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人没有信仰时的不幸。
第二部:人有了信仰时的幸福。
或:
第一部:论人性是腐化的。依据人性本身。
第二部:论救世主的存在。依据《圣经》。
顺序——我可以很好地用下面的顺序来安排这篇文章:先展示人类在各种情况下的虚荣,再展示普通生活中的虚荣,然后展示怀疑主义者和斯多葛学派的哲学生活中的虚荣。然而或许不能都保持这样的顺序。我对它略知一二,可是懂得它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任何一种科学都掌握不了它。托马斯·阿奎那 掌握不了它。数学能掌握它,然而在深度上,数学也是爱莫能助的。
第一部分的序言——谈一谈那些曾经探索过自我意识的人;谈一谈沙伦 的著作的目录,那真是让人丧气和厌倦的;谈一谈蒙田的混乱,蒙田非常清楚自己缺乏正确的方法,因此他常常从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个主题来进行回避,他追求时髦。
他那自我描述的计划多么愚蠢!但这一点绝非偶然,也并不违背他的准则,因为是人都会犯错,这一点是出于他的准则,出于那些根本的和主要的计划。说出愚蠢的话若是出于偶然和弱点,便是一种常见的不幸;但若有意地说愚蠢的话就是难以容忍的了,就像说了那些诸如……
蒙田——蒙田有太多的缺点。语言污秽,这是非常糟糕的,不管古尔内夫人 怎么说。人们不用眼睛——容易轻信而受骗。强求化圆为方,以期形成更大的世界——无知。对自杀和死亡,他建议漠视救助,既不畏惧也不忏悔。就像他写书不是为了宗教信仰,所以他无须涉及信仰。然而我们却总有不背离信仰的责任。人们能够原谅他在人生的某些场合较为合理的自由和放纵的观点(730,231) ,但不能原谅他那种完全异教徒式的生死观。因此,纵观蒙田全书,他对死亡的看法只是怯懦而又优柔的。
不只在蒙田身上,我在自己身上也发现了我在他身上看到的一切。
想在蒙田身上找出优点是非常困难的。在他身上的邪恶,我指的是那些道德以外的东西,是可以立刻得到改正的。他讲述的琐事太多,且谈论他自己的成分太多。
人必须认识自己。如果这样做不能有助于我们发现真理,至少它能帮助我们形成一种生活的准则,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科学的空虚——在我因为道德上的无知而痛苦时,物理科学不能给我安慰。但在我因物理科学上的无知而痛苦时,伦理科学却能给我安慰。
人类从来不会被教育成一名绅士,但可以被教育去掌握其他所有事物。他们夸耀自己知道如何成为一名绅士要甚于夸耀自己懂得的那些知识。他们只夸耀那些他们知道自己根本一无所知的事物。
无限、中庸——当我们读得太快或太慢时,我们什么也理解不了。
自然……(自然把我们如此稳妥地放置在中间,如果我们将天平的一边改变了,那我们也必须将天平的另一边改变。我行动,动物跑。 我因此相信,我们脑海中的思维也是这样调整的,他触动了一面,必然也要触动它的反面。)
酒太多和太少。一点儿也不给他,他发现不了真理;给他太多,也是一样。
人的失衡——(这是我们内在的天赋知识引导我们达到的。假如连它也不可靠,那人类就没有什么真理了;假如它是可靠的,那人类将不得不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谦卑,因为人类发现在它那里有很大的理由应该屈服顺从。既然人活着就不得不有这样的认知,我希望,人类在更深一步地调查大自然之前,先应严肃认真而又轻松自在地考虑一下自然,并且审视一下自己,弄明白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在哪里……)让人类去思索整个自然的丰富和崇高,让他将自己的目光脱离他周围卑微的事物。让他注视那耀眼的光芒,就像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照亮整个宇宙。相比太阳光所照射出来的巨大的球体,地球在他眼里成了一个点。这让他惊奇于这样一个事实:在球体环绕苍穹的自转中,和被其他恒星所照射出来的球体相比,这个由太阳照射出来的巨大球体本身也只是宇宙中的一个点。
整个可见的世界,只不过是大自然巨大怀抱中一个很难让人觉察的原子。用尽办法也无法靠近它。我们尽力扩展我们的构想能力,使其超出一切想象的空间。但是,和事物的真相相比 ,我们仅仅是创造出了一些碎片。它是一个无限的球体,处处都是球心,找不到哪里是球面。所有的想象都会迷失在这样的思想中。
回到他自身,让他思考一下,相对于所有存在物来说,他到底是什么。让他把自己看成迷失在大自然的一个偏僻角落里的存在,让他能从自己所居住的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我指的是宇宙——评估一下地球、王国、城市和他自己的真正价值。在无限之中,人又是什么呢?
但为了让他看到另一个同样惊人的奇迹,就让他对那些他所认识的最细微的事物做一番审视吧。我们来给他一件无比微小的东西,像一条小虫子,它那微小的身躯和比身体更小的其他组成部分,它那躯体里的肌肉,肌肉里的血管,血管里的血液,血液里的黏汁,黏汁里的液滴,液滴中的雾气。让他对这最后的东西再加以分割,使他竭尽其能地去想象,把他所能分割到的最细小的东西当作我们如今讨论的对象。
或许,他会这样认为:这应该是自然界中最细小的了。我要让他看到,在这个他认为最细小的东西里存在一个新的无底洞。我不仅仅要给他描绘看得见的宇宙,还会给他描绘所有那些他能想象到的被缩小的原子中蕴涵着的自然的无限空间。让他看到在那里也存在无限多的宇宙空间。每一个空间里有它自己的天空,有它自己的行星,有它自己的地球,其比例与可见的世界一样;每一颗星球上都有动物和最细小的东西,他将发现这些东西和他原来看到的所有东西一样,同时也会发现在这里可以无穷无尽地、永无休止地发现其他的任何东西。
让他在惊讶——“这些东西在一些事物当中是如此细小而在另一些事物当中却又如此巨大”——中尽情自我陶醉。没有人能不为我们的身体而震惊,它如此微小,在宇宙中难以被觉察,它自身在整体的怀抱中也是很难被发现的,但在我们所无法达到的虚无的状态中,我们竟一下子成了一个巨人、一个世界,或者不如说成了一个整体!
用这样一种观点思考自己的人会害怕自己,当他发现自己维系着无限和虚无这两个无底洞,用的正是自然赋予他的身体时,这些奇异的现象让他战栗。我想,当他的好奇心变成赞赏的时候,他将会越发倾向于默默地思考它们,而不是傲慢地审视它们。
实际上,人在自然中到底是什么?虚无,这是相对无限而言的,全体,这是相对虚无而言的,是虚无与全体之间的一个平衡。因为他距离理解这种极端的状态还非常遥远,对他来说,事物的起源和归宿都无法逾越地隐藏在一个封闭的奥秘中。他被创造出来的虚无以及他被吞噬在其中的无限,都是他没有能力领会的。
他处在弄清它们的起源和归宿的没完没了的绝望当中,除了能看到事物的平衡所展现出来的现象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万事万物都来自虚无,都受无限的影响。这绝妙的进程谁能领会呢?这所有奇迹的创造者能理解它们。其他人却做不到这一点。
人类鲁莽而急切地对自然界进行了研究,却忽略了对这些无限的思考,好像他们与自然之间天生存在着某些比例似的。他们用一种有如对待他们的对象一样来对待无限的猜测的态度,想要了解事物的起因,从而获得整体的知识,这真是非常奇怪。因为毫无疑问,没有推测或是没有和自然那样拥有无限的能力,这个意图实现不了。
如果我们被明白地告知,我们就会了解,自然把她自己的形象以及造物主的形象铭刻在了所有的事物上,任何一种事物都带有她的双重无限性。所以我们看到,所有的科学就其研究领域而言都是无限的。例如,要说几何学里有一个无限的问题(关于问题的无限性)需要解决,我想这是没有人会怀疑的。并且,就其数目众多且细微的前提而言,它们亦是无限的;那些提出类似终极性的东西是无法自证的,必须基于其他事物的支撑,而其他事物也同样需要其他事物做基础,所以永远不可能有终极性的存在,这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我们却将某些东西看成终极,其理由同我们看待物质的东西一样。对于物质的东西,凡是超过了我们的感受范围的,我们称之为不可分割的东西,尽管按其本性来说,它是无限可分割的。
在科学的这两种无限性中,大范围的无限性是最易于感觉到的,因此,有一些人就自诩明白一切事物。德谟克利特 就曾说:“我要谈论宇宙中的一切。”
但细微的无限性却是不易察觉的。哲学家们常常声称掌握了它,但正是在这点上,他们都犯了错误。这就出现了像《第一原理》《哲学原理》这类常见的书名,有些尽管表面上并不常见,但实际上同样是在蒙蔽我们,比如《论可知的一切》 。
我们自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到达事物的中心,而不只是把握事物的周边。世界的可见范围明显地超出了我们的感官,但就像我们超出了小事物一样,我们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理解它们。然而和我们想要认识一切所需要的能力相比,我们想要达到虚无所需要的能力一点也不少。它们都需要有无穷的能力。在我看来,谁要是理解了关于存在的终极原理,谁也就可能获得了关于无限性的知识。两者唇齿相依、相辅相成。
所以让我们清楚地认识到我们自身的局限吧!我们是某些事物,但我们并非所有事物。我们存在的事实,遮蔽了我们去理解那些诞生于宇宙虚无中的有关原始起源的知识;我们存在的渺小,遮挡了我们去发现无限的视野。
我们的身体在自然的领域里占据一处位置,同样地,我们的理解力在思想的世界里占据着一处位置。
我们在各个方面都有局限性,因此我们所有软弱的地方就有一种处于这两种极端之间的中庸状态存在。我们的感官不能感受到极端。声音过响,使我们失聪;光亮太强,使我们目眩;距离过远或者过近都有碍我们的视线;文章过长或过短都使我们无法理解;事实真相过多让我们不知所措。对我们来说第一原理太过明显。过多的欢愉使人不快乐,太多的和声使音乐令人讨厌,太多的恩惠让我们不安,我们希望自己的奖金可以略微超出我们所需偿还的债务。只有我们觉得可以报答的恩情才是让人舒服的,超出了我们可以报答的范围,我们抱有的将不再是感激之情而是埋怨。 。
我们既感觉不到极度的热,也感觉不到极度的冷。对我们来说,任何过度的属性都是有害的,不会被我们的感官所感受到。我们不是在感觉它们而是在忍受它们。太过年轻和太过年老都有碍思维,受教育太多和太少也是一样。总之,极端的东西对我们而言就好像根本不存在,我们也不被它们关注。不是它们在回避我们,就是我们在回避它们。
这就是我们的真实情况。这使我们既不可能确定全知,也不可能绝对无知。我们在辽阔无垠的球体中航行,在不确定性中漂流,从一头被驱逐到另一头。当我们想抓住某一点并将自己固定下来时,它却摇晃着离我们而去。如果我们追随它,它就逃避我们的掌握,从我们身边滑过,永远地消失在我们周围。
没有什么东西会为我们停留。这就是我们的自然状态,却往往与我们所喜好的完全相反。我们热切地希望寻找一处坚固的地面和一个十分稳妥的根基,以期在那里建立一座塔楼通往无限。但我们的整个基础崩溃了,大地裂为深渊。
所以,我们就不要再去期待什么确定性和固定性了。我们的理性总是被表象的变化无常所欺骗,没有什么东西能将那处有限性——在既贴近有限又远离有限的两种无限之间——固定下来。假如我们很好地理解了这一点,我想我们每个人都会安分地待在大自然给自己安排的位置上和状态中。就如同这个跌落于我们身边的球体,我们注定只能处于中间而无法靠近极端的状态。那么人类对宇宙有更多的了解又有什么意义呢?假如人类有了一点知识,他就理解得更多一些。但他距离终点还不总是无止境吗?就算不在我们生命的时间段内,即便再多活十年,他不也是同样距离永恒十分遥远吗?
和这些无限性相比,所有的有限就都是平等的,我认为把我们的想象力建立在这个有限上多一些,在那个有限上少一些是毫无理由的。单是拿我们自己和有限做比较,就足以使我们痛苦不堪。
如果人类首先把他自身作为研究对象,他会发现他的前进是多么困难。部分又如何去认识整体呢?但他也许有志于将至少是他提供某些比例的那些部分弄明白。然而世界上的各个部分都是彼此关联和相互连接的,我相信,假如没有其他的部分和全体,是不可能孤立地认识一个部分的。
例如,人类与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有联系 。他需要有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有可以延续生命的时间,有使生命力充沛的运动,有可以构成他自身的元素,有供给他营养的热量和食物,有供他呼吸的空气。他看得到光明,感受得到自己的身体。总而言之,万物都与他有联系。要想了解人类,必须了解他为什么需要空气才能生存;要了解空气,我们必须了解它是怎样和人类的生活联系在一起的,等等。离开空气,火焰无法存在,因此我们想要了解后者,就必须知道前者。
既然万事万物既是因又是果,既是接受者又是提供者,既是间接的又是直接的,这一切都被自然界中看不见的纽带连接在一起,这纽带把最为遥远和最有差异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因此我认为,只认识部分而不认识整体,或者只认识整体而不具体地去了解部分,是根本不可能的。
事物的永恒性,无论是在它自身当中还是在上帝那里的,一定会使我们短促的生命惊讶不已。对于不断变化的我们而言,大自然的恒定不变定然也有同样的效果。
我们完全没有办法认识事物,原因就在于:事物是单一的,而我们却是由灵魂和肉体这两种相反且种类不同的自然天性组成的。因为我们的理性部分只可能是精神之内的东西;如果有人坚持认为我们仅仅是单纯的肉体,这就更加排斥了我们对事物的认识,再没有比“事物能认识自己”这样的说法更让人不可思议的了。我们不能想象事物如何认识它自己。
所以,如果我们只是单纯的肉体,那我们根本什么东西也了解不了;如果我们是由精神和肉体构成的,那我们就无法全面地认识单一的事物,不管是精神的(事物)还是肉体的(事物)。因此,几乎所有的哲学家都在事物的概念上认识不清,他们在物质领域里谈论精神性的事物,在精神领域里谈论物质性的事物。因为他们大胆地说:肉体有堕落的倾向,它们(肉体)在追求自己的中心,它们逃避毁灭,它们害怕空虚,它们有嗜好、同情、反感等这些只属于精神的东西。在谈论精神时,他们认为精神在某一个地方,并认为它能运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这些却都是只属于肉体的东西。
同接受这些纯粹的事物的观念相反,我们在它们身上添上我们自己的特性,并将我们思考过后的所有单一事物都刻上了我们自身复合生命的印记。
我们用精神和肉体合成所有的事物,但谁会不相信这样的合成对我们而言是能够理解的呢?然而,这些东西恰恰是我们最不理解的。人类自身,是自然界中最为奇妙的对象。因为他无法构想肉体是什么,更无法构想精神是什么,而一个肉体是怎样和一个精神结合在一起的则是他最无法构想的。这就是他困惑的极点,但也正是因他的存在:精神与肉体的结合才是人类所不能理解的,然而这就是人生 。最后,我将以这两点考虑来结束对我们自身软弱性的证明……
或许是这个主题超出了理性的能力范围,就让我们来考察她 解决自己力所能及的问题的方法吧。如果有什么东西,她自身特有的兴趣可以使她最认真地运用于自身,那便是对她自身至善的探讨。所以,让我们来看看这些强大、聪慧的灵魂把至善放置在什么地方,并且看看它们是不是适合这样的安置。
有人觉得,至善在于美德;有人觉得,至善在于享乐;有人觉得,至善在于真理,洞察事物的起因的人是幸福的 ;有人觉得,至善在于全然的无知;有人觉得,至善在于闲散;有人觉得,至善在于漠视表象;有人觉得,至善在于不为任何事物所惊叹,不喜欢任何事物,即便是那些能给我们带来并持续给予我们幸福的东西该句原文为拉丁文,出自贺拉斯《书翰集》中的诗句。真正的怀疑论者则认为至善在于他们的毫不关己、怀疑和永恒的悬而未决;其他聪明的人还想找到一点更好的定义。对于这些,我们已经非常满足了。
按规律来调整下面的目录。我们必须看到,假如经过如此漫长且意图如此明显的研究,这个美好的哲学体系仍没有获得某种确实可靠的东西的话,也许至少灵魂应该对自己有了认识。让我们来听听世上的权威是怎样看待这个主题的吧。他们经过思考,认为她的实质是什么呢?身处其中,他们是不是觉得更幸运呢?关于她的起源、发展和终结,他们都有些什么发现呢?
灵魂这个话题对于他们薄弱的意识来说,是不是太高尚了呢?那么让我们把她降低到物质层面,看看她能不能理解那些她所鼓舞的身体是由什么构成的,看看她能不能明白那些她所思考的并能随意移动的事物。对于这些,那些全知全能的大独断家们又知道些什么呢?这些观点中哪些是真实的,只有上帝知道。
假如理性是合理的,那么这点毫无疑问已经足够了。她是十分通情达理的,所以承认自己还不能发现任何持久不变的东西,但她却并未对此感到绝望,她和以往一样满怀热情地投入这个探讨,并且相信自己具有进行这种征服所必需的力量。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在他们竭力对她的力量进行研究,亲自观察过之后,看看她是不是具有掌握真理的本性和某些能力。
一封论人类科学与哲学的愚昧的信。
这封信置于论娱乐之前。
洞察事物的起因的人是幸福的。
在蒙田的书中就有280种有关至善的箴言。
第一部,1,2,第1章,第4节 。
(可能性——将一件事情放置在一个低级阶段,使其显得荒唐可笑,这并不难。为的是它从最初时开始。)没有生命的物体也有热情、恐惧、憎恨,这种说法真是无比荒谬。没知觉的、没生命的和没有生命能力的东西也有感情,这样说至少得先假设有一个有感觉的灵魂可以感受到它们,甚至还有人说,让它们恐惧的是空虚?空虚里有什么能让它们感到害怕的呢?还有什么比这更浅薄、可笑的吗?这还不是全部,听说他们自身具有一种运动的来源能使他们避免空虚。难道它们也有手臂、腿、肌肉,或是神经吗?
要写文章批驳那些刁钻地对待科学的人:笛卡尔。
我无法原谅笛卡尔。他在他全部的哲学体系中都极力想将上帝抛开。然而他又不得不需要上帝轻轻触碰一下世界,让世界由此得到一个最初的动力。此外,他就再也用不着上帝了。
笛卡尔既无用又不可靠。
(笛卡尔——总体上我们必须说:“构成它的是数字和运动。”因为这是真实的。但是要想把这些是什么说清楚,并且将机器拼装出来,就非常荒唐可笑了。因为那是没有用的、不可靠的且又让人痛苦的。如果那是真的,我们就会认为,所有的哲学都不值得费力气了。)
一个跛脚的人不会激怒我们,但一个思想愚笨的人却会激怒我们,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就我们身体健全走得直这一点来说,那个跛脚的人会给予承认,而那个思想愚笨的人却声称我们才是愚蠢的。假如不是这样,我们就不会生气,还会同情他。
爱比克泰德 却强有力地追问:“有人说我们有头痛的毛病,我们并不生气,但说我们选择错了或者我们的推理非常糟糕,我们就会特别生气,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在于,我们很肯定我们没有头痛的毛病,我们的脚也并不跛,但对于我们做的选择是否正确,我们却并不确定。我们之所以这么肯定,只是因为它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我们能看到它;其他人和我们一样用全部的视线看,但看到的情形却完全相反,这使我们感到既焦虑又吃惊。而当成千上万的人都对我们的选择加以嘲笑时,我们的感觉就会更加强烈。因为我们总是更加偏向自己的观点,而非其他人的观点,这既大胆又困难。一个跛足的人,他的知觉里是永远都不会有这种矛盾的。
因为精神天生要信仰,意志天生要爱慕,因此,一旦缺少真实的对象,它们就非常有可能依附于虚假。
想象 ——它是人类最具欺骗性的部分,是谬见和奸诈的根源。它并不常常欺骗人,因此就越发有欺骗性了。它如果是谎言的永远可靠的标尺的话,那么它也就能成为真理的永远可靠的标尺了。然而它常常以虚假形式存在,给真与假都打上了同样的印记,却并未显示它的自然的标记。
我在谈论最具智慧的人,而并非愚蠢的人;但正是在这些最具智慧的人当中,想象力才有说服人这样伟大的禀赋。理性无论怎样抗议都无济于事,它确定不了事物真正的价值。
这种高傲的力量,这个理性的敌人,喜欢统治理性并驾驭它,她为了显示自身有多么全能,在人类身上建立了第二天性。她让人快乐,让人伤心,让人健康,让人患病,让人富有,使人贫穷。在她的强迫下,理性屈从于信仰、怀疑和否定;人的感觉因她而变得迟钝,或者被刺激。她的追随者有的愚蠢,有的聪明。理性无法使专心信奉自己的人拥有一种充实而又完整的满足感和补偿,她却能做到,这是最让我们苦恼的。
那些有丰富想象力的人会自得其乐,比那些能理性地分析问题的思想家要快乐得多。他们睥睨众生,他们满怀勇气与信心地辩论问题,而其他人却满怀畏惧和犹豫。这种快乐鼓舞自信,常常使他们在听众的意见声中占据上风,先发制人。这种想象力丰富的聪明人,即便在天生的评判者眼里,也一样具有这样的优势。想象力并不能使愚人变聪明,但却能使其快乐,这是令理性羡慕不已的。因为理性只能给自己的朋友带来不幸;理性使人感觉羞愧,而想象力使人感觉光荣。
除了这种想象力,还有谁有能力将声誉、尊敬和崇拜赋予人、作品、法则和一些伟大的东西呢?没有她的赞许,地球上所有的财富将会是何等匮乏!
难道你不觉得,这位德高望重的长官受到全体人民的尊敬,是因为纯粹而高贵的原因?他根据事物真实的属性来对事物进行判定,丝毫不掺杂那些会影响弱者想象力的极琐屑的事。你看他满怀虔诚的热情走进教堂听道,他的理性因他那热烈的虔信之爱而更加坚定。他带着一种典范式的敬意准备听道。此时,传教士出场了,假如他天生有着一张古怪的脸和一副嘶哑的嗓子,假如他的理发师给他理的胡子很糟糕,假如他的穿着和平常相比更加邋遢,那么不管他宣讲的真理多么伟大,我敢打赌我们元老的严肃和可靠性都会丧失了。
如果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发现自己正站在仅比实际需要大一点的木板上,而木板下面就是悬崖,那么就算他的理智让他相信自己是安全的,他的想象力仍然会占据上风。大部分人都无法做到忍受这种想法而不打哆嗦。它全部的后果我就不再陈述了。
谁都知道,看到一只猫、一只老鼠,或是碾碎了的一块煤等,都可能使我们不再理智。说话的语调可以改变最明智的人,改变一篇文章和一首诗。
爱或恨能够改变审判的局面。一个获得丰厚报酬的律师,会觉得他处理的案子是多么合乎正义啊!他那勇敢坚定的态度蒙蔽了审理他的案子的法官,使得法官觉得他无比优秀!理性多么荒谬,只要有风吹,就能随风倒向任何方向!
有些人在想象力的袭击下仍能坚定不动摇,我应该叙述一下他们差不多全部的行为。因为理性是必然要让步的,最聪明的理性也会把想象力随随便便地介绍到各个地方的那些东西当成它们自己的原则。(人们普遍认为,那种全凭理性做事的人是蠢人。我们必须根据大多数人的观点做出判断。因为这样能讨大部分人的喜欢,因此我们必须整天都在想象力的自娱自乐中辛劳,并且在疲惫的理性通过睡眠恢复活力后,我们必须马上爬起来追逐这些过眼云烟,去承担世上的统治者造成的后果。这就是错误产生的一个原因,但它并非唯一的原因。)
对于我们的长官来说,这不是秘密。他们的大红袍,他们用以把自己裹得像只毛茸茸的猫的貂皮,他们用来进行审判的法庭,那些花样的旗帜,这一切冠冕堂皇的外表都是十分必要的。如果外科医生没有白大褂和骡子,假如博士没有方形帽子和四边肥大的礼服,他们就不能蒙骗世人了,而世人却又抵挡不了这些最初始的代表权威的炫耀。如果长官能做到秉公执法,如果医生有治病救人的医术,他们就没有戴方形的帽子的必要了——这些科学的崇高,其本身就足以让人崇敬了。
然而,既然他们只具有想象力的知识,那么他们就必须借这些可笑的道具来激发人们的想象力。实际上,他们就是靠这些博得人们的尊敬的。唯有战士不用这样的方式来武装自己,因为事实上他们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别人只能靠卖弄树立自身形象,而他们凭借的是自己的力量。
因此,我们的国王们并不追求伪装。他们不用特别的服饰装扮自己以示威严,但有卫兵和武器伴其左右。那些有勇有谋跟随着他们的强壮的红脸大汉,那些在他们前面开路的喇叭和大鼓,还有那些簇拥着他们的卫队,即便最勇敢的人看到这些都会感到战栗。不只是服饰,他们还有权力。必须绝对理智,才能把那住在豪华的宫殿中的,有四万多士兵簇拥着的土耳其国王看成一个凡人。
我们不可能看到一位头戴帽子、身穿长袍的律师认为他自己没有值得赞赏的观点。想象力安排好了一切,它创造了美、公正和幸福,创造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我特别欣赏一部意大利著作,虽然我只知道书名,然而,仅仅是书名就已经超过了很多其他的著作——这本书名为《论意见,世界的女王》。
这本书我并没读过,但我却赞赏它,除了它的缺点;假如它有缺点的话。欺骗的能力能产生很多影响,它仿佛是故意给予我们,以便将我们引入那必然会有的错误。然而即便如此,我们也还有很多其他犯错误的理由。
不但那些原有的印象会使我们误入歧途,新事物的魅力同样具有这样的能力。由此便引发了人类各种各样的争吵,人们彼此嘲笑,不是根据幼年时的错误印象,就是轻率地根据后来新的印象。谁能真正做到不偏不倚,就请他出来加以证明吧。这里没有丝毫原则可言,即便是从我们幼年就有的天真和自然,它都不可能被看成一个教育或者感官上的错误印象。
有人说:“因为你从小就认为,当你看到盒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时,盒子就是空的,所以你相信真空可能存在。这是你感官的错误,是被习惯所强化下来的一种错觉,必须由科学来纠正。”还有人说:“因为你在学校受到的教育是真空并不存在,当你非常明确地相信它时,你就将自己的常识摧毁了,你要想改变这种观点就必须回归到你最初的状态。”感官、教育,到底是谁欺骗了你呢?
还有另外一种导致我们错误的根源,那便是疾病。 我们的判断能力和感官被它们破坏了。如果严重的病情使我们感觉到明显地发生了变化,那么我们就会相信,那些小病同样会按相同的比例让我们发生变化。
我们自身的利益也是一种奇妙的、让我们眼花缭乱的工具。即便是世界上最公正的人,也不能担任涉及他自己的案件的审判官。我知道,有些人为了不使自己陷入这种自利的境地,偏激地让自己反向而行,从而让自己成了最不公正的人。要想使一桩公正的案件败诉,最好的方法是让他们的近亲来给他们提建议。
公正和真理这两个尖端是如此精细,以至于我们的工具太过粗钝而不能准确地接触它们。即便我们的工具能做到这一点,要么将它撞碎了,要么整个地倒向了错误的一面而不是真理的一面。
(人是如此幸运地被构造出来,他缺乏很好地把握真理的能力,也不具备极大的犯错误的才智。现在我们来看看有多少……然而错误的最强有力的原因,则是感性与理性之间的战争。)
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看到真理。所有的事物都在愚弄人类。真理的两个来源:理性和感性,不仅毫无诚信可言,还互相欺骗。感性用虚假的表象误导了理性,而感性欺骗理性的这种手段,反过来使感性自己被理性用同样的手段,从它那里接收回了虚假,理性从而报复了感性。灵魂的热情扰乱了感性,并使感性形成了虚假的印象。它们在虚假和欺骗当中彼此争斗。
但除了那些因为偶然和缺乏智慧而产生的错误之外,这些不同种类的错误……
想象力用一种荒诞的判断,将很小的事物胀大,使其充满我们的灵魂;同时用鲁莽傲慢的态度,把极大的事物缩小,使自己能容纳它。
那些能将我们抓住的事情常常是微不足道的,比如隐藏好我们那一点儿财富。明明是虚无的状态,我们的想象力却可以把它扩大成一座大山。假如想象力多绕一个弯,我们就不难发现这一点了。
(我的想象让我讨厌一个喋喋不休、抱怨不停的人和一个吃东西时口沫四溅的人。想象力的分量特别大。它能让我们获益吗?因为它是天生具有的,所以我们就应该屈从于它的分量吗?不,我们一定要反抗它……)
就像是有比一个人被自己的想象所左右更加不幸的事情一样。
孩子们被他们自己所画的鬼脸吓到了,因为他们只是孩子。然而他们在是孩子的时候就这样脆弱,怎么能在长大后变得坚强勇敢呢?我们只是改变了我们的想象罢了。所有的一切只要是因为成长而变得完善的,也可以因为成长而被摧毁。凡是曾经脆弱的永远无法变得绝对坚强。我们只能徒劳地说:“他长大了,他变了。”其实他还是那一个人。
习惯是我们的天性。习惯于某种信念的人就会信仰它的信念,对地狱不再害怕,也不再信仰别的什么东西……没有人会怀疑,我们的灵魂既然已经习惯了数字、空间、运动,它就自然是相信这些并且只相信这些的。
一件事情很常见,人们便不会感到奇怪,虽然他们对其中的原因并不理解;若是一件他们从未曾见过的事情,他们就会认为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了。
太阳的斑点 ——当我们看到一种结果总是反复出现时,我们就断定其中一定存在一种内在的必然性,比如说“太阳明天依然升起”等。但自然常常欺骗我们,而且她自身的规则也无法支配她。
我们本性的原则如果并非我们所习惯的原则,那又是什么呢?对孩子们来说,就是他们从自己父亲的习惯中所接受的原则,就像动物捕食一般。通过不同的习惯,我们会获得不同的本性原则。这可以通过经验看到;如果有一些习惯不能根除的本性的原则,那么也就存在一些自然不能根除,另一种习惯也不能根除的违背自然的习惯。这和人的性情有关。
父母生怕自己孩子的天赋会消失。那种会被破坏的本性又是什么呢?习惯是第二本性,它毁坏了第一本性。 然而什么是本性呢?为什么习惯就不是本性呢?我很担心,或许本性自身也只是第一习惯,正如习惯只是第二本性一样。
人类的本性完完全全是天生的。各种野兽,各从其类。
没有什么东西是人类不能使之自然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人类不能毁灭的。
记忆是印象,欢乐也是印象,甚至数学的命题也可以变成印象。自然的直觉因教育产生,而又被教育抹杀。
当我们习惯于用坏的推理去证明自然的结果,即便发现了好的推理,我们也不愿意用其去证明。我们能够举这样一个例子:血液的循环就好像一个推理,这样就能解释为何血管在被缝合后会肿胀。
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选择职业,而机会决定了选择。习惯造就了泥水匠、军人、石匠。有人说:“他是一个好石匠。”而在谈到军人时,说:“他们是十足的傻瓜。”但其他人觉得“战争是最为伟大的,其余的人都不是好货色”。我们选择自己的职业时,以我们幼年时候听到的这样或那样的称赞或贬低的话作为依据,因为我们天生喜欢真理而讨厌愚笨。我们被这些话语鼓舞,只是在运用它们时犯了错误。
习惯的力量这样大,使得我们从那些认为自然只创造了人类的人们当中,创造了人的所有情况。因为有的地方到处都是泥水匠,有的地方又都是士兵,等等。当然,本性并不一致。使得本性不一致的是习惯,因为习惯束缚了本性。然而有时本性也能占据优势,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习惯,都保持住了人类的本性。
偏见导致谬误。——最可悲的事就是看到每个人都不顾目的而只考虑手段。人人都在考虑如何利用自己的条件;然而这种条件的选择以及国度的选择,都只能听凭于运气的安排。
意志的行为和其他一切行为之间存在着一种普遍的、根本的不同。
意志是形成信仰的一个主要因素,并不是说它可以创造信仰,而是因为事物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受我们看到它们的那个方面的影响。意志,如果偏好于一方面,而不喜欢另一方面,它就会让自己的思维不再考虑它所不喜欢的那些属性;因此思维随着意志的转移而转移,只思考它喜好的一面而停止思考其他的方面,并以它所看到的为依据来做判断。
自爱——人类自爱的本性和自私的本性,都是指只爱自己和只考虑自己。然而除此之外人类还能做什么呢?他无法阻止自己去爱那些满是虚假和欲望的事物。他希望自己伟大,但却发现了自己的渺小。他渴望快乐,但却发现了自己的可悲。他希望自己完美,但却发现自己满是缺陷。他渴望成为被人们尊重和喜爱的人,但却发现自己的缺点只能被人们厌恶和轻视。他自己发现的这些尴尬,在他的心中唤起了最不公正和最可耻的情感,这是我们能够想象得出来的。因为对于那些谴责他、证实他的缺点的真理,他抱有一种致命的仇恨。他想毁灭这个真理,但却无法从根本上将其摧毁。因此他就尽可能地破坏他自己的知识和别人的知识里的真理。这就是说,他费尽心力隐藏自己的缺陷,为的只是让自己和别人看不到它们,他无法忍受别人指出这些缺陷,也无法忍受别人看到这些缺陷。
事实上,充满了缺陷是种灾难;但是如果充满了缺陷却又不肯承认它们,就是一种更大的灾难,因为这就增加了一种故意掩人耳目的缺陷。我们讨厌被人欺骗,我们给予他们的尊重比他们应得的尊重多,我们觉得这是不公平的;同样,我们欺骗他们,希望他们给予我们的尊重超过我们应得的,也是不公平的。
所以,当他们只是发现我们确实有缺陷和恶习的时候,很显然他们并未损害我们,因为造成缺陷和恶习的并不是他们;相反他们还对我们有益,因为我们在他们的帮助下从灾祸——对那些缺陷的无知——中解放了出来。他们知道我们的缺陷,轻视我们,我们不应生气。他们理应知道我们是什么,如果我们是应该被鄙视,他们也因此而鄙视我们,就都没有错。
这是一颗充满公平和正义的心所应产生的情感。而当我们看到自己的内心充满了不同的倾向时,我们又该对自己的心说些什么呢?我们难道不是讨厌真相,也憎恨那些告知我们真相的人吗?我们难道不是喜欢真理被蒙蔽,喜欢得到他们给予其他人那样的却并非我们实际上应得的尊重吗?
在某种程度上需要对所有人都做出来才算公正的事,我们只需对一个人做出,这就会让我们觉得不满意!人心是多么不公正和不讲理!难道我们要欺骗所有的人才是公正的吗?
这种对真相的憎恨有程度上的不同。但或许能说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有这种憎恨,因为它和我们自爱的本性是不可分割的。那些谴责别人的人正是因为对这种错误的敏感,才不得不选择如此委婉和折中的方式,免得激怒别人。他们必须要减轻我们的缺陷,表现出原谅了我们的错误,还要点缀一些赞美和喜爱并尊重的痕迹。尽管是这样,对自爱的本性来说,这服药还是苦的。自爱常常尽量少服这服药,并且带着嫌恶,甚至经常对那些为他们开药的人满怀恨意。
因而就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如果有人刻意讨好我们,那么一切他们所知的会让我们不高兴的事情,他们都不会做。我们不喜欢真相,他们就为我们把真相隐藏起来;我们喜欢被奉承,他们就恭维我们;我们喜欢被骗,他们就欺骗我们。
这就使得我们在世界上每升高一步就会离真理更远一步,因为人们最怕伤害这样一些人的感情:他们对我们的好感非常有益,而他们对我们的反感非常危险。一个国王可以成为全欧洲人的笑料,但他却丝毫不知情。对此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将真相告诉他,对他来说是有益的,但对那些告诉他这些话的人来说却是危险的,因为这会让人记恨他们。相比君主的利益,那些常伴君主左右的人更爱他们自己的利益。所以他们谨慎地保全自己,而不给他们的君主牟取利益。
这种灾祸无疑在上层社会当中更有危害、更为常见;但在下层社会中也不可避免,因为讨人喜欢总是有某种好处的。所以,人类的生活只不过是一个永恒的幻影。人们彼此蒙蔽、彼此奉承,没有人会当着我们的面像他在背后谈论我们一样进行谈论。人类社会就建立在人们相互欺诈的基础上。如果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朋友在背后说了自己什么的话,那么就不会有持久的友谊了,即使朋友说得真诚,不带感情色彩。
因此,人不过是掩饰、谎言和伪善而已,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他不希望别人告诉他真相,也避免将真相告诉别人,所有这些距离公正和理性如此之远的品性,都在他的心里有一种天生的根基。
我把这看成一个事实:如果每个人都知道人们对其他人的评价,那么人类在世界上的朋友不会超过四个 。流言与人们对他人的评价不无关系,它将不断引起争吵和纠纷,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
有的恶习之所以在我们身上扎根,只是由于别人,这些恶习就像枝杈,树干一倒,它们也随之脱落。
亚历山大的节操的榜样所造就的节制,和他酗酒的榜样所造就的恣意相比,要少得多。品德不像他那样高尚并不可耻,而不如他那样堕落好像又是能够原谅的。当我们看到自己陷入伟大人物的那种罪恶时,我们并不相信自己全然陷入普通人的罪恶的深渊。但是我们却并未意识到,伟大的人物在这些方面也是普通人,我们与他们产生联系的方式,和他们同下层民众产生联系的方式是完全一样的。因为,虽然他们很高贵,但他们总还是在某些地方是同最低下的人联系在一起的。
他们并不是被悬浮在空中的远离我们的群体,不,不是的!如果他们比我们伟大,原因就在于他们的头抬得更高些。但他们的双脚和我们一样低。他们与我们都站在同一个水平面上,都处在同一块土地上。相对于那终端,他们和我们,和最低贱的人,和儿童,和野兽一样低。
当我们在热情的指引下做某件事情时,我们就将我们的责任抛在了脑后。例如,我们喜欢一本书,从而去阅读它,但此时我们本应去做别的某件事。而今,我们为了提醒自己记得自身的责任,就必须让自己去做讨厌的工作。这时,我们就会借口自己有其他的事情要做,用这种办法使自己记住自身的责任。
我们将一件事情交给别人来判断,而我们又不用我们交给他们事物的方式影响他的判断,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假如我们说“我觉得它很漂亮”“我觉得它很含糊”等诸如此类的话,我们不是把想象力带入了那个判断,就是扰乱了它。最好什么都不说,别人就能根据它的实际情况进行判断,也就是说,根据它本来的状态,或是其他并非我们人为的实际情形,对它做出判断。但我们至少可以不添加任何东西,除非这种沉默也会产生某种作用,这种作用是根据其他人给它安排的意向和解释,或者是他根据姿势、表情或说话的语气来做判断的。总之,完全依据他的本来状态做判断,极易让人泄气,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几乎艰难到稳固和坚定的程度。
知道了一个人的最大喜好,我们就有把握讨他的欢心。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幻想,而这种幻想却和他真实的喜好相反,即和他对美好事物的想法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困惑的事实啊!
“他用灯照亮大地” ——天气和我的心情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对我来说,我有我认为的阴天或晴天,我的幸运或不幸都与它没有什么联系。有时候,我用力反抗幸运,这种支配它所获得的荣耀让我兴致勃勃地要去把握它。然而有时候,我却沉迷在好运气中不能自拔。
虽然有人对自己所说的根本就不感兴趣,但我们不能从中绝对地下结论,他们没有说谎;因为有些人只是为了说谎而说谎。
当身体健康的时候,我们会好奇如果自己生病了会怎么做。但一旦生病了,我们就心安理得地去吃药了,是病症让我们这样做。我们再也没有进行娱乐和休闲的热情和愿望,那些是健康给予我们的,在生病时是不需要的。自然赋予我们适合于我们当前的热情和愿望。 只有我们加给自己的,而并非自然给予的恐惧才令我们烦恼,因为它们把不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状态中的情感加到我们现在所处的状态中了。
大自然常常使我们在任何状态中都不快乐,我们的愿望给我们描绘了一种幸福的状态;因为它们在我们的现状上加上了我们在此状态中没有的那种快乐。即便我们获得了这些快乐,我们也并不会因此感到幸福;因为我们还会有适应这种新的状态的别的愿望。
我们必须对这一普遍命题进行具体分析……
感受到当前快乐的虚假,但又不知道不存在的快乐的虚幻,导致了变化无常。
变化莫测——我们在触及人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像在触及一架普通的风琴。人的确是一架风琴,不过人是一架古怪的、变幻莫测的、奇特的风琴(它的琴弦并不是按照常规来排列的),那些只懂得怎样弹奏普通风琴的人,是不能在它那里弹出和谐的音乐的。我们一定要知道(音触)在哪里。
变化莫测——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性质,不同的灵魂有不同的倾向;呈现在灵魂面前的任何东西都不是纯粹的,而灵魂也从来不将自己单纯地呈现在任何事物面前。因此就会出现我们对同一件东西又哭又笑的情形。
多样性是如此的丰富,如声音有各种各样的音调,散步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咳嗽、鼻涕、喷嚏也一样。我们将果实作为区分葡萄种类的依据,有孔德鲁品种,有德扎尔格品种,还有各种嫁接的。这就是一切了吗?一棵葡萄树上从来没有结过两串完全相同的葡萄吗?一串葡萄上有两颗完全相同的葡萄吗?等等。
我无法用相同的方法严格地判断同一个事物。我无法在自己创造作品时,对这件作品进行判断。我必须像画家一样,隔着一定的距离审视它,但不能太远。那么这个距离是多远呢?让我们猜猜看。
多样性——一个人是一个整体,但如果我们对他加以解剖,他会不会只是头、心脏、胃、动脉、每条血管、血管的每一个部分、血液、血液里的每一滴血呢?
从远处看,一座城市就是一座城市,一片郊野就是一片郊野,然而当我们走近时,有房子、树木、砖瓦、树叶、小草、蚂蚁、蚂蚁的脚等无穷无尽。所有这一切囊括在郊野这个名称里。
思想——一切都是一,一切又各有不同。人的身上究竟有多少种天性,多少种天赋?每个人通常都选择那些他们知道别人所称赞的事物,这是多么巧合啊!一种旋转自如的鞋跟。
鞋跟——“啊,它转得多好啊!这是一个多么心灵手巧的工匠!这是一个多么勇敢的士兵!”这就是我们的意愿以及选择状态的根源。“这个人的酒量这样大!那个人的酒量那样小!”正是这一点,让人沉醉或清醒,让人成为勇士或懦夫,等等。
真正的天才能主宰其他的一切。
自然会复制她自身。一粒种子播种在沃土中就会往外生长出果实。一种原则灌输进好的思维中,也将结出硕果。数字仿制着空间,却与自然界的空间迥然不同。
所有这一切都是由同一个造物主创造和指导的,根茎、枝干和果实是这样,原则和结果也是这样。
(自然在变化和复制,人工则在复制和变化。)
自然总是周而复始地做同样的事情,年、日、时;同样的方式,空间和数字也是自始至终彼此延续的。一种无穷和永恒的状态就这样形成了。并不是这里面的任何东西都是无限和永恒的,而是说这些有限的存在被无尽地增加着。因此,这让我觉得,似乎只有那繁衍着他们的数字才是无限的。
时间能治愈痛苦,弥合争吵,因为我们在变,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侵犯者和被侵犯者都不再是他们原来的样子。这就好像我们激怒了一个民族,隔了两代以后再次相遇一样。 他们依然是法国人,但已经不是原来的法国人了。
他不再喜爱自己十年前喜爱的那个人。对这点我完全相信。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她,当然他也不是。他当时是年轻的,她也是。但现在她完全不一样了。如果她还是当年的她的话,也许他还会爱她。
我们观察事物,不仅要从不同的方面进行观察,还要用不同的眼光来观察。我们不期望发现它们是相似的。
矛盾性——人类天生既轻信又怀疑,既胆怯又鲁莽。
对人的描述:依赖,独立的愿望,各种需求。
人的状况:变化无常,厌倦,动荡不安。
厌倦是我们在脱离了那种一直和我们相联系的状态之后的感受。一个人在家中惬意地生活。但假如他看到了一位迷人的女人,或是他放纵自己玩了五六天,这时他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就非常可怜了。这事情是最为常见的。
我们的天性在于行动;完全的静止等于死亡。
不安——当一名士兵或者一位工人抱怨自己的工作艰辛时,那就什么都不让他做,看看会是怎样的情况。
厌倦 ——对一个人来说,再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比让他处于完全的静止休息当中更难以忍受的了,没有激情,无所事事,没有方向,无所用心。这时,他会感受到自己的没用,自己的孤独,自己的不和谐,自己的软弱和空虚。由此,他的心灵深处立刻会生出厌倦、忧郁、悲伤、烦躁、苦恼和绝望。
我认为,恺撒 年纪太大了,是不会以征服世界为乐的。这种娱乐更适合奥古斯都恺撒的继承者,罗马帝国第一位皇帝和亚历山大。他们还年轻,所以是很难约束的,然而恺撒应该是更成熟的。
两副相像的面容,任何一个单独存在都不会让我们觉得好笑,但当他们被放在一起时,它们的相似会让我们忍不住发笑。
绘画是如此没有益处!人们赞赏它那模仿事物的相似性,而对那些原创的作品却并不赞赏。
让我们高兴的是斗争本身,而非胜利。我们爱看动物争斗,而不喜欢看到战胜者俘虏战败者。我们唯一想看的是胜利的结果,但它一旦出现,我们却又觉得腻烦。游戏也是这样,追求真理也是这样。在争论中,我们爱看观点的交锋,但对被发现了的真理却根本不加思考。为了能开开心心地观察它,我们就一定要看它是如何从争论中得出来的。因此在感情方面,我们也要看到对立的双方发生冲突才有乐趣。而一旦其中一方获得了主导权,那就只不过是暴行罢了。我们追求的一向是对事物的探索,而非事物本身。同样地,在剧本中,那些不能引发恐惧害怕情感的场景也是没有丝毫价值的。所以会出现极端而又无可挽回的不幸、残酷的欲望和极端的肆虐。
一点儿小事就能安慰我们,因为一点儿小事就能让我们痛苦。
无需检验各种特殊的职业,只要从消遣中来理解它们就足够了。
除了在自己的空间,人天生就是石匠和其他任何的职业。
消遣——我有时会思考人类的各种各样的困惑,思考他们在法庭上、战争中所面临的种种痛苦和危险,思考那些引起无数纷争、激情、大胆而又糟糕的冒险等的千奇百怪的原因。每当这时,我就发现人类的一切不幸的根源基于这样一个事实:他们不能安分地待在自己的空间里。一个有足够多的财富可以维持生活的人,如果他知道怎样让自己开开心心地待在家中,他就不会背井离乡去远渡重洋或者攻城略地了。军饷假如并不是那么吸引人,他们就会发现攻城略地是件多么令人讨厌的事情;人类之所以去寻求交际和娱乐活动,就是因为他们无法开开心心地待在家里。
但当我更进一步思考,发现了我们一切不幸的根源之后,我还想去发现这些原因的合理性,我发现有一个非常确切的理由,即我们脆弱和致命的先天不足的状态是这样可怜,以至于当我们用心思考它们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予我们慰藉。
不管我们对自己描绘了一种什么样的场景,如果我们把所有我们能够拥有的美好的东西都聚集起来,那么王位就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好的位置了。可是,让我们想象一下,当国王对自己可以拥有的一切感到满心欢喜时,假如他没有娱乐活动,只是让他去考虑和思索他的实际情况,那么这种无聊的幸福就支撑不了他了。他必然会预感到各种岌岌可危的情况,在那些或许会发生的叛乱中,在那些不可避免的疾病和死亡的恐惧中被压垮。所以假如他没有所谓用来消遣的东西,他就是不幸的,并且和他那些懂得娱乐和消遣的低下的臣民相比更为不幸。
所以,赌博、交女朋友、发动战争、谋求高位的现象出现了。并不是说这样做事实上有什么幸福的成分,也不是说人们想象着有什么真正的天赐福气——他们赌博赢来的钱,他们打猎得到的野兔,我们不把这些看成天赐的礼物。我们追求的是那种可以转移我们的思考并让我们得到消遣的喧闹,而并非那些安乐和平静的运气,这些会让我们想起我们不幸的处境,也不是战争的危险和职位的辛苦。
这就是相比于猎物本身我们更喜欢狩猎的原因。
所以,人类十分喜欢喧闹和纷扰;所以,坐牢才会成为一种很可怕的惩罚;所以,孤独的快乐成了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并且事实上,站在国王的角度看,人民不停地努力,为他制造各种各样的欢乐,才是他取得的幸福的最大来源。
国王的身边围绕着这样一些侍臣,他们一心只想让国王开心,防止他想到他自己的情况。因为即便是国王,当他想到自己时,他也会觉得不幸。
这便是人类为了他们自己的幸福所能发现的所有了。而那些像哲学家一样思考事物的人,认为人类花费一整天的时间去追逐一只兔子——这只兔子他并不想要——是不明智的,他们对我们天性的认识不够。这只兔子本身并不能遮蔽我们的视线,让我们看不到死亡和悲惨。但追逐它却可以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将我们同恐惧隔开。
说服皮洛士 ,要他在他所极力追求的安宁生活中休息一下,那是非常困难的事。
要一个人平静地生活,就是要他幸福地生活。这是建议他处于一个完全幸福的状态中,在这种状态中,他可以自由地思考而不会觉得痛苦。然而这是不了解人的天性的人的想法。
既然那些自然而然地理解他们自身状态的人极力地想要避免安静,那么,为了追求混乱,他们就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这倒不是说他们对真正的幸福有一种本能的理解,只是把追求它当成一种消遣。
因此,我们如果责怪他们,我们就错了。他们错在,他们追求它就好像如果他们拥有他们探索的对象的话,就能使自己真正幸福一样。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们才准确地把他们的探索称为一种徒劳。所以不管是消遣的人还是被消遣的人都不了解人类真正的天性。
所以,当我们指责他们,说他们狂热追求的东西并不能使他们满足的时候,如果他们回答——就像他们对问题经过认真透彻的思考后会回答的那样——他们在它当中所追求的仅仅是一种强烈而冲动的征服,以便从自己身上转移自己的思想,因此他们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有吸引力的对象来强烈地引起自己的注意。如此他们就能让他们的对手哑口无言。但他们并未这样回答,因为他们对自己并不了解。他们不明白,自己所追求的只是狩猎,而并非猎物本身。
跳舞:我们必须想好了自己的双脚该放在哪里。——一个绅士真诚地相信,狩猎是一项伟大而高贵的活动;但一个猎人却并不这样认为。
他们想象如果获得了这个职位,自己就会开开心心地安静下去,但却未意识到自己欲望中那种不知足的本质。他们认为自己真的是在追求安静,但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在追求刺激而已。
他们有一种神秘的本能,在这种本能的驱使下,他们去追求内在的欢乐和外在的征服,这种本能源于他们对不幸的不停的抱怨情绪。他们还有另一种神秘的本能,即我们原始天性的伟大的遗迹,这种本能告诉他们现实的幸福只在于安宁,不在于骚动。在这两种相反的本能的作用下,他们内心深处形成了一个混乱的想法,就隐藏在他们灵魂的深处,煽动他们通过刺激去得到安宁,并且让他们幻想着他们永远不可能拥有的心满意足,如果克服了他们所面临的所有困难的话,他们就能将通往安宁的大门打开。
因此,人的一生就这样消逝。人类与困难斗争以求得安宁,当我们战胜了困难,安宁又变得不能忍受了。因为我们不是想着我们一切的不幸,就是想着可能威胁到我们的事情。而且即便我们看到自己在各个方面都有充分的保障,厌倦也仍会从我们的内心深处出现——因为厌倦在那里有天然的根基,并以它的毒害来充满我们的思维。
因此,人类是这样可怜,以至于就算没有任何厌倦,他也会因为自己天性的乖僻而感到厌倦;人类是这样轻浮,以至于虽然存在成千上万个厌倦的原因,但最不起眼的一些小事,如玩撞球或打中了一个球等,都能让他快乐。
他的一切都有什么目的呢?请你说说看。这只不过就是第二天在他的朋友中夸耀一下他玩球的技术比别人高明罢了。另外,还有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努力工作,只为了向别人证明他们已经解决了迄今还未能解决的代数问题。还有更多的人将自己置于极大的危险中——在我看来这是很愚蠢的——为的只是以后吹嘘他们曾经攻占了一个城市。最后,还有人耗尽了一生研究这一切的事物,并不是为了更加聪明,而仅仅为了证明他们了解这些事物。这些人是这帮人当中最愚蠢的,因为他们是这样博学却还是如此愚蠢,我们可以假设,如果另一些人也懂得这些事物,他们就不再愚蠢了。
那种每天小赌几把的人,他一生中是不会感到厌倦的。假如每天早晨都将他这一天里能赢得的钱给他,条件是他不能去赌了,那会让他觉得不幸。也许能够说,他追求的不是赢钱,而是赌博的乐趣。但取消赌注让他去赌博,他就变得兴致缺失,并且觉得厌烦。所以,他所追求的就不只是娱乐,让人提不起精神、缺乏激情的娱乐让他觉得厌倦。他一定要兴奋起来,并且用幻想来欺骗自己,幻想自己必然能成为激情的主体,通过它来刺激自己的愿望、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恐惧,来终止他的想象,就像孩子们被他们自己画的鬼脸吓到了一样。这个人,几个月前刚失去了自己的独子,或者今天早上还因被官司和诉讼纠缠而心烦意乱,现在竟然不再想这些不幸的事情了,这是为什么呢?你不用觉得惊讶,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寻找一头野猪的下落,六个小时前那只野猪曾被他的狗疯狂追逐。他不再需要其他的东西。
虽然一个人或许满心悲伤,但如果他能成功地把自己放进某些娱乐中,他是能获得暂时的快乐的;虽然一个人或许非常幸福,但如果他没有消遣和被热情、追求这些可以防止厌倦的东西所占据,他将很快觉得不满意和不幸,没有娱乐就没有快乐,有了娱乐就不会有悲伤。地位高贵的人之所以快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有很多的人让他们娱乐,并且他有能力让这些人一直这样做。
想想看,成为总监、大臣、首席州长后,这样的身份能使一大群人在早晨从四面八方赶来看他们,为的只是不让他们在一天中——哪怕只是一个小时的时间,想到他们自己。还会有别的什么原因吗?当他们倒台或被贬还乡的时候,他们必然会陷入不幸和孤独中,因为他们没有财产,也没有仆人来侍候他们,没有人会阻止他们想到自己。
(那个因为妻子和独子的去世,或者被那些重大诉讼折磨而烦恼、悲痛的人,此时并不悲伤,他看起来似乎摆脱了那些痛苦和不安的想法,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不必诧异,因为有人给他打过来一个球,他必须把球打回去。他一心想要接住那个从上面掉下来的球,好赢得比赛。在他手上有着另一件事情要做的时候,他是不会想到他自己的不幸并祈祷的。这个关注足以占据这个伟大心灵,将他思维中其他一切的想法都带走。这个人就是为了认识宇宙、判断所有事物的缘由、统治整个国家而生的,现在抓住一只兔子的事情却占据和充满了他的头脑。假如他不把自己降低到这样的水平,希望一直都处于紧绷状态的话,他就是非常愚蠢的,因为他想要让自己超越人类。但他归根结底只是一个人,也就是说,他的能力很强又很弱,能做所有的事情又无法做任何事情。他既不是天使也不是禽兽,而只是人。)
人们花费时间去追逐一个球或一只兔子,甚至连国王也以此为乐趣。
消遣——这高贵的威严是不是本身还不够伟大,以使拥有它的人仅仅因为想到自己到底是什么而获得幸福?他必须从这种思考中转移出来吗,就像普通人一样?我清楚地看到,一个人一心想要好好地跳舞以使自己的大脑被跳舞的事情占据,他因此从家庭的不幸景象中转移出来,并感到快乐。然而一个国王也会是这样的吗?他思考他自己的伟大之处,是不是还不如追求这些无益的娱乐幸福呢?还有哪些更令人满意的事情能提供给他的精神?这是不是剥夺了他的快乐呢?比如说,让他的灵魂专心地想着怎样跟随广播传来的节奏来调整步伐,如何准确地投掷一个球,而不是让他安静地思考那些围绕着他的高贵荣耀?我们来做一个测试:我们让国王独自自由地、彻底地审视他自己,不让他得到任何感官上的满足,没有任何精神上的慰藉,不和任何人来往。这时我们将会看到,没有一点儿娱乐消遣的国王只是一个内心充满了痛苦的人。所以,人类谨小慎微地避开这一点,因此总有一群人围绕在国王身边,他们负责公事后的消遣,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国王的闲暇时间,好给他提供欢乐和游戏,从而使他不会有时间来痛苦。事实上,国王身边围绕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尽心竭力地关注着国王,不让他有独处的机会而陷入反思自己的状态中去。因为这些人很清楚,尽管他是国王,如果他审视自身,也仍然会感到痛苦。
消遣——从幼儿时期人们就因他们的荣誉、财产、朋友,甚至朋友的荣誉和财产而烦心。事业、学习语言、锻炼身体,都是压在他们身上的重负。他们接受的教育让他们明白,只有健康、光荣、幸运以及自己的朋友也处在同样的情况下,他们才能快乐,否则只要有一样东西欠缺了,就会让他们痛苦。所以他们被加以各种负担和事务,这使他们天一亮就要忙个不停。——或许你会惊呼,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让他们快乐的方式!我们能做些什么让他们摆脱这种不幸呢?——当然!只要将他们身上的负担解除就行了;这时他们将审视自己:他们将思考他们是什么,他们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但我们无法使他们太过分心和转移注意力。这就是为何在让他们承担了那么多的事务之后,如果他们还有娱乐的时间,我们就会建议他们去消遣、游戏,并永远忙碌。
人心是多么空虚,多么充满污秽啊!
我曾长时间地从事抽象科学的研究,而从事这个研究领域的后来人非常少,这让我很沮丧。当我开始研究人类时,我发现这些抽象科学不适合人类,而相比那些对它们一无所知的人来研究,我从我自己对它们已有的认知出发来研究,更容易错乱离题。我可以原谅他们对此知之甚少。但我觉得至少可以找到不少研究人类的同伴,而且是真正适合于他的研究。可是,我错了。相比研究几何学的人,研究人类的人要少得多。只因为对怎样研究人我们缺少认知,所以我们去追求别的研究领域。但是,是不是这里的知识也并不是人应该具有的知识,为了幸福,人类最好还是不要了解自己呢?
(在同一时间里我们只能被一种思想占据;我们无法同时思考两件事。在世人看来,这对我们来说是幸运的,但上帝却并不这样认为。)
很显然,人类是为思想而生的。他全部的尊严和价值都在于此,他的全部责任就在于思考他应该思考的。现在,思想的顺序以他自身为开端,以他的创造者和他的归宿为开端。
现在,世人思考的都是什么呢?是跳舞、弹琴、唱歌、作诗、赌博,是争斗,是让自己当国王,等等,却从来不去思考做国王意味着什么,做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不满足于我们自身的存在和我们所拥有的生活,我们希望过的是别人脑海中想象的那种生活,为此,我们努力使自己做得出色。我们忽视真正的生活,通过不断地劳动来美化和保持这个想象中的存在。只要我们的思想冷静、崇高,态度诚实,我们就会迫切地让别人知道,为的是将这些美好的东西加进那个想象的存在。我们宁愿将它们从我们身上剥离,去添加在想象的存在中。为了获得成为勇者的名声,我们宁愿当懦夫。表明我们自身存在的虚无的最大证据,就是我们少了任何一个都不满足,并且勇于放弃这一个来得到另一个!因为谁要是不肯为保全他的荣誉而死,他就会声名狼藉。
我们是如此狂妄,以至于希望全世界的人——甚至是我们不复存在后的后来人——都知道我们;我们又是如此爱慕虚荣,以至于我们周围的五六个人的尊重就能够使我们开心和满足 。
经过一个城镇,我们并不关心自己是否受到尊重。但假如我们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的话,我们就很在意了。这个过程需要多长时间呢?这个时间同我们的虚荣和卑微的生活成正比。
虚荣是这样深入人心,以至于一个士兵、一个士兵的俘虏、一个厨师、一个吹牛的挑夫等都渴望有崇拜自己的人,就连哲学家也有这样的渴望,那些写文章反对虚荣的人也想要获得写得好的赞誉 ,那些阅读这类文章的人则渴望获得阅读过此类文章的光荣。我写这些文字或许也有类似的渴望,而或许那些将要读到它的人……
荣誉——赞美从人的幼儿时期就开始腐蚀着一切。啊,说得多么好啊!啊,做得多么好啊!他的品行多么端正啊!等等。
波·罗雅尔 的孩子们,没有被这种羡慕和荣誉刺激过,所以就无忧无虑。
引以为傲——好奇心只不过是虚荣。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为了能够谈论它而去了解它。如果只是为了观赏这唯一的乐趣,而没有想要和别人谈论所见所闻的渴望,我们是不会去做一次航海旅行的(从来不为了谈论它)。
想要得到那些我们所尊重的人的尊重的渴望——在我们的悲哀、错误等当中,傲慢自豪似乎是我们生来就拥有的。如果人们愿意谈论到它,那么我们甚至乐于失去生命。
虚荣:游戏,狩猎,拜访,虚假的羞愧,永垂不朽。
(我没有朋友)于你们有利。
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是一个极大的优势,即便对一个伟大的君主来说也是如此。因为他会称赞他们,并且在他们的背后给予支持。他们应尽最大努力来收获一个真正的朋友,但他们应该认真地进行选择。因为,如果他们将所有的努力都用到愚蠢的人身上,那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虽然这些人也会说他们的好话。有时候,如果这些人发现他们处于最脆弱的阶段,那就甚至连他们的好话都不会说了,因为他们在这方面没有影响力。而这些人在群体当中就将说他们的坏话了。
残暴的人们啊,他们认为没有了武器,就无法生存 ——相比和平,他们更喜欢死亡;其他人则喜欢死亡更甚于战争。
每一种意见都可能比生命更值得把握,虽然热爱生命是那样强烈且自然的事。
矛盾,蔑视我们的存在;无谓的死亡,仇视我们的存在。
追求——声誉有这样大的魅力,以至于我们对所有依附于它的对象都心存喜爱,包括死亡。
隐藏的高贵行为才是最值得尊敬的。 当我在历史的长河中读到这样的一些行为时 ,它们使我异常喜悦。然而毕竟它们并未完全被隐藏起来,因为它们还是为人所知了,虽然人们已经竭尽所能地想将它们隐藏起来。它们所暴露出来的那一小点将一切都摧毁了,因为这里面最好的东西就是把它们隐藏起来的愿望。
打喷嚏也吸引了灵魂的全部功能,就和工作一样,但我们却不能从中得出同样可以反对人类伟大的结论,因为它违背了人的意志。尽管是我们自己引起它的,但打喷嚏还是违背了我们的意愿。这并不是因为它自身的行为,而是有另外一个目的。所以,这并不能证明人类的脆弱,也不能证明他在那种行为中处于被奴役的状态。
人类沉溺于痛苦并不可耻,但沉溺于快乐,就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了。这并不是因为痛苦是外界强加在我们身上的,而快乐是我们自己追求的,而是因为人也可以追求痛苦,并故意沉溺其中,但并不可耻。那么,在理性看来,听凭痛苦的压迫是光荣的,而沉溺于快乐的诱惑却是可耻的,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并不是痛苦诱惑和吸引了我们。那是我们自己自愿地选择了它,并让它主宰了我们,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主人,并且在这一点上也就是屈服于自己。但在快乐里,人是屈服于快乐的。所以只有统治者和最高主宰才能获得荣誉,奴隶只会得到耻辱。
虚荣——像世界上的虚荣那样明显的一件事情,却很少有人知道,这多么让人惊讶啊!竟然有人说,追求伟大是件愚蠢的事情,这又多么奇怪和让人吃惊啊!
谁要想充分认识人类的虚荣,只要去思考一下爱的原因和结果就可以了。爱的原因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高乃依),而爱的结果是可怕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原因是这样微不足道,以至于无法得到我们的承认。但它却将整个国家、君主、军队,乃至全世界都扰乱了。
克利奥帕特拉(埃及艳后) 的鼻子:如果使它再短一点的话,那么整个世界的面貌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虚荣——爱情的原因和结果:克利奥帕特拉。
谁要是看不见世界的虚荣,他本身就很虚荣。准确地说,除了那些一味沉浸在被声誉消遣和对未来的思考中的年轻人外,又有谁看不见它呢?但是如果将消遣取消,他们就会因为疲倦而萎靡不振。这时他们会觉察到自己的空虚却又对它不甚了解。因为当人们陷入对自己的思考中而又无法排遣时,就会陷入不堪忍受的悲伤中,这的确是非常不幸的。
思想——我在所有一切中寻找安宁。 。假如我们处在真正的幸福的状态中,我们就无须将它从思考中移开,以使我们自身获得快乐。
娱乐——和那些曾经有过不具危险性的对死亡的考虑的人相比,没有思考过死亡而死亡的人更容易忍受死亡。
所有这一切都是人类生活的不幸导致的:人类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开始转移注意力。
娱乐——人类既然无法同死亡、悲惨、无知相抗争,他们就把娱乐装进脑中,目的是不再去想这些从而获得幸福。
尽管有这些不幸,人类仍然希望能够幸福,也渴望能幸福,而并不渴望不幸福。但他该如何使自己幸福呢?为了幸福,他必须使自己永生不死;但没有什么是永生不死的,所以他就避免自己去想死亡。
娱乐——假如人是幸福的,那么他越少被转移注意力就越幸福,就像圣人那样。——是的!然而通过转移注意力得到享受,难道不幸福吗?——不,因为那是来自别处的,是来自外界的,因为它有依赖性,并且可能遭受很多意外的干扰,造成无法避免的痛苦。
悲苦——消遣是唯一能够安慰我们的悲苦的事情。虽然这也成为我们最大的悲哀。因为它极力地阻止我们思考我们自己,并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堕落。没有消遣,我们将陷入厌倦的状态,这种厌倦将激励我们去寻找一种更为有效的方式来逃脱它。消遣让我们快乐,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死亡。
我们总是不满于现状。我们期待未来,但它似乎来得太慢了,我们想要加速它的进程;或者我们去回想过去,为的是阻止它快速地消逝。我们是如此轻率,竟然在并不属于我们自己的时间里徘徊,却没有想到那唯一属于我们的时间;我们是那样愚蠢,以至于我们总幻想着那些已经消逝的时间,并且轻率地错过了那唯一存在的时间。因为我们现在的情况总是让我们痛苦。我们对它视而不见,因为它让我们烦恼;如果它让我们快乐的话,我们就会对它的消逝感到遗憾。我们努力用未来支撑它,并且我们还想对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进行安排,将其安排到我们不确定是否能把握的时间里去。
让每个人都来检查一下自己的想法,他将发现我们几乎从未想到过现在,占据这些想法的是过去和未来。如果我们偶尔想起了现在,也只是要借助它的亮光对未来进行安排罢了。现在永远都不是我们的目的。过去和现在都是我们的手段,唯有未来才是我们的目的。 所以我们永远也没有生活过,但我们希望生活着;而且因为我们总是准备着体验幸福,这就注定我们永远不会幸福。
他们说日食和月食预示着灾难,因为不幸很常见。所以,当灾难是这样频繁地发生时,他们经常能猜中它;反之,假如他们说日食和月食预示着好的未来,他们就会常常猜错了。他们认为好的未来只在于那些众天神中稀少的结合,所以他们的猜测常常是准确的。
悲痛——所罗门 和约伯最知道人类的痛苦,而且也最善于谈论它们。所罗门是最幸福的人,约伯则是最不幸的人。前者通过经验认识到快乐的虚幻,后者根据经验认识到罪恶的现实。
我们对自己缺乏了解,以至于有许多身体健康的人认为他们即将死亡,同时也有许多接近死亡的人还以为他们非常健康,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病得非常严重,或者没有意识到脓肿即将形成。
三个东家。一个和英国国王、波兰国王和瑞典女王都保持着友好关系的人,他会相信自己在世界上竟找不到一个避难和受保护的地方吗?
马克罗比乌斯(古罗马作家,哲学家):谈论被希律王所杀害的无辜的人。
当奥古斯都听说希律王下令将两岁以内的儿童(包括他自己的儿子)全部杀死时,他说:“做希律王的猪也比做他的儿子好(马克罗比乌斯,《农神节书》第2卷第4章)。”
伟大的人和卑微的人有同样的不幸、同样的悲伤、同样的激情,只是一个处在轮子的边缘,一个接近轮子的中心。因此在同样一种旋转中,接近轮子中心的所受的动荡也就要小一些。
我们是这样不幸,以至于我们唯有在事情一旦不顺利就惹恼我们的情况下,才能找到娱乐,我们有无数的事情可以做,并每时每刻都在做。发现好事中的快乐,且不为它的相反的不幸所烦恼,谁要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就击中了要害。而这就是永恒的运动。
那些身处不幸之中还总是抱有美好希望并因为好运气而欢欣的人,假如他们不是同样地因为坏运气而痛苦的话,人们就会认为他们是在对不幸的事情幸灾乐祸。他欣喜地因发现了这些希望的借口而喜出望外,目的是展示他们的关心。而看到事情失败后,他们用假装抱有希望来掩饰他们看到事情失败后的那种快乐。
当我们因将某些事物放在面前从而看不到悬崖时,我们就会无所顾忌地在悬崖边上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