终于让我见到山洞。释空非常兴奋,扑向洞口。俩人当中已经有一个很兴奋,所以我必须显得很冷静,因为在传说里,是人物的很少激动。但是我终于忍不住,因为那个洞的位置、大小和开口的形状都太正点了,太传说了。我面容严峻跑得比师兄还快。

就像传说里的一样,还没到洞口,我俩已经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寺庙里,师父的声音飘来:你终于醒了。

我张开眼睛第一句话就问那洞如何了。

师父摇摇头。

我又问:师兄如何了?

师父说:比你醒得早,在罚马步,已经站了一天了。

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还得昏迷。

师父说:你不用罚。

我说:为什么?

师父说:此番你们进洞,肯定是你的主意。但是你师兄醒得比你早,所以把罪全扛了,说是强拖你进去。既然这样,我就不罚你了。

我说:究竟怎么了?

师父说:你先听我说,你记住你肯定不是一般的人,以后做事情一定要记住,你越是觉得非做不可非去不可的事情,就一定要慎重。你还小,不一定明白。但是你一定都会记住,一般人醒,第一句话都是“这是哪儿”,你先问洞再问师兄,说明你很明白你要明白的东西,而且在你心里的次序也很清楚。记住,什么事情都要遵循心里的次序。

我说:那师兄醒后第一句话是什么?

师父说:我不告诉你。不过,你将来会知道,你们两人,终究不能共存。

第二天,我遇到释空,我始终不明白他醒来第一句话是什么。他说:站太久,忘了。

我说:怎么着好好地就迷过去了呢?

师兄说:我要知道怎么迷过去的那还能迷过去吗。

我说:我要再去那洞里。

师兄说:怎么去,这是九山十寺里最严密的寺,根本不可能出去。

我说:那洞多可惜啊。

后来,我决定去找师父解决问题。

师父说:那个洞我也知道,我其实很想告诉你们,可是现在不是时候,你们觉得在寺里很无聊,就给你们留一个秘密,等到来年此时,我自会告诉你们。

方丈在一边笑。我们走后,方丈说:这两个小孩,一个洞就能说一年啊,真是一洞一世界啊。不过这么小就在寺里,多少是无聊啊。

师父说:有了苍白的童年,才能有无情的壮年。江湖上一定越来越血腥,他们都将是高手中的高手,和他们为敌的也都是高手,高手间的过招,就看谁心里没有多余的事情了。一招一命半招心,心里有太多事情,怎么能没有杂念。

方丈说:我不管这事情。

师父说:江湖何时可以统一啊。

方丈说:不能啊。不统一是外乱,统一是内乱,人心乱,有什么办法。心里的事情没什么办法。

九岁那年冬天。

天气转冷,大雪渐厚。外面世界闹了饥荒,寺外每天都有上千人坐着。当年皇室发生无关政权的内乱。盛传宫中只是几个贵妃和皇后的恩怨,却让皇帝无心治国。无心治国其实也罢,惯性决定国家越大,政权越长,不治也是如此,空出一两年,搞搞搞不清的,加点自然灾害,地方来一点小骚乱,各部看看热闹,心腹想想办法,才是治国长久之计。没灾怎么救,没乱怎么平,没匪怎么剿,不救灾不平乱不剿匪,皇帝不就只剩下性生活了。不过本朝皇帝很厉害,光是性生活就能搞出大乱子来,皇后要废贵妃,贵妃居然有本事起兵围长安,此时还遇上民间瘟疫,不过恰好因为长安被围着人都进不来结果没一人染上。

寺里虽然很清静,但是外面一直很热闹,每天都死人,寺门每天都有无数人撞。师父终日发愁,门是不开好还是开好。不开,人心尽失;开,同归于尽。原则上一定要做的事情超过原则上的度真是很麻烦,师父矛盾到一塌糊涂。

当天晚上,方丈把人全叫来,问:开还是不开?

我说:开!

师父说:你想趁乱出逃。

我说:没这意思,民——民众受苦,我们少林——

师父说:开也可以,先把这小子绑梅花桩上。

此时,门外又开始传来撞击声。

师父说:我主管此寺二十年,第一次感到如此心痛,外面肯定是迫不得已,才会以头撞门,我们再不开门,岂不和当今朝廷一样。

这时候,外面又是“砰”一声。

所有人都颤动了一下。头颅能撞出这么大的动静,真是需要莫大勇气。

有人问:师父,会不会是嵩山派人来报信啊,嵩山不正搞铁头神功吗?

师父说:不会,如果是高级弟子,肯定会走后门,我们后门一直开着。

这时候,门外又是更响的一声“砰”。

大家说:完了完了,这下痛啊。

刚说完,门外更大一声“砰”。

大家惊呼:死了死了。

师父和方丈表情严肃。

寂静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史上最响之“砰”。

大家脸色一下轻松:还没死。

方丈说:开寺门!

师父传话下去说:寺门准备开放。所有少林弟子,手持木棍,防止混乱,务必维持秩序,分批放人,一次百人,那个用脑袋撞门的人务必放入,紧急医治,此虽猛将,但也是人才。我主持开寺门。

说完大家即刻排开,我和释空在殿上观看。外面人声鼎沸,师父面色凝重,缓缓打开寺门。

一瞬间,我看见不测事情的发生。同时,声音传来:上几次石头太小,一次比一次大也没用,索性用最大的砸!

而师父刚打开门正用慈祥的脸迎上。

我看见一片混乱,后面高级弟子迅速把门推上,师父轰然倒地,外面饥饿的人群往里涌,一万多只手和脚在我眼前挥舞。慌乱里,谁都没注意已经有一个小姑娘从门缝里被推进来。寺门大关,一只手指还在门缝里,师父被人扶起,小姑娘看了我一眼。姑娘很漂亮,我看到她十八岁的模样。难道我不光看东西能慢放,还有联想功能?像安排的一样,青梅竹马的故事即将发生。

师父说过,凡事终有量,万物不消失。举个例子说一切的幸福都是部分的,部分人的幸福必然导致部分人的痛苦。所以,世上的幸福都是交换而已。

今天我终于明白,师父的意思是说,这次开门,我将有一个小女孩做伴,就将很幸福,而我幸福了,肯定有一个人痛苦,那个人就是被砸的师父。

我很奇怪我为什么不光能看见东西缓慢,还能看见未来模样。但是我不能看见一件事情的未来模样,若能那样,我岂不是先知。我只能看见一个人的未来模样,还是未来已经发生,只是正在轮回?我夜里经常有奇怪梦境,师父说,梦境只是对未来的回顾。未来尚未发生,那如何去回顾。我问师父,师父说:正因为未来尚未在现实里发生,所以只能在梦境里回顾。所有的事情已经有安排,你不要觉得在寺庙里受到我们的安排。你终将自由,但你受命运安排。

任何一种自由都是另外一种安排的开始。

冬天雪化,红日微风。

门最后没有再开过,这样的天气,应该在外面游乐。阴天里悲伤只是悲伤,晴天里悲伤却是痛苦。师父说:我情愿外面的人全都死了。

我说:其实任何人都能知道未来。未来不就是全死了吗。

师父说:不是,死是结果,不是未来,未来是死之前的结果。

我说:外面有这么多人,已经死了差不多一半,反正都要死,救进来也得死,万一把病传进来,也是大家一起死,救活了,最后还是死,师父你就不要难过了。

师父凝视我说:我这么想,早就死了。你不能这么想,想得多了,你就信了。

门外除了呻吟已经没有任何的气息。我们每天照例往高墙外面抛馒头。寺里的积蓄只能用三天,三天以后,大家都没的吃。

我没有想过一场饥荒一场瘟疫能有这么长时间。你可想像如此微风拂面,墙外应该是梅花漫天。

那在开门日混乱里进来的惟一的小姑娘我今天终于可以看见。因为外面瘟疫肆虐,小姑娘进庙里以后就先被关了十天。大家确定小姑娘没有病才把她放了出来。傍晚,大家一起讨论姑娘的去留。

师父还没有开口。她先说:为什么你们不去救别人?

一个师兄说:你以为我们是在人群里把你挑出来然后单救了你啊?你是给挤进来的,是个疏忽。

小姑娘又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救人?

另外一个师兄说:救什么救啊,自己都快饿死了。

我也安慰道:寺里的东西只能吃两天了。

当时我就觉得,所谓救人帮人,全是自己还能保全时候的一种消遣。

一个师兄说:怎么处理这个小姑娘?

有人提议放回寺外。大家一致反对,觉得首先这太不人道,少林寺这次寺门大闭做得已经很夸张了,救了再给扔回去,就太夸张了;其次,朝廷最近老用典型说事,很有成效,少林寺也要一个典型,以后可以用于宣传。巡抚不是说了吗,典型不是一万个人里面一个代表,而是一万个人里面只有那么一个。

师父说:就留她在寺里。

一个师兄还有意见:那我们洗澡什么的怎么办?

方丈说:中原九山十寺,规模之首便是本寺,寺院这么大,小姑娘这么小,非要洗到人眼前去吗?

师兄说:可是毕竟这么多时间寺里从来没有来过姑娘。这个弟子们一下子难以——

方丈有点急了,低头问小姑娘:小妹妹你多大了啊?

小姑娘说:我八岁。

方丈说: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怎么出生的啊?

小姑娘说:我妈妈生的。

方丈问:怎么生的啊?

小姑娘说:不知道。妈妈没说。

方丈对大家说:你看她什么都不懂,你们有什么好不方便的啊。

方丈继续问:你看旁边这么多人,他们和你有什么区别啊?

小姑娘说:他们有那个东西我没那个东西。

方丈脸色一沉,不由“啊”了一声。问:哪个东西啊?

小姑娘说:珠子,挂的那个。

方丈没敢再问下去,对我们说:你看,还有谁害羞没有?少林弟子多少风雨过来,居然还怕一个尚未——懂事的小姑娘,真是啊。

于是寺里留下了这个小姑娘。一天以后,麻烦出现,小姑娘始终不肯告诉大家自己原来叫什么名字,大家觉得总不能老是叫“那个女的”。晚上,师父召集很多人,决议两件大事:第一,寺里粮食只能维持两天,如何是好;第二,大家给这小姑娘取一个名字。

给小姑娘取名字在这兵荒马乱中应该算不得是事情,而且不应该被提出来,但是大家似乎对这件事情的兴致更高。最近每天死很多人,外界民不聊生,谁都无力做甚,还是娱乐自己比较好。

第一个严重的问题大家讨论了大概有五分钟,讨论的结果是省点吃,这样还能用四天,等下一次只能用两天的时候再研究。而第二个问题大家足足讨论了两个时辰,并且一向团结或者说表面上一向团结的少林子弟差点当着方丈就打起来,情况很是激烈。最后,在这萧瑟的季节里,在这混乱的时代里,在这苦难的寺庙里,在这悲伤的气氛里,这小姑娘背负着大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正式定名为“喜乐”。

我记得喜乐有很好的厨艺,这个才华被大家在第二天就挖掘出来了。在寺里主厨的师父虽然手艺不错,但是做菜显然没有激情,对菜也缺乏研究和创新,青菜和番茄吃了一年。我最讨厌吃青椒,但是他每个菜里都有青椒。喜乐来到寺里以后,觉得自己帮不上大家什么忙,问自己能做什么,结果被派到厨房,可是当天,她就做了一盘大家闻所未闻的菠菜煮青菜,番茄拌馒头,导致那天主厨师父做的菜全都被抛到了寺外救济,而我们几百人都围着喜乐的菜转。

我吃饱以后正好遇见喜乐,说:喜乐,为什么没有青椒?

喜乐说:我不喜欢吃青椒。

我说:我也不喜欢吃青椒。

我说:你喜欢吃什么啊?

喜乐说:我喜欢吃番茄,你呢?

我说:我喜欢吃馒头。

喜乐说:馒头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释然。

喜乐说:那我叫你释哥哥。

我说:不行,这里你能看见的每个生物都是释哥哥。叫我然哥哥。

我问:你最喜欢做什么呢?

喜乐说:我最喜欢洗碗。

我喜出望外,说:然哥哥我的碗——

喜乐说:不行,师父说了不能给你洗碗。师父问我最喜欢什么,我说我最喜欢洗碗,师父说,好,以后就洗为师的碗,你喜欢洗谁的都可以,就是不要洗一个叫释然的碗,他见到你肯定会让你洗碗。

我大吃一惊,师父真是先知,接着说:好,那不用洗我的碗,还有以后你碰到一个叫空哥哥的,也不能给他洗碗。

喜乐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洗碗呢?

我有些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回答道:你也算是奇怪的人,难道你也喜欢倒马桶吗?寺里的马桶以后就是你洗了。

喜乐“哇”一声就哭了,直奔师父房中。

很快,师父出来了,后面跟着喜乐。师父很严肃地说:听说你刚认识喜乐就让她去倒马桶?这样,你倒一个月马桶吧。

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崩溃。因为我最不喜欢搞卫生和吃青椒。而倒马桶是搞卫生中最不卫生的一个项目。师父对我说:这是磨练你的意志。只有意志强大才能真正强大。

我当时就很不同意这个说法,照那么说,这个寺里最强大的就是长期负责倒马桶的释桶师兄。我觉得意志只是一种愿望,愿望的强大才是真的强大。就比如我看见有人以很快的拳速打我,我连他汗毛的动静都看得清清楚楚,并能看见他同时“嘿”一声而喷出的唾沫星子向我而来,而且我发现再快的拳也没唾沫星子快,我明明看见,却不能闪躲,先被唾沫星喷中,然后再挨着一拳。这才是痛苦中的痛苦。

我这样和师父说过。师父说,你跑题了,我完全听不懂。

总之,我解放了释桶。以后每天早起,先扫院子,后倒马桶,再听墙外呻吟。喜乐和我起得一样早。无论我去哪里,喜乐总在旁边——不能这么说,这么说显得我很漂泊,其实我无论去哪里也在院子里。事实是无论我去哪里扫地,喜乐总是跟着我。大家都很羡慕我,觉得在少林寺里能有正当理由和姑娘在一起是个奇迹。

两天以后,我记得方丈又主持了一次会议,会议的内容是,我们省之又省的粮食,现在只够用两天的了。怎么办?

有人提议派出一些兄弟去外面寻找粮食。少林寺和朝廷的关系一直很好,所有粮食其实都是朝廷所发,但是现在情况真是很困难,连县老爷都有三天没吃上燕窝了,可想老百姓苦成什么样,粮仓早就空了,我们在的中原又是重灾,自然没有多余粮食。师父提议可以到其他寺寻求帮助,说:现在外面人心惶惶,疾病肆虐,最近的灾情比较好一点的通广寺应该有一些储备,来回七百里,谁愿意去?

大家都表示与寺共存亡。寺在我在。所以,这次大会的结果是,大家再勒紧腰带,两天的粮食分四天用,然后两天以后再讨论怎么办。

师父说:这件事情告诉我们的中心思想是,只要控制自己的欲望,原本缺少的东西也可以变得很多。

我说:我们可以报信给其他寺里。

师父说:现在外面太乱,很难传递信件。

我说:用鸽子啊,寺里养有很多信鸽。

师父说:早吃了。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已经打了很久这些鸽子的主意。但是我觉得出家人不能吃荤,在我思想不定的时候,居然有人已经下手了。我问师父这人是谁。

师父说:是方丈。

我又大吃一惊,方丈为什么不以身作则?

师父说:前几天方丈身体虚弱,点名要喝鸽子汤。而且规矩其实是温饱以后的消遣,温饱都不能了,还要规矩吗。

两天以后,方丈又召开了一个会议,会议的内容是,寺里的粮食只能用两天了,怎么办?会开一半,消息传来,寺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了。方丈大惊,亲自上墙探望,发现果然一个人都没了,连尸体都不见一具,北风吹冻土,野草依枯树。方丈不禁老泪纵横,说,阿弥陀佛,死得真干净。死者已去,生者掩埋,生者将去,死者相伴。可是,这最后一个是如何自己把自己埋了的呢?

我想,方丈一定是鸽子吃多了,补过了头,这一看就知道城里发吃的了。

不出所料,消息又传来,皇仓大开,各地发粮。你可知国库里有多少粮食?多到开三天救天下,只用了小库不到一半的储备。仅仅一个小库就够举国用一个礼拜了。举国是什么概念,多少人口?大家要能像抢粮食一样积极统一,早就换帝号了。

我曾疑惑,为什么长安粮仓不在危难刚来时就救济大众呢,一定要饿死无数百姓连和尚都要快饿死了才迟迟开放呢,皇帝做出一个决定难道就需要如此长时间的犹豫?

其实任何决定都是早就做出,只是时机不到而已。粮仓开早了,百姓还不一定乐意呢,觉得发粮少了,最好还得发钱,等饿死你们几十万,再放粮食就全变成感激了。人的本性其实就是一个贱字,为什么贱人听着比笨人、傻人、蠢人都顺耳?因为人就是贱。

一下子,好像什么问题都没有了,这饥荒就过去了,我们高兴的是少林终于保住了,我们难过的是武当也没饿死一个人。所以大家都怀疑他们和朝廷勾结。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人做连措辞都不一样,我们少林叫合作,他们叫勾结。但是终究大家都很高兴。师父也很高兴。高兴之余,我却问师父一个完全偏题的问题:我到底是什么人?

师父说,我们都是俗人,你不一样,你有不一样的能力,你是 THE ONE ,你是救世主。

我说,不可能。天下在我眼里,还没有一个喜乐有意思。

师父说:对。你须记住,你开口能说的事情永远都是曾经的事情。曾经的事情就是过去的事情。我说的是你未来的事情。

春天。大灾大兴,天下繁华。 Z7R/C/6PAVFV7tW4vMAk/vbrNjqn+Z+pXZCY8KAAdM0cZudqBLk6U49mJmqcNlk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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