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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秋风走马出咸阳

就是在这个夏末,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同意在次年5月召集三级会议。也是在这个初秋,北京的法兰西先遣团从西什库启程,前往广州。

先遣团一行七人:洋人二人,理藩院校正汉文官二人,随从助理二人,厨娘一人;洋人任领队。此行未获大清官方的明确定义,理藩院的官员们都不太情愿加入,几个人选都因病因故请辞,这不明不白的远行,确实无人乐意前往。最终,两位理藩院的六品校正汉文官被指派出使。这七人要从北京出发,经杭州,入广州,转澳门,最后由澳门出海前往法兰西。他们的使命是:向法王路易十六呈递大清乾隆皇帝的礼物,并停留一年,学习机械技艺,再邀请一位机械科学家一同返回大清。

海晏以翻译和随从的身份,被第一个认定下来随团出访。

早饭后,钱德明请海晏到自己房间里,倒了杯茶递给他,又从书里翻出一张纸条,说:“孩子,这是当年你身上带的。”

海晏小心翼翼地放下溢满的茶杯,接过字条,定睛看了看,他把纸条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用右手撑住身边的桌沿,站起来说:“这是法语,1772年7月27日。”他紧接着问,“老师,这是什么?”

钱德明低声说:“海晏,这是在西公馆门口捡到你时,你随身带的字条,这应该是你的生辰。”

“老师,这是用法语写的。”海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少这么紧张和焦急。钱德明还未回答,他接着自己的话说,“老师,北京是没有法兰西女士的。”他抬头皱着眉盯着钱德明,希望能听到什么解释。但钱德明不作声,他只好继续说下去,“这么说,我父亲是法兰西人?”

钱德明把头扭向一边,继续沉默。

“老师,北京的法兰西先生,好像都是咱们使团的。”海晏说到这里,自己也愣住了。

钱德明依旧沉默着,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茶杯时,手有些抖,杯盖碰响了杯壁,但还是若无其事地说:“海晏,去法兰西,路途遥远,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回来呢。”

“老师……”海晏站起来,他急了,“我爹是你们的人吧?”海晏脸颊和耳根都热得发烫,手和脚却凉得像冰,嘴唇抖着说出了后半句,说这后半句时,舌头和牙齿都在打架,极不利落。

钱德明也站起来,抬起手,手心向下,手势随着向前的步伐,向下压了几下,然后拍在海晏肩膀上:“孩子,公馆门口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放过来,都送去通州孤儿院了,只有你一个留在公馆里。”钱德明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这些话,让海晏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心跳得厉害,这么多年,自己从假装高兴,到慢慢养成习惯,最后变成真的乐天派。多少难听的风言风语都被他一笑置之。为了轻松快乐地过日子,他尽量不去想父母是谁,父母在哪,不经意想起来,就安慰自己说,自己八成是俄罗斯商馆的孩子。“如果父亲真是法国人,早年又如同老师一样立下了不行婚娶的誓言,那么,他为什么会生下自己,又为什么抛下了自己?”海晏脑子里全是这几句问话,他不敢抬头看钱德明,只低着头,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眼前的茶杯,茶叶被泡软了,静静地躺在浅绿色的水里;夏天的蝉自顾自得欢快地叫着……海晏听着蝉声,看着茶水,面对着他一直期待,又极为不想去揭开的伤疤。

钱德明回忆起了多年前的事:

法国人与北京姑娘生下了海晏,姑娘被娘家赶出来,无路可去,抱着孩子来到西什库北公馆,希望找到突然失踪的孩子父亲。但这对使团是极大的丑闻,这样的事情一旦告发,不仅会惹怒罗马、巴黎,甚至会让大清皇帝将全体法国使团赶出中国。法国使者们顾及大局,无奈向原本想认妻认子并退出使团的孩子父亲施压,命其绝不能承认此事,随后将他紧急遣返澳门。

姑娘被西什库的各种闭门羹逼急了,就把孩子送到隶属意大利的西直门公馆,希望法兰西方面顾忌丑闻外扬,迫于压力,给她一个交代。法兰西的洋人们为了平息此事,只好在公费里拿出一大笔给西公馆,请他们不要声张,并留下婴儿。姑娘等过了满月,见终究没有音讯,万般无奈,把孩子放在西公馆门口,跳了永定河。

新街口的洋人们可怜这个有着西洋血统的小婴儿,加上有一笔可观的资金可以补充公馆的日常开支,就心甘情愿甚至有些欣喜地留下了他。婴儿有着西洋人的血脉,这些立誓不可婚娶也自然无后的洋人们,因海晏的存在,产生了些许安慰。在洋人们的集体护佑下,海晏一天天长大。远瀛的娘听说了这个小可怜,就时常跑到新街口给他喂奶水,把海晏当成儿子一样。

钱德明定出访团名单的时候,第一个就定了海晏,他年轻力壮,熟知中西,豁达开朗,于公是不二人选;于私,他们欠这孩子一笔债,把他送回法兰西,并由钱德明引荐,送入巴黎大学学习,作为对他们母子的补偿,也便日后回国为大清朝廷效力。

钱德明回了神,对海晏说:“Amiot(阿米奥),你到了法兰西就用这个姓氏与当地人交往,阿米奥是我的家族姓氏。”

“老师,我还有其他物件吗?父母留下的。”海晏问。

“就一个抱被,就是门房你箱子里的小被子,我看你拿它来包青花了。”

“老师,我娘还在吗?”海晏问。

钱德明扭头背过身去说:“不在了。”他确实不想提起那位母亲的死亡。

“那我爹还在吧?”海晏问。

钱德明直起身看了看他,又扭过头,什么都没说,事实上,钱德明已经呼之欲出那个名字了,但考虑到已经回到巴黎的海晏父亲,总得继续活下去,便决定继续守住这个秘密。

海晏拿着那张字条,回到门房儿。把它齐整地用信封包裹好,夹在准备带到法兰西的《中国兵法》里。随后,洋人们叫他去圆明园,他浑浑噩噩地跟着队伍,到了西洋楼就坐在喷泉边缘,也不干活儿,只是傻傻地发愣。别人问他:“想媳妇呢?”海晏不想接茬便借口说肚子疼,溜达到茅厕去。

晚上,海晏叫远瀛到门房说话。“我知道我爹的事儿了。”海晏紧皱着眉。

远瀛惊得说不出话,她抓着海晏的胳膊,睁着大眼睛,直直看着他,问:“是,是谁?”

“具体是谁,老师没说。他不是俄罗斯人。”

“那是哪儿的?”

“是,是法国使团的人。”海晏一把抱住远瀛,把眼泪悄悄地抹在她肩膀上。

“法国?使团?”远瀛疑惑极了,她暗自问自己,法国使者不是不能婚娶的吗?

“他,他会是个好人吗?”海晏从未这般脆弱和迷茫过。

“能来大清做使者的,无论德行、才华,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的。你爹,一定是个才德兼备的大好人。”远瀛赶紧劝慰,她看不了海晏难受。

“听老师的意思,他在法国。”海晏抬起头,看着公馆门口的人来人往。

从那以后,海晏时常梦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一只大手,拉着幼小的自己向前走,他想冲着那背影叫“父亲”,却喊不出声,然后被这失声的梦境急醒。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准备先遣团的行程,九月的北京依旧炎热,近几日,远瀛母亲的病情越加严重,她总是迷迷糊糊地念叨“澳门、北京、烤面包”,终于在弥留之际,对远瀛说:“一切都听老师的。”她用最后的一口气,拉着海晏的手说:“一定要照顾好远瀛。”

海晏和远瀛一起安葬了一直被病痛折磨的母亲。远瀛狠狠地哭了七天,然后决意随团出访法兰西。

启程前,远瀛到和珅府上与父亲辞别。远瀛父亲在什刹海有自己的宅子,但续弦的正室不喜欢远瀛出现,所以每次她只能到和府的后厨与父亲见面。远瀛父亲不想女儿远行,但又无力接纳她回家,便拿了自己的体己钱——两根手掌长的金条给她做盘缠。

远瀛知道此行最短也要三年,得把事情都交代好了:她将自己西什库的书房整个托付给老师钱德明;把储藏间里的食材一一拿出来,详尽指点厨房师傅们,特别是烤面包的要点;她又选了几件好衣裳,送去和珅府上的厨房,留给同父异母的妹妹。人在远行前,整理行装也整理思绪,远瀛想到未来三年漂泊西洋,不免担心,但犹豫总是片刻,想到只要这一走,便可日日夜夜与海晏在一起,一刻都不分开,就觉得无比安稳。

远瀛帮海晏整理行装时,问他要带走些什么,海晏说:“挑几个好的青花带去,听说这些物件很值钱,算是到那边落脚的盘缠了。”

“看来你还真不打算回来了,连落脚的银子都准备好了。”远瀛脱口而出。其实,她是想问海晏要不要留在法国找他爹,但想想还是收住了。

“小丫头,这你就不懂了。引荐信未必好使,真想办事儿,那得好东西打点到喽!”海晏垫着手里青花碟骄傲地说。

“呦,瞧给你能的。没白跟圆明园里见世面啊。”远瀛笑着白了他一眼。

海晏是孤身一人的,也没有谁需要去辞别,就整日在新街口的西公馆上上下下地走动。他一会儿爬到三层的钟楼里,向南看紫禁城,向东看东直门,向北看德胜门,向西看西直门。一会儿又下到一楼的水泉处,这是北京城或者说在任何地方的公馆里,都少有的一眼泉水。他坐在泉水池边,想着自己小时候经常偷偷下去玩水儿的光景。“洋大人们对自己真是慈爱,每次他们都只是把自己提上来,嘱咐注意安全,从来不责骂。”泉水从石柱顶着的小池子里冒出来,顺着石柱流到大水池里,伴着水流声,海晏坐在那里,想着从前。

临行,远瀛和海晏扶着年迈的钱德明爬上钟楼,钱德明对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此去西行,路途坎坷遥远,你们一定要互相照顾好。到了巴黎,行事低调稳妥,内紧外松。我在北京会继续游说皇上开海,你们见到了财政大臣,不管时任是谁,一定要告诉他,中国口岸是可以打开的。”

“老师,中国开海那么重要吗?”远瀛问。

“中国人口众多,通商后,法国的货物就可以卖到中国来,法国的商人和农民有了收入,就消停了。若是这能化解国内危机,那我们使团说不定可以重启。”

“那对大清有什么好处呢?”远瀛不解地接着问。

“大清需要西洋的技艺,只有丝绸、茶叶和青花是不够的。”钱德明自言自语着,他知道这些话,两个孩子听不太懂。

海晏在一旁仔细听着他们对话,插了一句:“老师,我现在算法兰西洋人的成员呢?还是算大清理藩院的官员助理?”

“海晏,我出使大清这么久,获得两国皇廷认可,到如今靠的也不是身份和官职了。我都七十了,又落回到和年轻时一样,得靠真本事吃饭。你要记住,不靠任何身份活,靠自己的本事活。”钱德明拍了拍海晏的肩膀,然后转向西,看着西直门上的灯火,继续说,“我的家在巴黎远郊的镇子——Bombon,那里有一座教堂,是我祖上出资建的。镇子不远的附近有一个不大的城堡,叫Epoisses,是祖上从别人手里收购的,家里人会招待在周边打猎的贵族们,留宿在城堡里。你们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就去那儿找我的侄子皮埃尔。”

钱德明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安慰已来大清三十八年的自己,回国早已不是他的夙愿,能否为自己和同伴们重建法国团体才是有生之年的大计。他心甘情愿,也充满期待地继续留在北京,完成团体、国王和自己一生的使命。 u4/OH6Ro+oErVDu9c6YX1pjsSu4GxTRo0d+Pc2g2zIT4s6Pk4xCHb6ZaNct4b0G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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