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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此恨
不关

是,她当真了。

那是大烨十一年的冬天,那一年的江南,居然罕见的下了雪。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千树万树,恰如梨花盛开。

她与檀阳去素家的钱庄,借款。

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共襄义举,这些轰烈大事最需要的其实不是热血,甚至忠义,而是银子。

檀阳是不理钱财的,义军的收支进项全部由她打理,檀阳时常在她埋头算账时候从她身后拥她入怀,一遍遍地说,等将来事成,你就再不必理这些琐碎事务。

她总是笑,笑着看他,不说话,苏檀阳的姿容据说是宫中最隐晦而传奇的秘密,听说宫中闲话常喜偷偷谈论前朝太子如何容华绝世风仪醉人,在那些寒冷的夜晚,夜明珠清澈的光辉下,她带笑看他,任由他拥在怀中,手中的笔尚未放下,他的吻已印上额角,那般俊秀面孔,耳鬓厮磨时也不减清贵。

苏檀阳不仅是她的堂兄,也是她关于盛世明君的所有想象。

在想象的光晕里,一切,都是彰显他不理凡尘的尊贵——而关于钱银的繁冗俗事,就让她来好了。

那一日,他们拜访统领江南诸多钱庄的素家。

掌管钱庄的素家大公子素静澜不在,见他们的是不常露面的二公子素陵澜。

会客的厢房里温暖异常,热得她额角微微冒汗,但素陵澜仍着重裘,面容消瘦,殊无血色,而且尚属清晨,他已在饮酒。

金粉熠熠的杯,碧青浓洌的酒。

苏檀阳看着下人亦为他们置酒,不禁微微敛眉,似觉不快。苏锦侧头对他安抚地一笑,似乎在说,如果对方是个醉鬼,那么谈起生意来岂不方便。苏檀阳终于展眉。

而素陵澜也确实真的不如传说素家大公子那么精于算计,借款的事谈得很顺利,简直可以说是很随意。

正当苏锦放下一颗心,素陵澜却往椅背一靠,大大方方地说:“还有一事说与二位知晓,素某是皇上的人。”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

苏檀阳力持的镇定更在素陵澜扔出一块令牌时布满冰纹。

那块令牌上有“龙隐”二字。

大烨王朝无人不知龙隐司。它由当今圣上亲自组建,是皇上最狡猾锋锐的鹰犬爪牙,专事刺探、暗杀与无间,只听命于皇上一人,除了皇上,谁也差遣不动,也不要指望他给谁的面子,历年来可说是血债累累不胜枚举。无论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人人恐惧憎恨。

苏檀阳曾经对苏锦感慨过,要说义军最大的敌人,其实不是兵部的大军,而是龙隐司。

空气顿时凝滞。

而眼前的素陵澜削薄嘴唇一扬,笑意寒凉,淡淡地道:“素某不才,统领龙隐司。”

苏锦额角青筋一跳,人已飞快地挡到了苏檀阳的身前,素手一翻就要发令——他们深入素家,也并非没有准备。

素陵澜一抬手:“苏姑娘,你请坐。”他笑一笑:“如果素某真有心剑拔弩张,何必在这儿与你和苏公子把酒言欢,还谈成了一笔不大不小的生意呢。”

苏檀阳拉住苏锦的手,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下,自己缓缓站起身:“意欲何为?”

素陵澜并不起身,放下手中杯盏看着苏檀阳道:“素某是想请二位给素某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苏檀阳沉声问。

素陵澜坐直了身子,目光凝定,清楚地道:“给素某一个机会相信——这世间还有清平盛世。”

苏檀阳一怔,眼神复杂,对素陵澜凝目而视,眼前这围着重裘的男人,双目深黑清湛,带着种奇异的不甘的坚清,“清平盛世”,他说到清平盛世,他——可以相信他吗?纵有如此霜雪洗过的般的坚清目光,他毕竟是龙隐司的统领,是全天下他最狡诈危险的敌人!几年来,他手下的斥候组织花费无数心血得来的关于他的评鉴只有四个字——刻薄寡情。这样的一个人,他如何能信?

素陵澜当然明白他的犹疑,铺开一卷地图,示意他们:“不妨看看。”

苏檀阳与苏锦一看,心里俱是一沉,那是整个中原的地图,上面做好特殊标记的一个个都是义军的驻地和联络路线。

苏锦略略紧张地看了眼苏檀阳,苏檀阳握一握她的手,轻轻摇头,对素陵澜牵出一抹笑容:“先借款以示恩,再出示我们的机密以施压,素大人也真是花了心思。可是……”他话音一转,变作端方严峻,“为求清平盛世,苏某甘愿以身代薪,却是不能与虎谋皮。”

苏檀阳话音刚落,静寂中立时听得一声神兵利器的龙吟之声,苏锦暗暗扣住袖中的暗器,站到了苏檀阳身边。

素陵澜不动声色看了眼身边站着的黑衣人,寒芒一闪兵戈之声立止。

苏檀阳俊秀至极的面孔上浮现一丝笑容,拱手道:“素大人,告辞了。”说罢携了苏锦的手往外去。

“恕不远送。”那是素陵澜略略低哑清清淡淡的声音,并听不出丝毫怒气,甚至,还有那么几分怅然与遗憾。

一路无语,直到回到自己的澄心园,苏锦才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抬袖擦擦额头。苏檀阳失笑,拿出手帕为她擦汗,道:“紧张成这样?大冷的天冒这么一额头的汗。”

“别提了,开始是热的,后来是吓的。”苏锦拍拍胸口,追着苏檀阳问:“你怎么算定素陵澜不会为难我们?居然敢说得那么直接。虽然我们自有布置,但素陵澜身为龙隐司的统领,他若发难我们也难有胜算,恐怕没命回来了。”

苏檀阳笑微微的看着她,伸手拧一拧她脸颊,笑道:“那我们同生共死也是不错啊。”

“嗳,你不要胡说八道,一点身份都不顾。”苏锦面色一红。

“可不就是顾着我身为苏小锦檀阳哥哥的身份,才说与你同生共死倒也不错么。”苏檀阳悠然负手,笑容如春风拂面,显见心情甚好。

苏锦急了,面色绯红:“你别再生啊死啊的,别挂在嘴上说。”

“好,不说。”苏檀阳揽了苏锦的肩,悠悠地说:“我不过是下了一注,与龙隐司的素大人赌了一局。”

“赌的是什么?”

“赌的是——素陵澜的野心。”苏檀阳一笑:“是,当场格杀你我并非难事,但是我若不在了,固然义军群龙无首必将四分五裂,瓦解消融,但数十万义军流散开来终究是个隐患,那不会是素陵澜想得到的结果,他要的,一定是斩草除根一网打尽,绝对不愿遗留后患。”

“那你怎么确定他不可信?”苏锦想起方才素陵澜说到“清平盛世”时清湛坚定的目光和最后声音里藏不住的遗憾,心里忽然想,会不会,他们错过了最有力的盟友?

“素陵澜这个人太过神秘,我们对他的了解实在不足,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信,我只知道,龙隐司的统领,绝不可信。”苏檀阳浓丽的双眉一蹙。

苏锦不愿见他蹙眉,故意扬起笑容:“不管怎么说,你赌的这一局,我们——完胜?”

苏檀阳展眉颔首,眉眼间流露尊贵倨傲:“素陵澜未免也太看不起义军了,就凭那张地图上的几笔勾画?他还差得远。”

苏锦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一大卷银票,急急的问:“那你说,这些银票还能兑出银子么?”

苏檀阳大笑:“小锦,我跟你保证,素家宝号,童叟无欺,一定少不了你这十万雪花银。”

那天晚上吃过晚膳,苏锦与苏檀阳一起对坐书房。苏檀阳在宽大的乌木书桌上回复给各路义军首领的信件,苏锦趴着读一卷古代医书。读着读着,她不觉走了神。

苏檀阳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医书也有这么好看么,看得眼神发直。”

苏锦笑笑,几乎没打个哈欠,索性推开书,站起身来给苏檀阳磨墨。

苏檀阳看着她青色衣袖盈盈飘摇,笑叹道:“小锦若穿红衣,那这就真有点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意思了。”

苏锦的心思却飞到别处,自己琢磨了会儿道:“我还是觉得今天的事很怪异啊。”

“你说什么事?素陵澜?”

“嗯。”苏锦点点头,“龙隐司虽然没有光明正大的官阶,但谁不知道那其实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权重之处,素陵澜既然身为龙隐司的统领更是可以为所欲为,他为什么会对我们流露拉拢的意思?难道真是为了他说的——清平盛世?”

苏檀阳放下笔,有些疲乏的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道:“素陵澜流露拉拢的意图,不外两个可能,一是他职责所在野心所谋,就是刺探消息欲将我们一网打尽;二是……他与那个皇帝之间生了罅隙,他在为自己多作打算。”

“哦?”苏锦挑一挑眉,“他可能会有反心?”

“也许反也不至于,不过若他手中能控制几十万大军,那整个局势又更不同。龙隐司再是嚣张跋扈,但终究是见不得光的暗处势力,身家性命全维系在一个人身上,皇帝今天可以倚重明天也可以铲除,小锦,你知道那个皇帝并不是什么仁君明主,想来素陵澜的日子也并不太好过。”

苏锦沉吟点头:“倒也是,如果他意在刺探消息,今天的做法过分激进直白,还投其所好祭出了清平盛世这一招,未免欲盖弥彰难以让人信服。”

“是啊。我也想了许久,龙隐司统领若就这等刺探功夫,那也太过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大的可能是他在为自己多作谋划。”

“那他胃口也太大了。”苏锦傲然一笑,“几十万义军,不是那么好吞的。”

苏檀阳站在近窗的地方,转头叫她:“小锦你过来。”

窗外是深蓝夜空繁星璀璨,月华如水明澈悠远。

澄心园建在山巅,而站在这地势最高的书斋,极目望去,天上繁星与人间灯火交相辉映,别是一番繁华胜景浩大景象。

苏锦与苏檀阳并肩远望,慨然道:“这便是天地不老,江山如画。”

“小锦,我只愿两情久长,与天地不老。”苏檀阳秀长双眼分外明亮,俊秀面容缱绻入眉。

苏锦扬眉一笑,清越说道:“我只愿有一天,檀阳,你会得如愿,让群山折腰万河归流,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苏檀阳眼中亦有激越之意,朗声道:“到那时,我要让这浩大天地再不见烽火硝烟,要让这世间再没有生灵涂炭,止干戈,禁杀伐,绝私斗,熄战火,我不要我的百姓流血,不要我的江山染血!什么叫清平盛世?清平盛世就是男人正直善良,女人温柔和婉,老人爱护晚辈,幼童敬爱长者,万法归一仁爱为重。那才是配得上这如画江山的盛世。”

苏锦眼中忽然有泪盈睫,那样的天下,那样的盛世,是值得为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身边这个想要许黎民百姓以仁爱大统的人,值得她珍重爱惜守护相随。

苏檀阳握紧了她的手,笑容如月华澄澈,对她温柔说道:“可是,百代繁华那是许给百姓子民的,而你,小锦,我想要许给你的,永远只是方寸之地——我身边的方寸之地。”

苏檀阳没有说错,从素家得来的银票果然顺利兑成银子,购作粮草兵器车马军衣,暗地里通过义军自己的线路分散各地。

那一年天气苦寒,连江南都大雪纷扬,更不要提江北和塞外,有好几处的义军已经急缺冬衣,冻疮久治不愈,练兵时候靶子没打倒,自己手上反倒疮口撕裂血肉模糊。

计划筹措着最后一批冬衣粮草上路,苏锦这才略微安下心来。常年跟随她身边的一小丫头,名唤布丁的,觑着她的神情玲珑笑道:“小姐最是善心,从来看不得别人受苦,这么些天,那些挨饿受冻的弟兄们睡不着,小姐也没一天放下心来。”

苏锦微微一笑,看她一眼:“怎么学得说话这么精乖了?也别说,今年真是冷得奇怪。”忽然想起那日见到素陵澜,屋子里热得跟蒸笼一般,他还着重裘,想来那才真是怕冷的人,也不知是练功走火入魔了还是怎么的,练武的人畏寒成这个样子。

说到素陵澜,苏檀阳只说静观其变,将计就计,但这么多天过去了,他那边并无任何动静。她嘱了各路弟兄格外小心,秘道、暗号也换了再换,更有善西域术法的老三多处设下梵叶障,尽量做到万无一失。龙隐司,她实在不敢低估。

日子一天天过去,各地都是报来平安信,眼看快要过年,苏锦边在书房的窗上贴上一朵正红窗花边道:“看来这个冬天终于要平平安安的过去了。”

伏案的苏檀阳抬眸轻轻一叹:“若能平安到春暖花开,我们的时间也就够了。”

“兵部的江大人有回音没?”苏锦问。

“还没有。江大人自从上次成功招降流寇数万,却被那个老家伙出尔反尔最后尽数坑杀,枉叫江大人背上不义之名,江大人当时痛斥君王残虐是国殇之兆,若他不是太后倚重的人,早没命留到现在了。虽然他现在手上不再有兵权,但他在兵部影响力不可小觑,很多统兵大员都是他的旧部,他也已对我们流露首肯意图,只要他那边能出手相助,我们胜算就大多了。”苏檀阳站起身慢慢的说到,“小锦,我们辛苦筹谋这些年,也就看今年了。”

“我明白。今冬大寒,各地冬麦荒了的多,听押运粮草的弟兄们说,饿殍遍地,甚是凄苦。”苏锦神情一黯。

苏檀阳敛了眉:“但官府税赋不减反增,也不知贫苦百姓如何度这艰难时日。”

一时两人心情都有点黯然,苏锦只得心中默默祈祷,愿龙隐司那边不要横生枝节,那个素陵澜,不管真假,不问意图,他既然说出了“清平盛世”几个字,好歹不要在这时候发难,起杀伐干戈。

苏锦没想到的是,龙隐司那边一直按兵不动波澜不兴,出事的是义军重镇,江北越州。

一纸密报拿在苏檀阳手中,看得他面色发白。

“怎么了?”苏锦急问。

“越州……越州义军统领方其兴降了官府,一半义军下了死牢。”苏檀阳一掌将密报击在案上,一心抵御外患,千算万算,没想到义军自己出了纰漏。

“那另一名统领夏远征呢?其他人呢。”苏锦面色也变了。

“现下逃亡。”苏檀阳揉揉眉心,声音有些沙哑,“而且,这次官府改换了应对之策。”

“他们怎么做的?”

“他们公布了法令,给越州所有百姓减赋三成。如由百姓供出夏远征和义军下落,税赋再减三成。”苏檀阳的声音近于讽刺,听得苏锦心中一寒,脱口而出:“那真的险了!”

“是。夏远征和其他义军已经走投无路,剩下的人,也逃得差不多了。”苏檀阳俊秀面孔上有种近于茫然的悲凉。

那是由官府这次新的对策而让他刹那顿悟的一种彻骨冰凉的事实。

以前官府不是这样做的。

以前他们是围剿屠杀,斩尽杀绝。

他手下义军自来是慷慨义烈杀身成仁。

可这次,官府出令减赋三成,却让他的义军七零八落四下逃散。

而减赋不是为百姓好的么?他,不也是想百姓身上重枷得以稍减么?

苏檀阳按住额角,吸口气压下混乱心绪,开口道:“不管怎样,先营救夏远征和剩下的义军。”

“好。”苏锦扶他坐下,道:“你坐镇江南,我去越州。”

“小锦,”苏檀阳握住她的手,“此行凶险。”

“不怕,我与老三同去,他善术法,不会有事。”苏锦把他的手放在脸颊上贴一贴。

“去了越州,”苏檀阳一手不舍得放开苏锦,一手指点地图,“那边我们还有未曾公开身份的义军,你都是知道的,与他们接应上后,若能救人最好,若施救不及一定尽快抽身,方其兴既然降了,所有秘道都不可再用,不要回江南,可东去,行水路,若是实在……实在无路可走,东去有秘密水路,可通大膺,我修书一封与你,让夏远征带着去大膺,找他们的辅政将军,我与之有私交,他不会袖手……”

“明白了。”苏锦专注的听,等着苏檀阳飞快写好书信,对他扬眉一笑:“等我回来。”

与苏锦同去越州的老三姓谢名楼南,她的来历是个谜,没有人知道她的出身和过往,只知道她曾经流落西域,学得精妙术法。谢楼南长相平凡,但一双深蓝眼睛明若星辰,湛若深海,凝视片刻即使人沉溺。听人说这是修习过“摄心术”的人所特有的。

最初因其身世神秘,苏檀阳并不信任她。

她也并不介意,一句都不解释,只是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时日长久,立下无数大功。苏檀阳开始觉得,为了这样一个人,值得冒险。

而不管是当初的小小兵卒还是如今的身居高位,谢楼南一贯寡言少语,唯一只与苏锦多说几句话,甚至有次看着苏锦的天青色裙裾说了句,“真好看”。但后来苏锦送了崭新的一件给她,也不见她穿过。

谢楼南依然是宽袍大袖的深蓝衣衫,漆黑长发垂肩,骑在一匹雪白骏马上,对送行的苏檀阳略略颔首,然后与一身青色男装打扮的苏锦并辔驰进纷纷扬扬的飞雪里。

一路都接到坏消息。

高密。出卖。落网。下狱。

信鸽带来的最后一个消息是最坏的结果——问斩。就在两日后。

而这时,苏锦与谢楼南刚刚以马蹄叩响越州的边界。

苏锦一时只觉漫天漫地的寒风都灌进了胸口。

“我们赶到越州城最快也需要一天。”谢楼南道。

“那我们也还来得及。”苏锦的面容被寒风吹得血色尽失,但已经冷静了声音。

“来得及?恐怕只来得及劫法场。”谢楼南淡漠的陈述一个绝无希望的事情。

苏锦握着缰绳的手有点抑制不住的发抖,目光却直视谢楼南,决绝说道:“来得及劫狱,就劫狱。如果只来得及劫法场,我也定要一拼。”

“殿下不会同意无谓的牺牲。”谢楼南道。

“什么叫无谓的牺牲?如果我们的牺牲是无谓的,他们的牺牲呢?夏远征是义军功臣,数年来出生入死,他的牺牲算什么?还有誓死追随他,追随我们的义军,他们的牺牲又算什么??”苏锦突然有点情绪失却控制,厉声说道。

谢楼南一如既往沉默不语。

苏锦深吸一口气,压下汹涌的心绪,沉声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无谓的牺牲,我只求无愧于心。”

谢楼南尚未搭话,突然听到几声轻轻的击掌声,伴随着一道略略低哑带着种说不出意味的笑意的声音:“苏姑娘说得好。”

两人大惊,尤其是谢楼南,她精习术法,怎么连一架马车驶近也没有察觉?两人瞪着那架幽魅般的黑色乌木马车,和那个从马车上优雅的走下来披着重裘的人。

那是素陵澜。

他容色苍白,越发显得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漆黑深湛,他一眼都不曾看过谢楼南,只看着苏锦道:“可是如果你们顺着这条路直去越州,那就连劫法场也来不及了。”

“为何?”苏锦问。

“行刑的地方换了,换到了江州,而且时间不是两天后,是明天。”素陵澜道。

“你怎么知道?”苏锦一怔。

“我想不需要再说一遍,素某不才,统领龙隐司,要知道这个情报实在不难。”素陵澜牵牵嘴角。

“有何凭据?如何信你?”谢楼南问。

“没有凭据,信不信随你。”素陵澜也不看谢楼南,只对苏锦说。

苏锦看着他,一字字的道:“我信你。”然后补上一句,“你若要骗我,不至于如此拙劣。”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或者,说服自己?

素陵澜削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那不妨上我的马车来,车夫识路,马是名驹,至少能省下半天时间。”

苏锦对谢楼南点点头,率先上了素陵澜的马车。

马车上炉火温暖得过分,素陵澜手里还拢着个紫金手炉,低垂眼睫靠在椅背上。

苏锦心急如焚,只觉前路叵测,担足了心事,眉间重重忧色。

谢楼南面无表情,一双明眸把马车里的一切静静看过,然后在素陵澜的面容上微微一停。

除了他们三人,还有个黑衣小厮,每隔一盏茶的时间就给素陵澜换一换他手里的紫金手炉,看她们两人的眼神颇有些怨气。

素陵澜淡淡地开口:“夏远征是主动投的案。”

苏锦盯着他。

“他们一路跑的跑,逃的逃,剩下的人一被人看见即遭报官,夏远征走投无路,不愿拖累更多人,自己去了官府投案。”

苏锦怔怔地道:“为什么。”

素陵澜不再说话,沉默半晌才道:“天下事,归根到底无非利益二字。”

“那也要分公义与私利,万世清平与萤烛之光。”苏锦依然怔怔的。

素陵澜却轻轻笑了,冷冷淡淡的目光里倒是柔和了一点,口中只道:“所以——我期待你与苏公子,能予我一个看到清平盛世的机会。”

依然是这句话,这时候苏锦听来,却在悲凉中感觉胸口一热,再去看素陵澜,只觉他深湛双瞳中那一点坚清,似被霜染雪浸。

这时,那黑衣的小厮奉给素陵澜一只骨瓷杯盏,揭开来,浓烈的苦涩让苏锦吃了一惊,却见素陵澜眉头不皱地仰头饮尽,似习以为常。

素陵澜喝了药后,又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马车外雪簌簌地下,听着声音都一片苍茫。

马车一路风驰电掣,一直静静守在素陵澜身边的黑衣小厮不时担心的看他一眼。

素陵澜合目养了一阵子神,面上却越发不见血色,低着眼睫问:“几时了?”

“快戊时了。”黑衣小厮应道。

“再快一点。”素陵澜道。

黑衣小厮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诺诺的应了吩咐下去。

素陵澜把身上的苍灰重裘拉得更紧一点,换了个姿势,甚是倦怠的样子。

苏锦轻声说:“谢谢你。”

“言重。”素陵澜声音低哑,又蹙了蹙眉。

“你……很难受?身上哪里不合适?”自己心里愁肠百结的,苏锦还是发觉这人似乎不大对劲儿,仗着读过些古方医书,开口询问。

那黑衣小厮白她一眼。

素陵澜也只回了两个字:“不碍。”

“哦。”苏锦被那黑衣的少年瞪得尴尬,见素陵澜又是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呐呐地应了一声,转过头去看见谢楼南虽然照旧是面无表情,但那眼底眉梢分明流露大不赞同的意思,再念及素陵澜的身份,不由当真窘了。

这时,素陵澜却对她温和地一笑,说:“有点累,是真的不碍。”

——他是在解释他并非敷衍?

苏锦转开头去。

抵达江州也已是次日巳时。

苏锦心中算计着时间,嘴唇都咬得发白——来不及了,现下哪怕立刻与江州的人接应去劫法场恐怕也是来不及了!

难道真的任由夏远征和一干弟兄们血溅刑场身首异处么,苏锦想起那一日月华明净,苏檀阳声音清朗字字明晰——我不要我的百姓流血,不要我的江山染血!可现在她已觉力不从心。

正当她茫然得近乎仓惶的时候,却听素陵澜说道:“苏姑娘,龙隐司身份所限,不能直接出面,但我可以为你争取时间。”他转头对那黑衣少年道,“谢禾,你立刻去告诉江州知府于坤,就说我已经到了江州地界。”

“是。”谢禾恭顺地应了,瞬间消失不见。

“谢禾的轻功绝好,苏姑娘,你放心,现下你大可以慢慢筹谋救人,有我在一日,于坤那老儿不敢也不会有心思去料理别的事。”素陵澜淡淡一笑。

“谢了。”苏锦拱手。

素陵澜牵牵嘴角,倦乏地倚回椅背。

苏锦和谢楼南是在空无一人的刑场与江州弟兄接应上的。

义军处处皆分一明一暗,所谓明当然也不是光明正大,而是组织集结日日秘密练兵,所谓暗则是有部分弟兄隐藏身份只为关键时候营救接应,平时则像恒沙入海隐蔽人群之中,甚至连义军自己也互不认识。

领头的是个眉目伶俐的青年人,名叫阿梓,他平素里的身份是知府的食客,有点大隐隐于朝的意思。而且在江州还颇有些名气,官场上的人大抵知道江州知府于坤府中有食客,无姓,名阿梓,相貌清秀,口舌爽利,极善察人心思,是个能把话说到人心坎里的妙人,知府大人甚为倚重。

可现下,刚忙着指使众人收拾残局的阿梓也有点不明所以,不能像过去那样清楚伶俐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苏锦说个通透,神情略显茫然地道:“苏姑娘,今日夏远征大哥和一干弟兄本来都已经被押上刑场,监斩官也已到了,于坤亲自来守着,就差一声令下,夏大哥他们就保不住命了,我们正准备虽然事起仓促也要舍命一搏,但突然,一个黑影子嗖地一声飞一样掠到于坤跟前,依稀就跟他说了一句话,立刻,立刻于坤就令我留下来将人犯照旧归押,其余人等全数归队,这事暂时压下。苏姑娘,你看这是怎么回事?是有什么新的变故?”

苏锦心里有数,点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有时间把救人的事谋划得周全一点。”

“是,夏大哥他们被关在地牢,有个一天的时间,凭我平素的打点积累,再准备一日,成事不难。”阿梓也是后怕,吁口气说道。

“那就好。”苏锦说着,看向谢楼南,“小楼,你与阿梓一起商量看看怎么相助得宜。”却见谢楼南目光有点古怪地看着不远处。

原来那里杵着个人。

谢楼南有些懊恼地扭过头来没有说话,真是奇了怪了,她简直怀疑自己的术法有所退步,那一日素陵澜的马车出现没注意到还可说是心情太紧张风雪太大,可是今天,这个黑衣服的少年是怎么不知不觉欺身这么近的?

阿梓则诧异道:“就是他!一句话就叫走了于坤。”

那是素陵澜身边的小厮谢禾。

苏锦敛眉,想一想,走过去问道:“有事?”

“公子让我跟在你们身边五丈开外。”谢禾看来对这个任务大是不满,绷着面孔说道。

“你跟在素陵澜身边,当然也算龙隐司的人,你跟着我们做什么?不怕别人看到?”苏锦低声问。

“别人看到有什么关系?”谢禾立刻流露出全不把旁的人看在眼里的倨傲轻慢,但突然似乎想到什么,终于还是收敛了下目中无人的傲气,补了一句,“公子让我跟在旁边,不出声,也什么都不必做。”

苏锦心中明白,“那别人就算看了去,又怎知不是龙隐司别有所图?而不管别人如何揣摩,只要是龙隐司沾手的事,旁人无不忌惮三分,也就投鼠忌器,不致过分为难,对不对?”

谢禾点点头道:“公子说你会明白。嗯,你果然明白。”

苏锦一笑:“谢过你家公子。”

谢禾抱着手臂笔直的杵在那里不再说话,不过那神情分明是在说——谢?说了那么多谢,能拿什么来谢?

苏锦绝不是养在深闺不经风雨的弱质女子,虽然曾经身份贵重,但风波来得太快,繁华颓败,她并没有机会被养成矜贵的金枝玉叶。反而,她的爹爹在大叹几曾识干戈之后,励精图治——把所有时间、精力和期望都放在了唯一的女儿身上。

她从小习武,所学庞杂,阵法兵书史学都诸多涉猎,学的都是能派上实战用场的技能,半点没有什么风花雪月闲情逸致。

变故来临时候她年纪太幼,还没有什么清楚的认知,唯一知道的就是以往慈爱的爹爹不笑了,戒尺日日放在书桌上或是执在爹爹手中,念书习武时候稍有恍惚,少不得被打肿了手,疼得筷子都拿不住。而以往总是笑吟吟的娘亲变得很爱哭,常常在她睡觉时候默默坐在床沿,看着她一直流眼泪。那些泪水,放佛有实际的重量,偶尔甚至落在她的手上,极其冰凉却让人感觉炙痛。她许多次都惊醒了,但不敢睁眼,只得装睡,似乎只要还是合着眼睛,就不必面对娘亲的眼泪,不必面对那根本没有快活时候的沉重生活,不必去问去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她后来常常想,哪怕为苏檀阳奔走一生抛洒热血,也是值得的。因为如果没有苏檀阳,她可能会长成一个心中被恨意与苦楚浸透的人。

那样压抑阴郁的生活,不知为何的努力,吃尽苦头,镇日不见欢容。

是苏檀阳,别的不说,他的笑容就是她生活中陡然照进来的光。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笑容那么好看的人,明朗清澄,似并不曾沾染人世风霜。虽然,要一直到她长大,她才知道苏檀阳走到现在的这条路,曾经有过怎样的急转直下颠沛流离,他的周遭又是怎样的暗滩险礁防不胜防。

身世如此翻覆,他依然能保持那样明澄净朗的笑容,她,又如何能恨?

他教会她笑,让她明白自己日复一日的苦修是为了什么,让她信任一切努力都不会是白费,让她看到这个世上比她苦痛百倍的人难以计数,她自此明白了爹爹的苦心——那是一早就立定心思要让她成为能够助苏檀阳一臂之力的人。而她与苏檀阳的毕生使命早已注定,那就是要问鼎天下,就是要竭尽所能让那些受苦遭难的人能够少受苦楚,就是要争得盛世清平海河清宴。

这如同宏大画卷的锦绣河山,不该在那个性情乖戾反复无常的暴君手中生灵涂炭血染疆土,它足够匹配媲美琼楼玉宇的华美丰盛平和安然,它的子民淳朴善良,是天下最值得拥有富足丰裕平安静好生活的人。

于是,这些年,她一直与苏檀阳在一起,跟随他,守护他,为他料理繁杂事务,助他度过凶险难关,要说历险灾劫,确不在少数,有好几次,她都以为将会出师未捷身先死,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像在营救夏远征和一干弟兄们时那么清楚地感觉到的——索命的恶鬼亦步亦趋,带着个嘲讽的笑,如狸猫逗弄老鼠。

不能说阿梓准备不足谋划不当,也不能说谢楼南布下的阵法不精,更不能说其他的弟兄们营救不力,不,不是的,一切都没有纰漏,大家配合得宜进退得当,眼看着已经把遍体鳞伤的夏远征和其他二十三个弟兄救出阴森地牢,就在大家得手退走时候,谢楼南的阵法已呈收势,突然,对方暴起发难。

被大群突然出现的侍卫围攻时候,苏锦也没有慌乱,凭经验,这些侍卫虽然人数众多,但哪里敌得过纵不说以一当百,至少也能抵挡三五十人的义军精兵,要从这些人中突围,虽然带着伤患需多费周折倒也不是难事。

但一交上手,苏锦的心里就咯噔一下。这些侍卫看似鲁莽笨拙,但偶尔一招使出竟刁钻得让她都会有刹那无措,她犹如此,罔论其他人。

她勉力支撑,护着夏远征艰难地力图脱身。而那些侍卫,虽然逼得她险象环生,但她也没让他们讨得太多便宜去,双方就那么凝滞地缠斗,苏锦渐渐心生不祥,这般纠缠下去,只会让他们所有人都陷在这里,脱不了身,正好被人一网打尽。她心念转动,心中大是忧急,环顾当场,只见各人都与她情形类似,人人以一敌众,每个义军精兵都被人围攻缠斗,那情景让她额上突然密密沁出冷汗,开始察觉到自己似乎踩进了一个陷阱,现下每人都成了笼子里的蛐蛐,被人拿着草叶子围观逗弄,只等他们耗尽力气自己倒毙。

当事后苏锦向苏檀阳说到这一节的时候,还觉得后背发寒,声音也微微颤抖。

他们败了。

纵然谢楼南拼着力竭,结界布阵,护着他们抽身,他们还是只救出了夏远征一人。只得任由其他弟兄伤上加伤,又被拘回地牢。

说到这里,苏锦眼眶漫上泪水——壮士断腕这回事,自是说起来慷慨激昂,做起来头破血流。

苏檀阳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背,柔声道:“好在最后人都救回来了,那就好,就好。”

苏锦尽力忍泪,点点头,不再细述那一夜的惊惶惨烈。

那天晚上,谢禾倒是听命,一直在五丈之外静静徘徊,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由,最后当他们奔逃时候,追兵终于止步。

到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就得到让人肝胆俱裂的消息——刑场已在西郊设好,所有地牢中的义军,将尽数就腰斩酷刑。

苏锦呼地站起身,双手簌簌发抖。想是都念及了素陵澜曾经许诺——只要有他在一日,他们就能有时间谋划救人——谢楼南刺了不远处的谢禾一眼,而谢禾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根本不搭理。

“装模作样的有什么用,还不是说得出做不到。”谢楼南冷冷道。

话音未落,一根梅花的枯枝“夺”地一声钉在谢楼南面前的桌子上,入木三分。

谢楼南平素不动声色,这下子也是恼了,衣袖如临风微动立刻就要祭出一式“云降”,直夺谢禾的面门。

苏锦这时已经静了下来,一把拉住谢楼南的手,疲乏地说:“不要闹了,总之还是多亏他斡旋我们才能救出夏远征大哥。现在我们先去刑场。就算,就算真的救不了人,也要送他们一程。”

待得他们一行数人在刑场附近潜行埋伏下,只见积雪的刑场上,义军的弟兄们个个戴重枷,负铁镣,被强行摁得跪倒。他们几乎人人带伤,衣衫染血冻成了坚硬的薄片,伤口乌紫,很多都是白骨可见,看在苏锦他们眼里,是剜心之痛。

而那坐在高台上的除了江州知府于坤,还有一人,坐在铺满貂裘的椅子上,身上还披着苍灰重裘,面容瘦削颜色苍白,更衬得双眼深不可测,那当然是素陵澜。

苏锦暗自将手握得指节发白,是,为什么于坤现在又有心思料理旁的事情了,因为是由素陵澜亲自监斩。

可笑她竟然信了他的话。

苏檀阳早说过,他不敢说素陵澜是否可信,但他确定龙隐司的统领绝不可信。

是她太傻了。

檀阳,对不起。这件事,我误信了人,你误托了我。我没有把弟兄们都平安地带回家或者送到安全的地方——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远方细诉,心如刀割。

眼见着刽子手手里的雪亮钢刀高高举起,苏锦心中如煎如沸,而高台上的素陵澜,似乎故意为了折磨人似的把玩着手里的令牌,迟迟没有下令。

苏锦只觉得喘不过气来,眼前发花,就在她按捺不住就要纵身跃出时,素陵澜却缓缓站起身子,勾出一抹嘲讽笑容,对于坤说道:“忽然想起来,这个匪首夏远征在落草之前也是出身富贵人家,他们夏家在常州很有名,主食酿酒,犹善酿制琥珀和绿蚁,想来我还喝过他们不少好酒。今天临到这步,也让我送送他。”他曼声说完,斟了杯酒,欲自己走下刑场。

“素大人,区区贱民流寇,何劳您亲自动手。”于坤连忙阻拦。

素陵澜似乎确实也懒怠走动,遂示意道:“那你让他过来,喝了这杯酒,好上路了。”

“他身为匪首,罪大恶极,似乎,似乎不必,不必礼待……”于坤硬着头皮支支吾吾。苏锦一怔,已明白过来,定然是于坤害怕素陵澜责难,并没有告诉他夏远征被救脱逃的事,所以现下难以应对。

素陵澜冷沁沁地看他一眼,看得于坤简直腿肚子都要抽筋了,要说官场里混了多年不会说几句欺瞒哄骗的话瞒天过海那是假的,但他也不知咋的,被这煞星冷眼瞅着,还真是说话也磕磕巴巴,脸色也红一阵白一阵走马灯般地变幻。

“把夏远征带上来。”素陵澜不再理会于坤,对已经回到他身边的谢禾说。

谢禾立刻飞身掠下,指着跪在最前一排的人问于坤:“是不是他?”

于坤还来不及回答,那人已经浑身哆嗦着瘫倒在地,放声大哭,声音含混,涎水直流。素陵澜一看就明白这是怕犯人多话,把下颌骨给卸了,当即对谢禾做了个手势,谢禾手法干净利落,卡擦一声已接驳上去。那人捧着脸,疼得五官没一个在原位子上的,一边哆嗦一边忙不迭地哭喊:“我不是夏远征!我不是什么匪首!我就是个偷儿,我偷了人的钱……坐牢,让我坐牢就是,我不要被斩,不要斩我……”

素陵澜目光森寒盯着于坤,森然道:“于坤,你可知你犯下的是什么罪名?”

于坤腿一软,跪倒在素陵澜身前,叩下头去,却一句不敢解释,只敢苦苦哀求素大人饶命。

素陵澜一声冷笑:“就连我在这里亲自监斩,你也敢这般欺瞒,我倒想问问,谁给你这么大胆子犯这欺君之罪?”

于坤伏倒在地,听了这句话,连恳求饶命都已不敢,只不停簌簌发抖。

素陵澜厌烦地不愿多看,侧头对谢禾道:“让他跪好回话。”

谢禾一手扣住于坤的穴道,略一用力,于坤立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谢禾只道:“给你提提神,跪好了,公子有话问你。”

素陵澜不再看他,望着下面的刑场问:“夏远征去了哪里。”

“被流寇救走了。”

“何时?”

“昨日晚。”

“夏远征被救走了,下面跪着的这些东西是什么?”

“流寇劫牢,救走了夏远征,但侍卫舍命杀敌,将他们重重围困,最终逼得他们败逃,下面这些人,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抓获的悍匪。”于坤好容易一口气转过来,终于说出句利索的话,偷眼去看素陵澜,却见他一脸讽刺,直刺得他心肝都颤了,立刻又泄了气似的垂下了头。

素陵澜嘴角带着抹冷笑看着他,手里拢着紫金手炉,忽低咳了两声,谢禾连忙为他斟了杯温热了的酒。他慢慢饮了方才开口,声音低哑字字冷诮:“堂堂江州府,是铁镣没有擦亮还是铁枷不够牢靠,关个人都关不住?你监管不力在先,擒敌无能在后,继之欺君罔上,再则文过饰非,于坤,于大人,您这官也做了不下二十个年头了,虽然政绩乏善可陈,这套工夫倒是颇有进益。”

于坤闻言料定自己难有幸望,而且深知龙隐司出手绝不可能给他一个痛快,更会祸及九族——素陵澜一贯喜欢利索干净,从来不愿留下个报仇雪恨的根苗。于是,方才被谢禾“提过神”的于坤又趴倒下去。

素陵澜摇摇头,目光已由烦厌变作厌憎,冷冰冰地斥道:“于大人,看你这样子也是知罪,既然知罪,还不快去捉拿真正的夏远征?再是拖延,可就得再多一条里通匪患的罪名了。”

于坤一愣,直如同听到仙乐神谕,忙不迭地磕头,连声应道是是是,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下令封闭城门,全城搜捕。然后期期艾艾地请素陵澜示下,这番行刑是否还要继续。

素陵澜蹙眉道:“连匪首都已被掉包,你是要我在这里顶着风冒着雪一一查验正身?”

“不敢不敢,下官可以担保……”

“你的担保?”素陵澜看他一眼,烦乱地吁口气:“罢了,也不知你从哪里找来的替死鬼,都损手残脚的,就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可是,素大人……这都是,这都是义军……”于坤结结巴巴,还想证明自己不过就是放跑了一个夏远征,剩下这些可是如假包换。

“几个半死不活的流寇值得把你吓成这个样子!”素陵澜已极之不耐烦,摔了手中的酒杯,拂袖而去,剩下一干人呆若木鸡。

苏锦后来向苏檀阳讲述这个场面时候,虽然明知素陵澜也不是善类,但仍然笑得很欢畅,心中甚感庆幸。

苏檀阳也微笑点头:“这次他确实帮了我们。”

“檀阳,你说他会不会是真心?”苏锦问。

苏檀阳沉吟许久道:“我想不出他真心助我们的理由。真的是为了清平盛世?怕不见得。”

苏锦的回忆漂浮,轻声道:“也许,也不不是为了期许将来,而是为了厌倦过去?”

……

那一天,于坤呆了半晌,终是恨恨地带人撤走,刑场上五花大绑的义军一个没动。

他们终于救走了所有弟兄。

可是,城门落下,他们出不去,而风声越来越紧,义军确曾开辟密道,但那条密道若要出城要经过一段辗转暗流,各位弟兄都身上带伤,如何捱得过去?

正一筹莫展,谢禾出现,说:“跟我来。”

“如何能信你?”谢楼南上前一步挡住众人。

“公子说,如果信错了人,自然是死,但有险可冒总胜坐以待毙。”谢禾只道。

谢楼南也得承认这话没错。

谢禾头头是道,安置好了所有人秘密出城。龙隐司的车马,胆敢搜查检视的恐怕只有九重宫殿里的那个人。

最后,剩下苏锦和谢楼南,突然有人匆匆赶来对谢禾附耳低语了几句。只见那傲慢的少年立刻惊得跳起来,急问:“现在怎样?”

那人却不知怎么回答,只说:“马车已经到了外面。”

“我就说江北待不得,是,必须立刻回江南。”谢禾疾声道,立即就要往外奔,忽然想起还有两人,仓猝间匆忙道:“你们跟我走,回江南。”

“小谢,公子现在……你让她们上车?”那人的目光一寒。

“公子吩咐过要带他们走。五哥你放心,就凭她们,闹不出什么事儿。”谢禾倨傲地瞪了苏锦与谢楼南一眼,叱了一句“跟上”自己已经不见人影。

苏锦一上马车就闻到浓重的药味和一丝隐约的血腥。

素陵澜半躺在马车上,脸色白得十足像个死人,眉头紧紧蹙着,整个人都枯槁下去。

谢楼南没料到是这情形,心念电转,庆幸真是上天垂怜,现在这魔头也不知是伤了还是病了,总之这么死气活样的,如果有风声那班弟兄有什么不测,倒是可以扣为人质……

谢禾仿佛能读出她的心思,傲气地给她一个“趁早别想”的眼神,谢楼南当然也不示弱,回了一个“不妨试试看”,她双目明澈湛蓝,分外传神,与谢禾以眼神打架非常精彩。

“这是怎么了?受伤了?”苏锦问。如果不是身手重伤一直在淌血,人的脸色怎么可能白成这样,都没点生气了。

“公子本就受不得寒,今年冬天那么冷,江南呆着都够呛,更不要说冷得见鬼的江北,而且还这么奔波一场,这可好……”谢禾小声埋怨,突然觉得手腕一凉,冷得一激灵,却见是素陵澜的手指搭在上面,立即噤声,沉默地拉过貂裘为他盖好,再不敢多说。

苏锦也不敢轻举妄动为他诊脉,不知他到底是染的什么病,还是长久的沉疴?只见他虽已极力隐忍,但显见极之痛楚,惨白的额头上,一点一点沁出冷汗,并随着马车颠簸,他的眉头也越蹙越紧。

苏锦看着都难受,问:“没有药么?”

谢禾叹口气,没吭声,兀自想度入真气助素陵澜忍病,不料一脉真气度入,素陵澜却低咳几声,以袖掩口俯下身去。一片殷红血迹从他洁白衣袖上缓缓渗出。

“你不要硬来,怕是抵受不住。”苏锦急忙说到,自己大着胆子上前扶他躺好,不带一丝内力地轻轻按压太阳穴和虎口。这不是大夫的医术,只是最起码最本原的法子,没想到似乎也还有点用,素陵澜渐渐放松一点,呼吸也平缓了几分,只那眉间倦意,更是深重。

这个人,实在太瘦了,苏锦看着素陵澜放在苍灰貂裘上的手,只觉他瘦削得有几分伶仃森然。

他此时面上血色尽褪,有种诡异的枯槁的白,深睫覆下,竟可见小小一片阴影。马车进入江南地界时候,他微微抬眸,看到她时,目光淡淡一停,又昏沉阖上眼睛。苏锦被他看得忽然有点心乱,又有点说不出的惘然,他的眼瞳本来比常人深黑,病中这么一望,半是倦意半是苍茫,仿佛一声叹息,是厌了自己也倦了尘世的凉。

就这么一路万般辛苦地捱回江南,进城之后,素陵澜低声问谢禾:“这是去哪里。”

“回家。”谢禾小心地回答。

“不能回家……这个样子不能回家。”素陵澜闻言有些着急,喘了口气,道:“去红鸾喜。”

苏锦一怔,红鸾喜,叫这名字的除了烟花之地还能是什么。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红鸾喜是江南最负盛名的寻欢地,那时候她也不曾认识以艳色名重天下的丽人红舸。

马车为求平稳,不敢驰得太快,待得到了红鸾喜,已经是晨曦微露。经由一条偏僻安静的小径,到了一间题为“闹红一舸”的地方。

屋外遍植红如烈火的芍药,不知为何明明深冬依然开得繁盛热烈。

只听从里间一路传来拂开珠帘的清脆声响,而一看那迎出来的女子,苏锦才知道这世上确有风情万种一说。

她身量修长,着红衫,眉目浓丽,那样急匆匆的奔出来却一点不觉鲁莽,反而瑰丽裙裾摇曳着拂过艳烈芍药,旖旎得惊心动魄。

她一看谢禾的神情就知道怎么个情形,自己揭开车帘凝着眉看向素陵澜,轻声问:“还能走么?”

素陵澜点点头,硬撑着也不要别人扶持,却又力不从心,只得道:“再等片刻。”

那两人也就真静静等着,只有苏锦不知缘由,当时她可不知道素陵澜这人的脾气,最是不愿依靠别人的,当下见他撑得辛苦,遂道:“我扶你进去吧。”她在义军中时常亲自照顾伤患,搀扶一把自是习以为常,当即也就挽了披风为他披上,扶他起身下了马车,开始时候觉得他的手臂略略僵硬,慢慢的,也就放松下来。

身后谢禾和谢楼南都愣了,谢禾是满脸不可置信,公子居然肯让让人扶,还是个没见过几面的女人,真见了鬼了。谢楼南则是神情古怪,她还想着若有不测可趁着素陵澜病扣他为人质,没想到自家苏姑娘照应了人家一路,还热心的扶着人家把他往别的女人的房里送,这什么世道……两人愣了半晌,都大不自在,只有那名叫红舸的美艳女子,倒是颇有兴味地看着那两人,秀眉一扬,带出个玩味的笑。

屋子里布置得非常别致,只两种颜色,正红和鸽子灰,红的明丽,灰的沉静,别有意味。西面墙上挂着一幅字,笔法疏狂清奇,写的却是极沉郁的一句“每到红处便成灰”。分明是满室繁华佳人旖旎,偏偏挂着这样一幅字,让人想起盛夏时分的荼蘼花架,开得盛极而艳,却只怕是嫁与东风春不管,万千心事都化成了灰。苏锦微微一怔,暗笑自己大概是得空看了些诗词歌赋闲书的缘故,居然也学得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一幅字,不过就是一幅字而已,挂在这里无非也是妆点闺阁,哪有那么多的想头?

这时听得素陵澜坐下后,低声道:“谢过。”

苏锦一时顽皮,煞有介事学他的话道:“言重。”

“你……”

“我?——不碍。”苏锦忍着笑,继续学。

素陵澜没奈何地看她一眼,那眼神,不自觉的就多了几分亲近宽纵。苏锦抬抬眉毛,笑出来,他这一路诸多回护,帮了义军不少大忙,还为此病倒在江北,苏锦这么一路看过来,走过来,纵然清醒明白他身份特异,但心里已很难把他看作敌人。

红舸捧了热茶过来,笑道:“素公子,这毕竟还是在我的地方,你们说话说得快活,也不介绍我与这位姑娘认识。”她这话按说很酸,有点争风吃醋的意思,但被她眉目飞动地说出来,那两人就只听出了调侃捉狭。

素陵澜似已惯了,也不以为意,还是一贯的绝少寒暄话语简洁:“苏锦。红舸。”

红舸一笑:“苏姑娘倒真是配这个名字,素服素颜,不掩锦绣容色。”

苏锦不擅这样的对白,脸都有点红了,也不知说什么,只得笑。

红舸转身拿出几件衣服,笑盈盈地道:“苏姑娘,你是不知道,这个人性子古怪,衣服上不能见点脏,不然就怎么都不安适,我得帮他换身干净衣服,你要不要帮把手?”

苏锦刚才浅浅绯红的面色立刻红成一片,匆匆拱手别过,逃也似的出门叫谢楼南一并回家,并未听到身后素陵澜一声轻叹:“你又何必捉弄她。”而红舸笑得摇曳生姿,边笑边说:“这个苏姑娘倒是可爱,我喜欢。” CylfMw++sdA+EAhcV9o1uh/1NupzmFBjREXhxDadoEkRBWrKG0RjHGMw2MCOyey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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