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繇离开幕府赴馆驿下榻,天色已不早,长途跋涉也累了,胡乱吃了些东西,连灯都没熄就安歇了。
没躺下之前还浑身疲乏,可脑袋一沾枕头,满腹心事便涌上来。荀彧地位不稳,看来曹操考虑更换尚书令已不是一两天了,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又不愿旁人说他对功臣凉薄,所以又把女儿嫁过去拉拢关系,不过这等小伎俩能使荀令君回心转意吗?今天我拿关中未定当托辞,有朝一日关中平定,还躲得开吗?既不能抗拒命令又不能愧对老友,真难啊……
思来想去无可奈何,钟繇长长叹息合眼假寐。正在似睡非睡间,忽听外面传来仆僮的禀报:“大人休息了没?有客拜会。”
刚有的一些睡意又没了,钟繇甚感烦心,但幕府中有不少故旧友人,似荀攸、毛玠之流,不见又不合适,便起身整理衣服:“还没睡,请客人进来说话。”
钟繇又系腰带又包头巾,放下帐帘一看——来者已到了,却不是什么老友,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文质彬彬笑容可掬。
“先生是……”
“小侄丁仪,拜见伯父。”
“不敢不敢,先生为何口称伯父?”钟繇不解。
丁仪格外恭敬,连连作揖:“晚生乃沛国丁校尉之子,还不该叫您一声伯父吗?”
原来是丁冲之子,钟繇这才释然,又有些不快——大晚上来叨扰,你爹还差不多,一个晚辈可就有些失礼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寒暄着:“哦!原来是幼阳之子,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如今都这么大了。贤侄不在许都侍奉令尊,怎么跑到邺城来了?”
“小侄去年被丞相辟用,如今在幕府当个掾吏。”
“好啊!这才是仕途正道。”钟繇这么说可不这么想——丁家与曹家是老相识,自然颇受照顾,不管有无才干都能混上个官,这对其他士人可不公平。
“伯父教训的是。”丁仪点点头,眯了眯眼睛,“您远道而来辛勤劳顿,小侄恐馆驿膳食不佳,特意备了些点心,请您老享用。”说罢拍拍手,又进来俩仆人,抬着张几案摆到屋中。钟繇一见格外诧异——冷热荤素俱全,菜肴美观食具精良,有鳆鱼、竹荪、春笋、濯鸡 等物,另有一坛酒,想必也非寻常,这桌“点心”价值不菲,即便天子御宴也不过如此吧。
“贤侄为何这般破费?”
丁仪满面春风:“孝敬您老是应该的。”
“我已用过了。”
“小侄方才问过庖人,您只喝了碗粥。远道而来车马劳顿,您老又身负朝廷要职,应该好好保养。请多多享用。”
钟繇越发称奇——这小子为何去打听我的起居饮食?看来不是这么简单。
丁仪拾起筷箸硬塞到他手里:“伯父快快用些,您若是不吃,小侄岂不白忙一场?”
钟繇看出些门道——这小子必定有事相求!也罢,看在他爹面子上,只要不犯国法,能帮就帮吧。想至此端起那碗鳆鱼羹咂了一口,果然味道鲜美,索性把它喝干了,其他菜只礼貌性地夹一筷子,就算用过了。至于酒,连碰都没碰。
“伯父吃这么少?”
钟繇擦着嘴道:“老夫已过天命之年,食量小了,喝碗热羹就行……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有什么事可以直说了吧?”
丁仪谦逊诚恳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伯父误会了,小侄并非有事相求。我一个芝麻小官,哪有财力置办这些宴席?实不相瞒,是丞相公子曹子建托小侄来照顾您的。”
“啊?!”钟繇险些把吃进肚的东西吐出来——糟糕!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接受曹植款待,传到别人耳朵里,必有交结丞相公子的议论。丁幼阳啊丁幼阳,灌不死的老酒鬼,你儿子可把我坑苦喽!
丁仪和弟弟丁廙( yì )都自幼与曹植交好,又皆以文章辞赋见长,如今到了邺城,更是被曹植引为亲信形影不离,幕府官员都知道他们底细,唯独蒙了钟繇这个外来人。
“贤侄大不该如此。”钟繇的脸色由晴转阴,“我与公子素未谋面,又是因公务到此,岂可擅自与之交通?”
丁仪眯了眯眼睛,笑道:“寻常来往也不算什么大事。三公子敬重朝中老臣,听说您到邺城,命我来拜谒,不过是想尽尽地主之谊,多照顾照顾您。”
谁照顾谁?当了一辈子官,钟繇能不明白他们想什么?曹操最看重的曹冲去年夭折,以后谁为嗣子尚不可测,若有一天曹操召集群臣提问“我这帮儿子哪个最好”,到时候怎么回答?吃人家嘴短啊!
丁仪却还在为曹植美言:“伯父有所不知,三公子品貌出众,德才兼备,文章辞赋更深得丞相风骨,邺下文士无不赞叹,府中官吏都说他是位贤公子……”他说着话不由自主地眯眼睛,这个表情越发令钟繇反感——其实钟繇有所不知,可能是丁冲贪酒喝出了问题,丁仪自落生眼睛就不好,右目尤其严重,不眯眼根本看不清东西,这毛病不仅无药可医,还因此吃过大亏。原先曹操顾念旧情想把女儿许配给丁仪,聊起这件事时曹丕恰在身边,曹丕自不愿让曹植心腹成为曹家女婿,就把丁仪目疾之事添油加醋说了,曹操连叹可惜,亲事就此作罢。也是从这之后丁仪与曹丕芥蒂更深。
钟繇瞧着这个挤眉弄眼的“贤侄”,心里厌恶透了,只是瞧着曹家父子面子不便斥责,暗暗拿定主意,到许都找他老子告状!但眼下该如何搪塞那位三公子呢?钟繇毕竟久经宦海,脑筋一转有了主意,笑呵呵打断他的话:“贤侄既说得这么恳切,公子好意老夫便领受了,不过礼尚往来人之常情。你说三公子素爱风雅,这样吧,老夫写幅字送给他,你看好不好?”
钟繇的瘦体楷书堪称一绝,与梁鹄的篆字齐名,都是读书人争相效仿的笔体,一般人费尽心机都求不到,今天竟主动相赠。可丁仪非但不喜,反而面有难色——这是不愿欠人情啊!写了字这顿饭就算白吃了,可又不能不让他写,尴尬笑道:“天色不早,伯父保重身体……”
“写字有什么累的?”钟繇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难道公子瞧不起我这两笔?”
“不不不,您老的字谁敢说不好?”
钟繇信步走到桌案边,抽出一张精细的蔡侯纸,馆驿的笔墨都是现成的,可是写什么呢?写得过于溢美就谄媚了,反倒入了他们的套,传扬出去更不好。想来想去把牙一咬——大半夜来搅扰,我也甭客气了,干脆给这位公子点儿颜色瞧瞧!来段《孝经》,叫他好好掂量: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对付着写了这么几句,钟繇也烦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吧!把笔一撂吹吹墨迹,捧给丁仪:“有劳贤侄把此物转送公子,权作老夫一片心意。”
“多谢伯父赐字,小侄一定请公子悬于正堂。”丁仪还得道谢。
钟繇故意抬头瞧了瞧窗外:“天太晚了,路上小心点儿,回去早睡,年轻也不能多打熬,伤身子。”丁仪没说要走,他就先来了一套送客的话。
“是。”丁仪没法坐了,只得叫下人把席面撤去,起身告辞,却心有不甘道,“小侄去了,这幅字一定转交公子。不过伯父难得来趟河北,若有意到附近观览,三公子可以作陪。”
“好,我先谢过公子,到时候免不了麻烦。”话这么说,钟繇已拿定主意,从明天起哪儿都不去。
丁仪无可奈何,还得小心翼翼捧着这幅墨迹未干的字,走到门口才想起还没看写的是什么,一观之下鼻子都快气歪了——公子都快二十了,还给他讲《孝经》,这不是寒碜人吗?这位伯父真难缠!但是丁仪还未曾料到,他与这位难缠的伯父甚是有缘,以后斗智斗法的日子还长着呢。
送走丁仪,钟繇不免忐忑,这么办行不行啊?若曹植因此忌恨进言诋毁,曹操会不会偏袒其子?想了一阵直打哈欠,困劲上来了,饭也吃了字也送了,光想又不解决问题,接着睡觉吧。可脑袋还未沾枕头又听外面有人禀报:“大人,有客来访。”
“什么人?”钟繇有些气恼。
有个笑呵呵的声音道:“打扰钟公了,卑职中军假司马朱铄,奉大公子曹子桓之命拜见您老人家。”曹植的人刚走,曹丕的人又来了。
想必又是套近乎求美言,钟繇不想再废话了:“谢公子美意,也有劳大人辛苦。但老夫奔波赶路身体疲乏,容我偷懒休息吧。”
“钟公无需客套。若您老不便,我就回去。明日请公子亲来拜望。”
“不敢!”钟繇的火立刻消了,赶紧爬起来,“大人快请进。”真把曹丕招来更麻烦了,还不如见见这位呢。
房门打开,朱铄满脸坏笑走了进来。钟繇一看心里就犯嘀咕——此人瘦小枯干獐头鼠目,哪像个将官?可中军将领非曹氏亲信不能胜任,钟繇也不好怠慢:“多谢大人挂心,敢问公子命大人夤夜造访有何贵干?”
朱铄并不搭话,反而向外招手:“小的们,抬进来!抬进来!”紧跟着有两个士兵抬进一口箱子,朱铄亲自打开。原来满满当当装的都是蜀锦,一看就是益州进贡之物。
钟繇吓一跳:“您、您这是何意?”
“钟公远道而来,公子这几日筹备与荀家的婚事不得抽身,命我送这点儿东西聊表寸心。”
“不敢不敢。”这与行贿何异?钟繇喝人家一碗羹都觉不安,送东西更不敢要了。
朱铄早备好说辞:“大人不必多想,这是筹办嫁妆结余之物。丞相吩咐过公子,若有结余分送给元老大臣。您只管收下,丞相不会怪罪。”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拿人家的手短,钟繇蹙眉道:“本官家财充裕,不缺这些……”
“钟公嫌少?”
“不不不!”钟繇连忙摆手,“我是说家资充足,丞相也时常关照。想必公子府中还有不少寒微之士,请另赐别人。”
“咳,钟公自然不缺这点儿东西,但瓜籽不饱是人心,公子真心仰慕才送东西给您。再者钟公与丞相平辈论交年纪相仿,大公子身份再高也是晚辈,孝敬您本是应该的。您若不收岂不折了公子一片美意?”
“哎呀……”钟繇当真为难,收了不好,但不收又把与曹丕的关系搞僵了,大半夜的这位司马带着一堆东西吵吵嚷嚷,传扬出去更招人议论,怎么办呢?忽然灵机一动,探手摸入怀中——钟繇出镇关中,得到一块蓝田美玉,心爱至极,特意请良匠雕琢成玉佩戴在身上,片刻都不分离。今天为了应付这局面,一狠心把它掏了出来:“蜀锦我收了,不过这玉请回赠公子聊表谢意。”不由分说塞到朱铄手中。
朱铄可识货,见此物白中透黄却晶莹剔透,摸起来犹如羊脂般细腻——比蜀锦值钱多了!到底谁贿赂谁啊?这次轮到他犯难了:“这、这怎么行……”
钟繇捋髯而笑:“公子既对老夫仰慕,老夫也很爱戴公子。我这做长辈的怎么能输给晚辈呢?公子不收,岂不折了我这老脸?”这就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朱铄一向精明,这会儿也语无伦次了:“我本是来送东西的,岂能……”
钟繇把脸一沉:“难道公子不嫌弃老夫,大人您反倒瞧不起老夫吗?”
“不敢!既然如此……我回去交给公子,由他裁度。”朱铄仍不死心,转而又道,“听闻钟公过几日入朝,恰好公子也将去许都送亲,不如一道走,路上相互有个照顾。您与丞相、令君两家都很交好,帮忙送亲大家都有面子嘛。”
钟繇不置可否:“跟丞相商量商量再说吧。”说罢,他故意打了个哈欠。
朱铄懂得这是逐客,忙作揖道:“天已不早在下告辞。若钟公有意到邺城附近观览消遣,可向公子明言,公子自当照应。”又是这一套!
“好好好,”钟繇也懒得废话了,“大人慢走,老夫衣冠不整失礼了。”
“您歇着……”朱铄点头哈腰而去。
打发走朱铄,钟繇不躺着了,干脆坐在案边等着——要是二公子曹彰还派人来,省得再折腾啦!
生生等了一个时辰,眼瞅着过三更再没动静,这才安心躺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闹了半宿钟繇早不困了,只好又合眼假寐。这次心里越发不踏实——曹丕与曹植分别派人来,又送膳食又送东西,是何居心不问可知。连我这偶然来一趟的人都这般关照,邺城官员不知拉拢成什么样呢!作为一个外臣,该不该与他们走得太近?若曹操真不在乎他们这样做,他们何不亲自来?既然派人代劳必定还是犯歹!不行,绝不能与曹丕同行进京,这浑水可不能蹚。
辗转反侧心绪不宁,钟繇再也耐不住了,坐起身来大声嚷道:“来人呐!来人呐!”
连喊几声,才有仆人打着哈欠进来伺候:“大人有何吩咐?”折腾半宿下人也都睡了,闻听召唤赶紧跑来,衣服都没穿好。
“收拾东西。天一亮我就向丞相辞行,马上启程去许都。”
“啊?这么急。何不多住几日?大人年岁不轻了,往来奔波可要保重身体。”
“叫你收拾就去收拾,不必多言。”
“诺。”仆人不敢顶嘴,打着哈欠去整理东西、套车喂马,这一宿又睡不成了,心下暗暗埋怨——您不睡也不叫我们睡,八成是刚才吃的不消化,撑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