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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龙华寺中的风水阵

“这下如何是好?”众僧个个都面如土色,仿佛天就要塌下来似的。

住持的心情本来也如他们一样焦虑,因为有太多事情要他去安排去担心,可现在敌军已经迫到眉睫,一切已成定局,担心也无用,他反而平静了下来。

住持当的一声敲响铜磐,“佛语阿难,吾观天地万物,各有宿缘。有何担扰?”

众人被他的磬声一惊,有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均不再惊慌,安静地坐下与住持一起吟诵经文。

只听寺外鬼哭狼嚎般的一声号令,寺门被人粗暴地撞开,一串散乱的脚步声鱼贯而入。

北天生虽然跟着大家一起念经,但听到脚步声时身体仍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低着头,用眼睛的余光死死盯着殿门。

只见一群穿着黄色军装的士兵有如豺狼一般冲入佛堂,他们每个人手里都举着比人还高的步枪,枪上的刺刀闪烁着慑人的寒光。

这就是日本人!

开战这么久以来,北天生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日本人的形象,他一直觉得这些用飞机大炮屠杀中国军民的恶魔就该长得和壁画里的那些夜叉鬼卒差不多。

真见到日本人时,才发现他们比自己想象中的“好看”多了。

这些日本兵个个都制服整齐,佩着锃亮的步枪,身上的子弹带鼓鼓的,手榴弹沉甸甸的,有些日本兵甚至还拿着他在国军部队中没有见过的重型武器。

国军士兵经过千山万水徒步走到海都,个个都显得瘦弱而疲惫,而这些日本兵却个个精神抖擞,杀气腾腾。

北天生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国军会败在这些日本人手里了,也许那些扛着大刀、光着脚板的国军从出发的第一天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这场战争的结局。

为什么我们的军队会差这么多?这是北天生人生中第二个重要的反思,他朦朦胧胧地有一个念头:将来自己一定要去改变这种差距。

从日军当中走出一个矮个子军官,其实这些日军都矮,如果不是他身上挂着装在皮套里的手枪,还有一把长长的军刀,北天生根本分辨不出他们之间的区别。

日本军官叽叽呱呱地对着殿内僧众说了一通,众僧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军官突然暴怒起来,嗖地拔出军刀架在住持的脖子上。

“哇……”北天生被吓得叫出来,但立刻就被他身边的僧人捂住了嘴。

正在闭目念经的住持突然睁开眼睛,正视着那日军,竟然不顾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军刀,缓缓地站起来。

那日本军官的气势竟似被住持所慑,抵在住持脖子上的军刀不敢割下,反而随着他的站起而自动移开。

“阿弥陀佛,本寺乃清修之地,诸位持枪执锐擅自闯入,所为何事?”住持义正词严地质问。

“巴嘎!”日本军官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威严竟然被这个手无寸铁的和尚蔑视了,不禁恼羞成怒,双手高举战刀就要劈下去。

外面有人用日语大叫了一声,那军官的军刀硬生生地停在半空。只见从外面走进几个穿着平民服装的人,带头的竟然是那个齐记者。

他来到军官面前出示一份证件,证件上印的赫然是日文和日本国旗。

两人“嗨嗨哈哈”地交流几句后,刚才还想砍人的日本军官竟悻悻地收起战刀。齐记者来到住持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住持大师,还记得在下吗?”

“不记得!”住持一语双关地说,“贫僧并未认识施主,谈何记得?”

“我是日本人,”齐记者的胸膛一挺,仿佛那样就能让他变得高大些似的,“本名叫齐藤元二,隶属大日本帝国外务省情报部。”

原来是日本间谍!住持心中又惊又悔,恨自己太过轻信于人,居然把寺里的珍藏悉数相告,那就等于是把它们拱手送给了日本人。幸好自己有所戒心,把那个最重要的秘密保留了下来。

“现在海都已经被我们大日本皇军占领,中国军队的主力也全部被歼。我们占领海都,是为了保护帝国的海外侨民,和解救被西方殖民者统治下的中国百姓。”

“是用飞机和大炮来解救吗?”住持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

齐藤脸一红,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继续说下去:“为了安定局面,避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我们极需要社会上的知名人士出面与皇军合作,共同维护海都的繁荣稳定。住持大师你在宗教界的地位一向为人所尊崇,只要大师与我们合作,我们一定可以保证贵寺所有僧人的安全,还会提供优厚的待遇。”

不要答应!北天生虽然嘴巴被捂住,但却在心里大叫着,虽然他年纪小,但也知道那些和日本鬼子“合作”的人有着一个不齿的称号,叫——汉奸!

“如果我不答应呢?”住持哂然一笑。

“对待抗日分子,一律格杀勿论!”齐藤用阴寒的眼神扫视了所有僧人一眼,“出家人慈悲为怀,请大师慎重考虑。”

“你给我几天时间考虑吧。”住持闭目沉思。

“好,那就以三天为限,三天后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齐藤以为住持被吓住了,就不再步步紧逼。他跟那个鬼子军官又嘀咕了几句,跟随他一起来的两个特务拿出随身携带的封条,和其他鬼子兵一起,把所有的佛像和法器都贴上了封条。

“你这是要干什么?”住持又急又气。

“这些珍贵的文物,从现在开始不允许任何人接触,将来要运回日本进行保护。”齐藤毫不讳言地说。

“我们可以在日本建一座一模一样的龙华寺,欢迎住持大师效法当年的鉴真大师到日本龙华寺去宣扬佛法。”

住持的嘴唇一阵颤抖,最终却没有说出话来,因为这时候说什么都已太迟。

“那么,就请大师去考虑吧。为了帮助大师尽快做出决定,我建议大师这三天内禁食静思。”齐藤挥挥手,两个士兵上前把住持押走。

“师父!”北天生想追上去,刹那间几把刺刀一起对准了他。

“别为难他!”住持慌忙拦阻。

“这位小师父既然如此关心住持,就让他陪着你一起禁食静思吧。”齐藤阴恻恻地笑着说,大人三天不吃饭都受不了,更何况小孩,有他陪着住持一起挨饿,就不怕他不心软。

两人一起被关进了寺后的关房,这里本来是给寺中高僧闭关静修而建,关房外有四面高墙隔绝外界。鬼子兵把院门一反锁,他们两人就是笼中困兽无处可逃。

进到闭关房,北天生满脸愁容,住持反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佛祖保佑,总算天无绝人之路!”

北天生不解地望着师父,住持从怀里掏出那个木盒,压低声音说:“这个东西非常重要,幸好没有落在日寇手里!”

这时候北天生终于可以看清楚这个盒子的庐山真面目了,它的大小和僧人们常用的瓷枕差不多,表面光滑致密,色泽温润,应该是用黑檀之类的上等木料制成。

“师父,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北天生很好奇师父为什么对它如此重视。

“现在来不及告诉你了,我们要先设法打开它。”住持上下翻弄着木盒,只见它每一面都有九条小缝隙,看起来就像是用三九二十七块方木拼凑而成,盒子的外面没有锁扣或锁眼,这样反而不知该从哪里打开。

“这是鲁班盒!”住持学识渊博,一看就知道原理,看北天生懵懂的样子,就解释说,“鲁班盒据说是由鲁班发明的一种锁闭机关,全靠木头构件之间榫卯的巧妙咬合,组合好后外观严丝密缝,浑然一体,根本看不出是如何拼接而成的。”

“但鲁班锁的特点是易解难锁,不管其他构件咬合得如何紧密,它的锁心则必然是一块可以轻易取出的滑块,只要一抽出滑块,整个锁就会散架。”

住持试着这边按一下,那边掀一下,盒子却没有丝毫反应。

“奇怪,怎么会没有锁心?”住持皱起眉头,更仔细地翻看盒子的每个部分。

“师父,我去帮你看门。”北天生知道住持一旦专注于某样事情就会超然物外,哪怕是在他耳边打雷都会充耳不闻,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要让鬼子闯进来。

住持真的是“入定”了,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反应。北天生轻手轻脚地来到门边,透过门缝察看外面的动静。外面两个看守他们的鬼子兵正在抽烟聊天,丝毫没有觉察到门里正在进行的“秘密行动”。

幸好他们把门反锁了,这样就算要开门也会延迟一会儿,北天生松了一口气,倚着门软软坐下,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

战争持续了这么久,寺里的存粮已所剩无几,这段时间都在缩减伙食。他每天都在盼望着斋堂开饭的时间快点到来,但往往刚吃完肚子又开始饿了。

难道我们就要饿死在这里吗?如果是这样,住持还要费尽心机去研究这个盒子干什么?想着想着,北天生就觉得头晕眼花,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四周漆黑一片,寂然无声。师父!北天生心中一惊,猝然想起自己要替师父看门的任务,不知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日本鬼子可有闯进来过。

有一丝微茫的光线从室内透出,北天生急忙跑进房里,只见住持持着小半截蜡烛,对着那个木盒发呆。

“师父!”北天生叫了一声。

住持茫然地抬起头,才一天的时间,他就瘦削憔悴了许多,烛光映照下,两个颧骨高高地突起,眼窝却深深地陷了下去。

“休息一下吧,师父!”北天生感觉师父也像那根蜡烛一样燃烧着自己,真的很担心他一下子就“烧”完了。

“不行,没有时间了!”住持咬着牙齿,固执地摇摇头。

“师父,我帮你看一下好吗?”北天生又提议说。

“好吧。”住持不再坚持,这个小徒弟天资聪慧,根基远胜寺中众僧,或许机缘巧合,真能让他想出什么办法来。

北天生接过木盒的时候差一点拿不住掉到地上,因为这个木盒重得超乎寻常,而他又饿得浑身乏力。

他拿着木盒上下打量,这里掰掰,那里按按,盒子仍是没有丝毫松动。它不会就是一块实心木头吧?

他摇晃了一下,里面隐约有一些松动的感觉,确实是有东西藏在里面。

住持看着他的动作,眼里的希望慢慢熄灭,北天生现在想的他早就想过无数遍,如果这样能打开,那他早就打开了。

北天生试得不耐烦了,干脆就提议说:“师父,咱们把它摔一下,看能不能摔开?或者,拿斧子破开,不过这里没有斧子……”

“万万不可!”住持吓一跳,赶紧把盒子抢回怀里,“这盒子既然有机关,就必然有破解的方法,如果用粗暴的方式打开,说不定会毁坏藏在里面的东西。”

“那该怎么办?师父,我好饿!”才动了几下,北天生就又觉得心浮气促,头晕眼花了。

“忍耐一下吧,苦难终究会过去的。”住持无奈叹息道。

北天生实在支持不住,匍匐在住持膝下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北天生依然是在昏昏沉沉中度过的。到第三天,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身体就像飘浮在云端,脑子却反常地清醒起来。

“师父,我们要死了吗?”他感觉到死神的脚步正在步步逼近。

住持的身体软软地靠在墙上,此刻他也有如濒临油尽灯枯之境。这两天,他把木盒的每一部分检查过无数次,却始终没发现任何破绽。

“古人的智慧非我辈所能想象啊。”他终于发出人力有时穷的感叹,看来想在三天期限内打开盒子是不可能了。再饿下去别说小天生命悬一丝,自己恐怕也撑不住。

他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门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叫:“我要见齐藤!我要见齐藤!”

齐藤很快就出现了,看到住持和北天生两人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禁露出得意的诡笑,以为禁食的招数奏效了。

“大师已经有决定了吗?”

“贫僧愿意与你合作。”住持无力地说。

“很好,请大师手写一份号召海都市民与皇军友好合作的劝喻书,以示诚意。”齐藤让人捧出已经备好的文房四宝。

“贫僧连执笔之力都没有,如何书写?”住持趁机提出条件。

“说的也是,食物已经替大师准备好了。因为战时物资多有欠缺,食物难免简陋,还请将就。”齐藤拍拍手,就有人奉上食盒,打开一看,全是饭团、寿司之类的日式食品。

住持一愣,心中更添悲愤。

齐藤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在大日本帝国,僧人也是可以吃荤的,大师既然已经决定归顺,亦应入乡随俗。”

齐藤此举对他分明是双重侮辱,出家人不吃荤腥,却逼他食肉;海都乃中国领土,此刻更在龙华寺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宾”,住持才是“主”,他却要住持“入乡随俗”,分明是把海都视为己有。

住持默默地接过饭盒,说:“贫僧明白,只是贫僧平日只识诵读经卷,笔墨生疏已久,可否请诸位回避片刻,容贫僧细细斟酌字句。”

“哈哈,不急,不急。”齐藤看到住持甘受屈辱接过饭盒,以为他已经彻底臣服,倒不用急在一时。

“我再给大师一晚时间,明天一早,请大师当众宣读劝喻书。”

齐藤得意地带着众人离开。

看到院门一锁上,住持立刻拿着食盒奔回室内,拿起饭团就往北天生嘴里送。

“天生,醒醒,有食物了。”

北天生的嘴一碰到食物,就立刻本能反应地大嚼起来,两口吃完一块,又自己爬起来,两只手拿着食盒中的食物死命地往嘴里塞。

等他吃到肚子半饱时才猛然醒悟,师父还没吃呢,赶紧停下把食物奉给住持:“师父,你吃!”

住持摇摇头:“出家人不食荤腥,更何况这是嗟来之食。”

“师父,你不吃我也不吃了。”北天生愣住了,怪不得这些东西和平时吃的素食大不相同,原来是有肉在里面的。

“不,你还没有正式剃度受戒,吃荤无妨。而且,你必须要吃饱,”住持凝视着北天生说,“师父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你去做。”

“师父,请您吩咐。”北天生立刻屏息静气。

“不慌,我先问你一个问题,现在的龙华寺建于何时?”

“师父说过是建于大明永乐年间。”北天生立刻就回答出来。

“那宝塔又是建于何时?”住持又问。

“三国东吴赤乌十年。”北天生同样不假思索就回答出来,但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考他这些。

住持欣然颔首,又问:“你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宝塔会比寺庙早建一千二百多年呢?”北天生恍然大悟道。

“不错。”住持很高兴,这个小徒弟果真聪明过人,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

“其实最早的龙华寺就是建于三国时代,但历朝历代多次遭刀兵劫难,寺庙毁于一炬,唯独宝塔安然无损。今日之寺院乃大明皇帝下旨复建,而宝塔则仍然是三国时的旧物。”

“这宝塔也太幸运了,只可惜……”他说的“可惜”是宝塔经历了一千九百年的风波灾厄依然能屹立不倒,却最终没能逃过日寇的毒手。

“不是幸运,而是因为有人在这座宝塔布下了一个风水阵,使它免受兵灾火劫。”住持说出了真相。

“风水阵?”这是北天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

“古人认为地理环境和其蕴含的能量对人的身体健康和运势息息相关,他们称之为‘风水’。通过适当地利用或改变环境布局来造成某种神奇的效果,这就是‘风水阵’。”

“哦,那个鬼子齐藤说宝塔的窗户像坎卦,而屋檐的神兽是蚩尾,还有弥勒天尊胸前的符号,难道这就是风水阵?”北天生恍然大悟。

“没错,坎卦在八卦中代表水,而蚩尾则是传说中的水兽,两者都是克火的。当然这个风水阵并非如此简单,还有一些我们无法知晓的布置。”看到徒弟如此聪慧,一点即明,住持深感欣慰。

“既然宝塔有风水阵法保护,为什么还是被日本鬼子的炸弹给炸了?”北天生不解地问。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你还记得开战的那天晚上,我念的几句谶言吗?”

“师父念的好像是‘落日东出,宝塔断头,弥勒舍身,潜龙出角’。咦——”北天生惊奇地说,“师父原来你会未卜先知啊,早知道弥勒像会被炸碎?”

“不是我,这几句谶言是那个布下风水阵的人传下的。”

“他是谁?”北天生不禁对那个人充满了敬佩与好奇,能够制造出这种神迹的人必定与神仙菩萨无异。

“这位先辈姓丘名延翰。”

“丘廷翰,他不是寺里的前代高僧吗?”北天生奇怪地问,因为寺里的和尚都有法号,一旦出家就不再用俗家姓名。师父说他年纪还小,没有正式为他剃度出家,所以北天生才没有法号。

“这位丘前辈并非佛门中人。”

“难道他是道家?”北天生想起齐藤说过,八卦、蚩尾、五岳镇形都是道家元素。

“正是。”

“道家的人为何要帮佛塔布下风水阵?”北天生虽小也知道佛道是不同的宗教,而且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太好”。大世界对面有家清虚观,里面的道士经常对外说龙华寺的菩萨不灵,让香客们去买他们的灵符仙丹,而寺里的师长们一提起他们就会呸的一声说他们是邪门歪道。

“这事情要从一千两百年前说起。”住持看着北天生,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前任住持说这个故事时的情景。

前任住持把解开弥勒之谜的希望托付给他,而自己也在一千两百年的徒劳无功后第一次取得重大空破,只可惜功亏一篑,仍然没能找到打开木盒的方法。现在自己时日无多,唯有将打开木盒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的身上。 MXqDcMMpzTLCUz1jCAL5KA0UDNwxFoaLZQ3RSSolcpwRZ58cwd5SykzjwaC2+v0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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