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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壮心不已

乾隆五十三年夏,公元1788年8月的一个黄昏,北京西北方向,圆明园西洋楼,一位七十七岁的老人背南朝北,坐在阴凉处。环绕他的是雕刻着西洋武器——军旗、甲胄、刀剑、枪、炮的五扇石屏风。老人家看着对面的喷泉龙飞凤舞的翻腾,反复思量着。

他是大清皇帝爱新觉罗·弘历。末伏的炎热让人烦躁,幸好傍晚起了风,凉爽从天而降也给人带来了好心情。弘历一时兴起,下令开启大水法,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观水了。于是,这位老人便稳稳地坐在这把被西洋兵器包围的龙椅上,欣赏夕阳下的水流如虹,想着他的家国天下。

“六年半,这把龙椅还能坐六年半。”水流震耳欲聋,但不妨碍他深思熟虑,“既不可越祖父康熙执政六十一年之限期,余下六年半,还有何可让朕之传记再添一笔浓墨重彩呢?”

想着想着,眼前渐渐浮现起早年与洋人郎世宁、蒋友仁一道设计西洋楼图稿的场景,几位洋人都已故去,这让回忆变得更加珍贵和温暖。自康熙年间的“礼仪之争”后,能留在京城的西洋人就不多了,只有那些具备科学、文学、艺术等卓越才华的饱学之士,才会被皇室聘用,以专家、顾问身份效力朝廷。这些西欧的使者们,不比与大清接壤的俄罗斯使者,在京驻扎个十年八年就轮换回乡了,他们大多与明朝万历年间的利玛窦一般,终老于京城,而原因或是最初就立了誓——终身不行婚娶,母国的牵挂少些;或是往来一次的海路实在辛苦难耐,少则两年,多则三年,总之,没有什么退路的西洋人,视东方事业为毕生所求,倾其所有向大清贡献所学。洋人们带来了与东方文明不同的西方技艺,加上他们心直口快、活泼有趣的言行风格,虽然弘历谨记先帝雍正爷对洋人的严苛之律,但也不免赏识这些人。

“大水法机械维护,满朝文武竟无人胜任,蒋友仁那张世界地图,也没再更新。”他心里念叨着,转身对贴身太监说,“明天让钱德明来一趟。”水声太大,太监急忙站到皇帝身旁,“明天让钱德明来一趟。”弘历提了口气使劲喊着,“去谐奇趣,让他带个西洋厨子来,朕和他一起用西餐。”

法国人钱德明,本名让·约瑟夫·阿米奥,法国遣使团团长,年逾古稀,乾隆晚年北京城仅剩不多的西洋人之一,他是弘历的御用西方语言翻译官,在内阁蒙古堂行走;也是法国科学院驻中国通讯记者,而他最重要的身份,则是法国驻华使团精神领袖。这几日钱德明正在西直门新街口巡视这里的西洋建筑。

钱德明和蒋友仁都是法国人,钱德明正是在同乡蒋友仁的引荐下,凭借出色的文学、史学和音律才华,被乾隆爷赏识。

大航海时代开启以来,西欧迫不及待地向世界各地宣言他们的“现代文明”,葡萄牙、意大利、法国都从17世纪开始向东方输送自己的专职使者。钱德明和前辈们,正是这一时期的历史产物。钱德明所在的使团已有百年历史,到他这一代,即使达官贵族子弟,也得经过层层选拔才有资格进入。怎奈花开花落,十多年前的1774年8月,母国传来遣散驻华使团的消息,蒋友仁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日便故去了,甩下钱德明独自一人收拾残局,带着剩下的几位法国同乡在北京谋生计。蒋友仁的过世只是祸事之一,随之而来的,还有他们苦心经营百年的学校、医院、孤儿院甚至墓地,都得依律,上交给地处罗马的一个组织。一旦这些地界儿交出去,他们几个法国人是否还能住在西什库,都得再议。一纸遣散令,却更像是这些洋人的夺命符,如何活下去,是钱德明要着手处理的事情。他想起早年法国使团刚到北京时,曾借住在其他使团的居所,那真是受了不少刁难,这次一定得拼尽全力,保住自己和同乡们的容身之地。钱德明思前想后,都觉得要存活,只能更加依附于中国皇室,一可保卫母国的财产,二可为自己留口饭吃。

北京城有东、西、南、北四处西洋人公馆,分别是法兰西购建的西什库北公馆;葡萄牙购建的宣武门南公馆、王府井东公馆;意大利罗马购建的西直门新街口西公馆。葡萄牙和法国使团面临相同的命运,钱德明便联合葡萄牙使者一起在北京斡旋,终得母国王室和大清朝廷护佑,乾隆颁布旨意:各公馆财产依旧归属所在国,这才保住了法国西什库产业的所有权。几位法兰西总算松了口气。但紧接而来的,是管理权必须移交。钱德明所属的团体已经解散,巴黎那边来了新的遣使,所有的管理权都得移交给那些新来的同乡。此时的钱德明已经不敢再做更多争取,他们和同僚们还能有地方住已经不错了,何况可以继续在西什库公馆里生活,便是知足了。

缺少了遣使身份的洋人们,特别是前团长钱德明,更为卖力地为大清做事。七十岁的钱德明,本想弃笔安享晚年,但在此光景下也只能笔耕不辍。书架上早已摆满了著作:《盛京赋》《中国兵法》《孔子传》《中国通史编年摘要》《中国古今乐记》,为了巩固自己在清廷的政治地位,并维持生计,他毛遂自荐,要依据圆明园西洋楼,结合北京城里的西洋建筑,撰写《西洋建筑参考》。获准后,钱德明得到一笔经费,开始巡回东南西北四座公馆,搜集各处建筑资料。近几月他正在西直门新街口西公馆驻扎。

西直门新街口西公馆是四座公馆里最小巧的,属哥特式建筑风格,建筑资料和图纸简单易整理,原本早早即可结束,但他发现这里也正是极好的僻静之处:前厅狭长,钟楼微小,紧密的空间给人安全感。自使团被解散后,为了国家和同僚们,他可谓心力交瘁。近日,法国又传来财政困难,政局动荡的消息,这让早已疲惫不堪的钱德明,更多了几分苦楚,“巴黎要重新召开三级会议,这,这真是前途未卜啊。”已来大清三十八载春秋的钱德明越想越焦灼。

创建西直门新街口西公馆的德里格是意大利人,建筑资料都是意大利语。钱德明以文件乃意大利语,翻译耗费精力大为由,延长了在这儿的驻扎时间。意大利文资料,他交给了自己的一位女学生负责整理。这位女学生是洋人们路过澳门时顺带来北京的厨娘的女儿。

厨娘在澳门时就以为当地的西洋人做面包和糕点为生,她的手艺极好,特别是烤面包,酥软浓香,足够外来者借此怀念故乡。厨娘父母过世得早,兄嫂又极尽刻薄,便早早离了家,专职在洋人们的厨房服务。后来听说他们要带一位厨子到北京,她自愿随团北上。

入京后,洋人们的面包都由厨娘负责烘烤。钱德明与喜欢物理的六阿哥永瑢、时任理藩院尚书和坤都有频密交往,为巩固使团地位,浓香酥软的面包被钱德明奉为西洋礼物,呈献给这几位显贵。后来,和珅府上干脆聘厨娘为西点辅导师傅。一来二去,厨娘与和府的管家日久生情,成了婚,生下一个女儿,就是钱德明的那位女学生。原本他们一家三口应过着风调雨顺的日子,但厨娘生产时落了病,三年后都未能再生产。急于有后的管家想纳妾,厨娘不情愿,但也不忍夫家断后,便自愿被出。而后厨娘就带着年幼女儿回到西什库钱德明那里。

母女最初挤住在公馆后院女校的房间,随着各地来京学习拉丁文的人越来越少,女校就慢慢解散了,所有房间便为这对母女专有,卧房、书房、钢琴室、储藏间……厨娘给达官显贵们烤面包,是有额外收入的,她把大部分收入拿来换了食材,放在储藏间里,专为洋人们烹饪西式美食;厨娘的面包笼络了大量贵族家眷,这些都让使团非常欣慰。作为回报,洋人们允许厨娘的女儿在各公馆随意出入,小姑娘由此跟着这些饱学之士学习各国语言,以致自小就精通了法语、英语、拉丁语,再加上对文学、史学、科学的耳濡目染,渐渐地,师出名门的小姑娘长成了使团的得力助手。厨娘的女儿,叫易远瀛,取自圆明园西洋楼远瀛观。远瀛此时刚满十六岁。钱德明来西直门公馆,带着远瀛,让她整理意大利语的文案。

北京夏日的午后,让所有人困乏不已,远瀛也瞌睡地点着头,手里的意大利语和拉丁语文稿已经混乱到一起了,她原本是要将它们分开的。她使劲眨着眼睛,希望能提提神,可是再怎么努力,还是昏昏欲睡。低垂着的头快要磕在书桌上时,公馆的大门“吱呦吱呦”地响起,这响声总算惊醒了她,让她马上来了精神。远瀛心里暗自笑起来,她最喜欢跟着洋大人们接待来访的客人,这个时点来访的,除了宫里人也没有别人了。不一会儿,楼下有人上来,说宫里的公公来传话了。远瀛脸上挂着收不住的笑容,急忙起身,搀扶钱德明下楼。

“钱大人,皇上请您明天进圆明园,一起用午膳,还请您带上咱公馆里的厨子。那就麻烦您走一趟啦。”公公站在门口笑嘻嘻地说道。

“有劳公公,还请进屋喝杯茶。”钱德明拱手道。

“不了不了,您忙着,我还得赶紧回圆明园伺候着。”公公继续笑着说。

远瀛急忙从身上取出一小块银子,递到公公手里,说请公公用茶。远瀛是心甘情愿拿这块银子来感谢公公的,平日里,她的活动范围不外乎就是家里、学校、西什库、西直门,未免无趣。北上圆明园,是她最期待的事。

“你母亲的身体肯定是去不了了,你能行吗?”钱德明送走公公,转身对远瀛说。

“可以,面包,沙拉,香肠,南瓜汤,这些都不难。”远瀛低着头掰着手指头说,她不敢造次,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但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那好,去西什库和你母亲请教请教,把要点记住了,晚上先演练一下。”钱德明看她欢喜的样子,也跟着笑了。

厨娘近日咳嗽越发严重,用了不少镇咳汤药,都不见成效。远瀛轻声向母亲告知,母亲稍做了几句指点,就撑不住又睡着了。见状,远瀛赶紧帮母亲把枕头垫高一些,把薄薄的被单盖好,又将窗子打开一点缝隙。她既怕母亲受凉,又怕母亲中暑。折腾了好一会儿,才不舍地关上房门,到厨房演练明天的午膳。

远瀛已经在母亲的监督下,为皇家和王府准备了很多次西式膳食,她并不觉为难,只是兴奋地等着明天快点来。

反倒是钱德明倍感重负,他预想皇上召见,八成又是商议回访法兰西之事,虽已经商讨数次,但均无结果。钱德明希望明天的午膳,皇上能做个决议。

“老师,皇上是不是又找您商议去法兰西的事儿啊?”远瀛从西什库回到新街口,她得明天一早和老师一起从这里出发去圆明园。

“嗯,应该是。”

“Pomme de terre阿尔卑斯薯饼,食材为面粉、鸡蛋、牛奶、土豆、白薯、盐、糖,然后煎半个小时,咸甜适中,软润绵滑。西什库的大爷大妈们都喜欢呢。”远瀛其实想说,皇上虚岁已七十八岁了,牙口适合吃软糯的东西。

钱德明看着她,又转头一想,笑起来道:“你这用意是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远瀛笑着点点头,她总是信任美食,认为没有什么是一桌色味俱佳的美食解决不了的。

次日,天刚刚亮,远瀛就起床洗漱,把头发仔细地梳了又梳,到大门口等着老师一起出发。偌大的北京城,和远瀛一样早起的,还有出摊儿的商贩,赶着去衙门的官员,挑着货物跑腿儿的伙计……远瀛站在公馆门口,看着这些人在眼前左右穿梭,不时回头瞧瞧院子里,琢磨着老师怎么还不出来。急着去圆明园的远瀛,总算盼到老师被人搀扶着出来了,便赶紧上前,扶着他上了车。

“师傅,咱们快走吧。”远瀛的声音,再也藏不住她的喜悦。

二人躲开了天亮后西直门的拥堵,顺利地出了城门,只是刚一出城,路就不好走了,马车颠簸摇晃,让人头晕。远瀛帮老师掀起小窗的帘子,让他可以看看西郊的风景,感觉舒服一些。车马一刻不敢停歇地赶路,他们得尽早赶到离西洋楼最近的圆明园东北门,这样,近来腰腿疼得厉害的钱德明就可以少走些路。古稀之年的钱德明,忍着从西直门到圆明园的一路颠簸摇晃,到达东北门。下车后他使劲伸展了腰腿,然后,远瀛搀着他,进了圆明园。他们走过远瀛观,穿过海晏堂,来到谐奇趣。远瀛一边走,一边仔细地打量着这些西洋建筑,她时常过来,但永远看不够。

“你还真是看不够啊。”钱德明边走边对她说。

远瀛笑着,跟着老师的步伐,不好意思地解释着:“我更喜欢谐奇趣的厨房,那儿的食材比和府上的食材还多。灶台、刀具、锅碗都用着顺手。”

圆明园谐奇趣,据说是北京第一家西餐厅,弘历兴起时,便在这里宴请臣下。

“德明,去法兰西要走多久?”弘历举起酥软的面包,蘸了一点油。

“回皇上,走水路八个多月吧,法兰西使团和之前留学生们都是走这条路。”钱德明仔细地回答。

弘历默不作声,看了看摆在餐桌上的地球仪,这是按照蒋友仁的世界地图制作的地球仪。“是怎么个走法?”说完舀了一勺南瓜汤。

钱德明已经几次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回皇上,从广州到澳门,然后出海,坐法兰西东印度公司商船,经马斯卡雷涅群岛,绕好望角,沿非洲西岸北上,直航法兰西洛里昂。”钱德明手拿汤勺,却顾不上吃,伸着头殷切地回答。

弘历默不作声,近来耳朵越来越背,那些复杂的洋文地名,更听不太清晰,他用叉子把西红柿和洋葱塞进嘴里,其实这条路他早就在心里走过几个来回了。

钱德明嗅到此次商议可能又无果而终,想着组织被解散,巴黎三级会议即将召开这些糟心事,倒给了他勇气,索性豁出去冒昧谏言:“回皇上,不妨找几个人,先行到巴黎走一趟,公关一番,若一切顺利,再昭告天下,派使团出访。”

弘历低头切了一小段用肉泥做的香肠,品尝后,对钱德明说:“嗯,不错。香肠不错。”

“谢皇上夸奖,您试试薯饼。”钱德明赶紧笑着应承道。

“大水法的机械维护,也是个问题,能不能请个懂机械的科学家来。”弘历用手拿起薯饼,边吃边用另一只手指着薯饼点着头,示意好吃。

“回皇上,这当然是微臣希望的,路易国王也一直期盼加强大清国与法国之间的交往。”钱德明见皇上竟然松了口儿,兴奋起来。

“嗯,西洋之术应该为我大清所用。”弘历低下头,又喝了一口南瓜汤。

“皇上圣明。”钱德明起身鞠躬拱手作揖道。

“德明,坐坐,你们法兰西的膳食,甚是美味啊,来来,你也吃。”弘历笑着说。

钱德明深知皇上的脾气,这么多年,他对皇家节奏的拿捏也极为精准,便立刻话锋一转,向万岁爷介绍起家乡美食。两位七十有余的老人,耳朵都有些背,互相喊着话,惹得厨房里的远瀛都能听到。

声音洪亮的对话持续了好一会儿,笑声回荡在谐奇趣宽敞的厅堂里。但弘历终究没有在餐桌上许诺什么,不过,好像又有所推进。

饭后,钱德明笑着问远瀛:“看到海晏了吗?”

“我去找找。”远瀛脱下煮饭时穿的白色罩衣,把灶台上的菜叶顺手拾起来扔进废物桶,带上腰牌,走出宽敞明亮的西式厨房,朝远瀛观去找海晏。

海晏就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

海晏是西直门新街口的洋人们收养在门房儿的孤儿,一个混血儿。捡到海晏的那年,正是远瀛出生的1772年,他被人扔到公馆门口,一位姓王的洋人把他抱回房内,并给他取名为王海晏,取自西洋楼海晏堂。

街里街坊的大爷大妈们说海晏长得像洋人,深眼高鼻,头发卷曲,呈棕黄色。但洋人觉得,他还是更多华人模样。经常有人拿海晏打趣:“海晏你牛啊,在洋人眼里你是汉人,在汉人眼里你是洋人。”后来海晏也调侃自己:“我在哪里都是外国人。”当时的北京几乎没有外国女子,所以,人们猜测海晏是俄罗斯商馆的洋人和北京姑娘的孩子。大家可怜着这个孩子,允许他不蓄发不梳辫子,而是和洋人一样,留着短发。

海晏从小被养在门房儿,远瀛娘把远瀛的奶水分出来给他,有时不够吃,新街口的大娘大婶们就用小米粥喂他。这孩子底子好,即使饱一顿饥一顿,也径自长得高大。长大懂事儿一点了,就在公馆里做些清洁、整理、丢弃杂物的活计,也时常把丢弃在公馆门口的小弃婴抱起来,然后和公馆的洋人一起,把小家伙儿们送去通州孤儿院。长到该读书时,他请远瀛妈做了一个漂亮的书包,自己背着去西什库学校读书。

日子过得很快,海晏长成了一个高高大大、漂漂亮亮,又懂洋文的大小伙子。洋人们都喜欢带他出去,格外提气。他也特别喜欢跟洋人们到处溜达,特别是去圆明园维护西洋机械,那简直成了他的专职差事,有事儿没事儿就跟着马车蹭进圆明园。新街口、西什库、学校、圆明园填满了他的日子,虽辛苦忙碌却快乐充实。他时常拿着自己的圆明园腰牌,和洋人的入京腰牌比,看看谁的更亮、更闪耀。

海晏性格开朗阳光,能说会道,很多太监都爱跟他搭话聊天。甚至,有些公公为了和他多接触,就托他保管一些宫里弄出来的青花碗碟。

乾隆晚年间的大水法,因众多机关年久失修,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着的。海晏几乎每天都在圆明园爬上爬下,维护那些年久失修的设备。此时,骄阳下,他正和几个师傅站在抽干了水的水池里,商量着什么,时而弯下腰摆弄阀门。“海晏,海晏。”远瀛摇着手,向海晏打招呼。

海晏听声音就辨出了是谁,他迎声抬起头,手还留在喷泉的阀门上,看到那个纤细高挑得像杨柳一样的远瀛。海晏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目不转睛地看着远瀛。即刻,他把手里的活儿交给另一个人,轻松几步跑,跳到地面上,一边跑一边擦掉满额头的汗。跳到远瀛跟前的海晏,盯着眼前这个白皙清爽、眉似柳叶、杏眼明媚、鼻如悬胆的远瀛,久久才吐出一句:“你来啦!”

“嗯,老师叫你去谐奇趣,他刚刚跟皇上用完午膳。”远瀛低垂着头,边走边说,她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她的心也落回了心房。是啊,圆明园不仅有西洋建筑,还有她的海晏。

远瀛跟在海晏身边,时不时仰头看他的脸,那是一张轮廓清晰、眉骨高耸、眼窝深邃、睫毛浓密、鼻骨挺拔、嘴角自然向上的脸,经常的户外工作使他的肤色也格外黝黑健康。远瀛紧紧跟着大步向前走着的海晏,她不如他走得快,就三步并两步地小跑起来。海晏笑得灿烂,余光里见着远瀛美滋滋地小跑着跟着自己,格外欢喜,竟也越走越快。他们穿过海晏堂,来到谐奇趣,见钱德明正站在谐奇趣前面的院子里,朝北望着百望山。钱德明早前筹划过在百望山顶买一块地建学校,未果。

“老师,今晚我跟您一起回西直门,实在是修不好,法国那边送一些配件过来,也许才行。”海晏鞠躬后,笑着说。

“好,孩子,咱一起回。”钱德明拍着海晏的肩膀,他对这个勤奋恭敬、友善聪明的男孩儿极为欣赏,特别是他长大懂事后,就不再追问自己的身世,这让钱德明很佩服。

一路上,海晏向老师汇报西洋楼的运转和磨损情况,又说自己看图纸的功力有了很大提高。钱德明很高兴地听了一路,直到一行人进了新街口公馆,钱德明径直回楼上房间休息。

远瀛留在门房儿和海晏说:“如果能去法兰西,你去不去,说不定能找到你爹娘呢。”说着拿起水杯,递给海晏。

海晏接过水杯,先是盯着她使劲地瞪了瞪眼睛,紧接着就哈哈笑起来:“我就是这么与众不同,到哪里都是外国人。”远瀛稍稍愣了一下,接着两人一起哈哈笑作一团。

远瀛最喜欢海晏这随和的性格,即使用最气人的话编派他,他也会毫不在意地接话茬,甚至还会添油加醋地调侃自己。海晏是天生的外交家:他嬉皮笑脸地跟太监学官话,也谦逊地和他们一起赏青花;转个身,又一本正经地用各国语言,向洋大人们汇报圆明园维护的进展。海晏有自己的视角,他总是把身边的一切看得轻松有趣,也就总是喜笑颜开。

“不过。”远瀛追问道,“我是真想去法兰西看看呢。你想不想去?”

“当然想啊,去玩儿一圈,说不定回来皇上还赏我官职。”海晏又哈哈笑起来,“你说皇上是给我个理藩院从五品,还是正五品?”

“哎哟,还从五品,想什么呢您!”远瀛满心欢喜地挤对他。

“啊?从五品都不行啊,那行,那我就将就个正四品吧。”海晏笑得前仰后合。

“哎哟,你就得意吧。说不定这公馆哪天就被皇上拆了!我看你到时候去哪儿住去。”远瀛平日里温柔可人,但遇到海晏,就随性了起来。

“这里拆了我就去你那儿呗。”海晏边说边把盛满了牛奶的壶递给远瀛,“明天早上我有事,你自己收好早上喝。”然后在远瀛的额头,快速地亲了一口。

远瀛红了脸,说:“我听老师提过,他们家在巴黎远郊,有一片白薯地,还有葡萄园。”

海晏自顾自地说:“嗯,法兰西小姐们都很漂亮呢。”说完,他一屁股坐到床上,靠在被子上,跷着脚,嘚瑟着。

远瀛被这话惹恼了:“是,漂亮小姐都很喜欢你,何止漂亮小姐,我看不少公公都看上你了呢。”远瀛说完就觉得话有些过了。但一想自己推了那么多提亲的,一心只等他,又觉得是该㨃㨃他了。

海晏自然不会因这玩笑话动气,他噌地起身,一本正经地坐在窗边,学着民宅胡同大爷的模样,弓着腰,一拍大腿,说:“哎,哟,呵!我说他们怎么,哎哟,以后我得注意点,注意点,注意点。”一边说一边拍自己脑门,然后,清了清喉咙,站起身摊开手,挺胸抬头,用洋人调调表演起来,“啊哈,我真是男女老少都喜欢的人呢,哈哈哈。”

远瀛被这一来一去的混账话噎得不知怎么接下去,笑着瞥了一眼,说:“我不管你能不能去,反正我肯定能去,使团总需要一个厨娘。”

“对了,你娘怎么样了?好些了吗?”海晏听罢想起了平日里对自己格外关爱的远瀛母亲。

“不见好,洋人们说这种肺痨,在欧洲也治不好。”远瀛愁苦起来,母亲的身体不知何时能好。

海晏不再说话,他低下头,拿出用软布包着的青花碟把玩,这些青花碟或是被宫里的太监们遗忘了,无人认领,他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这些青花,将来能换房子换地了。”海晏骄傲地对着远瀛说。

“换房子换地迎娶法国漂亮小姐?”远瀛继续编派他。

“那也得您这位正室点头答应啊。”

远瀛听了海晏这话,又气又想笑。她怕被海晏看透了心思,就起身到后院厨房去。海晏看着远瀛扭搭扭搭的背影,心里乐开了花。

“晚上我想吃炸酱面。”海晏冲着远瀛喊了一嗓儿。

“美得你。”远瀛侧头回他话,心里也乐开了花。

北京夏天的夜,蛐蛐儿叫铮铮。西公馆的钟楼突兀地杵在新街口的一片片民宅中。大爷大妈,拿着蒲扇坐在街边乘凉,等着夜里再下来一些凉风;年轻的母亲哄着孩子入睡,年轻的父亲点灯熬油准备明年科考;商贩们收了帷帐,放下窗户,关闭店门;打更的夜班开始准备上岗。而公馆门房的这对青梅竹马,正谈着他们的未来。这是古老北京盛世顶峰之时,世外桃源般的百姓生活。

楼上的钱德明,却不在这副人间美景中。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反复琢磨今天皇上的一举一动,想探出个蛛丝马迹,证明希望并没有落空。“是啊,若大清与法兰西能东西呼应,让中国市场购买法国产品,有了贸易收入,国内财政压力必会减小,第三等级的生意人和农民多了收入,就不会闹事,皇室便能轻松很多。由此一来,上面才能有心推进他们使团重建一事。”钱德明琢磨着,越想越觉得必须推动访法团启程,但是有什么能让龙颜大悦呢?他苦思冥想还剩下哪些奇珍异宝可以进献,又琢磨着明日去六阿哥府上商量商量。

夜已深,钱德明继续琢磨着,耳边却飘来车马声。这么晚了,谁会来呢?正纳闷,就听到上楼的脚步声,钱德明赶快开了门,看到海晏满脸喜庆地喘着粗气,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老师,圆明园公公传话,请您明早带着先遣团出使的计划,觐见皇上。”海晏继续喘着气,钱德明激动地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进屋子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恳切地问:“你说什么?”海晏平复一下气息,把话重复了一遍:“刚刚圆明园来的公公说,请您明早带着先遣团出使的计划,觐见皇上。”

钱德明激动不已,不知说什么好,突然想起门口的公公:“你先去给门口的公公打点银子。”他左走两步右走两步,接着说,“你把公馆的事放放,明天一早跟我直接去圆明园,带好纸和笔,皇上肯定会有一些主意,咱们的计划边听边改。”

出访计划虽早已成文,但稳妥起见,钱德明还是带着海晏和远瀛赶往西什库北公馆,与好友晁俊秀碰头商议,把计划再细化、再完善。钱德明、晁俊秀、海晏、远瀛四人,秉烛将行程反复商榷,力争所有时间节点、地理港口都明述精准,并着重强调此行是先遣团,不是正式使团,外交辞令上如何表述更是至关重要。天明时,钱德明和晁俊秀看着两个青年神采奕奕的样子,感慨自小栽培的人,终于派上用场。 zPO726+Y0ysYaCzqSdran9HKpBQx3itobrkU74HuX4mCYpU6K06XfdT9F+BoYih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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