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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霜
心事

回到澄心园后,苏锦闲来又翻出以前看得打瞌睡的古方医书细细地看,苏檀阳见她看得认真,很是讶异:“怎么又有这心思了?以前你一看这本书就神游天外的。”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苏锦嘿嘿笑。

“佩服,佩服。”苏檀阳摸摸她头发,手放在她肩上,沉默了。

苏锦一手握着书,一手去握着他的手,转头问:“遇到什么难事了?”从小到大苏檀阳都这样,有什么烦恼时候就喜欢沉默地在她身边,手放在她肩上,她曾笑言他这习惯其实很孩子气,和拉衣角没什么大的分别,苏檀阳当时板着面孔说她胡说八道,后来温柔对她说——无论如何,知道你有在身边,心里总有最深切的安慰。

想起往事,苏锦放下书,专注看着苏檀阳问:“怎么了?”

苏檀阳摇摇头,示意案上刚送来的书信,叹口气:“今年自秋旱灾,冬又雪灾,各地饥馑,民不聊生,江南很多州县的弟兄传书说情形比我们预估的更严峻,有的偏僻村镇,受重灾,负重税,已经出现易子而食的悲惨境况,我看了……心里难受。”

苏锦知他心软,最是听不得这些,将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贴一贴,柔声道:“遭遇天灾,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要紧的是我们怎么做?尽量赈济?”

苏檀阳点点头,还是叹息。

苏锦放下医书,取过案上书信卷宗道:“我这就来筹措,你要思虑的事情太多,不用担心这边。”

苏檀阳吁口气:“又要累你。而且,小锦,各地有报,因度日艰难,很多义军都偷跑回乡,严重有损兵力。”

苏锦敛眉:“治军如此荒疏……”

“也怨不得他们,自己家里已经饿死了人,让他们如何安心练兵?”苏檀阳揉揉额角。

苏锦蹙眉,没有再说话。

忙忙碌碌地筹措赈灾济民,还不可太显山露水,颇费心思,待苏锦发现快过年了这个事,已经是除夕前夕。

这个年对义军来说实实在在只求平安,所以澄心园也没有如何操办庆贺,只在除夕夜与赶来的义军各地统领一起吃了个饭,酒也没有喝得尽兴,大家吃完饭又四散各方各司其职。

苏锦见苏檀阳这段时日一直有点郁郁,便偷得片刻闲暇,拉他一起去游湖赏灯。

因习俗还是除夕家中团聚,元宵节才是出门看灯,所以偌大的湖面倒也清净,只稀稀疏疏几只游船,越发显得水天辽阔烟波浩渺。

苏锦备了苏檀阳喜欢的优昙露,两人一起放烟花。烟花是买的城中最负盛名的老师傅所制,又经谢楼南改造一番,在墨蓝墨蓝如厚重丝缎的夜空绽开来明亮华美,璀璨无匹。

苏锦笑盈盈地看,赞道:“果然明丽。”

苏檀阳却慨然叹道:“只是苦短。”

苏锦携了他的手道:“除了天地江山,有什么是恒常的,生命也不过是白驹过隙,所以一定要明亮瑰丽,那也不枉了。”

苏檀阳微笑:“这话你还记得。”

“当然,”苏锦颔首,“小时候你带我放烟花,每到最后我就大哭,说没有了没有了,怎么都不依,怨烟花师傅不好,烟花都绽放太短,那时候你就是这么对我说。当时啊我都没怎么听懂,可也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现在轮到你拿这句话来劝慰我。”苏檀阳轻轻抱着苏锦,下颌抵在她柔软发丝上,轻声问:“我最近是不是软弱了,为何总有很多感慨。似乎……很多以前能想明白的事情现在反而不明白,很多以前确信的道理现在反而分不清孰是孰非,看事情也不够通达了。”

“但凡在意,即很难通达。要事不关己才可轻描淡写。”苏锦温言道,“檀阳,你心里担着的大事越来越近,有所思,也是自然。”

苏檀阳眼底有点酸涩,静静抱着她,在她额角缱绻一吻。小锦,总是明白他体谅他的,有她的这份明白体谅,那些忧虑总还是可以继续担当。

两人静静相拥,不觉一艘华贵游船渐渐驶近,跟在苏锦身边的布丁轻轻地“咦”了一声。苏锦走出船舱问:“怎么了?”

布丁指指驶近的游船,讶然道:“红鸾喜的船。”

听了这个名字,苏锦微微一惊,望过去,只见那笔直地银枪一般伫立船头的不是谢禾是谁,难道——素陵澜也在船上?

苏檀阳跟着走了出来,苏锦简单交代几句,就见船里裙裾飘摇的走出一人,凭栏而立的姿态都无限风流宛转,有那般风情,自是红舸。她对着他们二人微微施了一礼道:“苏姑娘和这位公子好兴致,烟花好生漂亮。”

苏锦笑笑说:“船上还多,红舸姑娘若喜欢,我给你送来。”

“那先谢过了。”她笑意嫣然,款款道:“不过我这是来请客的,素公子抱病,不便出迎,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面子代他请二位上船一叙。”

“素陵澜?”苏檀阳低问,苏锦点点头,他思量片刻道:“这次越州一事,确也该向他道谢。”

上得船去,依然是明艳的红与沉静的灰,素陵澜起身相迎,身上一件银白貂裘,面色虽然还是很差,但精神较之那日略好。

大家入座后,红舸笑嘻嘻地对素陵澜低低说了句什么,听得素陵澜勾出一丝似笑非笑。苏锦从小受训,听力过人,但此刻却只愿没有听到,还免了尴尬,因为她分明听见红舸说的是——原来人家身边有这般俊秀人物,难怪见了你也只作平常了。苏锦喝水掩饰,再抬头时留意地看了一眼,心中暗想,凭心而论素陵澜长相也是很清俊的,只大概他平素神色阴冷,气色又嫌太坏,倒还真没想到他相貌好看这层上去。也不知他这人怎么回事,虽然在义军眼中他是朝廷鹰犬,但怎么也算权倾朝野了,偏偏一副一辈子不曾开怀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大概,坏事做多了也会反噬?

在苏锦胡思乱想时,苏檀阳正在为越州的事向素陵澜道谢。

素陵澜道:“客气了。”想到那日苏锦学他说话,看一眼她,却见她呆呆看着桌面,神思不知飞哪儿去了,万万没想到伊正寻思的是他坏事做多自有报应。

这时只见点点飞雪飘落,自琉璃窗望出去,浩浩然一片苍茫。

苏檀阳不禁敛眉。

“今冬年景不好。”素陵澜道。

“是,旱灾继之雪灾,江南历来富庶,陡然遇上这几十年未遇的天灾,也没什么好的应对法子,可说是遍地饿殍。”苏檀阳叹息。

“但凡大灾之年往往都有大的变故。”素陵澜淡淡的这一句立刻把苏锦的神思拉回来,对他凝眸看了一眼,忽然有点紧张。

苏檀阳饮了口茶,沉默地看了眼素陵澜,那人眼神一贯深不可测,此时却有一星光芒闪动,于深黑如墨中透出坚清。

“听闻近来各处多有善心人赈济灾民,出手大方,素某很佩服。”素陵澜道。

苏檀阳心知瞒不过龙隐司,索性也承认:“愿能对饥馑灾民多少有所帮助。”

“苏公子心底慈悲,一心意在济民救世,我敬你。”素陵澜举杯。

苏檀阳手里的杯子举起来,却听素陵澜继续说道:“可是天下灾民多如蝼蚁,赈济又如何能一一顾及?”苏檀阳手一顿,默默放下酒杯,沉声道:“帮助一人度过难关,也许并不算什么,但对那个人而言,却已经是生死攸关。在下只想尽心尽力让更多的人能捱过时艰……而且,也许天下百姓在素公子你眼中不过蝼蚁,恕在下不敢苟同。”

苏檀阳这一席话清楚地说出来之后,气氛顿时一冷,苏锦暗自扣住了袖中的兵刃。

红舸一笑,正欲说点圆场的话,谢禾进来道:“公子,大公子来请你回家。”

随着话音,一人缓步走进。

苏锦转头去看,只见来人修长高挑,青衫乌发,眉目清华淡静,与素陵澜并不相似——大公子?他就是江南素家一人打理数家钱庄的素静澜?他是商人,且以精于算计出名,在她心里想象是个精刮厉害的角色,没想到本人这么斯文。

他环视一周,目光沉静亲和,方才的冷凝都不由冰消雪融。

红舸笑眯眯:“大公子别来无恙。”

素静澜微笑:“托赖,很好。红舸姑娘,多谢你照顾二弟。”然后转向素陵澜温言道:“今天除夕,大家都在等你回家吃年夜饭。现下这外面也风大雪狂的,回家吧。”

素陵澜手中的酒杯盛着碧青绿蚁,那冷冽碧青,似乎直映到他苍白面孔上去,一双眼睛,更是乌沉沉的黑,看不出丝毫表情。

素静澜也不着急,静默地等着他。

“素公子要回家,我们也告辞了。”苏檀阳起身。

素陵澜眉头一蹙,苏锦几乎以为自己要听到一句“谁说我要回家了?”但终于没有,他慢慢站起来,声音不尽萧索:“好,那就都散了吧。”

那一年的农历春节就那么忙碌着过去,后来苏锦回想,才发觉那是她来这人世一场开心幸福的最后时光。

新年过后,苏锦与阿梓出门料理点事情,渴了正坐下喝茶,忽然听阿梓悠悠地赞了一句:“美人。”

大家都知道,阿梓是嘴上最不饶人的一个,能让他这么心悦诚服地称赞的美人那想来该是极美了,苏锦转头去看,原来正是红舸。她与一青衫男子慢慢走过来,那却是素静澜。苏锦心中暗自奇怪,这两人怎么走到一起的。素陵澜呢?

他们也已看见她,红舸也不客气,走过来与他们同一张桌子坐下,素来明艳的面容今天倒颇有些烦恼忧虑。

阿梓讶然对苏锦道:“原来你竟然认识红舸姑娘。”

苏锦没理他,对素静澜点点头,转而问红舸:“怎么了?”

“没事。”红舸端着茶啜了一口,看着素静澜道:“素大公子,银票带够了吗,我想喝酒,让他们上最好的梨花白。”

苏锦失笑,这里明明是茶馆,哪里来的酒。

阿梓似乎看出苏锦心中所想,挑出一抹有趣的笑容,那神情分明在笑她傻,有银票不就有酒么。

果然只听素静澜客气地吩咐堂馆,上最好的梨花白。而那堂馆一见客人是素静澜,半点没有犹豫,立刻飞奔下去,不一会儿,果然捧上来一个精致酒壶,酒香清冽醇厚,还未入杯,就先醉了一片人。

“陪我喝。”红舸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杯子。斟满酒,她先自己仰头饮尽,喝得太急,面上立刻浮起浅淡红晕,映着红衣,分外的艳。

阿梓最是乐意为美人效劳,立刻为她斟酒,只道:“对雪景饮梨花白别有意趣,若是女儿红失之温软,竹叶青又嫌太清冷,梨花白则刚好。”

“你懂品酒?”红舸微侧了头看着他,曼声问:“那绿蚁呢?喝绿蚁好不好?”

听到这个酒名,苏锦似乎又看到那人手中的金粉与碧青,不禁一怔,却听阿梓说道:“绿蚁么?味浓冽,色青碧,需盛金杯,潋滟华贵,但非得有种霸气才镇得住,不然就是酒夺了人的气势,而不是人在品酒的意味。”

红舸听了这番话,方才认真看了他一眼,道:“为你这一句,当浮一大白。”

两人随即开始酒逢知己般地推杯换盏,杯杯见底。

这边苏锦和素静澜看着他们,苏锦是满心疑惑,不知红舸是为什么不快活要在这儿买醉,而素静澜眉间一直有淡淡忧色。

“怎么没见二公子?”苏锦想了想,还是问。

素静澜眉间忧色更重一点,道:“他方才启程去京城。”

“哦?”苏锦诧异。

“嗯,皇上召他回京。”素静澜道。

“他身子可好了?”苏锦还是心存关切,想到除夕夜见他时,他气色还很坏,怎么能长途奔波。

听了她问这句话,红舸酒杯重重一顿,眉头都要竖起来,恨恨地道:“可不是么,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假得了么。但皇上偏生认为他称病不奉召回京是有异心,连下三道圣旨急召他进宫面圣,真是,还讲不讲理了。”她这话说得极之冒犯鲁莽,但这三人,苏锦和阿梓自是对那皇帝没有半点敬意,素静澜也似乎并不在意。红舸说着说着越发生气,干脆把火发到素静澜身上,怒道:“还有你,明明知道他就是不愿回家去见那个老东西,何必专程跑来把他叫回去?害得好好一个年都没过得安生,回去后那两人见面铁定又少不得生气恼怒,我听谢禾说回去这次倒没吵架是不是,但回头就咳了血,还不如都吵出来省得内伤。”

素静澜略略尴尬,叹了口气道:“那不是老东西,那是……”

“你要说什么?那是他爹?倒霉催的才遇到这么个爹。反正,反正你们就气死他好了!”红舸恼怒地咣当一声酒杯也摔了,站起来转身就走。留下身后面面相觑的苏锦和阿梓,还有没奈何的素静澜。

苏锦心想这是别人的家事,倒也不便置喙,正想告辞,素静澜留住他们,拿出一叠东西推到他们面前,道:“这是二弟让我转交给苏姑娘的,说是对越州一行苏姑娘多有照应的谢礼。”

苏锦立刻明白那是银票,想到自己还欠着素家大笔银子,立刻推却:“二公子太客气了,其实在越州二公子帮了我大忙,我尚无以为报。”

“既是二弟心意,苏姑娘收下便是。”素静澜温言道,“况且……赈灾济民最少不得的是银子,苏姑娘何必狷介。”

听了这话苏锦没有作声了,确实,赈济灾民耗费甚巨,她天天埋头账簿,左支右绌,非常头疼。

阿梓则一笑:“那代受灾的百姓谢谢素公子。”

“素陵澜被皇帝急召进宫面圣?”苏檀阳听了这事疑虑地蹙眉。

“怎么?有什么不对么?”苏锦问。

苏檀阳沉吟:“可是我得到的密报是,那个皇帝三日前已经离京。”

“真的?但看来红舸和素静澜的担心是真的,不像骗人的样子啊。”苏锦困惑。

苏檀阳静了静,思量道:“会不会……皇帝真的怀疑素陵澜称病不归是有异心,所以一面急召他回京一面自己动身亲征。如果素陵澜奉召启程,那自是相见欢,他可以借巡查灾情等名目顺势施恩天下,如果素陵澜拒不奉召,那他就是亲自来清理龙隐司。”

“如果素陵澜真有异心,那么他此举不是甚为危险?他当下贵为天子,能如此让自己涉险?”

“想来也是无奈,龙隐司是直属他手上的部署,只听命于他一人,换别的人,要清理恐怕还真压不住,这也就是双刃之剑。”苏檀阳吁口气,“你也别忘了,他能登上帝位,全凭孤注一掷,他不是一向信奉所谓富贵险中求么,从来是不怕涉险的。再说,怀揣龙隐司这样的利器,他那样事事起疑的人能不早就准备好牢靠的剑鞘?”

苏锦点点头:“那么,按说过几日那个家伙就要出现在江南了?”

苏檀阳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炫目光华。

苏檀阳所料不差。

不过数日之后,江南各州府便张灯结彩仪仗隆重地迎接皇帝下江南。

苏锦和苏檀阳易了容,扮作寻常百姓,跟在人群中得以“一睹天颜”。当朝开国皇帝赵烨纵然不能算个昏君,也确然是个暴君,嗜血,好杀伐,喜怒无常,有一双目无下尘戾气深重的眼睛。站在他身后一步左右的是素陵澜,赵烨素来多疑狭隘,能让素陵澜如此近得身旁,可见是非常宠爱。

“素陵澜身手怎么样?”苏檀阳忽然轻声问。

“没有见过他出手,但据我所察,他应该没有很高深的武功,尤其内力更是空虚,”苏锦皱皱眉,“不知道他到底身染何种沉疴,倒是真的病重不愈的样子。但他身边那个谢禾,小楼和我都有意试探过,那人虽还年少,可是个绝顶高手没错。”

苏檀阳点头。

苏锦一叹:“素陵澜虽然自己身手并不怎样,但龙隐司里那些一等一的高手,可都是被他管治得服服帖帖,那里面有很多人在投进龙隐司之前据说都是江湖上大帮大派的带头老大,甚至不世高人。就凭那刻薄寡情四个字就可以推想他治下甚苛,一定从不知道宽仁是个什么意思。他的心狠手辣和赵烨的滥杀无辜都是出了名的。”

“暴君当政是以有酷吏横行。”苏檀阳的声音一冷。

苏锦没有说话。

隔着拥挤人群远远看去,素陵澜瘦削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只是略略低眉地与赵烨一同站在万人中央,周遭烈火烹油的繁华——不论是真相还是假装——似乎全没入他的眼更不入心,只在赵烨偶尔转头与他说话的时候,他才应对几句,其余时间一概静默。

苏锦忽然有种错觉,觉得素陵澜那个披苍灰重裘的身影,其实并不在此处,而在某个遥远莫测的所在,隔得太过渺远,看过去总觉得茫然。

因赵烨亲临江南,义军都更加小心谨慎,很多地方的义军都蛰伏起来听凭调配。

澄心园里因各地加紧联络而多了很多平时少见的客人。

这天苏锦刚一回来,就被苏檀阳用袖子蒙了眼睛,带到东厢房,笑问:“小锦,猜猜谁来了。”

苏檀阳已经很久不曾心情这么好,苏锦一思量是谁来了会让他这么快活,立刻心里一暖,大声道:“莫先生!”

苏檀阳大笑,放开苏锦,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惊喜地欢呼一声,一头扑进眼前须发皆白的老人怀里。

苏锦近年来为义军奔走,尽力持重,已很少这么孩子气,但这一抱住莫先生就不肯放,头蹭在他胸前,乐得眼眶都红了。

莫先生姓莫名云栖,是从小教苏锦念书习武的老师。苏锦的父亲遭遇变故之后性情大变,对她甚为严厉,且过世早,而莫云栖虽有不世之才,但真正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脾气是极好的,对苏锦一贯温柔和善,关怀细致。如果说苏檀阳教会她笑,那么莫云栖则是那个让她能够有能力有性情保持笑容的人。

苏锦年满十六那年,莫云栖摸着她的头发说,丫头可以出师了。

苏锦在那一刻心里的惶恐压过了喜悦,问,先生要走了?

莫云栖笑着道,让丫头学得本事,出师,是为师能对义军作的最大贡献,现在你已经长大,能为檀阳出一分力,为师也不能闲着啊。

苏锦明白自己不能也不该留住先生,但满心满怀都是不舍,当即就像小时候一样把头埋进莫云栖的怀里,泪水濡湿了大片衣服,后来一连数日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她当时哭得苏檀阳心软,开口请求莫云栖留在澄心园,莫云栖对他行人臣之礼,只道,云栖没有鸿鹄之志,但求能做劳碌燕雀,趁还未曾老朽,也还认识一些人,明白一些事,当为义军奔走。此后,他果然利用自己名儒和侠士的身份与本事,多方连纵,折服拉拢了不少士子和江湖人,实在是功不可没。

“小锦还是像小丫头,看来是檀阳惯出来的吧。”莫云栖摸着苏锦的头发呵呵笑。

“也许是我平日里让小锦太辛苦,所以见到先生就委屈了。”苏檀阳微笑。

苏锦擦擦眼泪,喜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扶着莫云栖的手臂,看着苏檀阳笑,觉得无比满足无比快活。

“这些年,为师都是知道的,小锦是真能独当一面了,不容易。”莫云栖拍拍苏锦的手。

苏锦惭愧地摇头:“远没有。最近还为了好些事儿伤脑筋,先生来了正好指点指点我。”说着就忙不迭地想请莫云栖看卷宗。

“小锦,”苏檀阳失笑,“莫先生刚到,你让先生先休息。”

“不妨,我也不乏,来,小锦,我们去书房。”莫云栖立刻道。

师徒两人在书房一待就待到掌灯,送进去的晚膳两人都没动。苏檀阳在另一间屋伏案都能听到苏锦不时或惊喜或懊恼的声音,诸如“啊,我知道了!”“这就对了!”“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先生你真是神了,这也知道!”……听得他不觉微笑,笑了又笑。

对于苏锦而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论语》里最让人衷心感慨的一句话。莫云栖是她的先生,更是她心中对父亲所有想象的一个应证,虽然不敢宣之于口,但确实已经超过她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学贯古今,武艺精深,风度磊落,儒雅端方。苏锦有时候偷偷地想,苏檀阳再年长些,会不会像当年的先生?一定会的吧?到那时,一定大事已成,苏檀阳定是贤明君主,先生定是镇国良相,那是何等的珠联璧合熠熠生辉,而他们,都是她最亲近最爱慕的人,想着想着,就觉得又骄傲又温暖。

当事隔经年,她沉默地坐在素家深宅大院里那颗落花如黄金急雨的百年桂花树下,回想起自己当初的憧憬与想象,恍惚觉得,那是非常久远的往事,如同上辈子的童年歌谣,隔着冥河悠远回荡,句句天真字字懵懂,只不知,那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连在一起,最后不过是歌尽凄凉。

可是,那个时候的幸福也是真的。

那段时日,她有机会时时与先生切磋,苏檀阳虽然忙碌,但每天一定与他们一起进晚膳。他与莫云栖一样,有个习惯,吃饭时候会把她面前的碟子堆得满满的,莫云栖会温和地叮嘱,丫头多吃一点,苏檀阳则笑说,养小猪。所谓宠爱,就是这样?

更有阿梓的巧舌如簧,将他所知道的莫云栖这些年的行踪说评书一般地讲得头头是道,引得留在澄心园的弟兄一天到晚在后面追着他催下文,总是听得先生笑着摇头。谢楼南一贯不多言语,表面上对阿梓这样巧言令色的人诸多不满,但苏锦发现,每当阿梓拿着一方从苏檀阳书房里偷出来的镇纸当惊堂木一拍开始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她也总会出现在一旁,带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静静地听,听得还颇专注。有一次,苏锦偷偷站在她身边,小声问:“好听吗?”

“好听。”谢楼南没有防备,随口就应出来真心话。苏锦大笑。人群中的阿梓耳朵灵敏,也随之乐出来声。

转眼已是元宵节,苏锦拖着莫云栖和苏檀阳要他们一起去赏灯,自己做好诸多准备,没想那天莫云栖访友一直未归,苏檀阳又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苏锦心中先是扫兴,然后疑惑,在澄心园溜达一圈,只觉得分外冷清,寒风一阵阵,吹得心都颤了。连阿梓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只谢楼南一人在后院静静修练术法。苏锦叹口气,寻思着去温一壶好酒,让等会儿夜归的先生和一直伏案的苏檀阳喝了暖暖身子,而且要罚的,元宵节也不知道大家一起聚聚。那时候大约是掌灯时分,铁灰的天空有薄淡的雪花细细碎碎地飘落下来,落在脸颊上,仿佛被针刺一下的冷。

噩耗,就是在那个时候传来的。

噩梦,也是从那一刻拉开序幕?

史载,大烨二十八年元宵,烨帝江南明湖赏灯,遇刺,幸得龙隐司舍命护驾,未有失。刺客共二十一人,二十人被格杀当场,一人押解上京移交刑部。

被格杀当场的二十人里,有阿梓。

被押解上京移交刑部的是莫云栖。

在那个血腥猝然袭来的夜晚,她与苏檀阳立刻忙着安排掩护各地的义军弟兄,她并没有时间细细去问那一天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要一直等到他们也经由秘道去到一处简陋平凡的民居,她才有机会询问。

巨大的哀痛之下,那些讲述都哽咽断续。

赵烨赏灯。

义军布阵行刺。

出手的一瞬间,周遭一切都陡然不同,路上的哪是行人?摇船的哪是艄公?阳春面摊后面的哪是生意人?不,不是。所有人都图穷匕首见。

无数个大内高手和龙隐司的杀手密探早密密织成大网,就等他们飞蛾扑火。

以阿梓为首的二十人力不敌众被当场格杀。

在他们的血染红了皑皑雪地,赵烨嗜血的眼眸闪过冷酷笑意的时候,一抹剑光如闪电霹雳直夺赵烨的面门。

出手的是莫云栖,是先生。

那一剑的凌厉不在剑术的精妙,而在于百死不悔的决然刚烈。

除暴安良。这是从古至今所有侠士所为。不管那个执暴行的,是君,还是匪。

轻社稷者,杀。

为君不仁者,杀。

视人命如草芥者,杀。

桀纣当除,还天下太平。

那一剑,光华璀璨,风骨铮铮,是慷慨侠义铸就的“舍生”,势不可挡,可是——它遭遇的是另一人的“舍命”。

在剑意逼近赵烨眼睫的瞬间,素陵澜出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旁观者说来也是茫然,素陵澜没有兵器,他将莫云栖的剑逼得错开一分的是一方令牌,刻着“龙隐”二字。那也只是堪堪的“一分”,但有那一分已足以让他护住赵烨,虽然,那一剑最后穿透的,是他的肩胛。

而谢禾的剑立刻将莫云栖钉在了地上,剑锋一斜就要夺命。

“留活口。”素陵澜艰难阻止。

赵烨原本面对血腥满地仍不动容,此刻扶着素陵澜却脸色大变龙颜震怒,咬着牙冷冷道:“无需盘问,屠城即是,活口留来何用。”

素陵澜这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可算僭越地,直视赵烨,目光固执。

赵烨终挥手下令,押解进京,入刑部死牢,江南彻查匪患,宁杀勿纵。

原来,当哀痛到了一定程度,是哭不出来,也诉不出口的。

苏锦后来明白,人生很多时候都是有苦说不出。

听完整个始末,苏檀阳去握苏锦的手,苏锦轻轻抽出手,问:“原来先生会得来,阿梓他们会留下,就是为了去行刺。”

“是,我们筹划许久,这次赵烨下江南,是绝好机会。”苏檀阳道。

“绝好的机会?”苏锦轻声反问,“你说这是绝好的机会?”

“小锦……”苏檀阳蹙眉,转身废然道:“虽然失败了,但是不能否认这是我们胜算最大的机会。”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就瞒着我一人。”苏锦声音干涩。

“这是先生的意思。”

“那行刺是谁的主意?”苏锦追问。

“是我的计划,先生他们都是同意的,赵烨身在江南,京城守备空虚,原兵部江大人也做好部署,我们在江南诛杀了那个暴君,京师江南两处策应起事,天下就是……”苏檀阳疾声道,但苏锦似乎对他后面所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耳去,站起身截断他的话,道:“那我来告诉你,先生为什么要瞒着我,因为他知道我会反对,他知道这是求死,不是成事!没错,赵烨在江南,可是,龙隐司也在江南——素陵澜,也在江南。”

那个夜晚,在当时,苏锦以为不会有更难熬的时候。

勉强镇定与苏檀阳商议义军将何去何从,但整理卷宗的时候,发现两个人的手都有点颤抖。从斥候组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紧急,围剿,屠杀,追捕……据说,素陵澜伤势沉重,赵烨震怒,已下令血洗江南十二州。

城门已关,水道封锁。

收到这最后一纸密令,苏檀阳转头静静看了眼苏锦,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苏锦走过来,默默握一握他的手。

“一子落错?”苏檀阳轻声问。

“还未到论成败的时候。”苏锦道。

苏檀阳摸摸她的头发,吸口气沉声道:“幸而早有防备,落了城门,封锁水道也还难不了人。”义军在早几年专事开掘秘道和藏身处,诡秘多变,哪怕是龙隐司,也并不知详情,这也是当初在素家第一次见素陵澜,倨傲阴沉的龙隐司统领抛出义军据点的地形图后,苏檀阳掠了一眼就安心的原因——那张图的标注分明也只知皮毛。

但话虽如此说,苏檀阳眼里还是藏不住一丝难堪与不甘。

苏锦心中明白,到如今地步也与他的预想相差太远,但一时也并无他法,心里被太多大事压着,反倒一件都想不清楚,思绪尽往最细微的去想,怔怔地道:“那么看来这里不够隐秘,也不能久呆。”

苏锦话音未落,突然静夜里响起叩门声,她站起来,苏檀阳和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谢楼南不动声色站在她身前,护着她。

谢楼南查看之后说:“是红舸,就她一人。”

“开门吧。”苏锦似有所感,低声道。

门开了,红舸裹在暗红的披风里,素着一张脸,虽然染了忧色,眉目依然顾盼风流,看了他们一干人一眼,道:“有人请苏公子和苏姑娘上车一叙。”

她身后不远处静静停着那辆已经熟悉的乌木马车。

苏锦心中一跳——不是传言那人伤重?皇上甚至大怒要屠城么。他又怎会出现这里。

但马车里端坐的分明就是素陵澜。

他披着纯黑色大氅,面色惨淡但依然肩背挺直,并看不出来身负重伤的样子,只不过苏锦细心,发觉他的右手,握着椅子的扶手直至指节发白。

他身边笔直地站着谢禾,佩剑,苏锦看着他的剑,想到那就是把莫先生钉在地上要夺他性命的剑,不禁一时心中大痛,极之愤恨,恨不能也拔剑在他身上刺几个透明窟窿。

素陵澜察觉到苏锦的神情,侧头对谢禾道:“你先退下。”

“我不会再离开公子身边一步。”谢禾声音平板,但坚决到毋庸置疑。

“刽子手。”苏锦咬牙。

“彼此。”谢禾硬邦邦地顶回来。

苏锦面上变色,手中已扣紧兵刃。

素陵澜低咳一声,再道:“谢禾,退下。”

谢禾今晚却是一副抗命到底的样子,被素陵澜沉沉眼神一逼,索性扬手将手中长剑咣当一声掷出马车外,人反而站得更靠近他一点。

“好了好了,都来喝杯茶,有正事的赶快说,转眼天可就亮了。”僵持中,红舸捧了茶过来,若无其事地说,放下后抬眸问素陵澜:“渴不渴?”

素陵澜摇头,静了静,对苏檀阳和苏锦说的第一句话是:“抱歉,我只能留下莫云栖一人的命。”

两人沉默,素陵澜似乎也没指望得到回应,沉声道:“皇上已下令,明日起剿杀屠城,你们必须撤到江北。”

苏檀阳不作回应,只问:“所来何为?只是传递消息?”

“苏公子是觉得这个消息不值得我走一趟?”素陵澜道,“我知道你们有秘道通路可供转寰,可是太慢了。等不到你们踏上江北的地界,兵部大军早在江南江北成合围之势。”

“义军自有打算。”苏檀阳眼中的难堪与不甘又回来,更多了一分恼怒,素陵澜,他是料定他们会像过街老鼠一样四处逃窜?他为什么不想,义军也是能奋起一搏的!

素陵澜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似对他所思所想尽皆了然,声音里多了些冷诮:“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犯上弑君被当街格杀,军中名将成阶下之囚,而对方大军压阵严阵以待,在这种大挫士气的情形下若仓猝起事,苏公子以为胜算会有多少?”

苏檀阳听得面色一白,苏锦叹口气道:“形势如何我们自有计较,素大人,再问一次,您所来何为?”

“我可以安排龙隐司助你们渡江。”素陵澜道。

苏檀阳戒备地看着他:“为何?”

“我曾经说过,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机会相信——这世间还有清平盛世。”素陵澜静静地说,那一刻他深黯眼眸里似乎可见霜雪坚清,但立即,他牵出一抹似笑非笑,只道:“不过,看来把这当作一笔交易可能更简单。”

“交易?你助我们渡江,条件是什么?”苏锦问。

“我中了莫云栖一剑,剑上有毒。”素陵澜明明白白地说,他话音未落苏锦立刻道:“胡说,先生一生君子,剑上从不淬毒。”

“那种毒的名字叫琉璃烬,据说来自西域。”素陵澜微微苦笑,“谢禾已助我逼出一些,不然我也不能坐在这里,但还是不行。我需要解药。”

听到“西域”二字,苏锦看向苏檀阳:“是小楼?”苏檀阳点头。

苏锦一时心中感受复杂,谢楼南的手段,先生的清名,义军的何去何从,还有,琉璃烬——那是非常悍狠的毒药,中毒的人伤口绝难愈合,且毒随血行缠绵入骨痛不可挡,谢楼南在先生的剑上淬了这味毒药,那是安了心泄愤,让那暴君也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素陵澜,他明明负重伤,且中了琉璃烬,却还在这里跟他们清楚明白地谈交易,这人的忍耐力也委实太可怕。

沉默中,红舸将一盏热茶放在素陵澜手里,等他接了去也亲昵地不肯放手,风姿宛转地依他身边。

“意下如何?”素陵澜的声音尚能自持,但越发低哑。

“我可以给你解药,但我们的条件是,一,助义军过江,二,让赵烨收回成命,不得屠城。”苏檀阳道。

“你并没有提出第二个条件的依恃,若我得不到解药不过就是一死,而到那时,屠城一事你觉得会有改变?”素陵澜冷笑。

“你真认为赵烨那样的人会有真正的恩义?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苏锦忍不住道。

素陵澜微笑,笑得简直近于觉得新奇有趣,道:“恩义与姿态,不管你怎么界定,结果可有分别?哪怕他就是要演场戏给天下人看,你们也不过是随戏陪葬的而已。”

“素陵澜!”苏锦压抑了一晚上的悲愤屈辱与焦灼终于被激得难以自控,拍案而起。

素陵澜却似乎强自振作的精神渐渐涣散,缓缓靠向椅背,低咳几声道:“我只是以为你们会得明白,在只能承担后果的时候,追究因由并无意义,以此为凭,更是无谓可笑。至于,”话说到这里,他吸了口气似极力强忍,“素公子?”红舸担忧地轻唤一声,素陵澜靠在椅背,合目忍耐了片刻,方能继续哑着声音道:“至于屠城一事,我也无意多生事端,自会劝说皇上。”

“好。”苏檀阳点头,取出一个锦囊放在桌上,“君子一诺……”说到这里才想到素陵澜又岂算君子?

素陵澜牵牵嘴角:“素某虽然不是君子,但这一诺,尚能记之。”

苏锦看着素陵澜,忽然解开锦囊,取出一半,道:“剩下的一半等我们平平安安地过了江自会给你。”。谢禾眼中寒光一闪,红舸也轻轻叹口气。

素陵澜看苏锦的眼光倒是多了一些不同,笑笑:“应该的。”

而苏檀阳与苏锦刚步下马车,即听到一道沉闷的茶杯跌落的声音。

“你不信任他?”走回屋内,苏檀阳问。

“此事关系无数人命,不敢赌,输不起。”苏锦吁口气,“而且,我总觉得不对劲。”

“为何?”

“檀阳,你想,现在先生在他们手里,素陵澜如果要解药,大可以以莫云栖来要挟,为何他要自己硬撑着走这么一趟?”苏锦眼中掠过一丝慌乱,“是不是先生已经……被害了?”

“不要胡思乱想,如果素陵澜要以莫先生来要挟,是不会顾虑信用的,应该不是,我想应该有其他的原因,或者,他不利用先生是想招降。”苏檀阳蹙眉,“以先生的名望,如果降了朝廷,在江湖和士子中一定震动甚大。”

苏锦立刻道:“先生不会降的!”

“我明白,小锦,你不要太担心,现在素陵澜需要解药,他多少会有所顾忌。”苏檀阳摸着苏锦的头发柔声安慰,没有告诉苏锦,其实谢楼南告诉过他,琉璃烬,是没有解药的。他给出去的,只是可以暂时止疼宁神的曼陀罗粉。

苏锦说此事关系无数人命,不敢赌,输不起,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命盘的棋局早已展开,如果不下注恐怕只能更快出局。

苏锦有时候会想,素陵澜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当义军在龙隐司的相助下渡江的时候,苏锦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能够训练得出这样的部众。

一个人身怀绝世之功,虽然困难,也跟天赋相关,但并非不能做到,但是——一群人呢?而且这群人除了武功之高匪夷所思外,最可怕的是,他们虽然人数不少,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不,是像隐形人。他们与苏檀阳说话的时候,雍容贵气,与义军在一起的时候,精悍利落,走进街头,立刻又变作庸常平凡。无论在任何群体之中,他们都随物赋形不露痕迹。这是何等可怕的与环境相融的能力?这样的人,毫无疑问是做暗探与杀手的最佳人选,素陵澜是怎么找到的?或者说,他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能带领出这样一干部众的素陵澜,到底有怎样的手腕?

苏锦心中暗暗骇异。

在渡江的一瞬间,苏锦对苏檀阳道:“你先去,我过后来会合。”

苏檀阳诧异:“你不走?”

“我要救先生。”苏锦道。

苏檀阳的眉头狠狠皱起来:“小锦,不要鲁莽任性。”这句话在他来,已经说得很重。

“我一定要救先生的——我保证,会见机行事不会乱闯。”苏锦见苏檀阳是真的急了,后半句话放柔了声音。

苏檀阳立刻从船上退回来:“那我陪你一起。”

“你是义军领袖,怎可不以大事为重?”这下子轮到苏锦着急。

“义军的事是大事,但你的事对我而言也绝不是小事。”苏檀阳声音里有了薄怒。

苏锦推他一把:“就算都是大事,也当分孰轻孰重。”

苏檀阳待还要说什么,苏锦看一眼身旁森然的龙隐司中人,知道再不能多延误,索性一掌击晕了他,交给谢楼南道:“拜托了。”

谢楼南稳稳地扶了过去,点点头:“你小心行事。”

苏锦默默看着龙隐司的暗黑色船只几乎瞬间就消失在烟波里。

这一整天,苏锦都一直默默站在澄心园后山的一处隐秘的孤峰。直到黄昏时候,看到天边燃起一个微小但明亮的烟花,瑰丽锦绣的小小一朵,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那是谢楼南在给她报平安,说明大家都安全转移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带上剩下的一半解药,开始去往江南素家。

没想到,一走出澄心园,立刻有人迎上来:“苏姑娘,这边请。”

——他们一直候在这里?

上了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到了素家,立刻被延进内院西厢,差点与闪身出来的谢禾撞个满怀。

“解药呢?”谢禾急问。

“让我见素陵澜。”苏锦道。

“你先把解药拿出来!”谢禾面色铁青几乎就要忍不住拔剑。

苏锦坚持:“我要见素陵澜。”

谢禾手中的剑龙吟一声即欲出鞘。

这时,素静澜走出来,微微蹙着眉,声音依然温和:“苏姑娘,二弟请你稍候片刻。”

谢禾双目几乎放出飞箭。

当素陵澜终于出来见她的时候,苏锦有点明白为何谢禾那么傲慢的少年会得气急败坏——素陵澜虽然穿戴整齐神情从容,但看起来确实气色灰败,比上次在越州病发时还不如。

“苏姑娘,素某可算不辱使命?”素陵澜淡淡一笑。

苏锦把锦囊放在桌上,思量着如何开口。

谢禾立刻倒了热茶来融进药粉,急切地看着素陵澜。

素陵澜唇边就浮起一丝带点宽纵意味的笑,接过来徐徐饮了,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安心,然后转过头来静静看着苏锦,等她说话。

苏锦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他,开口道:“素公子,我也想与你谈笔交易。”

“你说。”素陵澜倒是有几分兴趣的样子。

“我想你放了莫先生。”

“那你给我什么条件?”素陵澜颇有兴味地问。

“我,”苏锦咬咬牙,“我可以把所有内力都传给你……你身子不好,多点内力护体总是好的……”这是她想来想去,唯一自己能胜过素陵澜的,但她话一出口,旁边的谢禾就投过来一抹毫不掩饰的鄙视,刺得她面颊立刻火辣辣一片。

素陵澜却薄唇一扬,笑了笑,拿杯茶来暖着手,慢慢地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刚一表露身份,你立刻站到那个苏檀阳的身前护着他,暗中扣着兵器的姿势也全是为了保护他,破绽都留给了自己。现在,你又为了要救莫云栖,要把所有内力都给我?苏姑娘,这就是你们义军推崇的伟大与义烈吗?”

苏锦没想听到这么一番话,怔了怔,低声道:“不,不是。义军的伟大与义烈我不敢轻忽论说,但我想护着檀阳、想救先生,只是因为他们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不想他们受伤害。”

“你的本心不愿意他们受伤害,但你真的觉得自己能护住他们?你觉得自己能做到?”素陵澜声音一冷,“如果现在我立刻扣下你,把你打入死牢甚至曝尸城门,再说与他们知晓你是为了救他们才送上门来,那么莫云栖和苏檀阳会当如何?我还真有兴趣知道。苏檀阳倒也罢了,能让女人护着他,代他来我这儿为他帐下的名将谈判求情,不说也罢,而莫云栖可是一代名儒大侠,事事身先士卒争着出头的,他会怎么办?”

苏锦刚才浮起红晕的面颊立刻变成一片惨白。

素陵澜饮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牵牵嘴角:“虽然侠义与愚蠢只一线之隔,但傻得这么诚恳天真还是很有几分可爱之处。”

苏锦的面色立刻又变红,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被戏耍的恼怒,腾地站起身,但忽又想到先生还在眼前这人手里,自己就算能脱身,先生依然身陷死牢,又该如何是好。想到此处,只恨自己技不如人,不由一阵心灰。

“我的话还没说完,苏姑娘不妨再稍坐。”素陵澜道。

苏锦默默坐下,听素陵澜说道:“还有一事说与你听。”

“什么事?”苏锦低问。

“我已经请皇上把莫云栖行刺的案子从刑部移到了龙隐司。”素陵澜曼声道。

听了这一句话,苏锦立刻扭头看着他——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已经劝服皇上回京,莫云栖现在由龙隐司裁定处置。”素陵澜细说分明,声音也低哑得似有几分温柔,“虽然素某不懂你们经常宣之于口的侠义正道,但也愿意成全一次你想要舍身相护的本心。”

“你知道我会为了这件事来找你?”苏锦呐呐地,眼前忽然有点模糊,仍觉不可置信亦真亦幻。

素陵澜点点头,他面色极之苍白,但那双墨黑的眼睛这时看来倒不似方才的森冷莫测,奇怪的有种近于萧索的柔和,让人不合时宜地想到春深时节雨疏风骤,满地淡白的落花,兀自流落着颓败前最后一抹凉薄的香。

苏锦从来未在素陵澜眼中看到如此神情,一时竟有些恍惚,莫名地有点心酸有点担忧,有点说不出口的惘然,呆在了那里沉吟许久轻声道:“谢谢你。”

素陵澜似乎真的倦了,没有再说话,只抬手示意谢禾送客,自己扶着案几站起身。然后,苏锦惊恐地看着他一手按上胸口,长吐一口鲜血,猝然倒了下去。

苏锦离得近,立刻抢过去扶起素陵澜,触手只觉素陵澜的身子微微一颤,这才记起他身上有伤,连忙小心地避开伤处——有那么一刻,那个阴郁森冷的龙隐司统领就靠在她怀里,无知无觉亦无依无凭。 ByO3XkcKACj59luEpNHcyXWrR9Qkzf2Ft0EuOyJJmNH4JCl/dSuoPDe3K0UgC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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