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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明义

飞机从纽约起飞的时候,叶明义还在想,也许北美的原住民真是从亚洲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地面的物体在舷窗里变小,化作线条和网格,还有不规则的色块。陆地的模样越来越像显微镜下他钻研了一辈子的半导体芯片。

陆地与半导体本来也是同质的。岩石、沙砾里富含的硅元素,提纯,生长成单晶硅棒,再经过切割、抛光、清洗等工序,就处理成用来制造半导体芯片的晶圆。

晶圆表面镀膜和覆盖光刻胶,像是地壳被海水覆盖。光刻技术通过光罩对光刻胶的消融,就如同开辟航路。

没有航海技术,一万多年前亚洲的先民只有步行穿越冰封的白令海峡才能到达北美;有了航海技术,三百多年前叶明义的祖先可以划着船从大陆去往台湾。

是技术进步深刻地改变了这个星球。

EUV(极紫外光刻)工艺的出现,令晶圆光刻变得更有效率,就像叶明义乘坐的飞机循着航路从美国直飞中国。

地球因而成为“地球村”。这个星球上的各个国家和各国人民也被紧密联结在一起,又依据各自的比较优势进行了全球化的分工协作,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降低了生产成本,加速了商品和技术在全球范围内的流通,催生出5G领衔的全新技术革命,让参与全球化进程的国家和人民都大受裨益。

叶明义是全球化和分工协作的坚定支持者。他这大半生,完整见证了他所从事的半导体行业在全球范围内的数次产业转移——原本“大而全”的IDM(垂直整合制造)企业不断拆分重组,分散到世界各地,从半导体材料、设备、IP Core(知识产权核)到芯片设计、制造、封装、测试的产业链各环节也诞生出众多全球性企业。这些企业对各自专注的领域持续投入,不断深入,使半导体技术实现一次次飞跃,直至逼近“摩尔定律”的物理极限。

叶明义所在的晶圆代工行业即是这产业链的关键一环。晶圆代工只负责芯片制造,他们所依据的,是上游芯片设计公司交与他们的电路设计方案。他们的客户也散落世界各地。

飞机还要飞行将近十个小时才能落地。这是叶明义头一回从这么远的地方去大陆,以前他都是从台湾出发。机舱广播里说,这趟航程有一万三千多公里,正好是台湾到大陆距离的一百倍。

前排的小男孩是个混血,调皮得像只想要跃过椅背的小瞪羚羊。

这小家伙告诉叶明义,他和爸爸妈妈去美国看爷爷奶奶了,然后问叶明义:“爷爷,您去美国干什么啦?”

“爷爷的家在美国。”叶明义笑呵呵地告诉小男孩。

“您是美国人吗?您跟我爷爷奶奶长得不像呀!我觉得您是中国人,因为您和我外公外婆长得像。”

叶明义慈祥地端详着小男孩,如果他女儿早点结婚生子,他外孙应该也差不多这么大了,没准也跟这小男孩一样,中国话讲得跟倒豆子一样流利。

他偷偷瞥了眼邻座的女儿,女儿也还没睡,正直勾勾地盯着机舱顶,就像眼神被拴在了上面似的。

“爷爷,您去中国干什么呀?”小男孩又问。

“去开会。”叶明义愉快起来,胸中块垒像被“小瞪羚羊”顶开了一样。

小男孩撇撇嘴:“我最讨厌开会了,我爸爸妈妈就经常开会,每次都很晚才回家。爷爷,您开会也很晚才回家吗?”

“是的。”叶明义又笑了,他女儿小时候也跟这小男孩一样抱怨过。

“那您为什么不把家搬到中国呢?那样就不用坐飞机了,还能早点到家。”

“That’s a good idea(好主意)!”叶明义赞同说。

空姐过来提醒这只跃跃欲试的“小瞪羚羊”赶快坐好。小男孩的妈妈如梦初醒般赶紧拉小家伙坐下,他的爸爸则用可以媲美中国人的汉语跟空姐道歉,然后回过头来和叶明义说:“对不起了,打搅您啦!”

“没关系的。”叶明义勉强挤出个笑容,他又想起女儿的前未婚夫来。那个中国话也讲得不输中国人的混蛋,竟然为了一个来自加拿大的乡下姑娘,抛弃了他女儿。他这辈子都没和人动过手,但是为了女儿,他会揍那个混蛋。

他闭起了眼睛。飞机遭遇强烈气流,颠簸得厉害。叶明义感到手臂被人轻轻攥住。他睁开眼,女儿正朝着他笑。他也笑笑,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他夫人自幼离开大陆就再没回去过,这次却主动提议让女儿随他同往。也幸好有女儿相伴,叶明义心想,不知道那支穿越白令海峡的队伍里是否也有一对父女?

错过太多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光,是叶明义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女儿初中毕业就去美国读书了,他夫人也跟去陪读。后来,女儿留在美国工作,他夫人索性把家也搬了过去。那些年,一家人聚少离多。现在很多台湾家长都把子女送到大陆读书,很多台湾年轻人也去大陆工作,家人团聚比他们当年可容易多了,这让叶明义好生羡慕。

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啊,叶明义已经离家太久了。

如果不是岳敏行亲自打电话邀请,退休已经一年多的叶明义是绝对不会车马劳顿地专程赴大陆参加这场半导体论坛的。而这,也是岳敏行主政海川市之后,他和岳敏行的头一次晤面。

叶明义和岳敏行是老朋友,他俩认识那会儿,岳敏行还在北京当司长。叶明义很喜欢这位几乎年轻他二十岁的“小伙子”,因为岳敏行跟他一样低调、务实,一聊起半导体就两眼放光。叶明义深信,岳敏行对半导体不仅是真懂,而且是真爱。

他第一次游北京,也是岳敏行给他当向导。岳敏行带他去了故宫和颐和园,又开车经过圆明园。烤鸭,叶明义已经吃了好几顿,所以岳敏行请他去了一家藏身胡同的小馆子。叶明义永远都忘不了老北京卤煮那“掏心掏肺”的味道。

飞行终于平稳,机舱内的乘客大都睡了,女儿也睡了。叶明义却怎么都睡不着,他的思绪仍被陆地上那条亚洲先民所走过的道路牵引着。退休没多久,他就被拉去参与北美两岸叶氏宗亲共修族谱的活动,从没思考过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他,也开始琢磨起“其来有自”这个词。

叶明义忽然很感慨。直到一万多年之后,他乘坐的这架飞机,哪怕是在天上,也依然循着那条亚洲先民所开辟的古老路线行进着,只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世上本没有那条亚洲先民所走过的路,因为他们走过,所以才有了路。

这就如同电荷的定向移动形成了电流,叶明义这一生所致力的,不也正是在芯片之上为电流开辟道路吗?

没有路就没有世界。

叶明义一路上睡着几次。每次醒来,他都继续思考路的问题。甚至在梦里,他也梦见自己一会儿驱车于秦时的驰道,一会儿又策马在汉时的西域。直到飞机落地,他从舷窗里望见了冉冉而起的朝阳。

“我们到了。”他叫醒女儿。

叶明义刚换了新手机。这手机虽然是大陆品牌,供应链却来自世界各地,尤其芯片还是他老东家平台积电代工制造的。

他刚开机,三条信息就不分先后地跳了出来。其中一条是岳敏行的大秘发来的,告诉叶明义他和司机已在出口恭候。其他两条,一条是平台积电创办人、董事长林道简发来的,另一条是同芯半导体创办人、首席执行官林同根发来的。林道简是叶明义的老长官,林同根是叶明义的老部下,这俩人都问他抵达海川了没有。

他俩有多久没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过了?叶明义记不清了。这两位都是他的至交,个性却天差地别,堪比绝缘体和导电体,让叶明义时常感觉自己就像半导体一样夹在他俩中间,挺难受的。

想当年,他们仨曾经共事于同一家美国顶级半导体公司。那时候,半导体在美国正如日中天。林道简是那家公司的全球执行副总裁,叶明义是林道简的得力助手,而林同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产品线经理。

当时的华人在欧美高科技企业罕有居高位者,林道简就如同神一样的存在。

叶明义记不清从何时开始,林道简注意到了林同根。也许是那次公司内部的高尔夫球慈善赛?或者更早,他不确定。但他清楚地记得,就在那次比赛之后,林道简向他询问了林同根的情况。

那次比赛,林同根仅以两杆之差惜败林道简,屈居亚军,还捐了不逊于公司任何一位高管的善款,这在公司内部甚至整个北美华人社会都一时传为佳话。

林道简是超级高尔夫球迷,叶明义认为他日后对林同根的提携和重用,多少跟这有关。当然,林同根也确实非常能干,于是公司内部很快就有了“大小林”之称。华人讲究位阶和辈分,林道简却并未以此为忤,反而亲自邀请林同根参加他的家宴。

等待行李的叶明义继续翻检着陈年旧事。有关那次家宴,他的记忆格外清晰。

林道简出身名门世家,即使家宴也极其讲究。那天,是叶明义给林同根开的门。林同根一身红格衬衫搭配牛仔裤的装扮,进到身着礼服的来宾堆里,显得格外扎眼。

宴席上,林道简开玩笑说,林同根穿上这身衣服,像极了当时很红但是特土的一位美国著名乡村歌手,引来他的亲朋好友们哄堂大笑。

林同根的脸当时就红到了脖子根。

宴席结束,林同根搭叶明义的车回家。叶明义主动跟他聊起这个话题,并向林同根保证,说者绝对无心,要听者也别太在意。林同根说他当然不会在意,还说副总裁肯定是太忙了,才忘记告诉他要穿礼服来参加这场“家宴”。

从此,叶明义再没见林同根穿过那件红格衬衫,业绩突出的林同根也仍然深得林道简器重。

后来,为了创办平台积电,林道简将叶明义和林同根先后召回台湾,并且委以重任。

然而,就在庆祝平台积电成立五周年的高尔夫球表演赛上,林同根又穿上了他那件红格衬衫搭配牛仔裤,并且以两杆优势力压林道简夺冠。不久,林同根便离开了平台积电,创办了他自己的晶圆代工企业。林道简那套使了将近十年的球杆,也再没见他拿出来用过。

往昔和行李一起被传送带运送至叶明义眼前。女儿叶韵帮他提起行李,放到行李车上。

在过去的十几年间,平台积电曾经两次把同芯半导体告上法庭,最后都以同芯半导体支付巨额赔偿收场。

同芯半导体付出的代价还不止金钱。两次旷日持久的诉讼,均拖延了它技术升级的进程。如今,同芯半导体的14纳米工艺又赶了上来,虽然试产良率不高,也已经让在大陆只有16纳米生产线的平台积电芒刺在背了。

沉浸在回忆里的叶明义看了眼女儿。女儿此时正在跟她妈妈通电话,温婉的声音吸引了旁人的注意。

叶明义忽然有种预感……

叶明义和叶韵入住的酒店接待过许多名流大咖,林道简也下榻于此。

许是年纪真的大了,虽然路上没少睡觉,但叶明义仍觉疲惫。他想再倒头睡会儿,可是不先去跟老长官打个招呼,他就睡不安稳。于是,在房间里做了会儿拉伸,叶明义就去找林道简报到了。

从平台积电副董事长的位子退下来之后,叶明义仍然保留着董事长特别顾问的名誉职衔。这是林道简要求的。这位全球半导体行业的教父级人物,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叶明义帮他出谋划策,哪怕只是陪他说说话也好。

虽然保持着相对频繁的通信往来,但是甫一退休就回美国定居的叶明义也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老长官了。两个人都有些感慨。然而一开口,他们就又好似昨天才见面聊过一样。

“这里比台湾还热。”林道简讲起话来缓如溪流,疏淡的江浙口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气度,“好在不缺电,不用限电。”

叶明义报以微笑,问道:“这次环境评估能过关吗?”

“天知道。”林道简端坐在沙发里,婴儿般细嫩的手掌摩挲着宽大的沙发扶手,仿佛那是一只慵懒又倨傲的肥猫。“Foundry(晶圆代工)本来就是耗水耗电的行业,我们对环保的配合度已经很高了,可还是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他用力拍了那“肥猫”一下,“弹丸小岛,如果连水电都保证不了,还要我们怎么永续发展下去?”

“等等看吧。”叶明义颇感无奈地说。

“等多久?四年?八年?”林道简少见地动了肝火,“他们等得起,我们等不起,让我们陪着他们原地转圈圈,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又重重拍了那“肥猫”一下,“如果不是他们屡次卡关,我们的建厂计划也不至于延宕到今天,让银河电子后来居上。最先提出建设全球首座3纳米厂的可是我们!”

“您别气到自己了……”

“怎么可能不气?银河电子的3纳米厂就快要完工了!我们的呢?连影子都还没有见到!”

“如果换去其他地方,不建在高雄呢?”

“那要建在哪里?台湾就这么巴掌大小!就算换去其他地方,各种流程还要再跑一遍,还要重新做环评,我们落后银河电子只会越来越多!”

叶明义叹了口气。也难怪老长官动怒,平台积电三十多年来独霸全球晶圆代工市场,凭的就是事事先人一步,可如今却被死死地拖住了后腿。

“我们被绑架啦……”林道简幽幽地说。激动过后,脸上的潮红虽然退去,但是倦意仍旧紧紧将他包围。“看新闻没有?”他问叶明义。

“是银河电子得到政府支持的新闻吗?”

林道简颔首:“他们的政府要帮助他们取代我们,其志不小啊!”

“野心确实不小,”叶明义说,“可是第二名要超越第一名,也没有那么容易吧?”

“不要小看人家。虽然全世界一半以上的市场份额还在我们手里,但是他们背后有整个国家的支持,我们有什么?不被背后捅刀子就谢天谢地了!”

叶明义没说话,他并未小看银河电子。上飞机之前,他乍见这条新闻的时候,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3纳米厂一天不建好,我就一天不能退休。”林道简少见地叹了口气,“前段时间开董事会,我也表达过退休的意愿,希望让Jack全面接手,但是董事会不同意。”

Jack是平台积电现任执行长田行健的英文名。田行健是林道简亲自选定的接班人,也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嫡传弟子。

“公司里,Jack的资历和能力没人比得上。”叶明义说。

“可我们的大股东不信任Jack,他们想从美国派个人过来接替我,我当然也不同意。岛内也有人不喜欢他,他们担心Jack再把其他产线也迁来大陆,一条16纳米产线就已经让他们把Jack当成眼中钉了。所以这董事长的位子我还得继续坐着,不然……”

“难为您了。”叶明义感同身受地说。

“现在就退休,我也确实不放心。3纳米厂遥遥无期,5纳米厂试产良率也很低,银河电子的EUV 7纳米又赶了上来。”林道简说罢,摇了摇头。

“前几天,他们的社长亲自去美国拜访了艾普尔总部。”叶明义说。

“冲着订单去的,”林道简冷笑,“艾普尔正在犹豫要不要把新处理器的订单分一部分给他们呢。”

“会分给他们吗?他们只是良率暂时领先,对艾普尔处理器架构的了解和参数的掌握,都远远不如我们熟悉,艾普尔也得考虑制程的连续性问题。”

“但愿如此吧。”林道简向后拢了拢满头白发,“据说他们的报价比我们低20%,这对业绩不佳的艾普尔来说,也是不小的诱惑。”

叶明义也有些揪心了。回想他刚退休的时候,平台积电的EUV 7纳米工艺横空出世,DUV(深紫外光刻)7纳米工艺正如日中天,不仅稳操艾普尔处理器芯片订单,还几乎拿下了其他所有大客户的最新晶圆代工订单。

可是,EUV工艺在相同复杂度和频率之下,能比DUV工艺提高20%的晶体管密度,功耗也有10%的降低,这让策略性跳过DUV 7纳米工艺而直接研发EUV 7纳米工艺的银河电子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在良率上超越平台积电,为其撬动全球晶圆代工市场版图平添了可能。

“你和John联系多吗?”林道简忽然问。

“很久没联系了。”叶明义不自然地说。

John是叶明义的高徒萧牧云的英文名。萧牧云曾是平台积电的技术长,跟时任营运长的田行健一样,同是林道简的接班候选人。

“如果当初选的是John,现在会怎么样?”林道简问。

叶明义沉默了。田行健升任执行长后没多久,萧牧云就离开了平台积电,辗转加入银河电子新成立的晶圆代工事业部门,担任主管研发的副总。

平台积电虽曾动用法律手段极力阻挠萧牧云任职银河电子,但是最终也没能如愿,反倒让萧牧云率领银河电子追赶平台积电的步伐更加快速和坚定了。

“算了,都过去了。”林道简挥挥手,像在把烦扰赶走。

“都怪我。”叶明义自责。在接班人问题上,林道简曾经反复征询过他的意见。叶明义有心推荐萧牧云,但也心知林道简更属意田行健。最后,两人得出的共识是,田行健长于经营,萧牧云精于研发,让田行健升任执行长,让萧牧云续任技术长,是对林道简和叶明义这对最佳搭档的完美复制。

可是,当他把这个任命决定告诉萧牧云后,却在萧牧云的嘴角看到了一丝讥笑。“是因为我没念过台大电机系吧?”萧牧云问叶明义。

“跟这个没关系。”叶明义耐心解释,“主要还是因为你们各自的长处。你更懂技术,这点Jack比不了你。董事长和我都希望你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研发上,这对公司未来发展更有助益。”

萧牧云当时听了就没再说什么。不久,接班人的任命决定便在公司内部流传开来。

叶明义还记得那个清冷的下午,萧牧云拿着辞职信来找他。信比天凉,而萧牧云的表情比信冷。

“不怪你,决定是我做的,我不后悔。”林道简的话,把叶明义从不堪的回忆里拽了出来,“我只是觉得,他在银河电子对我们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他似是喃喃自语。

“如果需要,我可以试着请他回来。”叶明义硬着头皮说。

“不需要,那样对Jack也不好。”林道简停顿了一下,盯着叶明义认真地问,“你能不能回来帮我?”

叶明义愣住了。

“我太累了。”深深的倦意拖长了林道简的声音。自从叶明义退休,平台积电的技术研发便一直由林道简亲手主抓,可他毕竟年事已高,又是董事长,不可能像真正的技术长一样亲力亲为。

“Andy能够帮您,他可以做得很出色的。”

Andy是平台积电现任技术长安亿瑜的英文名。也是叶明义赏识的继任者。

“能够做得比你还出色吗?”林道简问。

“后生可畏,您应该给他机会,让他独当一面。”

“如果他不能独当一面呢?这种时候,试错的成本太高了,必须万无一失才行。”

叶明义默然。

“现在几乎所有媒体都认为我们陷入危机了,就好像我们从来没遇到过危机一样。”林道简自嘲地说。

“媒体就喜欢危言耸听,您什么风浪没有见过?”

“风浪都是我们两个一起闯过来的。”林道简望着叶明义,仿佛叶明义背后放映着当年的画面,“我们当年真是风风火火。为了订单,连家都顾不上回,买了机票就直奔美国,下了飞机又直奔客户。”他的声音里也有了当年的豪迈。

“是啊,白天马不停蹄地拜访客户,晚上还要熬夜开电话会议,处理公司的其他事情。我记得有一次,您和我一直加班到第二天上午,连眼都没合,就又出门去和客户开会了。”

“现在可做不到了。”林道简唏嘘。

“即使那个时候,我也是靠咖啡强撑着的。从美国回来,我每天喝的咖啡,足足比去美国之前翻了一倍。”

“咖啡喝太多,对身体不好。”

“最近这两年,喝得比从前少多了。您还是每天两杯咖啡吗?”

“也变成一杯了,两杯会失眠。我本来睡得就不多。”

“您的精力一直都比我旺盛,即使前一晚不睡,第二天照样有力气一遍一遍去给客户宣讲Foundry是什么,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们的各式提问。”

“不然就没有订单呀!当时,谁知道Found⁃ry是个什么东西?即便我们那样卖力去行销自己,人家不认可我们,我们也照样拿不到订单。”

“所以,我们拜访完老东家、老朋友,又去拜访了老对手,把能跑的全都跑了一遍。”叶明义随林道简奔赴过的那一间间会议室、办公室,拜托过的那一张张脸孔,又全都历历在目了。“在那个IDM一统天下的年代,您开创和推动Foundry,不啻一场革命。您当时想过会这么成功吗?”他问林道简。

“没想过会这么成功。但是我们两个当时不都坚信一定会成功吗?”林道简的表情也浮现出当年的豪情,“IDM的弊端,那时候已经很凸显了,既要兼顾设计,又要兼顾生产,结果体量越来越大,成为巨人的同时,也患上了‘肥胖症’。”

“可您当时也是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说服他们下定决心‘减肥’的。说服的过程,远比实行起来还要困难。所以我常想,如果换作其他人去推行Foundry,很可能就没有后续的成功了。他们之所以肯相信Foundry,也是因为他们相信您,敬重您。”

“他们对我们的信任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们让他们意识到了有利可图。那时候,大家的Balance Sheet(资产负债表)都不太好看,而我们恰好提供了一种解决方案。”

“如果没有Foundry出现,当年的那些IDM也没法把重心转移到设计研发上去。如果不是及时转型成为Fabless(无晶圆厂)和Fablite(轻晶圆厂),很多可能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银河电子是个例外,不仅没有转型,还侵门踏户,闯进了我们的地盘。”

“也只有这一个例外。”叶明义说。

“一个就已经够让我头疼了……回来帮我吧。”林道简再次发出召唤。背对天光的他,面色黯淡。

叶明义于心不忍地望着老长官的皓首苍颜,嘴唇几次开启,都没能吐出那个OK来。

“为难你了。没有关系!”林道简使劲笑笑,拍了拍沙发扶手,看上去又是那个睥睨天下的王者了。

送叶明义出门的时候,林道简叮嘱他晚上和叶韵早点过来,一起吃饭。

叶韵甚得林道简喜爱,被他视如己出。林道简神秘地告诉叶明义,他要把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交给他的侄女去办。

叶韵

叶韵正在跑步机上挥汗。

酒店的健身房没什么人来。如果不是想蒸发身体里的泪水,才飞了十几个小时的她也不会来。大厅里只有她的脚步回响,比她的心还空荡。

失恋造成的虚弱和时差导致的沉重快速消耗了她的体力,才跑了二十来分钟,她就气喘吁吁了。她调慢步速,准备离开,耳畔却传来比她有力又轻快的回响。她看了一眼,和她隔了两台跑步机,一个个子挺高、身材不错长相也不错的男人正在跑步。

一阵强烈的厌烦从她脚底猛地蹿到头顶。她头皮酥麻。她心口颤抖。她恨不能一脚把这个男人踢飞,因为她前未婚夫也是个个子挺高、身材不错长相也不错的男人。

不,他不是男人!叶韵在心底呐喊。

她重新将步速调快,跑了起来,跑得跟旁边那个男人一样快。

那个男人一定是他派来的,她边跑边想,派来气她,笑她,看她难过,看她出丑,所以她不能输,更不能哭!

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掉在了跑步机上。幸好她也在流汗,哪怕是虚汗,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

男人的举动证实了叶韵的猜测,他果然加快速度,加大了嘲讽她的力度。

叶韵咬紧牙,忍着累,更忍住泪。她也加快速度,追赶那个男人的步伐。

那个男人又加快了速度。

叶韵哭了,她认输了。她再也追不上了,也追不动了。

她飞了一万多公里,从美国,到中国,为的就是逃避痛苦的追杀。可是“杀手”又从天边追到了近前,拿一把钝刀子来回割她的肉,扎她的心……

叶韵再次调快了步速。然后,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叶明义

叶明义没有敲开女儿的房门,他也没在意,因为叶韵跟他说过她要去跑步。

他和林同根约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厅见面。

咖啡厅是半开放式的,可以看到参加明天半导体论坛的嘉宾陆续抵达。

林同根给他点了美式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老部下还是老样子,原来黑的头发还黑着,原来白的头发也白着。

“咱们将近四年没有见了,除了口音,你都没什么变化。”叶明义搅弄着咖啡。

“我是外壳老化得慢,但是里面的零部件全部都耗损严重。”林同根用带着京腔的台普说道,“尤其我这腰和背,跟种了一辈子地似的,都快要直不起来了。”

“你有时间可以学习一下‘五禽戏’。之前我的脊柱也不是太好,后来,我认识了一位本家的族兄,他是中医世家,教给我‘五禽戏’,我才坚持练习了半年多,腰背的状况就有了非常明显的改善。刚刚在房间里,我简单地做了几个动作,立时就感觉身体舒爽多了。”

“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就是好。我在大陆看医生,医生也建议我练习‘五禽戏’,可是真的没有时间,恐怕要等到像您一样归隐田园再说了。”

“时间都是挤出来的。这边不是讲‘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吗?”

“但是革命更需要时间呀!我还要在我的有生之年,打败平台积电呢!”林同根的笑声依然爽朗,就如同他世居台南的父祖和乡亲们一样。

叶明义端起咖啡。这话他听过。二十多年前,在他家,林同根带人反出平台积电创立大同积电后对他说的。

“如果你不出走,接替董事长的人肯定是你。”叶明义把他当年的话也重复了一遍。

林同根轻蔑一笑:“平台积电永远是林道简的,谁都接替不了。”

“董事长曾经很赏识你,你为什么这么怨恨他?”

“阶级仇恨吧。”林同根半开玩笑地说,“像我这种本省农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外省权贵。”

叶明义心里叹了口气。林同根确实是最接近林道简的人,也是几乎战胜了林道简的人。当年,大同积电迅速崛起,步步进逼平台积电一家独大的统治宝座。那段时期,林道简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就在林同根踌躇满志,准备将平台积电赶下宝座之际,林道简却出其不意地绕过林同根,直接和大同积电的大股东谈妥价格,把大同积电收入囊中。

那次行动,林道简即便对叶明义也是守口如瓶。叶明义想象不出,林道简当时是如何说服大同积电的大股东的。

那次事件的直接后果是,林同根被他一手创立的大同积电扫地出门,平台积电的全球晶圆代工王者地位更加无法撼动。

“我承认,他教会我很多东西。”林同根说,“我要用他教会我的东西打败他,所以他也非常恨我。”他停顿了一下,“大同积电的事情对我打击很大,我甚至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在台湾我永远都不可能打败林道简,所以我才去了大陆。”他回忆着,连眼角的鱼尾纹都荡开了,“来大陆之前,我在网上认真学习了共产党的《论持久战》和‘农村包围城市’,这真的启发了我。虽然大陆的半导体产业那时候还不如台湾,但是市场空间无限,只要扎下根,就一定能打造出比平台积电更大的代工平台来!”

老部下讲起故事来眉飞色舞,把叶明义逗乐了。离开台湾前,林同根拜访过他,发誓不打败平台积电就决不回台湾。而此刻,他看见林同根的目光依然如炬,证明那团火焰还在他心头熊熊地燃烧着。

“你能东山再起,做到今天这么成功,我真的很欣慰。”叶明义由衷地说。

“这要感谢您当年对我的开导和鼓励!”林同根也感激地说。

“和我没关系啦,全靠你自己努力。”叶明义问林同根,“你和John最近有联络吗?”

“好久没联络了,”林同根抿了口茶,“他在银河电子干得不错,听说EUV 7纳米的良率已经超过了八成,我们14纳米的试产良率还不到一成,真是没法相提并论!”

“你们的进步已经非常神速了。”

“可是我们的研发现在撞到了天花板。按照目前的进度,恐怕要到后年才能量产。”

“你们原计划不也是后年量产吗?”

“那是‘原计划’啦!现今大陆其他同业的制程精进得相当迅速,和我们的差距正变得越来越小,我们的计划要是不赶上变化,‘大陆第一’这头把交椅恐怕就要换人来坐了。”

“你们的规模扩张得很快,在产能方面,还是拥有很大优势的。”

“产能优势很容易就被追赶上。为了保持优势,我们实施了差异化策略,对NOR Flash(一种非易失性闪存技术)、MCU(微控制器)、CMOS Sensor(互补金属氧化物半导体传感器)、High Voltage(高电压)制程全都有投入。”

“这很对呀!制程不只要追求先进性,还要保持多样性。平台积电这几年不也掉回头来,对成熟和特殊制程做了产能扩充吗?”

“他们扩充也只能扩充他们现有的制程。那些被他们淘汰掉的制程,即使想扩充也扩充不了了。现在需求出来,他们是看得到,吃不到!”

“落后反而成为你们的优势了。”叶明义调侃说。

“确实给了我们不小的挹注。我们也不能白落后嘛!”

“各擅胜场。以后一定还会有更多需求出来的。”

“可是落后终归还是落后。”林同根倒很清醒,“所以14纳米这个节点实在是太关键了,必须尽快突破才行,否则我们缩减代差的脚步就会被打乱……”

林同根不断倾吐着苦水,发黄的眼珠上,红血丝明显。从族兄那里,叶明义听说过这种症状的成因。他静不下心来练习“五禽戏”,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我们现在亟须有人来帮助我们穿针引线……”林同根定定地盯着叶明义,目光中充满恳切。

叶明义背部一紧,动了动身子。

“您能出山帮助我们闯过这道难关吗?”林同根问。

叶明义面露难色。刚刚和林道简的会谈,还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研发我会全部遵照您的指示,预算您不用担心,绝对会大大超出您的预期,薪资也绝对会让您满意,您还不用常住大陆……”林同根不断承诺着。

“Tony,我考虑的不是这些。”叶明义打断了林同根。

“您放心,董事会非常支持我,同芯半导体绝不是第二个大同积电!”

“我没有那样认为。”叶明义赶忙否认。

“我知道赚钱从来不是您的人生目的,可是大陆现在上上下下这么重视半导体,您就不想在您手里再缔造一个平台积电出来吗?”

这次,叶明义没再说话。他又默默端起他喝了大半辈子的美式咖啡。林同根也低头给自己斟满了茶。叶明义忽然惦记起女儿来。

叶韵

叶韵醒来的时候,那个男人正一脸关切地掐着她的人中。

她想了十几秒才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

“你掐疼我了。”叶韵故作冰冷。真实的疼痛感告诉她,她刚刚的确在这个男人面前丢人了,不是在做梦。

那个男人缩回手,又伸出了手。

她挣扎了几下,没能自己起来,只好红着脸把手递给他,让他拉她起来。

“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那个男人问。

他声音真好听,叶韵心想,他一定对所有女人说话都这么好听,就像她前未婚夫一样……“你走开!不要你管啦!”话说出口,叶韵把自己吓了一跳。

那个男人也是一愣,随即笑笑,摇摇头,转身走了。

叶韵盯着那个男人的背影,不知在看些什么。直到他昂首挺胸地重新开始跑步,她才咬牙朝门口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叶韵就又倒在了地上。

那个男人架着叶韵进了电梯。

电梯里有好几个人。叶韵推开那个男人,自己扶稳站好。

电梯里的人都比她楼层高,叶韵只得又在好几个人的注视之下,被那个男人架出了电梯。

男人把她架到了房门口。

她没跟他道谢,甚至连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没问。

她靠在门上,听着门外的声音。门外没有声音。她打开门,门外也没有人。

她走到门外,朝左右看看,确认了走廊里确实没人。

她回到房间,重重地关上门。

躺到床上,她确信那个男人是贼。不是贼,怎么能跑那么快,连一丁点动静都没有呢?

叶明义、叶韵

叶明义来叫叶韵的时候,叶韵还在生闷气。要不是林道简邀请,她恐怕连晚饭都不会吃了。

林道简的晚餐向来吃得极简。一碗粥或者一碗面,有时连青菜都免了。这晚,他请叶氏父女吃的是面。这面,是他的助理在海川市所能找到的最好吃的面。

林道简一直在和叶韵聊天,他和他这位侄女已有两年未见。

说到结婚,叶韵的眼圈红了。她原本邀请了林道简当她的证婚人,结果又不得不亲口告诉人家,她的未婚夫悔婚了。

叶韵的泪落在碗里。叶明义忙岔开话题,对林道简说:“Tony下午约我见面,他想请我去他那里,我没有答应。”

“还是老样子,喜欢东挖西挖。”林道简的轻蔑,轻描淡写,“成立大同积电,靠的就是从平台积电拉出去的队伍,建立同芯半导体,又从平台积电网罗了不少人马。他当平台积电是什么?他的黄埔军校吗?”

“您放心,关键人才他挖不走的。”

“那也不能任由他挖下去。”

叶明义默默听着。老长官的怒气里也有对他的怨气。

这时,林道简的助理递过来手机,报告说是执行长田行健打来的。林道简听电话的时候面色极差,基本没怎么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叶明义盯着林道简。叶韵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Jack说,艾普尔已经同意把订单分给银河电子了。”林道简声音低缓,像溪流被磐石阻滞。

叶明义放下了筷子。

艾普尔是全球最知名也是销量第二大的智能手机品牌。作为平台积电在全球市场最有力的挑战者,银河电子能和平台积电分食最新一代艾普尔手机处理器芯片的代工订单,就意味着,它的EUV 7纳米工艺水平已经得到了全球最知名高科技公司的认可。有了这份背书,未来它的EUV 7纳米工艺攻城略地,将变得更加势如破竹。

更何况,银河电子自己的品牌手机还是市场占有率比艾普尔都高的全球第一,本身庞大的芯片需求,就已经为银河电子的晶圆代工业务提供了巨大的支撑。曾经落伍的IDM模式如今卷土重来,对林道简开创的“Fabless/Fa⁃blite+Foundry”的分工合作模式构成了极大的威胁,甚至都有可能动摇平台积电这个晶圆代工帝国的根基。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就是叶明义的那位高徒——萧牧云。

没有萧牧云,银河电子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达到并超过平台积电的工艺和良率水平。身负几百项专利的他,甚至无须分享平台积电的技术机密给银河电子,仅凭浸淫工艺研发近三十年所累积的丰富经验,就能让银河电子少走许多平台积电曾经走过的弯路。

萧牧云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在全球晶圆代工市场引发了连锁反应。

没能阻挡这第一块骨牌倒下,叶明义深感自责并懊悔不已。他面向林道简,静候老长官的兴师问罪。

“面凉了。”林道简说。他挑起碗里的最后一箸面吃了下去,又用汤匙一匙一匙地把汤喝净。他放下汤匙,问叶明义:“怎么不吃了?”

叶明义又拿起了筷子。筷子有些沉重。

叶韵不解地问:“银河电子不是艾普尔最大的竞争对手吗?为什么还把订单交给银河电子呢?”

“可能是因为5G的基频晶片吧。”林道简给叶韵解惑道,“艾普尔手机的基频晶片之前由英泰提供,更早之前则由高博提供,艾普尔只负责设计自己的作业系统和处理器晶片。结果英泰在5G竞争当中落伍了,没法继续给艾普尔提供5G的基频晶片了,而艾普尔自己又没有这方面的研发,所以只能去寻找新的供应商。目前,世界上真正能够提供5G基频晶片的业者只有星东方、高博和银河电子。星东方的晶片再领先,艾普尔也不会用,高博和艾普尔又有智财权官司正在进行中,银河电子就成为艾普尔眼下唯一的选择了。”

“银河电子的目标可能不止艾普尔,您明天应该和游东云好好谈谈。”叶明义提醒说。

游东云是星东方科技的轮值CEO,也是这次半导体论坛的演讲嘉宾之一。

星东方是中国最大、全球第三的智能手机企业,他们的智能手机销量很快就将超越艾普尔,增长势头也比银河电子迅猛。叶明义的新手机就是星东方的。当然,星东方最厉害的产品并不是手机,全球排名也不止第三。

“他之前找过Jack,希望我们尽可能多地安排EUV 7纳米的产能给他们,他们要扩大5G晶片的量产规模。”林道简面露忧色,“其实,我倒不是很担心他们,毕竟他们和我们交情一直很好,手机业务和银河电子又竞争很激烈,对银河电子也没所求。”

“您是担心高博重新把订单交给银河电子?”

林道简微觑细目:“银河电子和高博的合作时间更长。当初高博把订单从银河电子那里转给我们,也是因为我们比银河电子更先拿了DUV 7纳米的制程出来。”

“高博最近的确对银河电子的EUV 7纳米制程评价很高。”叶明义也忧心起来。

“先不想这些了。”林道简扭头对叶韵说,“有件事情我想交给你办——我准备在美国起诉同芯半导体,希望你能做我们的代理律师。”

叶韵睁大了眼睛。叶明义也吃了一惊。

“如果胜诉,平台积电以后就是你们的长期客户了。”林道简告诉叶韵。

“可是,我已经准备辞职了……”

“为什么?就因为那个混蛋吗?”林道简语气湍急起来,教导他的侄女,“那个混蛋越是伤害你,你就越要坚强,变强大。虽然那家律所是那个混蛋老爸创办的,但是如果你能拿下平台积电这样量级的客户,就完全有资格跟他谈Equity Partner(权益合伙人)了,他也只不过是靠了他老爸才当上的Name Partner(冠名合伙人)而已。”

“离开也许对她更好。”叶明义面对着女儿说,他不愿她掺和到上一代的恩怨中来。

可是,叶韵故意和叶明义作对似的,对林道简说:“您说得对,我不辞职了,这件案子我接了。”

“这才是你嘛。”林道简终于露出笑容。

叶明义暗自叹了口气。“您真要这样做吗?”他问林道简。

“我不能这样做吗?”林道简也问他。

“您当然能,但是……”

“没有但是。他可以挖我,我也可以告他。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助理也在,叶明义把话咽了回去。“订单的事情,您打算怎么处理?”他又问林道简。

“这个问题,你应该提给田行健。我把公司交给了他,他不能总指望我来替他收拾这些烂摊子。”

“您还是要帮帮他的,毕竟……”

“我帮他,谁帮我?”林道简再次打断了叶明义。

叶明义不再说了。走的时候,林道简的步履比来时蹒跚许多,也沉重许多。他知道,老长官的心,仍然被磐石压着。

他的心头也压着磐石。林道简长他十岁,两人相识至今,林道简都是位宽厚兄长。即使在发生争论的时候,他的话,林道简也全都耐心倾听。可今晚,这位兄长却接连反驳他、打断他,如同撒气的孩子,朝不肯陪自己再多玩儿一会儿的伙伴发泄不满。

人真是越老越小吗?叶明义心想。林道简在他前面走着,虽有助理在侧,可看上去仍然形单影只。

叶明义也有些孤单。女儿落后他几步,应该也是有意的,就像他有意不赶上林道简一样。

三个本该并肩的人,却奇怪地排起了队,在喧嚣熙攘的夜幕中穿行。地面湿漉漉的,雨应该刚停不久。空气里雨的余味还浓着,人们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街上。叶明义打量着这座夜以继日繁忙着的都市,它的成长比它的诞生更令人惊叹。各色的人不断从他身旁经过,他们神色各异,却都带着股往前奔的劲头儿。

老长官也不得不继续往前奔。本该伏枥的老骥,却还要远行,如果让他独行,会不会太残忍?

只要他再坚持一下,自己恐怕就答应了。

叶明义难以招架的,不只是对长官加兄长的不忍和自责,还有他对公司、对工作的不舍和热爱。他害怕一旦回去,便又难离开了。好容易才回到家人身边,哪怕用余生去弥补,都仍嫌不够。

叶明义想女儿了,虽然她就在身后。他想回头,却又怵她那故意作对一样的眼神。

那眼神像针,而叶明义怕针。

早年离家求学,叶明义都是自己缝补衣物。本就没做过针线活的他,还总是缝着缝着,就琢磨跟专业相关的事去了,因而没少挨扎。哪怕他后来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由于过度集中,也还是难逃挨扎的下场。针就像游移在草丛中的蛇,冷不丁就从看不见的地方蹿出来狠咬他一口。

这一口口不仅把叶明义咬出了血,还咬出了他一身身的冷汗。久而久之,哪怕是听到“针”这个字眼儿,叶明义都会条件反射地感觉到不适。

是妻子神勇地捉住了那条蛇,将它紧紧攥在手中。再后来日子好了,那条蛇就销声匿迹了。

然而多年之后,那条蛇又从女儿初次失恋后的泪眼中吐出了芯子,龇起了毒牙。叶明义于是又挨了一口,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所幸,女儿不久之后就去了美国,父女俩也只有到了假期才能相见。于是,那条蛇又不知所踪了。

或许它真的化成了一根针。女儿原本柔弱的目光因而变得犀利,敢于跟任何对手在法庭上针锋相对。

一次次当庭较量把那根针磨得更尖。何况,再次失恋的打击,也已让女儿无心将它收起来了。

这样的针,妻子也无能为力。直到叶明义再次被它扎疼,才意识到“躲过”了女儿整个青春期的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从小就喜欢亲他、抱他,和他无话不讲的女儿,在他面前变得欲言又止。他对女儿的爱和关心,也像精心打好了包装的礼物,被女儿接过去之后,又转手放到了一旁。

这比针尖扎进指尖还要疼。可是又能怪谁呢?是谁一针针缝出了这件“小棉袄”,却又疏忽大意地留了根针在里面?“小棉袄”依旧贴身贴心,然而一天没将那根针寻见,叶明义和妻子的心病就一天不能治愈。

所以,妻子硬要女儿放下工作,让叶明义带上“小棉袄”一起回国。她冀望这趟旅行,能让亟须散心的女儿重新向父亲敞开心扉,让叶明义有机会将那根针给找出来,拔出来。

可这一路上,父女俩的交谈并不多,就像女儿第一次失恋之后,也没对父亲说什么一样。

外貌出众又成绩出色的女儿向来不乏追求者,但她却在许多年之后,才又开始她的第二段恋情。

这段恋情远比上一段持久。或许是持续得过久了,才使它超出了保质期。叶明义不知该如何开导女儿。没陪女儿走过青春期的他,也失去了这个他曾经拥有的能力。

女儿真的很爱那个混蛋吗?叶明义不知道,也不敢问。叶明义始终掩藏着自己的好恶,不管是在女儿这次失恋之前还是之后。女儿已然过了需要被干涉的年纪,他也没了干涉女儿的权利。

可女儿对他一直都很警惕。叶明义几次想把话题引到情感上来,都被女儿生硬地给岔了开去。

红灯亮了。叶明义停在斑马线前,林道简的身后。

女儿终于站到了他身旁,并未看他。

老长官一定知道他就在身后,也没转过头来。

从前在公司,两人经常在园区里散步,无话不谈。而今晚,许久之后再次一起散步的两个人,却无话可说了。

信号灯换了颜色。叶明义脚步略慢,被后面的行人超了过去。

女儿仍在他身旁,也仍未和他讲话。他心里好过了一些,也更难过了一些。

路对面是全亚洲最高的楼,有半截藏在浓厚的云雾里。云层和雾气令它高不可测。这座通明的圆柱形建筑,透射出荧白耀眼的光,仿若一根巨型的能量棒,直立在城市间,连接着天地。

林道简也在抬头仰望。叶明义看不到他的表情。如果能看到,他就一定能猜到老长官正在想些什么。

“小心!”

脚下打滑的林道简险些跌倒,被身后的叶明义下意识地伸手,稳稳扶住。

“谢谢。”入夜的海川更显绚烂、繁华,林道简的面容却难掩孤寂和萧索。他很快转过身去,面对着那座高楼,仿佛它是座灯塔。

叶明义踯躅了几秒,终于对林道简说:“我和您一起回台湾,住一些日子。”

林道简扭回头来,眼睛里也有了这城市一样的光彩在闪烁。

第二天,晴得透亮。

天光把叶明义叫了起来。他被满室的晨光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睡过头了。

可定下心来一琢磨,前台的确还没叫早,自己设定的手机闹铃也没响过。摸过手机来一瞧,他可以惬意地在床上再躺个十几二十分钟。

恰到好处的自然醒最使人身心通泰。叶明义望着窗外,像是又躺到了老家高雄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斗室里。

既是斗室,也是陋室。去台大读书前,叶明义就住在这间屋子里。之后不久,这屋子挪作了他用。再之后,就被拆掉了。

没有带花纹的壁纸,没有带图案的地毯,也没有舒舒服服的躺下去就不想起来的床。但从窗外照进那间屋子的晨光和此刻是一样的。同样,还有昨夜风雨大作之后如洗的碧空。

叶明义出了神。无数次,他枕着风雨,沐着晨光。这个早上,就如同曾经的那些个早上。这时醒来的,也仿佛仍是那个少年。

叶明义起来了。原以为昨晚和林道简畅聊到深夜,再加上时差,会让今早起床变得异常艰难。没承想,却异常轻松。他来到窗边,推开窗子,请晨早的清新在轻风陪伴之下进到屋内。这是最好的空调,能将人调节到最好的状态。

女儿昨晚已帮他将衬衫和西装熨烫好,跟新领带一起挂在衣橱内,没有一丝褶皱。

叶韵做这些的时候,叶明义正在林道简房里。等他回来,叶韵已回自己房间睡了。

洗漱完毕的叶明义对着镜子穿戴好。这一身穿戴都是女儿买给他的,既合身,又合心。

人无再少年呀。镜子里的叶明义审视着自己。他的发际线在岁月进逼之下步步退却。岁月不仅催人老,还催人急着想把还要做的事情全都抓紧做完。

叶明义出了门。叶韵也恰巧从房里出来。她的妆容没能遮住她的憔悴。

“正想叫你。”叶明义说。

“早安,爸爸。”叶韵连声音都无精打采。

“没睡好吗?”

“还好吧。您呢?睡好了吗?”

“也还好。去吃早饭吧,董事长在等咱们。”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安静地落在上面。从电梯出来,叶明义才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不想接手那件案子,也不必勉强,我去和董事长讲。”

“我想接。”叶韵还像昨晚那样坚决。

“即使胜诉,也是有利有弊,你要考虑清楚。”

“我考虑清楚了。您不希望我接手,是怕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吧?”

“我都夹在中间半辈子了,”叶明义苦笑,“可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现在正是同芯半导体的关键时期。这个时候起诉他们,会再一次打乱他们进步的时程,影响也更严重。所以,即使一定要这样做,我也希望做这件事的人不是你。”

“我一直都在做您希望我做的事,可这次不一样。”穿过酒店大堂,叶韵的高跟鞋在凉冰冰的大理石上坚硬地回响。“我现在只想狠狠扇那个混蛋的耳光!”她恨恨地说。

酒店的中餐厅叫“旺海阁”。大概是“兴旺海川”的意思吧?叶明义猜想。

身着中式服装的女服务员在前引导。过道并不宽,铺着厚实的带有云气纹的深褐色地毯。这地毯还颇有弹性,叶明义踏着它,步子也轻快了一些。

过道两侧的壁板以及门和假窗都是实木的,刷着大漆。雕镂精湛的门与假窗还勾了金线,镶了金边,其上锦簇的花团也全都用金漆漆了,在悬于顶上同样精致的中式吊灯暖照下,映出低调又不失贵重的光泽。

过道两侧裱在框中的毛笔字透着古意。裱框也是大漆颜色的实木,同壁板合为一体,纸的白与墨的黑更彰显了出来。还有古音在耳畔回荡。这里的商务气息被尽力稀释着,消散了铜臭,尽是古色古香。

服务员在一扇门前停下。门匾上刻着“百川”两个金色小篆。

“学长,好久不见!”叶明义才进门,即有人起身相迎。

欢迎叶明义的人头发灰白,梳理齐整,周身笔挺的衣装,抬手间现出了别在袖口的铂金袖扣。

他姓邰,同样毕业于台大电机系,比叶明义低两届。他也是一家台湾上市柜公司的创办人和董事长,他的公司在大陆也有工厂。多家美国半导体公司设计的PA(功率放大器)芯片,都由他的企业来代工制造。

林道简昨晚告诉叶明义,这位邰董约他今早餐叙。他让叶明义带叶韵一起过来,为她累积更多的人脉。

叶韵不知何时换上了热络而不失矜持的笑容,在叶明义之后,优雅地同这位邰董轻轻地握了握手。

“果然继承了您的全部优点!”邰董向叶明义夸赞叶韵。

“别看她年纪轻轻,已经为许多大企业打赢过智财权官司了。”端坐着的林道简告诉邰董。

“有机会,还要请您多多关照。”叶韵适时递出了名片。

“也要请你多多指教!”邰董双手接过名片。落座后,他端详着名片赞叹:“你们好厉害,全世界都有你们的office(办公点)……好像台湾没有呀?”

“我们目前在亚洲,只有香港的office。不过,我有许多客户在台湾。”

“平时你base(基地)在哪里?香港吗?”

“我大多数时间都在纽约,如果客户需要,也会飞去台湾和香港。”

“你也有不少大陆客户吧?”

“有,但还不是很多。我正在积极地拓展。”

“我在大陆有不少好朋友,到时候可以介绍给你。”邰董对林道简感叹,“现在全世界都想和大陆做生意,好像只有台湾不想,搞得我们这些经营企业的,日子都不好过。”

“台湾也会越来越不好过。”林道简说,“离开大陆,我们连区域的贸易协定都加入不了,越来越把自己限缩在小岛上了。”

“大陆牵头的5G起来,你们的日子应该会好过许多啊?”叶明义不解地问邰董。

“喜忧参半呀!”邰董将名片收入了名片夹,“5G出来呢,确实对市场刺激蛮大的,会形成一波提振,毕竟这二三年PA晶片的市场需求不温不火,行业整体都没赚到什么钱。”

“5G的cellphone(手机)要用到十几颗PA 芯片吧?”叶明义又问。

“最多可以用到16颗,比4G的时候翻了两三倍。另外,包括基地台,因为采用64T64R(64通道天线)作为主流方案,也可以用到192颗。4G的基地台才只要12颗。”

“Wow(哇)!”叶韵小声惊呼。

邰董却苦笑:“用量虽然多了,单颗晶片的价格也有上涨,但是由于使用了Sub-6 GHz(低于6赫兹频段)和mmWave(毫米波)的问题,也由于CA(载波聚合)和Massive MIMO(大规模天线)的复杂性问题,设计和制程的难度都大幅提升,给客户和我们都带来了不小的困难和挑战。”

“成本未来也是问题。”林道简点出道,“5G手机迟早也会从高阶向中低阶转移,就像4G手机曾经那样。”

“到时候,这部分成本压力也会从客户那里转嫁到我们头上。”邰董笑得更苦了。

这时,四人的目光都被开门吸引了过去。服务员开始上茶点了。

当地的茶点本就精致,用在商务活动更是精益求精。邰董招呼客人,自己却未动。“星东方在5G这块的确走到了老美前面。从前他们都是购买老美的PA晶片,美国业者再交由我们代工。但是现在人家搞出了自己的PA晶片,然后把订单交给了大陆业者。星东方转单的消息一出来,我们的股价当天就跌了4%下去。”

“大陆业者和你们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吧?”叶明义很吃惊。

“差距当然有,但是有了星东方的订单加持,他们追赶我们的速度会大大加快。所以,我担心的不是眼前,而是将来。股票市场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个趋势,才做出了激烈的反应。”

大家都在忧心将来。林道简也面色凝重。

“大陆在PA晶片这块其实早有布局。”等其他人搛完,邰董才给自己搛了只晶莹剔透的虾饺,“去年他们就有业者完成了氮化镓PA晶片的设计和客户认证,星东方自研的PA晶片又是砷化镓的,等于说,大陆现在在基地台和手机用PA晶片这两块,都有了替代方案。”

“鸭子划水,功夫在下面。”林道简说,“人家一面自研,一面收购,双管齐下,游得只会越来越快。”

“最怕的就是有钱的大陆企业买买买。”邰董犯愁说,“5G起来,大多数小型PA晶片企业都会出局,所以现在正是出手收购的好机会。这些小型PA晶片企业也乐于让大陆企业入股他们,那样等同于让他们一下子就进入了大陆的5G市场。否则,这些小企业是很难得到这种机会的。”

“也是变局啊。”叶明义感慨。

“所以我刚刚特意拜托林董事长帮我们多美言几句,让星东方把我们也纳入他们的供应链体系里去。我知道,星东方上下对董事长都非常敬重。”

林道简虽未回应邰董的话,但叶明义知道老长官一定会尽力地去帮这个忙。女儿也一直在用心听,即便不一定能够听懂。

“你speech(演讲)在什么时候?”他问邰董。

“今天下午四点,5G的Sub-Forum(分论坛)上面。”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和Irene(叶韵)过去听。”叶明义告诉邰董。

上午的高峰论坛,因为林道简的到来更显隆重。在过去的十年中,有他出席的活动屈指可数。

叶明义陪坐在林道简身旁。许久不露面的他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同样引起轰动的还有萧牧云。这是他竞业禁止期满,重归银河电子之后的首次现身。银河电子在大力开拓中国市场,其技术当家人自然一马当先。

叶韵也被建议参加论坛,以增进她对即将成为被告的同芯半导体的认识和了解。她不是圈内人,没有坐进嘉宾区,但她惊讶地发现——那个男人竟然也坐在嘉宾区里,位子还十分靠近林道简和她父亲。

海川市的市委书记、市长岳敏行,作为东道主致开幕词。叶明义欣赏地注视着这位小老弟,他果然比从前更有风度了,气场也更足。

“中国是全球最大的集成电路消费市场,预计到明年,中国集成电路市场就将占据全球60%的市场份额。”岳敏行底气十足,“中国集成电路市场的持续快速增长,已经成为全球集成电路产业发展的引擎之一,在华收入也已经成为全球主要集成电路企业营收增长的重要支持和保证。”

叶明义默记下了60%这个数字。他记得,在2000年的时候,大陆市场的规模还只占全球市场的8%左右。他又想起了林同根昨天所说的话。

“海川在5G、人工智能、工业互联网、物联网、云计算和大数据等领域都取得了不小的进展,对集成电路的需求也更加旺盛,这就为在座的各位和海川市的合作共赢创造了巨大的空间。”岳敏行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芯片,转身看了看大屏幕,展示给大家,“我手里这颗芯片是由星东方设计、台湾厂商制造和封装的。我知道,台湾朋友管芯片叫晶片,所以,这颗芯片就是我们两岸半导体业界合作共生的‘结晶’!”

岳敏行的比喻很有“笑”果,大家对他报以热烈掌声。

叶明义的嘴角也升起一轮微笑,关于到底该叫“芯片”还是该叫“晶片”,岳敏行和他还为此进行过一场“争论”。

岳敏行认为,相对于“晶片”,把Chip翻译成“芯片”更合适。叶明义则反问,Chip是由晶圆切割而成的,叫“晶片”不是更准确吗?

岳敏行当时反驳道:“Chip固然是由晶圆切割来的,但是晶片这个叫法只表明了它材料的性质,没有把更深层的意义给体现出来。而‘芯’这个字,我查过,指的是物体的中心部分。我觉得这个解释就准确地指出了Chip的重要性——芯片是电子设备的核心,芯片行业是电子行业的基础,芯片技术是整个国家科学技术的集大成者,是硬实力的展现,是核心竞争力。所以,把Chip翻译成‘芯片’不光准确地定义了它,同时还把它的巨大意义给体现出来了,让它时刻提醒我们这些干这一行的人要爱这一行,就算手头儿的工作再渺小、再微不足道,或者再繁重、再艰难,只要能对整个国家的产业发展和技术进步有帮助,就值得义无反顾地去做。”

叶明义当时咂巴着岳敏行的这番话,半天没有吭声。他体味着这“芯”的味道,他的心忽然也“芯”跳得更带劲了。“你说得对!”他赞同地说,“确实应该翻译成‘芯片’,而不是‘晶片’。”

他颇感惭愧地继续说道:“我从事这一行将近三十年了,从来没有像你这样深入地思考过意义的问题,也没有像你一样的使命感。对我来说,从事这份工作的意义,仅止于做好这个职业,成就个人的事业,做到对自己负责、对公司负责、对股东和投资人负责。可这些和你所说的意义比较起来,就显得太单薄,格局也太小。”

“您和我所处的环境不同。”岳敏行说,“我能感觉出来,您对这行的热爱是绝对不输任何人的。”

“我的热爱是小爱,你的热爱才是大爱。”

“我只是把小我融进了大我,每个人的小爱汇集到一起,就成了大爱。”

“是什么让你们把小爱汇集成了大爱?”

岳敏行想了想,说:“是我们这代人对国家强大的渴望吧。希望中国能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面真正强大起来。”

叶明义的心头像腾地燃起了火焰:“我也希望中国能越来越强大。”

“一定能!”岳敏行笃定地说,“每一个中国人都怀着这样的希望,所以才能用几十年的时间就走完了西方几百年才走完的路。当然,有人说我们是利用了后发优势,可是世界上后发的国家多了去了,也没几个能像中国这样后发出优势来呀。”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中国这么些年,就是因为选择走自己的路,才发展变化这么巨大。”

“巨大的发展变化能够带来更多的自信,更坚定走自己选择的道路。”

“咱们两岸是同路人。”岳敏行说。

叶明义当时建议:“台湾和大陆还有很多对科技词汇的翻译都不尽相同,我觉得有必要编写一本词典,把两岸的科技用语先统一起来,这样才有利于双方交流。”

“您这想法真是太棒了!”岳敏行大加赞同,“这本词典一定要集合两岸的智慧,找出最准确的中文词汇来!”

岳敏行彼时的声音和神情,就如他此刻一样。

“集成电路的英文缩写是IC,Integrated Cir⁃cuit。”他真诚地呼吁,“中国集成电路产业的发展,需要海峡两岸的从业者通力合作,所以这IC就不仅是Integrated Circuit,还是包括了大陆和台湾在内的Integrated China(一体化中国)!我们两岸的中国人一定要携起手来,同闯集成电路这条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由之路!”

全场观众再次报以掌声。这次的掌声更热烈,也更持久。

林道简和林同根都赞许地鼓起掌来。坐在他俩中间的叶明义隐约感到,互相视而不见的两个人,连鼓掌都似乎在较劲。

早上,他和林道简没有如其他嘉宾那样先去贵宾室会合,而是开场前十分钟才来到会场。贵宾室的嘉宾们比他俩先行入场,林同根远远就望见了他和林道简,随即放下正在交谈的来宾,微笑着径直朝他俩走来。

叶明义当时心就忐忑起来。林道简却面无波澜,仿若久经战阵的沙场老将,端坐在马上,手提长枪,在随扈的簇拥之下,迎着锋芒,也向来犯之敌步步逼近。

相比之下,只有一名“副将”跟随的林同根就显得势单力孤了。可是,他的脸上仍然挂着不动声色的微笑。叶明义深知林同根“输人不输阵,输阵歹看面” (注:台湾俗语。意思是再 差也要尽全力,不能被人看轻) 的个性,担心他在憋着什么以弱胜强的大招。

林同根果然先出手了。他的手抬了起来,四指并拢,拇指微张,这五根手指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攥成拳头,向林道简击来。

如果真有拳头击来,叶明义一定会挡在林道简身前。倒不是他更偏向林道简,而是这一拳打在他身上,要比打在林道简身上威力小多了。毕竟,这里是会场,不是拳击场,更不是你死我活、了结宿怨的战场。

林同根的手并没有攥成拳,他的手也没有伸向林道简。他口中说着“一直在找您”,然后结实地握住了叶明义的手。

叶明义被林同根留在了原地,林道简径直经过了林同根。二马错镫之间,两人隔空碰撞出仓啷啷的回响。

叶明义还是久疏战阵了,这回响震得他心房颤抖。

虽然林道简没有拨马再战,但是叶明义知道,刚刚两人打照面才只是半个回合而已,林道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来一招“回马枪”,或者反手一记“杀手锏”,因为林道简常言:“有来无往,非礼也!”

幸好当时岳敏行也在场,他盛情地欢迎了林道简,才没让林道简的尴尬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否则叶明义就懊悔死了,因为正是他一手促成了林道简的这次海川之行。

当然,已经“深居简出”的林道简肯来海川,也是由于认定了这座城市本身的重要性,特别是在他认真研究了“大湾区”的整体发展规划之后。

“这真是一个超级宏大的构想。”林道简在越洋电话里和叶明义聊了起来,“以目前世界上已有的三大湾区来看,纽约湾是金融湾区,旧金山湾是科技湾区,东京湾是产业湾区,而大陆要打造的这个湾区,则是金融、科技、产业三位一体。他们要以金融撬动科技,以科技推动产业,然后再以实体产业作为带动金融发展的坚实基础,这样,就在金融、科技和实体产业三者之间,为资本的良性流动开辟了顺畅的通路。而资本一旦良性地流动起来,对实体经济,对科技创新和金融创新所产生的放大效应,又会为这三者带来更高的efficiencies(效率)和benefits(效益)。”

“这段时间,不少美国媒体都报道了大湾区的相关消息。”叶明义说,“真的很少见,美国对其他国家的事情这么care(在意)。”

“是啊,美国什么时候care过其他国家呢?”林道简感慨,“巨龙入海,这种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都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在当今这个时代就发生了。一旦中国开始拥抱海洋、拥抱世界,不管其他国家是‘闭关自守’也好,还是‘光荣孤立’也罢,中国都会带领那些愿意和他一道的国家,沿着全球化的路径继续走下去,而且要远比当年西方国家开辟航路、开展全球贸易公平得多,也正义得多。”

“真是沧海桑田。”叶明义也感慨不已。

“就是沧海桑田!谁又能想象得到,海川可以从当年一个靠海的小渔村,转变成为如今这个巨龙的出海口?如果大湾区是巨龙入海的龙头,那么海川就是巨龙点睛的所在。海川让巨龙放眼世界,世界也可以借由注视海川,来预知中国未来的发展。”

“所以,您一定要亲自去海川看一看。”

“是啊,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才行。台湾当年也有机会为大陆扮演海川现在的角色,但是却被自己活生生地错过了。所以台湾不能再走弯路了,如果现在还不主动融入大湾区的发展,继续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假装自己一切安好,那么将来一定会被彻底地边缘化。而且,这种边缘化,是没有办法逆转的。”

“留给台湾的机会真的不多了。”叶明义彼时回应,“如果能够抓住这次机会,台湾还有希望成为世界和大湾区之间技术、资本的一个中转站,也能给台湾的青年人带来更多的发展机会。”

“更重要的是,也能为我们搭建更大的平台。”林道简叹息,“台湾对我们而言,实在是太小了,而我们对台湾来说,又已经变得太大了。”

“您这次可以和岳敏行好好地谈一谈,他对产业和技术都非常在行,也很乐于为我们提供一切必要的帮助。”

“听你讲了那么多他的事情,我也非常有兴趣结识像他这样的朋友了。”

叶明义打量着仍在演讲的岳敏行,他的发言中也提到了“大湾区”。

“海川拥有非常优秀的集成电路设计和应用企业群体,作为大湾区的中心城市之一,海川将为这些企业提供更广阔的平台。所以,我衷心希望将来能有同样优秀的集成电路制造企业落户海川,和我们当地的企业一道,推动海川乃至全国的半导体产业向更高层次、更大规模不断迈进。”岳敏行郑重承诺,“来海川建厂,土地不是问题,水电也不是问题,我们必会竭尽所能,为企业创造更优良的营商环境……”

岳敏行的盛情邀请,让林同根笑容满面。相形之下,林道简的表情则要低调甚多。但是,叶明义仍从林道简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波动。

由于限制,平台积电不能将最先进的生产线建在大陆,因而只能坐视工艺日益精进的同芯半导体利用主场优势,拿下不少原本宁可花高价也要跨海来求平台积电安排产能的大陆订单。

林道简对此非常在意,虽然同芯半导体的实力还威胁不到平台积电的霸主地位,但是他总说:“疖子再小,也能要命。”

叶明义对此不敢苟同。在他看来,同芯半导体还只是远虑而非近忧,所以昨夜和林道简深谈,他极力规劝老长官不要再对同芯半导体提起诉讼,因为“他们的制程和我们差了两三个世代,七八年之内都不可能赶上我们,何况他们也受制于人,很难买到先进制程的机台……”

“他们已经买到了。”林道简打断他。

叶明义愣了几秒。

“没想到吧?”林道简与他对视着,“大陆自研的EUV机台取得了突破,安森梅尔的董事会立刻就批准了同芯半导体购买7纳米EUV机台的请求。以大陆现在的实力,如果想要搞好一个产业,就一定能够搞好。国运上升的时候,是谁都压不住的,这种上升势头能把同芯半导体带到什么高度?你还能说同芯半导体不足为虑吗?”

“但是现在这种情势,我们起诉同芯半导体,很有可能会被人利用,更会让我们模糊焦点、分散火力,没法全力应对银河电子这个近在眼前的大敌。”

“攘外必先安内呀。”林道简仍然固执己见。

致辞完毕的岳敏行在落座之前,特意与邻座的林道简握手致谢。叶明义目送老长官登台演讲。这样的场景,他也是多年未见了。

林道简一如往昔,进止雍容。他讲到了“摩尔定律”,预言这则自1965年至今一直被全球半导体行业奉为圭臬的法则,最快到2025年就将走向终结。听到这里,叶明义颇为伤感。

所谓“摩尔定律”,指的是每隔18到24个月,单位面积晶圆上所能容纳的晶体管数量就将增加一倍,性能也将提升一倍。与此同时,芯片的体积和功耗也会得到缩减,进而带动终端产品快速迭代出新。

林道简还提到了因他而著名的“林道简定律”,即每隔五年左右,全球半导体产业就会结束一次景气循环。叶明义算了算,距离上一次谷底已经有四年多时间了,不知道这一次谷底将会探低到何种地步。

他瞥了眼林同根,林同根正板着脸。

他又多看了林同根身旁的年轻男子一眼,那年轻人目光如炬。

林同根和叶明义握手时,特意向叶明义介绍了这名年轻人,并称他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能成为林同根的左膀右臂,必定有着不凡的履历和不俗的能力。

那年轻人也和叶明义握了握手,他的手很温暖,虽然没有用力,但叶明义相信他的手一定非常有力。他的谈吐也很得体,声音不高不低,每一句话都透着谦逊,每一个字又都充满了自信。

不只叶明义,就连对林同根视若无睹的林道简,也没有忽略这名年轻人的存在。他在询问了叶明义之后,惋惜地说:“他怎么总能挖到这样的人才呢?”

老长官也是个惜才爱才的人,但是大陆的年轻人在台企,的确不如台湾的年轻人在陆企更有上升空间。

萧牧云和叶明义隔着几个座位,他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台上的林道简。如果他还在平台积电……叶明义轻叹。他忍不住回头张望,在现场三千多人的观众里,没有寻到女儿的脸。

坐在后排的叶韵,却望见父亲正在回头看。

“大陆半导体产业的实力,是谁都无法轻视和否认的事实。当景气下行的时候,尤其需要大陆市场这样强大的需求力量,把全球半导体产业景气向上拉抬。”林道简脱稿说道,“我个人非常赞赏大陆对全球半导体产业发展负责任的态度,也非常看好大陆能够肩负起引领全球半导体产业发展的重任。据我所看到的数据,大陆的半导体设备销售额,在今年和明年都将保持高速增长,预计明年,大陆就会成为全球最大的半导体设备市场。”

林道简继续演说:“晶圆代工企业通常会在景气下行的时候,加大设备的投资力度,因此可以想见,当未来景气再度上行之后,大陆半导体制造的整体实力和规模,将会呈现怎样的爆发态势。所以,平台积电一定不能也不会缺席……”

叶韵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对台上的兴趣远不如台下。当演讲结束时,她的心思才短暂回到她伯父的身上。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亲身感受到林道简在半导体业界的分量,从前只是耳闻她身为全球执行副总裁的林伯父因被排挤,愤而回台湾创立了平台积电的传奇。

全场观众起立鼓掌,掌声经久不息。林道简也动容地向观众合掌致意。岳敏行再度起身,向回到座位的林道简握手致敬。

叶韵被现场的气氛感染了,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使命感来。

林道简落座后,叶明义把手轻放在他右臂上,他察觉到,老长官的右手指尖在微微颤抖。

林道简一面把右手收进了沙发,一面跟岳敏行低声耳语着。

叶明义听不清他俩在聊些什么。在两人的私语声里,美国半导体产业发展促进协会的会长开始了演讲。

“我不会讲中文,因为中文太难学了!”这位会长先生故意面露苦相,“但是,我非常喜欢和中国人交朋友,因为中国人非常友善,非常容易成为朋友!”

叶明义跟着大家一起给这位国际友人送上掌声。中国人确实喜欢把朋友搞得多多的,他心想。

“美中两国的半导体产业也同样是朋友。”会长形容,“在半导体这个全球化的产业中,美国是最大的芯片供给国,中国是最大的芯片需求国,美中两国的半导体行业高度融合。这种融合是一种相互促进、相互驱动、相互依存的和谐共生关系。

“美国主要半导体公司的总体销售额,有五成以上来自中国大陆市场。”这位会长开玩笑说,半导体行业其实就是卖沙子,如果有一半的芯片不能顺利销售,难道真要像沙子一样堆在那里,等着它们重新变回沙子吗?

叶明义和林道简轻声议论这位会长说:“他做亚太区总裁的那段时间,应该是高博在大陆市场增长最快的一段时期了。”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啊。大陆市场现在已经占到高博整体营收的六成以上了。”林道简调侃,“高博现在究竟应该算作美国公司呢,还是中国公司呢?”

叶明义莞尔。不只半导体,在其他行业,像高博这样的美国公司也还有许多许多。

那位会长继续演讲:“全球半导体行业庞大的产业链和供应链,离不开中国这关键的一环。全球半导体行业的发展和创新,也都与中国紧密相连,并且受益匪浅。中国在半导体领域的巨大进步,不仅为全球半导体产业链和供应链的深化与拓展做出了卓越贡献,同样也给美国半导体行业提供了许多有益的启迪和促进。”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呀!”叶明义一边鼓掌,一边心中感叹。美国人演讲结束,之后是萧牧云。叶明义怕林道简不快,便问:“我们走吗?”

“再听一听。”林道简说。

萧牧云意气风发。这之前,叶明义和他在公开场合也见过几次。那时候萧牧云已经跳槽至银河电子。

起初,师徒俩还能简单交谈,内容当然避免令人尴尬的话题。后来,平台积电向法院提交了针对萧牧云的竞业禁止申请,再相遇的两人,就仅仅是打个招呼,或者干脆避而不见了。

而这回,令叶明义没想到的是,萧牧云竟然主动过来向他和林道简请安,还跟两个人寒暄了一小会儿。

萧牧云的真诚不是装出来的,他也没见林道简对萧牧云表现出恶感。甚至,他反倒觉得老长官对他这位高徒的欣赏,又增添了几分。

台上的萧牧云没有盛气凌人,更没有咄咄逼人。他介绍了银河电子的工艺进展。叶明义没想到,银河电子的EUV 7纳米工艺良率竟然已经高达九成,比林同根所说的八成还要惊人。

“我们的3纳米制程,预计在明年年中就能风险试产,并且力争在年底之前,实现商业化量产。”萧牧云郑重预告。这一宣告在观众中引发回响,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将目光投向了林道简。

“我给大家show(展示)的这张PPT,就是我们的新世代3纳米GAA(环绕栅极)技术。”萧牧云用激光笔点指着大屏幕,他戴着耳麦,另一只手恰到好处地帮着他表达。

“我们公司的GAA技术研发,始自于2002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加入银河电子。”他稍作停顿,又说,“众所周知,FinFET(鳍式场效应晶体管)结构在历经14/16纳米和7/10纳米两个制程世代之后,不断拉高的Aspect Ratio(深宽比)已令前道制程迫近了物理极限。

“FinFET结构允许栅极三面环绕通道,而GAA技术的结构允许栅极四面环绕通道,能够提供更好的开关特性,并且允许处理器将运行电压降低到0.75伏特以下。”萧牧云将激光笔换了只手,“GAA结构可以通过纳米片替换纳米线周围的栅极,来获得更强的性能和更大的驱动电流。由于纳米片宽度可变,因而这种结构还具有非常高的设计灵活性。此外,GAA采用了90%甚至更多的FinFET制程进行制造,只需要修改非常少量的mask(光罩),可以说是完全与FinFET兼容。”

他切换到下一张PPT,表情也更亮了,“在performance(性能)方面,就同我们自家的EUV 7纳米FinFET制程相比好啦,新的3纳米GAA制程,能够使晶片功耗降低50%,尺寸减小45%,性能提升35%……”

“没留住他,实在是太可惜了。”林同根故意很大声,既像是在同叶明义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和他隔着叶明义的林道简,目不转睛。

也许是顾及老东家的颜面,萧牧云始终没有提及抢下艾普尔订单的事情,而是呼应了林道简之前讲到的“摩尔定律”。

“林董事长从技术的角度,向大家阐释了‘摩尔定律’的不可持续性。其实,从成本效益的角度考量,‘摩尔定律’也将无以为继。”萧牧云踱步至台中央,让光洒在他身上。

“以我们银河电子的3纳米制程为例。这个节点的研发投入,有将近40亿到50亿美元之多。而兴建一座月产能4万片的3纳米晶圆厂,其建设成本更是高达150亿到200亿美元。

“所以,当制程节点再进一步延伸至2纳米甚至1纳米的时候,我们真的能够找到一种符合成本效益的商业模式吗?I’m not sure(我不确定)。但我确定的是,不管未来诞生出怎样的商业模式,都需要一个庞大的IC消费市场作为支撑。”

萧牧云回到演讲台前,开始总结他的演讲:“能够承受高额设计费用和流片成本的IC设计业者将越来越少,采用先进制程的下游应用场景,也将进一步集中到智慧型手机、PC(个人电脑)和伺服器这些首重性能的产品上来,包括CPU(中央处理器)、GPU(图形处理器)、AP(应用处理器)、BP(基带处理器)以及特定用途的ASIC(专用集成电路)与FPGA(现场可编程门阵列)等等。上述这些在大陆市场都有着庞大的需求量,幸而银河电子在上述领域也都拥有领先的技术水准和制造能力,这就使我们的晶圆代工业务能够依托这些优势,为客户提供更为优质的生产制造服务……”

IDM对Foundry的优势被萧牧云放大在PPT的summary(总结)中,令IDM的光芒盖过了Foundry的光环。

在观众送给萧牧云的掌声里,林道简面色不佳,起身离席。

接下来,就该林同根出场了。

虽然父亲和伯父已离开,但叶韵留了下来。她不仅专心听完了林同根的演讲内容,甚至还坚持到了论坛闭幕。

林同根和萧牧云各自被媒体和观众团团围住。那个男人和另一位演讲嘉宾站在一起,身边也聚拢了很多人。

叶韵来到台前,避开那个男人的视线。

她还记得他的位子。那个男人的名牌就摆在座位对面的沙发桌上。

赵用心。

叶韵默念。

赵用心

其实,赵用心注意到了叶韵。

论坛刚结束,记者就一拥而上采访他和他师兄游东云。业界都知道二人的师兄弟关系,媒体于是又有了想象的空间。

有记者问游东云:未来星东方会不会加大跟同芯半导体的合作力度?

“我们现在的合作力度还不够大吗?”游东云笑着反问,又对记者说道,“如果将来进一步加大合作力度,我会单独告诉你的。现在你同行太多,不管告诉你什么,你都不是独家新闻。”

众人大笑。

又有相熟的记者跟游东云开玩笑:“游总,听说你们从去年年底到现在,所有假期都取消了,连春节都在加班。你们5G已经领先别人那么多了,不用再这么拼命干了吧?”

游东云板起脸,严肃地反问:“不拼命干怎么行?5G之后还有6、7、8G呢!”说完,他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您真认为能突破‘香农极限’吗?”记者追问。

“能不能突破要试试才知道。”游东云指着赵用心,“他们不也想打破‘摩尔定律’吗?”

他问赵用心:“要不咱两家合伙成立个研究院吧?专门研究‘香农极限’和‘摩尔定律’的问题。”

“我看行。”赵用心应和,“不破不立,理论创新和工程创新要齐头并进。”

“您来同芯半导体以后比从前更忙了吧?”有记者顺势问赵用心。

“当着游总,我可不敢说自己忙,虽然真的很忙。”赵用心被游东云笑哈哈地拍了拍肩膀,他笑着继续说道,“这几年我们的规模迅速扩大,不管新厂还是老厂,都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处理和理顺。”

“听说你们14纳米的良率现在只有个位数?”有记者突然问。

赵用心保持笑容,跟这位记者打起了太极:“您听谁说的?反正我们官方没对外发布过这样的信息,只要不是官方发布的消息,就全是小道消息。”他反问那名记者,“工艺进步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能搞定的,您想想,我们从微米级到纳米级用了多长时间?从90纳米到14纳米又用了多长时间?我们的进步已经够快了,您得多给我们点点赞啊!”

“但是银河电子已经做到3纳米了,你们压力不大吗?”

“我觉得这不是我们现阶段应该担心的事儿,这事儿您应该去问平台积电。对我们来说,做好自己的事情更重要。”

“你们未来还有新的建厂计划吗?”其他记者调侃说,“作为‘建厂达人’,林总可有段时间没建新厂了。”

“新厂肯定还要建,怎么可能不建了呢?”赵用心“推着云手”说,“至于未来什么时候建,您就得去问我们林总了。”他指了指还在接受采访的林同根。

赵用心和林同根提前两天抵达海川,为的就是跟岳敏行探讨在海川投资建厂的事情。

之前同芯半导体计划在海川兴建一座8英寸晶圆厂,用来因应全球特别是海川当地对该产能的需求。可是这次来,林同根却告诉了岳敏行另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这个消息一下子就点燃了岳敏行的热情。

岳敏行甚至不太相信:“您真能从安森梅尔买到7纳米的EUV光刻机吗?”

“您放心,岳书记。”林同根信心满满,“我们和安森梅尔已经签了订单,安森梅尔的新任CEO也当面向我保证了,他和我是二十几年的老交情。”

岳敏行仍不放心。

“不瞒您说,EUV光刻机的事情,是安森梅尔主动找的我们。”

岳敏行更惊讶了。

“不知道您注意到那条新闻没有,就是前段时间,我们国家的EUV光刻关键技术通过验收的消息。”

岳敏行问道:“那件事儿影响这么大吗?”

“当然!”林同根说,“虽然安森梅尔把光刻机卖给咱们也要承受不少压力,但是他们赚钱更有动力。”

岳敏行看上去非常高兴:“如果你们的首座7纳米厂真能落户海川,我们保证提供各种便利和支持!”

“太感谢您了,岳书记!”林同根也非常开心,“7纳米厂的事情我已经和沈总讨论过了,他非常支持建在海川,就近和星东方这样的先进企业配套。所以这件事情我会交给用心来全权负责,他和游东云是同门师兄弟。”

“东云和我说过。”岳敏行很有好感地看了眼赵用心,问林同根,“我还有一个小问题,听说你们14纳米的试产良率还不太理想,直接跨到7纳米,难度和风险是不是有点儿大?”

“这个请您放心。”林同根神秘一笑,“技术授权的事情,我们和欧洲微电子研究院那边已经快要谈妥了,星东方和高博也会参与到我们7纳米工艺的研发中来。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还准备聘请一位非常资深的专家来指点,虽然他已经退休了,但是这次也会来海川参加论坛……”

岳敏行眼睛一亮。

可是,与叶明义的会谈结果,却让林同根描绘的光明前景暗了下来。“我还有Plan B,”他毫不气馁地告诉赵用心,“虽然Plan B比Plan A的难度更大。”

赵用心望着正在接受采访的萧牧云。

林同根来海川前就已和萧牧云相约见面。可是,银河电子势头这么猛,林同根又有什么理由让人家再跳槽到同芯半导体来呢?

赵用心回头。台前,叶韵已经不在那里了。

海川是赵用心常来的城市,所以林同根请萧牧云喝茶,地点是他推荐的。

据林同根说,他跟萧牧云虽没做过同事,但在台湾半导体圈里,他俩也算谈得来的朋友,尤其他们还有共同的对手。

“听说你们拿下了艾普尔的订单?”林同根问。

“您消息可真灵通。”萧牧云称赞。

“艾普尔的朋友第一时间就告诉我了。这个周末,Jack田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萧牧云笑笑,没说什么。

“没让你接班,应该是那位老人家这辈子所做的最错误的一次决定。”林同根继续说道。

“林董事长自有他的考虑。”萧牧云淡然地回应。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失足成千古恨呀!”林同根笑眯眯地问萧牧云,“有没有兴趣来同芯半导体?我们可以组成‘复仇者联盟’。”说完,他笑出声来。

“我在银河电子不是能更好地帮您吗?”萧牧云笑着反问。

林同根牵动了一下眉毛。

包间里静了下来。

“林总已经跟安森梅尔预订了7纳米的EUV光刻机。”一直没说话的赵用心这时开了口。

“快的话,年尾就能交货。”林同根也向萧牧云交了底。

萧牧云吃惊地盯着林同根。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现在利器有了,就差使用利器的能人了。”

萧牧云似乎有所触动。

“半导体的未来在大陆。”林同根坚定地说,“不只EUV机台,大陆在其他很多领域也都取得了突破进展,我认为,很快就会有一波巨大的国产替代红利出来了。”

萧牧云没有说话。

“所以,我前两年调整了同芯半导体的发展思路,不再像从前那样,满世界去找订单了。”林同根兴奋地说,“你看大陆现在的这些智慧型手机厂商,出货量这么大,迭代这么快,再加上5G、AI(人工智能)、HPC(高性能计算)将要爆发出来的增量红利,我们根本不需要去开辟‘蓝海’,只要守住身边这片‘红海’就够了!”

“您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萧牧云说。

“虽然我们现在的制程还比不过你们和平台积电,但是四十年前,你能想象大陆是如今这个样子吗?”林同根问萧牧云,“我们台湾那个时候不是有句话叫‘来来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吗?现在这句话改了,叫‘去去去,去北大;留留留,留大陆’。这一去一留,改变了多少台湾人的命运?不说你我,就说现在的台湾年轻人,但凡有所追求,不满足于‘小确幸’的,哪个还甘心待在台湾拿22K呢?这些人都走了,台湾将来怎么办?现在就已经‘五缺’,未来只会缺得更多!”

萧牧云认同。

“时代真的变了,”林同根说,“我看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数字,这几年,大陆经济成长对全球经济成长的贡献比例超过了三分之一,大致相当于美欧和日本的总贡献量。大陆有14亿人,又是全工业体系,所以大陆经济真的是一片大海,有风浪也不怕,这可不是什么小池塘比得了的。”

萧牧云端起茶杯。

“小池塘能养鱼养虾,大海才是龙的天下。”林同根诚心诚意地对萧牧云说,“John,你绝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你要回大海,这一天越早越好。时势造英雄,英雄需要用武之地。你在人家的土地上永远都是外人,只有回来,你才能真正大展拳脚,实现你的雄心壮志。”

萧牧云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其实,叶董比我更适合。”

“叶董有他的优势,”林同根说,“但是,他没法像你一样,成为同芯半导体未来的CEO。”

萧牧云望着林同根,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平台积电实现不了的、在银河电子实现不了的,在同芯半导体全都可以实现!”

萧牧云的目光在林同根和赵用心之间徘徊。“我去银河电子,就已经被人骂成叛徒了,如果再到同芯半导体……”他苦笑着叹了口气,“那以后,我可就真的没有办法再回台湾了。”

“回不回台湾无所谓啦!”林同根一挥手,“反正台湾早晚得回来。”

叶韵

下午的时候,叶明义陪林道简去和岳敏行会面,叶韵没有同往。她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手机里还有几条信息没回。叶韵处理完最后一封邮件,又拿起了手机。

想想好笑。本来是被母亲强迫放下工作来大陆的,结果到了大陆还是忙工作,并且还接到了新的工作。

跟工作有缘也能遗传吗?有其父必有其女,母亲时常这样讲。父亲不也和她一样,好容易谢了幕,没承想又要来个返场?

可叶韵从没见母亲因为父亲忙于工作而埋怨他,哪怕聚少离多,都没能减损两个人的恩爱。

因此,她天真地以为她的另一半也一定会支持她工作。何况,两个人还在一起,她某种程度上也是在为他工作。

这讨厌的工作!手机里那几条信息,叶韵决定先不回了。她却并未放下手机。

她的前未婚夫Billy Samson又更新了Insta⁃gram(一款照片分享的社交软件)。他俩都删了对方的照片,但都没有将对方取关。

照片里的女人拎着手提袋,朝拍她的人卖弄着风情。

还是老套路。叶韵一张张翻着。

但她和这个女人不一样。当年,真正打动叶韵的,是Billy Samson凝视她时的眼神,一旦被她发现便又立刻跑开了,如同小男生偷看自己暗恋的小女生。

然而,直到多年之后,叶韵才看清楚,Billy Samson并不是个billy boy,而她却是个十足的silly girl(傻女孩)。

旁观者清啊!父母怎么也没能看穿这个男人的伎俩和伪装?尤其父亲,难道他眼里就真的只有晶圆、晶片吗?

叶韵想把手机摔了。Billy Samson也更新了他的Tik Tok(抖音视频国际版)。他热爱一切新鲜的东西,不管是物还是人。

这次换他出现在了视频里,小丑似的逗拍他的人笑。

叶韵听到了笑声。手机飞了出去,撞了墙后,掉进行李箱。

行李箱敞开着。傍晚就要飞回台湾了,可衣物还没收拾。叶韵更烦了,但还是强忍着心烦打开了衣柜。

衣柜里挂着她的所有衣物,包括跑步穿的运动衣。运动衣上还有洗过的清香。叶韵迟疑了一下,把它从衣架上摘了下来,却没叠进行李箱里。

手机屏碎了,碎得一点美感都没有。或许也该像父亲一样换成星东方的手机,这里不刚好就是星东方的城市吗?

赵用心,麻省理工学院硕士,斯隆商学院MBA,拥有丰富的海外任职经历,现任同芯半导体执行董事、首席运营官……

叶韵坐在床边,用手机检索出来不少赵用心的信息,大致勾勒出了这个人的轮廓。还喜欢跑步,她心想。

临行前,母亲反复叮嘱她,一定要多认识一些男生,千万别把自己封闭起来。

可是……

叶韵犹豫着,拿起了搭在床边的运动衣。

还没到健身房门口,叶韵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了。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闯了进去。

健身房不如那天空荡。叶韵左右张望,一张她认识的脸也没望见。

她又站到了那天的那台跑步机上。那天的另一台跑步机上,此刻是个姑娘。姑娘戴着耳机,迈着猫步。看模样虽然不如自己漂亮,但身材……

叶韵跑了起来。她今天的热身时间明显长于以往,还没跑几步,就流了汗。

流个痛快也好。让汗水带走所有的心烦意乱,把空间留给多巴胺、内啡肽和荷尔蒙尽情去填充。

渐渐放松下来的叶韵在调快步速之后,仍然尽力用鼻息。增大的肺活量能够吸入更多的氧气。

她的耳畔又传来了轻快而有力的回响。那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起来,跑得跟她一样快。那一瞬间,她像极了那个加拿大女人,虽然她们有着不同的肤色和发色。她若无其事地昂了昂头,挺了挺胸,侧身立即更凸现了。她调快了步速。

所有的心烦意乱猛地回灌进身体,霎时就淹到了鼻子底下。叶韵感到了呼吸困难,不得不张口喘气。

这口气喘得过于大了,她呛水一样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步点随即变慢,要不是及时抓住了扶手,她这会儿肯定又像上次一样后仰了出去。

劫后余生。叶韵如同落水之人把着船沿儿,心口突突跳着。

怎么哪里都有她的影子?怎么连个影子都能让我这么狼狈?难道我要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下吗?我不能连她的影子都输啊!

叶韵的手指冲动地放在了加速键上,却没有冲动地用力按下去。

她从跑步机上下来了,由打那姑娘的身后经过。

她感到了屈辱。

都是他害的!她竟然怪罪起赵用心来。

父亲来叫的时候,叶韵还没动手收拾行装。她的时间又都用来生闷气了。

“快一点,我们要去机场了。”父亲的表情有些惊讶,因为叶韵从小就不是个喜欢拖拉、爱磨蹭的姑娘。

“您先下去吧,我马上就收拾好。”叶韵打开衣柜,取出了衣物。

叶明义迟疑了一下,听从了女儿的建议。

叶韵的确很快就将所有衣物都装进了行李箱里。唯独那身运动衣,被她扔在了床上。她拖着箱子下到酒店大堂。父亲正和围着他的几个人聊天。

房间是组委会预订的,无须办理退房手续。送他们去机场的车也是组委会安排的,不过还没有到达。

叶韵站到了一旁,没有打扰父亲聊天。她左顾右盼,时不时朝电梯间的方向望上一眼。

“在等什么人吗?”父亲和那几个人握手道别之后,过来问她。

叶韵立即说她没在等人,只是随便看看。为了不再被盘问,她问起下午拜访的情形来。

“他们聊得很深入,也很投机。”叶明义说,“董事长很少夸奖人,但是回来的路上,说了不少称赞岳书记的话。”

“的确是哦。我听他发言的时候,都觉得他很懂。至少比我懂。”

“当然比你懂啦,人家可有很深的专业背景。”

“林伯父呢?还没下来吗?”

“他先出发了,在机场和我们会合。”

“他真的不喜欢等哎。”叶韵又望了眼电梯间。她也不喜欢等。

电梯门开了,可只有人进去,没有人出来。

叶明义的手机响了,组委会安排的专车已经在大堂外面等他们了。

叶韵拉起行李箱,朝外面走去。这行李箱从没这么轻便过,轻便得好像空的,什么都没带走一样。

司机合上了后备厢。父亲也已经进到了车里。叶韵扶着车门,不甘心地回头望了一眼,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赵用心正款步从电梯里出来。

她想气,却气不起来了。

赵用心没有看到她,她却凝望着赵用心。

难道不该过去对他说一声谢谢吗?

然后呢?说什么?

父亲也一定会看到的。如果他问我,我该怎么回答?

叶韵坐进了车里,关上了车门。车里像没开空调一样,闷得厉害。

她降下车窗。

司机请她升上车窗。

倒车镜里看不到赵用心,叶韵只好升起了车窗。“能把冷气开大一些吗?”她撒气似的问司机。

“我以为您开窗是嫌冷呢。”司机说。

“我是嫌冷。”

“那冷气……还开不开大呢?”

“开大。”

父亲穿着西装,司机穿着制服,只有一身裙装的她,在车子里瑟瑟发抖。

她的手机也抖了起来,铃声从没这么不中听过。

“请问您是叶小姐吗?”

“是的。”叶韵冷冷地回答说。

“您有一件运动衣落在房间里了,您方便来前台取一下吗?”

“……方便!”

挂掉电话,叶韵难为情地问司机:“您方便再开回酒店一下吗?我有东西忘记在房间里了。”

司机嘀咕了一句方言,掉转了车头。

叶韵急匆匆下了车,几乎小跑着进到了酒店大堂。大堂里人来人往,直到她拿回衣服,都没再见到赵用心的人影。

她忽然感觉这里的冷气开得比车里还大了。

叶明义

叶爸回来了!

“叶爸”是平台积电员工对叶明义的敬称。他现身的消息很快就在平台积电位于新竹科学园区的总部传遍。叶明义的LINE(一款即时通信软件)里,不断涌入对他的想念和问候。

林道简原本让他先休息两天,可他不安心。银河电子抢单的震撼弹被周末延迟了两天,必定会在周一的股市引发爆炸,而爆炸造成的大火,也将迅速延烧至平台积电,甚至林道简本人。所以周一一早,他就搭乘林道简的专车,陪林道简一起来上班了。

执行长田行健早已在会议室里静候。还有营运长戴长庚、技术长安亿瑜等一众平台积电的现任高层。

田行健的黑眼圈隔着镜片都能看到,他的面色也因股市惨跌而失去了红润。

林道简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有的低头,有的看他。

田行健艰难地张开嘴,向林道简汇报即时股价,以及他为止跌所采取的应对措施。

林道简不置可否,盯着手里的艾普尔手机,那里有篇银河电子抢单平台积电的分析文章。

“媒体说,我们是大意失荆州。”林道简放下手机,环视全场,目光最后落在了田行健脸上,“我的脸很烫。”他说,“人家这样讲,是好心,是帮我们缓颊。那我们自己呢?是不是真就认为订单被抢走了,良率被超过了,都是因为大意,而不是我们已经技不如人,已经落后于人?”

林道简看了眼叶明义,叶明义用目光回应了他。“丢掉荆州的后果,各位想必都知道吧?丢掉荆州,不是一城一地的失守,而是重大的战略失误。不弥补这个失误,就可能造成更大的失守,甚至溃败。所以,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他用目光训示众人,尤其是田行健,“你们以后要多向叶董请教,不止技术方面。他是我的特别顾问,他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大家不要有压力,董事长还是非常信任大家的。”叶明义接过话来,客客气气的,“我这次短暂归队,并不会担任具体职务,而是从一个局外人或者旁观者的角度,给各位提供建议和帮助。”他神情坦然,言辞恳切,“感谢董事长一直为我保留着办公室,所以大家都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我,也欢迎各位随时来找我。”

“这次在大陆,我感受到了他们强烈的企图心。”林道简神色忧虑,“他们有资金,有投入,有人力,有市场,不缺土地,也不缺水电,更没有那些假公济私、各怀鬼胎的人士和团体阻碍发展。反观我们,因为‘五缺’,外资不来,内资出走,这样的营商环境,长此以往,只会恶性循环。所以,我非常焦虑,也非常急迫。”他稍微停顿,然后语重心长,“平台积电创立的时候,台湾的GDP将近大陆的一半。可是现在呢?平台积电占了全球一半以上的市场份额,是世界第一,台湾的GDP却只有大陆的二十分之一不到了!所以,我非常焦虑,也非常急迫。”他又重复了刚刚说过的话。

“我希望我能够告诉大家,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但是,我更希望大家能够告诉我,未来的路该怎么走。”林道简环视众人,“我希望大家都能有像我一样的紧迫感。我是快要退休的人了,平台积电迟早要交到各位手里。因此,我拜托各位,永远不要自认为是守成者。守是守不住的,我们必须转守为攻了!”

“就像董事长说的,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叶明义看向安亿瑜,“接下来,我们要冲刺EUV 7纳米和5纳米的良率。银河电子的EUV 7纳米良率目前做到了九成,不管这个数字是不是真实的,我们都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超过他们,这样才能让怀疑我们的人,重新信任我们。”

“你们几个都要全力配合叶董,不能怠慢。”林道简吩咐。“环评的事情怎么样了?”他转头问田行健,“他们到底要卡到什么时候?台湾岛就这么大,难道要我们把工厂建到海上去吗?”

“现在又有其他环团向环评小组陈抗了,”田行健尴尬地说,“他们咬定我们未来营运5纳米厂和3纳米厂所需的用电量,相当于高雄电厂四座燃煤机组的发电量,如果我们建厂,肯定会进一步加重当地的空污问题。所以在高雄电厂拿出除役汰换老旧燃煤机组的可行方案之前,环评小组也不敢让我们过关,因为他们得罪不起那些环团。”

林道简大怒:“我们两座新厂的用电,都会通过台南超高压变电所供电!”

“这点我也讲了,董事长,所以台南的环团也开始抗议我们了,说我们在南科的既有工厂,已经给当地造成了沉重的供电负荷,发电产生的雾霾,不仅严重损害了当地人的健康,还会进一步向高雄、台中甚至全省飘散,让台南背上‘霾都’的污名。所以,他们坚决反对再从台南向高雄输电。”

林道简气笑了:“之前那些环团不是联名陈抗,说台湾的雾霾都是从大陆飘过来的吗?怎么现在又承认是自己烧煤引起了的呢?”

“如果重启核电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叶明义说。

“反核的环团势力更大。”田行健无可奈何地说,“谁敢提重启核电,他们就骂谁不爱台湾。”

“使用核电就是不爱台湾吗?”叶明义惊奇于这些人的思路,“日本即使发生了福岛核泄漏那样严重的事故,都没有废除核电。这些人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还有人打电话给我,提醒我不要忘记,平台积电终归还是台湾的企业。”林道简一脸不屑,“这是在威胁我吗?如果连基本的水、电供应都不帮我们解决,我们还怎么留下来永续发展?Jack,你把我的话转告环评小组,不要认为建厂计划可以一拖再拖,这件事情也是有dead⁃line(截止日期)的。如果我的耐心被他们耗尽了,所有后果全部由他们承担!”

回到董事长办公室,林道简火气未减。他吩咐助理去沏茶,然后对田行健说:“承平日久,你们几个连危机感都没有了,让我和叶董怎么放心交棒给你们?”

“主要责任在我。”田行健低着头,“我没有想到,艾普尔真会把订单交给银河电子。”

“你要有底线思维,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叶董刚才在会上说,我们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之内,赶上和超越银河电子的良率,这点切中肯綮,只有这样,我们和艾普尔才有话可讲。”

助理端来茶水。茶是从大陆带回的古树普洱。叶明义也拿了一杯。茶汤暗红,茶气厚重而内敛。他的记忆一下就被牵回了小的时候,那时的他,可喝不到这么上等的茶水。所以,青年的他远赴重洋之后,便迷上了美式咖啡。咖啡陪他大半生,可咖啡连着的滋味,始终都是他乡的,而不是家乡的。

一杯茶后,林道简用手捏了捏额头。“高博那边还要加强沟通,我担心银河电子下一步会对高博动手。”他嘱咐田行健。

“高博和星东方我都会加强联络。”田行健马上说,“游东云一听说艾普尔把订单也给了银河电子,就立刻打电话向我要本来预留给艾普尔的产能。”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叶明义插话。

田行健勉强笑了笑。

“Irene这次也陪叶董回来了。”林道简告诉田行健,“我已经聘请了Irene,做我们的代理律师,我准备起诉同芯半导体。”

田行健瞪大了眼睛——看得出,他的老板并没有提前知会他将要再一次动用诉讼武器。

“还有件事,”林道简把玩着空杯,“安森梅尔已经接受同芯半导体的预订了,最快年底就能交货。”

田行健又吃了一惊:“您没反对吗?”

林道简放下空杯,靠到座椅里,手掌交叠在一起,悠悠地说:“反对也没有用,人家已经自己搞出来了。”

“可是毕竟离商用还有一大段距离,他们搞出来,也不过是当作back-up(备份)。”

“如果没的用,就不是back-up了。”叶明义说,“他们真要使用自己的机台,商用速度会非常快的。”

“限制对大陆已经起不了多大作用了。”林道简对田行健说,“市场是大陆最大的资本,有市场就有力量,而且是决定性力量。现在限制大陆,就是在限制自己。”

“可是对我们……”

“我们虽然是安森梅尔最大的客户,但是安森梅尔也不会为了我们放弃市场和利润。好在我们也是他们的股东,他们多赚钱,我们也能够多分红。”林道简看似无所谓地说。

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田行健小声问叶明义:“董事长怎么可能把那一点点分红看在眼里呢?他和林同根积怨那么深,不是还准备起诉同芯半导体吗?”

叶明义笑着拍了拍田行健的后背:“哪有什么积怨?都是在商言商。” pvH0+B2vVuotoaaOgRHbuTcVswFS/SHs41R0lH0VpHOH6lp6OWy2tGaUEk1Dzl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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