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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导读

共十六章。第一章至第十一章都是与齐宣王的对话,其中有若干章都围绕“与民同乐”的话题展开。其主旨为不管好乐(音乐)、好财、好色,本身都不算什么过错,怕的是不能节制私欲,残害人民;反之,如果能推己及人,与民同乐,做到乐民之乐,忧民之忧,那便是足以实现王道的仁政,必将得到人民的拥护。孟子在谈到“勇”的问题时,要齐宣王舍弃“小勇”,而学习先王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大勇;在谈到用人问题时,指出要普遍了解民意,并以民意为准则来识别和选拔人才;在齐、燕发生战争而齐国已吞并燕国时,孟子又告诫齐宣王应顺应民心,从燕国撤兵,这些都反映了孟子的民本思想。第八章关于武王伐纣的评论,意谓君王如破坏仁义之道则可杀,其所表达的民贵君轻的倾向尤为鲜明犀利。第十二章至十五章,是与邹和滕两个小国君主的对话,从中可见在严峻的军事和外交形势下,孟子仍坚决主张实行仁政,毫不为现实功利而妥协,在他看来,一时的存亡兴废是不足为怀的,勉力行善,便是尽了人的本分,至于成功与否,却不是人可以指望的,所以也不必计较。这是对道德具有绝对价值的肯定,也是对人的自由和尊严的肯定。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钥( yue )之音 1 ,举疾首蹙頞( e )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 mao )之美 2 ,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1 管钥: 古代吹奏乐器。

2 羽旄: 代指旗帜。

庄暴来见孟子,说:“我去拜见齐宣王,宣王对我说他喜爱音乐,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接着又说:“喜爱音乐好不好呢?”

孟子说:“王如果十分喜爱音乐,齐国就能治理得差不多了。”

过些日子,孟子拜见齐王,说:“王曾经告诉庄暴,说您喜爱音乐,有这事吗?”

王变了脸色,说:“我还不能喜爱古代的音乐,只是喜爱世俗的流行音乐罢了。”

孟子说:“王如果十分喜爱音乐,齐国就能治理得差不多了!不论是当代的音乐还是古代的音乐都是一样的。”

王说:“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自己一人欣赏音乐是快乐的,与别人一起欣赏也是快乐的,哪一种更快乐呢?”

王说:“不如和别人一起欣赏更快乐。”

孟子说:“和少数人一起欣赏音乐是快乐的,和多数人一起欣赏也是快乐的,哪一种更快乐呢?”

王说:“不如和多数人一起欣赏更快乐。”

孟子说:“请让我为王谈谈欣赏音乐的道理。

“假如现在王在这里奏乐,老百姓听到王的钟鼓、管钥的声音,都感到头疼,皱着鼻梁,互相议论说:‘我们的王喜爱音乐,为什么使我们苦到了极端?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儿离散。’假如现在王在这里打猎,老百姓听到王的车马的声音,看到美丽的旗帜,都感到头疼,皱着鼻梁,互相议论说:‘我们的王喜爱打猎,为什么使我们苦到了极端?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儿离散。’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不与老百姓一起享受快乐。

“假如现在王在这里奏乐,老百姓听到王的钟鼓、管钥的声音,都高高兴兴,面带喜色地互相议论说:‘我们的王大概没什么疾病吧,否则怎么能奏乐呢?’”假如现在王在这里打猎,老百姓听到王的车马的声音,看到美丽的旗帜,都高高兴兴,面带喜色地互相议论说:‘我们的王大概没什么疾病吧,否则怎么能打猎呢?’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能与老百姓一起享受快乐。如果王能与老百姓一起享受快乐,就可以使天下归服了。”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 rao )者往焉 1 ,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1 刍荛: 指割草砍柴的人。刍,割草。荛,砍柴。

齐宣王问道:“文王的园林纵横七十里,有这事吗?”

孟子答道:“文献上有记载。”

齐宣王说:“有这样大吗?”

孟子说:“老百姓还以为太小了。”

齐宣王说:“我的园林纵横四十里,老百姓还以为太大,为什么?”

孟子说:“文王的园林纵横七十里,割草砍柴的去那里,捕鸟打兔子的也去那里,与百姓共享。老百姓以为太小,不也是应该的吗?我刚到齐国的国境,先打听国家的重重禁令,然后才敢进入。我听说郊区的门内有园林纵横四十里,如果有人杀掉里面的麋鹿,就同杀人一样治罪,那么这是在国内设一口纵横四十里的陷阱,老百姓以为太大了,不也是应该的吗?”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 1 ,文王事昆夷 2 。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 xun yu 3 ,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 4 ,以笃周祜( hu 5 ,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 6 ,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1 葛: 商的邻国。

2 昆夷: 又作”混夷”,周朝初年的西戎国名。

3 獯鬻: 即猃狁( xian yun ),当时北方的少数民族。

4 以遏徂莒: 遏,阻止。莒,《诗经》作“旅”,指密人入侵阮和共的部队。

5 笃: 厚,指增添。 祜: 福。以上引诗见《诗经·大雅·皇矣》。

6 一人: 指商纣王。

齐宣王问道:“与邻国交往有讲究吗?”

孟子答道:“有。只有仁爱的人能以大国服事小国,所以商汤服事葛伯,文王服事昆夷。只有聪明的人能以小国服事大国,所以太王服事獯鬻,勾践服事吴王。以大国服事小国的,是乐安天命的人;以小国服事大国的,是敬畏天命的人。乐安天命者保有天下,敬畏天命者保有自己的国家。《诗经》说:‘敬畏上天的威严,于是保有这国家。’”

王说:“高明啊这话!我有个毛病,我喜爱勇武。”

孟子答道:“王请不要喜爱小勇。按剑瞪眼说道:‘他怎敢阻挡我呢!’这是匹夫的勇,只能敌得住一个人。王请把它扩大。

“《诗经》说:‘文王勃然大怒,于是整肃部队,阻止不义之师,增添周人福祉,来报答天下仰望之心。’这是文王的勇。文王一发怒而安定天下人民。

“《尚书》说:‘上天降生了民众,又为他们降生君王,又为他们降生师傅,他们只是帮助天帝爱护人民。四方之内,有罪的我去征讨,无罪的我来爱护,责任都在我一人,天下有谁敢越过本分为非作歹?’有一个人横行于天下,武王以为奇耻大辱。这是武王的勇。武王也是一发怒而安定天下人民。假如现在王也是一发怒而安定天下人民,人民惟恐王不喜爱勇武呢。”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 1 。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 wu 2 ,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 3 ,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 juan )睊胥谗 4 ,民乃作慝( te 5 。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 tai )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 zhi )招》、《角招》是也 6 。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1 雪宫: 齐宣王的行宫。

2 转附、朝儛( wu ): 均为山名。转附,疑即今芝罘山;朝儛,疑即今召石山,在山东荣城东。

3 豫: 出游。

4 睊睊胥谗: 忿恨地互相埋怨。睊睊,因忿恨而侧目相视的样子。

5 慝( te ): 恶。

6 《徵招》、《角招》: 徵、角,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中的两个;招,通”韶”。

齐宣王在雪宫接见孟子。王说:“贤者也有这种快乐吗?”

孟子答道:“有。人们得不到这种快乐,就非议他们的君王。得不到快乐而非议君王,是不对的;作为老百姓的君王而不能与百姓一同享受快乐,也是不对的。为老百姓的快乐而快乐,老百姓也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为老百姓的忧愁而忧愁,老百姓也为他的忧愁而忧愁。乐是因天下而乐,忧是因天下而忧,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是从来没有的事。

“从前齐景公向晏子问道:‘我想到转附山、朝儛山去转转,沿海向南,直到琅邪山,我该怎么办才能同古代圣王的出游相比?’

“晏子答道:‘问得好啊!天子到诸侯国去,叫作巡狩。巡狩,就是巡视诸侯所守的疆土。诸侯来朝见天子,叫作述职。述职,就是报告本职工作。没有不是正事的。春天就考察耕作的情况而补助贫困者,秋天就考察收获的情况而补助收成不足者。夏代的谚语说:“我王不出来走走,我怎能得到休息?我王不出来转转,我怎能得到补助?我王走走又转转,这是诸侯的法度。”如今却不是这样,而是兴师动众,聚敛粮食,饥饿的人吃不上饭,劳苦的人得不到休息。人们侧目而视,怨声载道,老百姓于是犯上作乱。这样的出游既违背天意又虐待人民,大吃大喝如同流水。流连荒亡,使诸侯为之忧虑。任随自己到下游去玩乐,快活起来便忘了返回,叫作流;任随自己到上游去玩乐,快活起来便忘了返回,叫作连;放肆地打猎而没有节制,叫作荒;任性地饮酒而没有节制,叫作亡。古代的圣王没有流连的快乐、荒亡的行为。请您考虑该怎么办吧。’

“景公听了很高兴,在国内作了很多准备,接着驻扎郊外,于是开仓发粮,赈济贫民。景公又叫来太师,说:‘为我创作君臣相悦的音乐!’这就是《徵招》和《角招》。歌词里说:‘畜君有什么不对呢?’畜君,就是爱戴君王的意思。”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 1 ,毁诸?已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 2 ,耕者九一 3 ,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 4 ,泽梁无禁 5 ,罪人不孥( nu 6 。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 ke )矣富人 7 ,哀此茕( qiong )独。」』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 8 ,《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 hou )粮,于槖( tuo )于囊 9 。思戢用光 10 。弓矢斯张,干戈戚扬 11 ,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太王好色 12 ,爱厥妃。《诗》云:「古公掸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 13 ,聿来胥宇 14 。」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1 明堂: 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场所,凡朝会、祭祀等重大典礼都在明堂举行。

2 岐( qi ): 地名,在今陕西岐山一带。

3 耕者九一: 指井田制。九百亩的地,分为井字形的九区,每区各一百亩,外沿八百亩为私田,每户各受田百亩。中间一百亩为公田,由八户共同耕种,此即九分抽一的税率,是孟子以为最理想的土地制度。

4 讥而不征: 只管检查言行而不抽税。讥,检查言行。征,征税。

5 泽梁: 捕鱼的装置。

6 孥: 本意是妻子、儿女,这里指不连累妻子、儿女。

7 哿: 可。

8 公刘: 周人创业的始祖,后稷的曾孙。

9 槖: 无底的口袋。 囊: 有底的口袋。

10 思: 发语词。戢:和睦。 用: 因而。 光: 光大。

11 干: 盾。 戈: 平头戟。 戚: 斧。 扬: 举起。

12 太王: 即古公掸父,公刘的十世孙,周文王的祖父。

13 姜女: 姜姓女子,指古公掸父的妻子太姜。

14 聿来胥宇: 指修建宫室之前察看地势。聿,语助词。胥,察看。宇,屋宇。

齐宣王问道:“别人都让我拆掉明堂,是拆了好呢,还是不拆好?”

孟子答道:“明堂,是王的殿堂。您如果要施行王政,就不要拆掉它了。”

王说:“什么是王政,可以讲给我听吗?”

孟子答道:“从前周文王治理岐地,农夫的税率是九分抽一,做官的世代享有俸禄,关卡和市场上只维持秩序而不抽税,到湖泊池塘里捕鱼不受禁止,处罚犯罪的人不连累他的妻儿。年老而没有妻室的叫作鳏,年老而没有丈夫的叫作寡,年老而没有儿女的叫作独,年幼而没有父亲的叫作孤。这四种人,是天下最穷苦而没有依靠的人。文王发布政令施行仁义,一定首先考虑他们。《诗经》说:‘富人可以过得去了,哀怜这些孤单的人。’”

王说:“说得好啊,这话!”

孟子说:“王如果认为这话说得好,为什么不照着做?”

王说:“我有个毛病,我爱钱财。”

孟子答道:“从前公刘也爱钱财,《诗经》说:‘积存谷粮到仓里,包好干粮存起来,槖里囊里全装满。人心和顺扬光辉。张开弓来搭上箭,盾牌戈斧举起来,于是出发向前进。’因此,居留在家的有仓里的贮粮,行军的有囊里的干粮,然后才能‘于是出发向前进’。王假如爱钱财,就和百姓一道,那么,使天下归服又有什么困难呢?”

王说:“我有个毛病,我好色。”

孟子说:“从前太王也好色,疼爱他的妃子。《诗经》说:‘古公掸父,一早就赶马出发,沿着豳西的水边,来到岐山的脚下,于是连同姜氏女,察看盖房的地形。’在这个时候呢,没有嫁不出去的姑娘,没有找不着老婆的男人。王假如好色,就和老百姓一道,那么,使天下归服又有什么困难呢?”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孟子对齐宣王说:“王有个臣子,把妻儿托付给他的朋友,自己到楚国去了,等他回来时,妻儿却在挨饿受冻,对这个朋友该怎么办?”

王说:“和他绝交。”

孟子说:“狱官不能管好他的下级,对他该怎么办?”

王说:“撤掉他。”

孟子说:“一个国家治理不好,该怎么办?”

王左右张望,把话题扯开了。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孟子见齐宣王,说:“所谓‘故国’,不是有乔木的意思,而是有累世勋臣的意思。王连亲信的臣都没有了,从前所进用的,今天不知到哪里去了。”

王说:“我怎么辨别一个人没有才能而舍弃不用呢?”

孟子说:“国君进用贤臣,如果碰到不得已的情况,会使卑贱者位居尊贵者之上,疏远者位居亲近者之上,对此可以不谨慎吗?左右亲近的人都说好,不可立刻举用;各位大夫都说好,不可立刻举用;全国的人都说好,然后考察他。发现他真好,然后举用他。左右亲近的人都说不可用,不要听;各位大夫都说不可用,不要听;全国的人都说不可用,然后考察他。发现他真不可用,然后罢免他。左右亲信都说可杀,不要听;各位大夫都说可杀,不要听;全国的人都说可杀,然后考察他。发现他真可杀,然后杀他。所以说这是全国的人杀他的。这样,才可以做百姓的父母。”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1 。』

1 诛、弑: 杀。诛是褒义词,指合乎正义地杀;弑是贬义词,一般用于臣下杀死君王或儿女杀死父母。

齐宣王问道:“商汤流放夏桀,武王讨伐商纣,有这事吗?”

孟子答道:“文献有记载。”

齐宣王说:“臣子杀掉他的君主,可以吗?”

孟子说:“破坏仁的叫作‘贼’,破坏义的叫作‘残’。残贼的人,叫作‘独夫’。我只听过周武王杀掉独夫纣呀,可没听过他杀掉了君主哦。”

孟子反复申论的是“民众主体性”的概念,极力消除“统治者主体性”的意识,强调要以民众的好恶为好恶,以民众的依归为政权转移的标准。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 zhuo )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 ru )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 yi 1 ,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1 镒: 二十两为一镒。

孟子对齐宣王说:“建造巨大的宫室,就一定要派工师去找大木料。工师找到大木料,王就高兴,认为他能胜任。工匠把这木料砍小了,王就动怒,以为他不能胜任。有那么一种人,从小学习一种本事,长大后要把它来实践,王说:‘姑且扔掉你所学的,听从我’,这可怎么办呢?假如现在这里有一块璞玉,就算它价值二十万两,您一定会让玉匠雕琢它。至于治理国家,却说:‘姑且扔掉你所学的,听从我’,这同教导玉匠雕琢玉石又有什么区别呢?”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 1 。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 2 。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 dan )食壶浆以迎王师 3 ,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4 。』

1 武王是也: 指武王伐纣,取商之地而享有天下。

2 文王是也: 指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却仍臣服于商。

3 箪: 盛饭的竹筐。

4 运: 转换。

齐国攻打燕国,大获全胜。宣王问道:“有人劝我不要吞并燕国,有人劝我吞并它。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同样是万辆兵车的大国,五十天内便打下它,光凭人力是不能如此的。不吞并的话,一定会有天灾。吞并它,怎样?”

孟子答道:“吞并它而燕国的百姓高兴的话,就吞并。古人有这样做的,周武王就是。吞并它而燕国的百姓不高兴的话,就不要吞并。古人有这样做的,周文王就是。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同样是万辆兵车的大国,老百姓用箪盛着饭,用壶盛着酒浆来迎接王的军队,难道有别的原因吗?只是要逃避水火一般的统治而已。假如水更深了,假如火更热了,那也不过是换个人来统治罢了。”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曰:「汤一征 1 ,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曰:「徯( xi )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 mao )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1 一征: 始征,初征。

齐国攻打燕国,吞并了它。其他诸侯国谋划救助燕国。宣王说:“诸侯国多有谋划来攻打我,要怎么对待他们?”

孟子答道:“我听说过凭借纵横七十里的土地就能在天下实行统治,商汤就是。没听说过凭借纵横一千里的土地来使天下畏惧的。《尚书》说:‘汤的征伐,从葛国开始。’天下人都信任他,当他向东面征伐时,西边各族的百姓就抱怨;当他向南面征伐时,北边各族的百姓就抱怨,说:‘怎么把我们放在后面?’老百姓盼望他,就像大旱时盼望乌云虹霓一样。汤的征伐,一点也不惊扰百姓,做生意的照样行商,种庄稼的照样下地,汤杀掉暴君而抚恤百姓,就像降了及时雨,老百姓很高兴。《尚书》说:‘等着我们的王,王来了我们就复活。’如今燕国虐待它的百姓,您前往征讨,老百姓以为您将把他们从水火中拯救出来,于是用箪盛着饭,用壶盛着酒浆来迎接您的部队。可是您却杀掉他们的父兄,捆绑他们的子弟,毁坏他们的宗庙,搬走他们的宝器,这怎么行呢?天下人本来就害怕齐国强大,如今齐国又增加了一倍的土地却不实行仁政,这就是惊动天下军队与您作对的原因。王赶快下命令,让老少俘虏回家,停止搬运宝器,与燕国的群众计议,择立一位燕王,然后自己从燕国撤出,这样还来得及使各国停止用兵。”

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邹国和鲁国交战。邹穆公问道:“我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人,而老百姓没有人为保护他们而死。杀吧,杀不过来;不杀吧,又恨他们看着长官死掉而不去营救,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答道:“灾荒年岁,您的老百姓中年老体弱的辗转死于沟壑,年轻力壮的四散逃荒,几乎有千把人;而您的粮仓殷实,库房充足,有关官吏不把这种情况向上报告,这就是身居上位的人怠慢而残害百姓。曾子说:‘警惕啊警惕!你怎样对别人,别人就怎样回报你。’老百姓如今可得到报复的机会了。您不要责备他们吧!只要您实行仁政,老百姓就会亲近他们的上级,为他们的长官死难了。”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滕文公问道:“滕,是个小国,处在齐国和楚国之间。是服事齐国呢,还是服事楚国呢?”

孟子答道:“这种策略不是我能想出来的。非说不可的话,倒有一个办法:把护城河凿深,把城墙筑牢,与老百姓一起守卫它,宁肯牺牲,老百姓也不肯离开,这就有希望了。”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 bin 1 ,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1 大: 同“太”。 邠: 同”豳”,在今陕西旬邑西。

滕文公问道:“齐国人要在薛地加固城墙,我很担心,怎么办才可以?”

孟子答道:“从前太王住在邠,狄人侵犯他,他便离开,迁到岐山下去住。这并不是主动选择住在那里,是不得已的。可见如果实行仁政,后代子孙一定有成为天下之王的。君子创立基业,奠定传统,正是为了可以被继承下去。至于成功与否,还要看天命。您能对齐人怎样呢?只有勉力实行仁政而已。”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 qi )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滕文公问道:“滕,是个小国。竭尽全力来服事大国,也躲不过祸患,要怎么办才行?”

孟子答道:“从前太王住在邠,狄人侵犯他。太王进献兽皮和丝帛服事他,躲不过祸患;进献狗和马服事他,躲不过祸患;进献珍珠美玉服事他,躲不过祸患。于是召集当地的老人,告诉他们:‘狄人想要的,是我们的土地。我听说过:君子不把那些生养人的东西用来害人。你们何必担心没有君主呢?我准备离开这里。’于是他离开邠地,越过梁山,在岐山下建造城邑住下来。邠地的老百姓说:‘他是有仁德的人啊,不能失去他。’跟随他的人多得就像赶集一样。也有人说:‘这是我们应该世世代代守卫的土地,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他们宁死而不离开。请您在这两种情形中择取一种吧。”

鲁平公将出,嬖( bi )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

公曰:『诺。』

乐正子入见 1 ,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 2 。」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 3 ?』

曰:『否。谓棺椁( guo )衣衾之美也 4 。』

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 zu )君,君是以不果来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1 乐正子: 名克,孟子弟子。

2 后丧、前丧: 孟子先丧父,后丧母;后丧指母亲的丧事,前丧指父亲的丧事。

3 三鼎: 用三个鼎盛供品。 五鼎: 用五个鼎盛供品。办丧事时用三鼎是士礼,用五鼎是卿大夫之礼。

4 棺: 内棺。 椁: 外棺。 衣衾: 装殓死者的衣被。

鲁平公正要出门,他所宠幸的小臣臧仓请示说:“平日您外出,一定是先通知管事的人要去哪里。现在车马已准备好了,管事的人还不知道您要去哪里,因此来请示。”

鲁平公说:“我要去见孟子。”

臧仓说:“您降低自己的身份去见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呢?您以为他是贤人吗?礼义是由贤人做出表率的,而孟子为母亲办丧事比为父亲办丧事还隆重。您不要去见他了吧!”

鲁平公说:“好吧。”

乐正子来见鲁平公,说:“您为什么不见孟轲了?”

鲁平公说:“有人告诉我,‘孟子为母亲办丧事的隆重超过了父亲的丧事’,所以我不去见他了。”

乐正子说:“您所说的‘超过’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办父亲的丧事用士礼,办母亲的丧事用大夫之礼吗?是因为办父亲的丧事用三个鼎摆设供品,办母亲的丧事用五个鼎摆设供品吗?”

鲁平公说:“不是,我指的是棺椁衣衾的精美。”

乐正子说:“这不能叫作‘超过’,只是前后贫富不同罢了。”

乐正子去见孟子,说:“我跟君主讲过了,君主打算来见您。有个受宠的小臣臧仓阻止了他,因此他终于没来。”

孟子说:“人要做事,是有人促使他做;不做事,是有人阻止他做。不过做或不做,并不是人力所能主宰。我与鲁侯不能遇合,是天命。那个姓臧的怎能使我不遇?” Dmfs9Vyip0f3TMiAlcLRwcenSLwtP4Xy+qzdxB3XfjaM3F8VyTvS1A6Q3oIGQQI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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