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导读
黄俊杰
孟子(约公元前三七一至前二八九)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不屈的灵魂,孟子的思想是两千年来东亚知识分子“永恒的乡愁”,《孟子》这部经典共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是孟子与他的学生及同时代人心灵对话的真实记录。
在二十一世纪全球化趋势迅猛发展的新时代里,孟子的智慧穿越两千年的历史长河,仍然强有力地召唤着现代读者进入他的精神世界,与他进行亲切的对话,并怀抱现代的问题向孟子叩问二十一世纪的新启示。
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身处二十一世纪的我们要进入孟子的思想世界,最好的切入点就是本于孟子所说“知人论世”之旨,先了解孟子这个人和他的时代。
孟子是孔子(前五五一至前四七九)之后伟大的儒家圣哲,他深受孔子的启发,并以孔子的私淑弟子自居,他宣称“乃所愿,则学孔子”,他希望学习的是孔子作为“圣之时者也”的典范。
孟子生于风狂雨骤、历史扉页急速翻动的战国时代(前四○三至前二二二),他所面对的是饮鸩止渴、追逐权力的国君,目光如豆、助纣为虐的臣子,不顾人命、杀人盈城的武将,以及见利忘义的商人,下层人民则在战国风云变幻之中苦于虐政,辗转呻吟。孟子身处历史变局之中,深感“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他心系哀苦无告的老百姓,他以“不得已”的心情,奔走呼号,鼓吹各国国君起而践行“王道”,为人民救难拔苦,登斯民于衽席之上,他致力于创造一个“定于一”的“王道”政治新局面。
孟子面对时代变局展现他强韧不屈的生命特质,他以“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的承担与气魄,批判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斥责那些南征北讨的将领应该被处以极刑:“善战者服上刑”,他也驳斥“杨朱为我,是无君也”,认为墨子鼓吹“兼爱”,是“无父也”。从《孟子》这部将近三万五千字的经典的字里行间,我们读出了孟子所怀抱的不能自已的心灵,也看到了古典中国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格与风格!
在孟子的政治思想世界中,最居核心地位的就是“王道”政治思想。在孟子的论述里,所谓“王道”与“霸道”相反,施行“王道”的统治者以德服人,以民为本,而“霸道”的统治者则是以力服人,心中没有人民。在孟子的时代,各国国君犹如赌徒,汲汲于巩固权力、扩张领土,至于人民的苦痛则绝不系于心。孟子痛感战国时代“霸道”政治之杀人无数,起而游说各国国君施行“王道”政治,成为“大有为之君”,一统天下。
“王道”政治如何实现呢?孟子为他的时代及后世的国君指出了一条平坦而易行的道路: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孟子坚信:每个人生下来就具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种“心”,他称之为四种“善端”。孟子说,包括国君在内每一个人只要善自保存并加以“扩充”(用孟子的话)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善端”或“良知”,就可以兴发不忍心,看到他受苦受难的“不忍人之心”,国君只要将这种“不忍人之心”加以“推恩”,加以“扩充”,就可以落实“不忍人之政”,也就是孟子理想中的“仁政”。
孟子与东亚各国的儒家知识分子一样,不仅致力于解释世界,更有心于改变世界。从上文所说孟子所谓的“不忍人之政”乃以“不忍人之心”为基础,我们就可以看到孟子思想世界之内外交辉的特质。孟子主张外在的政治秩序只不过是内在的道德秩序的延伸与“扩充”,因为心物合一、内外一如。现代学者当然可以质疑孟子忽略了政治领域的独立自主性,也可以质疑孟子的政治哲学不免落入“化约论”的困境,但是,孟子“王道”政治论实以他的“性善”论为基础。孟子坚信:世界的转化与改变,只有从自己的转化与改变开始。
因此,孟子与东亚各国儒家学者都非常重视教育,并毕生致力于教育事业。事实上,孟子的教育思想正是他的思想世界中最为重要而精彩的组成部分。
儒家思想传统中最重要的核心价值理念就是“人之可完美性”。孔子虽然只简单地提到“性相近,习相远”,但是,孔子对人性中“自我”的光明面充满肯定,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他肯定人的自由意志与德性自主。孟子更进一步论述人之性善的理论依据,他说:“仁义礼智根于心”,肯定人之道德意识乃由内省而非外烁,每个人只要充分发展生而具有的“良知”、“良能”,就可以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正因为对于“人之可完美性”的充分肯定,所以孟子主张教育其实就是一种“心灵的唤醒”的过程。孟子主张每个人都有内在的善苗,只要时时加以滋润,使其茁壮成长,就可以成为成德之君子,因此,所谓“教育”并不是一种由外而内的灌输,反而是一种内向反省的唤醒的事业。正如孟子所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教育的目的正是在于找回业已放矢的“良知”或“良心”。通过“心”的唤醒与淬炼,孟子主张的教育所要完成的目标,其实就是从每一个人内心深处启动一种“无声的革命”。
在二十一世纪全球化与知识经济快速发展的新时代里,各级教育之标准化、数量化、商品化趋势日甚一日,建制化的学校教育训练所着重是学生毕业后的“可雇用性”( employability ),学生也逐渐成为某种具有市场价值的商品,而学校教育也终不能免于沦为某种程度的“异化劳动”。在这样的教育新形势之中,孟子注重学生内在生命的成长的教育哲学,就好像空谷足音,特别值得珍惜并从其中开发它的现代新启示。
大约一千年前,北宋时代的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一○二一至一○八六)非常心仪孟子的人格与思想,他醉心于孟子的“大有为”政府的理想,他诵读《孟子》时曾赋诗云:“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编一读想风标”。是的,孟子的人格、风格与思想,两千多年来穿越时空,召唤着东亚各国的知识分子,进而对《孟子》这部经典作出新的诠释,以呼应他们自己的时代所提出来的挑战与问题。孟子的民本政治理想在近代中国面临历史变局的时刻发挥关键的作用,康有为等人引用来作为接引西方民主政治的本土思想资源。孟子的“王道”政治理念,在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也曾被孙中山引用来告诫明治维新成功后走在历史十字路口的日本人:扬弃近代西方帝国主义国家的“霸权”文化,而回归孟子所代表的东方“王道”文化的正轨。
孟子其人虽已远逝,但是《孟子》这部经典却为二十一世纪乃至未来的知识分子,开启一个看似遥远实则亲近、看似陌生实则熟知的思想世界。让我们以崇敬而谦卑的心,从《孟子》这部经典中汲取二十一世纪所需的新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