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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天的行程

出发这天大家都起得很早。曙光微明就开始打包、往骆驼身上挂绑重物、赶马、合并一路同行的三家人的羊群。转场是大事,居麻的邻居们也都赶来帮忙。清晨七点,队伍出发了。同行的小伙子胡仑别克牵来我的马,我一手拽着马鞍子一手揪住马鬃毛,好容易才爬了上去,又好容易才坐稳当。(穿得实在太厚……)这时,奶奶 走到马下,为我扯了扯皮裤,使之更严实地盖住脚踝。她的细心与温和令我不那么紧张了。

此时天光大亮,空气清冷,羊群已移动到远处的大路上。不远处的加玛大声招呼我跟上。我和大家挥手道别,踢踢马肚子,小跑着赶了上去。

这一路上得走三天,将由我和十九岁的姑娘加玛负责管理驼队(三十来峰骆驼),由与我们合牧的冬牧场邻居——中年人新什别克及另一个牧场上的牧羊人胡仑别克(他与我们短暂同行这一程)管理羊群(三家的羊加起来近五百只)和大畜(牛、马共上百头)。居麻和嫂子,及新什别克的家人则三天后才雇汽车赶到。这三天里他们得为这个冬天准备成吨的粮食、饲料和冰块。

较之羊群,我和加玛的驼队走得稍快一些。我俩得提前赶到当天的驻地搭起临时栖身的三角形简易帐篷,准备好热茶迎接大部队的到来。而男人们呢,则慢慢跟在后面,由着羊群、牛群和马群一路上慢慢啃些枯草和残雪。长途跋涉是辛苦的,总得让人家哄哄肚皮吧。

上午,驼队和羊群、大畜一直走在一起。队伍浩浩荡荡过了乌伦古河吊桥,再横穿乌伦古河南岸的公路,向南面攀升上一处沙砾高地,眼前顿时展现无边无际的丘陵地带。一小时后,我们就远远抛离了乌河一带的村庄,深入了荒野。

眼前起伏的大地空空荡荡,只有痕迹微弱的一条土路。太阳刚升起不久,蓝天空旷。走了这么久还不见停歇,使得队伍有些不安。绵羊紧跟着山羊,孩子紧跟着母亲。马群不愿和牛群走在一起,牛群非要和马群走在一起——追来躲去,时不时出现小混乱。鼻孔还没穿木栓的散骆驼最没出息,见到指头粗细的一小绺草就挪不动脚了,不时掉队,根本不晓得自己正在出远门的路上。两个男人生气地喝骂,左奔右突,收拾不听话的家伙。

只有羊群最懂事,埋头前行,始终簇成紧紧的一团,每只羊都一步也不敢和大部队稍离。

穿了鼻子连成一串的十来峰骆驼也很听话,无怨无尤地给牵着走。其中头驼还负着重呢。

我负责牵骆驼。总的来说,骆驼对我还算友好,就是喜欢咬我的帽子。牵骆驼这个活儿也不需操什么心,把缰绳捏紧就行了。尽管如此,一路上还是牵丢了两次——一次是都走了半公里了,听到赶羊的加玛在远处大喊,才发现手里只拎着一截空绳子 。另一次是骆驼间的缆绳松了,走了半天,身后只跟着一峰头驼。其他骆驼全停在老远处,纳闷自己为什么没人管。

唉,没法子。穿得实在太厚了,脖子给卡得死死的,只能笔直梗着,不能点头也不能仰头更不能扭头。要想回看身后动静,必须抖动缰绳,引着马儿调个头,一起整个儿转过去。

至于骑马,明明是马在走,可我却累得不得了。究其原因,主要是手里拿的东西太多。一共如下:马鞭、马缰绳、骆驼缰绳、温度计(想随时掌握气温变化,塞在温暖的口袋里的话担心测得不准)、干奶酪(随时啃一口)、相机、小型摄像机。以至于除了牵丢骆驼,还好几次差点掉了马鞭——掉了的话就麻烦了,穿那么厚,怎么下去捡!为安全起见,我把马鞭末梢的皮绳套在手腕上,温度计拴在手套上,骆驼缰绳绑在马缰绳上,奶酪衔在嘴里,相机和摄像机挂脖子上。如此这般叮叮当当挂满全身,跟棵圣诞树似的。

因为只是为期三天的行程,此行的给养便只装载了一峰骆驼。总共就几床被褥,两排毡房的房架子 ,几块大毡片,以及一壶水,一大包食物,一只铁皮炉子,两截烟囱,几副碗筷,还有一小块桦树皮(用来引火)和一大捆柴枝——戈壁滩上很难找到柴火,只有碎草。

到了半上午,气温升高时,队伍已经完全走出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进入了一大块开阔平坦的戈壁滩,地表浅浅地点缀着干枯稀薄的植被。羊群和大畜行进的速度渐渐放慢——它们要用餐了。我和加玛则加快速度,领着驼队继续往西南方向前进。

云朵在前方视野中迅速变幻形状,东西移走。天空苍茫,大地无尽,我俩默默无言。和此时的寂静相比,疲惫感退后。风越来越大,天地间呼呼作响。我戴着口罩,围着围巾,笼着围脖,还扣了顶有护耳的大帽子。越来越冷,就调整口罩和帽子,整个脸部只露出眼睛那儿的一道半指宽的缝,看出去的世界狭窄又压抑,却很安全。很快,眼镜片因口鼻呼气覆上了一层白霜,这白霜越来越浓重,眼前除了前方加玛模糊的背影,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但也不需要看见——世界畅通无碍,马儿自会沿路前行。才开始,每过一会儿我还摘下眼镜用手指擦擦镜片。后来就懒得动弹了,坐在马上一摇一晃地等着时间过去。

等穿过这片单调空旷的荒野,地势渐渐又有了变化。我们面对的是一片广阔的微微低陷的盐碱滩。半个小时后,驼队走进了这盐碱滩西面边缘一处高地的背风面。当我看到加玛翻身下马,走向骆驼时,心里一阵喜悦。到了!今天的行程结束了!

我一下马,加玛就安排给我今天的第一个任务:当马桩。因为眼下大地坦阔无物,实在没有地方系缰绳。于是我牵着所有的马和骆驼,在驻地走来走去地干活,解骆驼,拆包裹,支炉子……等加玛那边腾出手来,卸了马鞍,头驼也完全卸了身上的重负,这才解开缰绳让大家放风。刚开始大家还在附近徘徊,渐渐地,就走得越来越远了。

才骑了一天的马,我的脸和手背就全皴了,非常疼。很想洗一洗,却没水。带来的那壶水早就冻成冰坨了,一滴也倒不出来。想起包里还有一袋湿纸巾,取出一看,也给冻成了一块铁皮。硬邦邦的,揭也揭不开。

加玛去找雪,我生炉子。但铁皮烟囱已经给挤扁了(有一峰骆驼总是紧紧挨着负重的骆驼走,并不时在它身上蹭痒痒)。我想找块石头砸一砸,在附近寻摸半天,所找到的最大石头还不如一只核桃……只好用脚跺一跺,用手捏一捏,勉强使之张开,硬套在铁皮炉子上。

炉火很快生起,加玛也扛回了半袋雪。用来化雪的是一只大锡盆。经过这一路的颠簸,盆里已经落满了灰土和枯枝(打包时被压在柴火下面)。我好奇加玛怎么洗它,结果她根本没洗,直接把雪倒了进去,再把盆搁在炉火上煮了起来。

化出水后,我细细地洗了手和脸,硬硬的皮肤柔软多了,舒服多了。再掏出管状包装的润肤霜,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原来也给冻成了结结实实的一块。

接下来在茶水烧开的时间里,我俩抓紧时间搭建临时帐篷。帐篷支得很简单,就把两排房架子以人字形相对拉开、上端抵拢,连接处用羊毛绳绑紧,再盖上毡片。本来我觉得就两排房架子随意那么一撑,未免太不稳当了。可一盖上沉重的毡片,松松垮垮的架子立刻稳稳撑在地面上,变得不易晃动。

这块地方的地表糊有较厚的牲畜粪层,看来是一块使用多年的驻地。

接下来加玛又安排我去赶马。马群先于羊群提前到达了。她向东指了一下,特意要求我把其中一匹大黑马赶回来。我领了任务拔腿就追,追了十米又退回来,把皮裤脱了——又厚又硬,腿都打不过弯来。

脱了皮裤果然身轻如燕。但脚下又踉踉跄跄,便再次回去换掉大八码的黑胶鞋。

这回我威力大增,远远抛掉了一路以来的笨重拘束,一趟子就奔出老远。可等我奔到跟前一看,傻了,全都是黑马,而且都很大……全部追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只好逮着最黑的两匹追。

追马,谈何容易!我再长六条腿也跑不过它们啊!只好慢慢地绕着圈子堵……堵也没用。总之累得够呛!许久后,当我气喘吁吁跑上一处高地,一眼看到羊群已经出现在北面广阔的平滩上了!便扔下马转身往回走,把消息带给加玛。加玛还在收拾帐篷,一看到我就赶紧招呼我过去搭把手,再没过问马的事。于是我到现在都没搞清当时她为什么突然叫我去赶马……

羊群出现在北面高地上,离驻地还剩一公里远时,赶羊的胡仑别克甩下羊群,向着我们这边的炊烟策马直奔过来。一边大声唱歌,一边快马加鞭。这时的他大约想到很快就要结束这一天的疲惫劳碌,快乐极了。他的喜悦也传递给了加玛。加玛围着驻地紧张忙碌,一边小声地附和他的歌声。

虽然都是草原民族的歌声,都响彻在空旷地带,但哈萨克歌和蒙古歌很不一样。后者悠扬、庄重,前者热烈明亮,富于节奏感。

胡仑别克奔到近前,却并没有下马,只是绕着驻地转了一小圈,表示对一切非常满意。水也没顾上喝一口又掉头向羊群跑去。

等羊群全部到达,在驻地边的斜坡上栖停完毕,男人们踢掉脚上的毡筒 ,匆匆喝了几碗茶。解了解乏,就重新上马,将散在四处的大畜赶回来,集中在驻地附近。该拴的拴,该绊的绊,该打的打,该骂的骂。

直到天色大暗,牲畜们才渐渐安静下来。但大家还是显得非常不安,这毕竟是陌生的地方。这时,被乘骑了一天的马儿们总算被卸了鞍,系上马绊子,自个儿溜达着啃夜草去了。男人们这才钻进低矮的临时帐篷,团团围坐,舒心地喝起茶来。

叠放的碗被之前洗碗时残留的一点碗底水冻成了一整摞,我很费了一番力气才一一掰开。装在一只“营养快线”塑料瓶里的牛奶也给冻成了一整坨。加玛用一只小勺伸进瓶子里一点一点地刮,再把刮出的奶渣子冲进大家的茶水。这样的茶水不但味道不浓,颜色也不浓,但在这荒野里,已经足够安慰我们可怜的肠胃了。只是在冷空气里喝茶,稍喝慢一点,茶水就凉透了,难以下咽。黄油也总是化不开,一块一块浮在茶水上。于是我飞快地喝,一不小心就喝了四五碗,只好频频上厕所。

夜色刚刚降临时,我的困意就上来了,疲惫不堪。又想到凌晨就得再次出发,这一夜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恨不能立刻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可大家却一点也不急似的,又好像劳累了一整天还没缓过劲来。他们在手电筒微弱的光芒里一碗接一碗地喝茶,边喝边烧水,一喝喝了两大壶!耗了快两个小时。大家看我熬不住的样子,便让我先睡。他们继续在那一小团被黑夜围裹的光明中默默围坐着。我都已经睡着了,又突然惊醒,看到他们还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后来才知,这一晚只有我和加玛能睡觉,两个男人几乎一夜不能合眼。因这次转移没有跟牧羊犬,他俩得轮值守护畜群,提防狼的袭击……而漫漫寒夜难捱,不喝茶做什么?

加玛刚刚收拾好帐篷时,我探头一看,里面铺着花毡和褥子,就三个平方左右。能睡下四个人吗?睡边上的那个一定很倒霉,四下漏风。结果,当天我就睡在边上……

在寒冷的荒野中露天睡觉,心里真有些打鼓。本打算皮大衣也不脱的,但又一想,穿这么厚,上下僵直,血脉不通,搞不好更容易冷。便只穿着短羽绒衣和棉裤钻进被窝,把沉重的皮大衣搭在同样沉重的羊毛被上。缩身其中,浑身沉重,一动不动。很快,冰冷的双脚热乎起来。

若以往,把脑袋捂进被子里的话不一会儿就憋闷得喘不过气了。可如今,却像小鸡捂在母鸡翅膀下一样安全又舒适。这个小小的被窝,黑暗,温暖,把冷空气严严实实隔绝开来,是宇宙中的宇宙,苹果中的籽核……

只是夜半起来上厕所时很惨……那样的时候真是连一根脚趾头都舍不得伸到寒冷的空气中去!我反复下定决心后才窸窸窣窣起身,在黑暗中扒拉开重重叠叠搭在三角帐篷上的毡片(那时很庆幸自己睡在最边上),好容易才找到一处突破口钻出去,又摸了半天才摸到放在外面的鞋。这时,不知是守夜的两个男人中的谁,坐在帐篷外侧,拧亮手电,照着我穿鞋、走远,直到我蹲下后才熄灯。(灯光一熄,华丽的银河哗然闪现在上方!)听到我往回走的脚步声时,才重新拧亮灯光照着我回来。

折腾完毕,热乎的身体被冷空气吮吸了个够。然而一钻入被堆,四面捂严,很快,甜蜜的暖意再次重重围裹上来。想起外面的守夜人,心里很是不安。

凌晨三点钟我被大家推醒。这会儿温度降到了全天的最低点。加玛用昨晚入睡前灌进暖瓶的茶水给大家冲茶,还取出了出发时奶奶为我们准备的一大包手抓羊肉。当然,肉块也冻成了冰碴子。我们就着温吞吞的茶水嚼肉,嚼在嘴里咔嚓作响。但还是那么香。

对了,此行加玛还奢侈地带着几包袋装的方便面!可茶碗太小,没法泡面。于是她撕开包装袋的一端,直接把热水冲进塑料袋里。大家各自捏紧自己那包面的袋口,期待着。天气这么冷,很快热水就凉透了。面块仍干干硬硬,没能完全泡开,面汤上浮着硬硬的油块。但大家还是“呼呼啦啦”吃得高高兴兴。

尽管是如此糟糕的方便面,在荒野里仍是诱人的。连我也很向往。但不知自己表现出了什么,竟让大家误以为我不吃方便面!只好闻着香气吞口水了。不过能省下一份让两个男人多吃点,也挺好。他们太辛苦。

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起这么早,因为起早了也没事干,光早茶就喝了一个半钟头!而且席间也没啥可聊的。大部分时候,大家各自捧着茶碗,静静地坐着,不知是在享受还是在坚持。

结束这场黑咕隆咚又漫长无比的早茶后,大家开始拆帐篷、打包、装骆驼(负重的骆驼昨天只放了几个小时的风就又给上绑了)。我负责手持手电筒给大家照亮,不时帮忙打打下手。大家干得耐心又有序。

六点钟,东方蒙蒙发白,一切准备就绪。最后再检查一遍牛群羊群,大家这才上马出发。回头看时,驻地又和刚到时一样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队伍在苍茫曙光中朝着西南方向沉默行进。渐渐地,东方发红了,并且这红色越来越深厚、宽广,愈演愈烈。最后东面的天空从南一路燃烧到北。六点半,太阳从红色云海中央平稳升起,阳光平直地扫过大地,把我们的身影在旷野上推得无比遥远。

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这影子渐渐收回来,渐渐回到我们身后,又渐渐投向东北方向。于是一天就过去了。

这一天行进的时间和第一天差不多,八个多小时,上午,途经之处更为空旷单调。之前居麻提醒我,如果下马的时候没人搀扶的话,就先在地上找个坑,把马勒停在坑里,然后再踩着坑沿下马。那样就不会太高陡了。可是……若想在眼下一马平川的大地上找一个坑,就跟在一马平川的大地上找一座山一样难。

每当途经与昨天的驻地相似的盐碱滩,便总有幻觉:我们是不是在大地上兜了一个遥远的大圈子?然而我们的方向一直朝着西南。

昨天的李娟仅仅只是牵牵骆驼,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跟着队伍前进而已。加玛看我状态不错,今天便增加了新任务:赶骆驼。于是今天我累惨了……等到了驻地,两条腿疼痛、僵硬,屁股疼得都坐不住马鞍了。至于骆驼们的顽劣……我气得实在不想描述。

从中午十二点开始,我们的驼队进入了一大片丘陵地带。道路蜿蜒不止。似乎已算是进入沙漠了吧,满目黄沙。但因去年的罕见雪灾天气,春天水量充沛,牧草长势异常丰盛,眼下是一个毛茸茸的沙漠呢。不只牛羊,野鼠们也过着衣食无虞、家族兴旺的幸福生活。沙地上的鼠洞比比皆是。马儿无论走得多么小心,也难免频频踩空陷落,时不时猛地歪一下身子,令马背上的人也跟着猛颠一下。

下午两点半,驼队停在了一个狭小的山谷里。这里满地碎柴枝,是一个更加热闹的旧驻地。附近的高地上生长着许多低矮的梭梭柴。太好了!骆驼带的柴火在头一天就烧掉了一大半,我还担心今天不够用呢。

柴倒是够了,可火柴只剩最后的五根……我紧张极了,不停地问加玛:没有了吗?真的就这些了吗?并对她极不放心,紧盯着她划。划到最后三根时,又抢过来自己划。当划到最后一根时,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碰那最后一根了……然而,这最后一根也失败了,刚擦出火苗就熄了……好大的风啊!

这时,加玛这个家伙,拎起某个袋子一摸,摸出一只打火机……早说嘛!吓死我了。

和头一天一样,我俩赶在大部队到来之前生起炉子,搭起了帐篷。和头一天的驻地相比,这里雪非常薄,我跑了很远,才在一个小山头拎回了一小桶雪。而加玛那家伙,转个身遛一圈,就扛了满满一大袋子。变魔术一样!

化开的雪水很脏,泥沙俱下,沉淀出来倒是蛮清澈的。傍晚才赶到驻地的小伙子着实渴坏了,一下马就舀了满满一勺生水,咕嘟咕嘟猛灌。那么冰的水……然而,等我赶完牛群回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嗓子直冒烟,喝得比他还猛。

在沙地上赶牛对我来说困难重重。跑着跑着,就踩塌一个鼠洞、绊一跤(可怜的老鼠,挖个洞也不容易)。而且我之前赶牲畜时习惯边吆喝边捡石头投掷,沙漠中却连颗指头大的石子也难碰到。只好拾干马粪砸,但那个东西轻飘飘的,牛们根本不怕。

这一天情形照旧。傍晚时光紧张又忙碌。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大家缩在帐篷里,紧紧围坐一席,喝着温吞吞的茶,嚼着冰碴子肉。手电筒用绳子悬挂在帐篷里,昏黄的光芒中,每人口吐浓重的白气,默默无语。

突然,新什别克开口说:“这个是‘暖瓶’。”——他指指暖瓶。又说:“这是‘碗’。”——转动手里的碗给我看。

我有些意外。虽然这两个单词我都晓得,但还是认真地跟着学了一遍。他满意地笑了。接下来他又教了我一大堆这个简陋帐篷里所能有的一切生活用具的单词。

听说,最开始他们都不相信我能在这样的行程中坚持到最后,还埋怨居麻不该带我一起上路,怕我添麻烦——若是我中途退缩,闹着要回家,或是生病了,摔下马了……那就得连累大家了!

总之,到了现在他们才总算放心了吧?

今天上午羊群和驼队还走在一起时,两个男人也会给我安排一些简单的工作。如策马走在羊群一侧把握大部队行进的方向,如堵截从我这边突围的骆驼。不知别人感触如何,我是很满意的。俗话说“蛤蟆还有二两力”,我这么大个人,多少还是有点用的嘛!

和头一天一样,熬到深夜,加玛才铺开被子和我睡觉了。两个男人裹着被子,坐在黑暗和寒气中睁着眼睛守护。彼此不时聊两句什么。到捱不住的时候,就轮流打盹。

这两天虽是大晴天,但一路上都觉得很冷。尤其是起风的下午。但在那样的时候看温度计,居然才零下三度而已!在最最冷的深夜也不到零下二十度。简直怀疑是不是温度计出问题了。后来再想:大约天气的确不是很冷,只是长时间暴露在冷空气里,人的感觉就缓缓偏斜了。

第三天同样是凌晨三点起床。同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早茶,并在昏沉夜色里拆帐篷、打包、装骆驼。同样在满天星斗的浓浓夜色中,我们朝着沉入地平线一半的猎户星座启程了。与此同时,月亮弯弯地挂在东方。

同样还是在行走中伴随着太阳缓慢而威严的出升。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驼队和羊群默默前行,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漫无尽头的跋涉,已经把它接受为今后的命运,全然不知这是最后一天了。

今天羊群和驼队分离得格外早。上午八点半,队伍开始进入真正的沙漠时,羊群就停留了下来。看来它们今天要吃个饱了!

真的是“真正的沙漠”啊,视野里东一座、西一座,远远近近耸立着洁净的、寸草不生的高大沙丘。比起头两天白茫茫的途经之地,这边的雪地越发斑驳、稀薄。气温也高了一些。

在中午的跋涉中,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是我独自一人牵着骆驼前进。当时加玛去追赶远远逃离的散骆驼了。分手时对我说:“路上走!要沿着路走啊!”我望着眼下茫茫大地,很是心虚。但为了让她放心,满口答应了。

比起戈壁滩上的路,沙漠里的路非常模糊。加上又进入了别人的牧场,牲畜脚印纷乱,小路纵横交错,看得人头昏……才开始我还辛苦地辨认痕迹最重、蹄印最多的小径,勒着缰绳左拐右拐地择之前行。后来干脆放弃了,松开缰绳,随着马儿自己走。果然,它比我在行多了。经过一大片枯草地后,我与驼队就来到了一条非常明显的大道上。

一个人牵着驼队,孤独、微弱地走在沙漠中。整面大地空空荡荡,天似穹庐,唯一的云停在天空正中央。那是一团台阶状的梯云。前后无人,四顾茫茫……那感觉既非凄凉也非激越,说不出的怅然,又沉静。千百年来,有多少牧人们以同样的心情孤独地经过同一片大地啊。

长达半年的冬季以及土地的贫瘠,使哈萨克人的祖先不得不选择了“游牧”这种艰辛动荡的生产生活方式,年复一年恪守自然的规律在大地上穿梭。从阿尔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的开阔地带,牧人们每年迁徙距离逾千里。搬迁次数最多的,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居麻家的冬牧场和夏牧场都很近,算是搬家次数非常少的了。我给算了一下,也得平均十二天搬一次家……这动荡艰辛的生活,这些寂寞又坚强的心……

这几天,一到下午,我总是频频问加玛:“到了吗?”用的是汉语。

才开始她并不知“到了”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法解释。后来问得多了,又见我一到驻地就欢呼“到了!”,她才有所领悟。当我再问这个问题时,她会用汉语回答:“不是‘到了’。”或:“‘到了’的有。”——前者意为:还早。后者:快了。

十二点半,当我看到加玛明显地偏离了一直伸向西南方向的主路,拐向正南面的一条纤细斜径,便一下子明白快要到了!心里一阵狂喜。又问加玛是不是到了,她笑而不语。然而,这条小路像是没有尽头似的。每当我们沿着它穿过旷野,走上旷野尽头的沙梁,看到沙梁另一边又是一大片空茫的大地,脚下小路仍在大地中央寂静地延伸……备感疲惫。

这一天走得最远,也最累。因为加玛看我头一天那么能干,今天几乎把赶骆驼的事全交给了我……

骑马是个苦差事。若只是骑在马背上好端端地坐着——那样的“骑”谁都会。可若是还得赶牛赶羊,左奔右跑,手不停甩鞭子、扯缰绳,脚不停踢马肚子,嘴里不停大喊大叫骂爹骂娘……的话,骑一天马下来,骨头全散了,浑身像被揍了一顿似的。

当我烦躁又愤怒地把这群家伙再次赶向前方沙丘,一上到高处,惊然发现沙丘另一面是一小块黑色的土地!还看到加玛正在那里下马!她扭头冲我用汉语大喊:“‘到了’李娟!今天的‘到了’!明天的不走啦!明天的明天也不走啦!”

又说:“爸爸妈妈,要坐着汽车来啦!”

我看看表:下午三点半。

这时开始下雪,并刮起了大风。给负重骆驼卸下行李后,顾不上收拾,我们就坐在风雪中的行李堆上啃起了干馕 ,深深感受着“停止”的幸福。虽然接下来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得管理畜群,收拾住处,准备晚餐……但是已经“到了”啊!好像永远“到了”一样。 I+qOwg1/1eItEqxe/bG6Hk6Qnk8X5Oie9h3+CzXKHPpKs8IqMKme9X4CO4q7KM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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