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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亚美利哥·邦纳塞拉坐在纽约第三刑事法庭里,等待正义得到伸张,等待报应落在那两个家伙头上,他们企图玷污他的女儿,残忍地伤害了她。

法官身材魁梧,他卷起黑袍的袖子,像是要动手惩罚站在法官席前的两个年轻人。他脸色冰冷,神情鄙夷。可是,眼前这一切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亚美利哥·邦纳塞拉感觉到了,此刻却还不理解。

“你们就像最堕落的变态。”法官厉声说。对,就是,亚美利哥·邦纳塞拉心想。畜生,畜生。两个年轻男人留着油亮的平头,脸蛋刮得干干净净,装出虔诚悔悟的神情,顺从地垂着脑袋。

法官继续道:“你们的表现活像丛林野兽,好在没有侵犯那可怜的姑娘,否则我一定关你们二十年大牢。”法官略一犹豫,一见难忘的粗眉底下,眼神朝脸色灰黄的亚美利哥·邦纳塞拉悄悄一闪,旋即望向面前的一叠鉴定报告。他皱起眉头,耸起肩膀,仿佛要压服油然而生的渴望。他重新开口。

“不过,考虑到你们年纪尚小,没有犯罪记录,家庭体面,而法律的出发点不是报复,因此我判处你们入感化院改造三年,缓期执行。”

要不是从事了四十年的殡葬行当,排山倒海而来的打击和仇恨肯定会爬上亚美利哥·邦纳塞拉的脸庞。漂亮的小女儿还在医院里,靠钢丝箍住断裂的下颌,两个小畜生居然要逍遥法外了?审判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闹剧。他望着快乐的父母围住爱子。天哪,他们现在多么快乐,居然满脸微笑。

酸涩的黑色胆汁涌上喉咙,穿过紧咬的牙关满溢而出。邦纳塞拉取出胸袋里的白色亚麻手帕,按在嘴唇上。他站在那里,两个年轻人大踏步走下过道,狂妄而无所顾虑,笑嘻嘻的,甚至都没怎么看他。他望着他们走过,一言不发,用崭新的手帕压着嘴唇。

他们的父母走近了,两对男女和他年龄相仿,但衣着更有美国风范。他们瞥了他一眼,虽说面露惭色,眼里却流露出得意洋洋的藐视。

邦纳塞拉失去控制,探身对着过道大喊,嗓音嘶哑:“你们也会像我一样流泪!我要让你们流泪,就像你们的孩子让我流泪……”手帕举到了眼角。殿后的辩护律师把客户向前赶,父母紧紧围住两个年轻人,他们正沿着过道向回走,像是要去保护父母。大块头法警立刻堵住邦纳塞拉的那排座位。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

亚美利哥·邦纳塞拉定居美国多年,相信法律和秩序,因而事业兴旺。此时此刻,尽管恨得七窍生烟,买把枪杀了这两个人的念头仿佛要挣脱头骨,但邦纳塞拉还是扭头对仍在拼命理解情况的妻子解释说:“他们愚弄了我们。”他顿了顿,下定决心,不再害怕代价,“为了正义,我们必须去求唐·柯里昂。”

洛杉矶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套房里,约翰尼·方坦烂醉如泥,活脱脱一个寻常的吃醋丈夫。他四仰八叉躺在红色沙发上,抓起苏格兰威士忌酒瓶对着嘴喝,又把嘴唇泡进装着冰块和水的水晶玻璃桶冲掉酒味。凌晨四点,他喝得天旋地转,幻想等趾高气扬的老婆一回家就干掉她。但前提是她愿意回家才行。这会儿打电话给前妻问候孩子实在太晚,事业急转直下的人打电话给朋友似乎也不太妥当。有段时间他们凌晨四点接到电话会高兴得受宠若惊,但如今只可能觉得厌倦。想起当年走上坡路那会儿,约翰尼·方坦的烦心事还迷住过美国几位最耀眼的女星呢,他不禁自嘲地对自己笑了笑。

正在痛饮苏格兰威士忌,他总算听见妻子把钥匙插进了锁眼,但他只顾喝酒,直到她走进房间,在他面前站住。他眼中的老婆还是那么美丽,天使脸孔,深情的紫罗兰色眼眸,纤细柔弱但凹凸有致的身体。她的美在银幕上被放大无数倍,超脱世俗。全世界数以亿计的男人都爱上了玛格特·艾什顿的这张脸,肯掏钱在银幕上观赏它。

“你他妈去哪儿了?”约翰尼·方坦问。

“出去鬼混。”她答道。

她低估了他的醉酒程度。他跳过鸡尾酒桌,抓住她的喉咙。但是,一凑近这张有魔力的脸,这双紫罗兰色的可爱眼睛,怒火凭空消散,他又变得无所适从。她犯了错误,看见他收起拳头,露出嘲讽的笑容。她喊道:“别打脸,约翰尼,还要拍戏呢。”

她哈哈大笑。他一拳打在她肚子上,她跌倒在地。他摔在她身上,她拼命喘息,他能闻到她芬芳的呼吸。拳头落在她的胳膊和光滑的棕褐色大腿肌肤上。他痛揍她,像是回到多年前纽约的地狱厨房,他还是个逞凶斗狠的少年,正在殴打流鼻涕的小孩。他能让对方吃苦头,但不会因为掉了牙齿或者打断鼻梁而破相。

可是,他揍得不够重。他下不了手。她对他咯咯傻笑。她摊开四肢躺在地上,织锦长衣拉到大腿根,一边咯咯笑一边奚落他。“来呀,捅进来呀。你倒是捅进来啊,约翰尼,你真正想要的是这个吧。”

约翰尼·方坦站起身。他憎恨地上的这个女人,但她的美貌仿佛魔力盾牌。玛格特翻个身,舞蹈演员似的一跃而起,面对他站住。她跳起孩子的嘲笑舞步,唱着说:“约翰尼永远不会伤害我,约翰尼永远不会伤害我。”随后板起美丽的脸蛋,近乎于哀伤地说,“可怜的傻瓜浑蛋,打得我不痛不痒像个小孩。唉,约翰尼,永远是个傻乎乎意大利佬,那么浪漫,连做爱都像小孩,还以为打炮真像你唱的那些白痴小调。”她摇摇头,说,“可怜的约翰尼。再会了,约翰尼。”她走进卧室,他听见她转动钥匙锁门。

约翰尼坐在地上,脸埋在手里。屈辱得想吐的绝望淹没了他。但没过多久,帮他在好莱坞丛林活下来的草根韧性使他拿起电话,叫车送他去机场。有个人能救他。他要回纽约。回去找那个有权力、有智慧、让他信任的人。他的教父,柯里昂。

面包师纳佐里尼和他烤的意式长棍一样敦实,一样硬邦邦;他满身面粉,怒视老婆、正值婚龄的女儿凯瑟琳和帮工恩佐。恩佐换上了带绿字臂章的战俘制服,害怕这一幕会搞得他来不及回总督岛报到。他是成千上万的意大利战俘之一,每天假释出来为美国经济作贡献,他生活在持续的恐惧之中,唯恐假释被撤销。因此正在上演的这一幕小小喜剧,对他来说却严肃得无以复加。

纳佐里尼恶狠狠地问:“是不是你羞辱了我的家庭?战争已经结束,你知道美国要把你踢回遍地狗屎的西西里农村,所以给我女儿留了个小包裹做纪念?”

恩佐个头很矮,但筋骨强健,他伸手按住心口,虽然几乎泪流满面,但说起话来口齿伶俐:“主人,我向圣母发誓,我绝没有辜负你的善意。我全心全意敬爱你的女儿。我全心全意向她求婚。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他们要是送我回意大利,我就永远也没法回美国了,就永远没法娶凯瑟琳了。”

纳佐里尼的妻子菲洛蒙娜这时候开口了。“别犯浑,”她对矮胖的丈夫说,“你知道该怎么做。留下恩佐,让他去长岛和我们的远亲待在一起,避避风头。”

凯瑟琳在哭。她已经开始发福,不怎么漂亮,还长着淡淡的胡须。她永远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恩佐这么英俊的男人肯娶她,肯带着尊重和爱意抚摸她的隐私部位了。“我愿意去意大利生活,”她朝父亲尖叫道,“要是你不让恩佐留下,我就离家出走。”

纳佐里尼凶巴巴地瞥了女儿一眼。他这个女儿啊,是个“烫手货”。他亲眼见过,恩佐从她背后挤过去,把刚出炉的热长棍放进柜台上的篮子里,女儿用圆滚滚的臀部磨蹭恩佐的下体。纳佐里尼下流地想:要是不采取恰当的措施,小流氓的热长棍就要钻进他女儿的烤炉了。恩佐必须留在美国,成为美国公民。能安排这种事情的,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教父唐·柯里昂。

上述所有人,还有其他许多人,都收到了华美精致的请柬,出席定于一九四五年八月最后一个星期六举行的康丝坦齐娅·柯里昂小姐的婚礼。新娘的父亲唐·维托·柯里昂尽管已经搬进长岛大宅,但从不忘记老朋友和旧邻居。招待宴会将在那幢大宅举办,欢庆仪式会持续一整天。毫无疑问,这次社交活动将分外盛大。和日本的战争刚刚结束,不必担心战场上的儿子,人们正需要一场婚礼来显示内心的欢乐。

就这样,在那个星期六早晨,唐·柯里昂的亲朋好友涌出纽约城,前来表达敬爱之意。他们送来的贺礼是塞满米黄色信封的现金,而不是支票。每个信封里都有一张卡片,标明送礼人的身份和他对教父奉献了多少敬意。每一分敬意教父都当之无愧。

人人向唐·维托·柯里昂求助,希望也从不落空。他不许空头支票,不找借口掩饰懦弱,说什么世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束缚他的双手。他不必是你的朋友,连你有没有能力报答也无关紧要。不可或缺的条件只有一个:你,你本人,要承认你对他的友谊。满足了这个条件,无论求助者多么贫穷多么卑微,唐·柯里昂都会把他的麻烦放在心上。为了解决求助者的灾难,他不会允许任何事情挡道。报答?友谊而已,以“唐”尊称他,时不时也用更有感情色彩的“教父”头衔。偶尔再送点朴素的小礼物——一加仑家酿的葡萄酒,一篮为他家圣诞餐桌特别烘制的胡椒烤饼——仅仅是为了表示尊敬,绝不图利。大家心照不宣,这只是善意的姿态,表达你欠他的人情,他有权随时请你做点什么小事抵债。

今天这个大喜之日,他女儿出嫁的日子,唐·维托·柯里昂站在长滩家的门口接待宾客,他认识每一个人,他信任每一个人。很多人多亏了唐才过上了舒适的生活,在这个亲密的场合可以当面称呼他“教父”。连庆典上负责招待的人也都是朋友。酒保是他的老伙计,礼物就是婚宴的全部酒水和他本人娴熟的技术。侍应生是唐·柯里昂几个儿子的朋友。花园餐台上的食物由唐的妻子和她的朋友烹制,花园足有一英亩大,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装饰出自新娘的密友之手。

唐·柯里昂招待每个人都同样热情,无论对方是穷是富,位高权重或者微不足道。他不怠慢任何一位。这就是他的性格。宾客纷纷称赞他身穿燕尾服多么风度翩翩,外人见了很容易以为唐就是幸运的新郎。

三个儿子里有两个陪他站在门口。老大的受洗教名是桑蒂诺,不过除父亲之外人人管他叫桑尼,年长的意大利人斜眼打量他,年轻的则一脸仰慕。就意大利父母在美国生下的第一代而言,桑尼·柯里昂个子算是很高了,差不多六英尺,加上剃成平头的浓密卷发,显得还要再高一点。他浓眉大眼,五官端正,长得像爱神丘比特,厚实的弓形嘴唇饱含肉欲,浅凹的下巴莫名地淫邪。他体格健壮如公牛,大家都知道上帝赋予他得天独厚的本钱,他的妻子把自己当成烈士,对婚床的恐惧不亚于当年异教徒害怕拷问台。有传闻说他年轻时常逛名声不好的院子,连最老练、无畏的老妓女,敬畏地检查过他偌大的家伙后,也要了双倍的价钱。

就在婚宴现场,几个大屁股大嘴巴的年轻妇人自信而节制地打量着桑尼·柯里昂。可是这次她们恐怕是在浪费时间了,因为桑尼·柯里昂已经准备对妹妹的伴娘露西·曼奇尼下手了,虽然他的老婆和三个孩子也在场。这姑娘也心领神会,身穿粉色礼服坐在花园餐桌前,油亮的黑发上戴着花冠。上周彩排的时候,她已经在和桑尼打情骂俏,那天上午更是在圣坛前捏了他的手。毕竟是姑娘家,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桑尼没法成为他父亲那种了不起的男人,但露西并不在乎。桑尼·柯里昂有力量,有勇气。他很慷慨,心胸和硕大的本钱一样让人折服。然而,他欠缺父亲的谦逊,脾气暴躁而炽烈,导致他连连判断失误。尽管他是父亲事业的好帮手,不过很少有人相信他能接班。

二儿子弗雷德里科,大家叫他弗雷德或弗雷迪,是每个意大利人都会向圣贤祈求自己也能生一个的那种孩子。他孝顺忠诚,随时为父亲效劳,三十岁了还和父母同住。他个头不高,身材结实,并不英俊,但也有一颗家族遗传的爱神脑袋,浓密的卷发,圆润的脸庞,性感的弓形嘴唇。不过在弗雷德脸上,那双嘴唇并无肉欲,而是犹如花岗岩雕像。他性格阴郁,是父亲的左膀右臂,从不和父亲顶嘴,从不和女人勾三搭四,让父亲脸上无光。尽管有这么多优点,可他缺乏对领袖而言必不可少的人格魅力和兽性,也没有人指望他能继承家业。

三儿子迈克尔·柯里昂没有站在父亲和两个兄长的旁边,而是在花园找了个最僻静的角落,坐在一张酒桌前。即便如此,他还是躲不过家族亲友的关注。

迈克尔·柯里昂是唐最小的儿子,也是唯一拒绝那位大人物摆布的孩子。他没有其他孩子的浓眉大眼爱神脸,连乌黑的头发都不打卷,而是满头直发。他纯净的橄榄棕肤色放在女孩身上肯定很美丽,他那种英俊颇为清秀。说实话,唐曾经担心过小儿子的男性气概。直到迈克尔·柯里昂长到十七岁,他的担忧才烟消云散。

此时此刻,他的小儿子坐在花园最偏僻的角落里,以显示他存心疏远父亲和家人。坐在他身边的美国女孩,人人都听说过,但直到今天才亲眼见到。恰当的礼数他当然不会忽略,他介绍她认识了在场各位,包括他的家人。家里人对她印象一般。她太瘦,太白,脸孔对女人来说过于精明,举止对姑娘家来说过于随便。连名字听起来都那么怪异,她自称凯·亚当斯。就算她告诉大家她的家族两百年前定居美国,这个姓无人不知,他们恐怕也只会耸耸肩。

客人都注意到唐并不特别关注小儿子。迈克尔在战前曾是他的宠儿,似乎只等时机成熟,唐就会选择他继承家业。他继承了大人物父亲的沉稳魄力和智慧,天生的本能使得人们不得不尊敬他。二战爆发后,迈克尔·柯里昂志愿加入海军陆战队,违抗了父亲的明确命令。

唐·柯里昂不愿意也没兴趣让小儿子因为效忠一个与他无关的政权而送命。他已经贿赂好医生,私下里作了各种安排,花费大量金钱做足预防措施。可是,迈克尔已年满二十一岁,谁也扭转不了他的个人意愿。他参军,跨过太平洋作战,晋升上尉,赢得奖章。1944年,《生活》杂志刊登了他的照片和赫赫战功。朋友把杂志拿给唐·柯里昂看(家人没这个胆子),唐轻蔑地嘟哝了几句,说:“他为陌生人创造了那些奇迹。”

1945年,正在养伤的迈克尔·柯里昂提前退伍,他压根不知道是父亲安排了他的退役。他在家里住了几个星期,没和任何人商量,突然去了新罕布什尔州汉诺佛的达特茅斯学院,就此离开父亲的住所。这次回来一方面是参加妹妹的婚礼,另一方面是让家里人见见他的未婚妻,一个苍白无力的美国姑娘。

有几位宾客的人生格外多姿多彩,迈克尔·柯里昂在用他们的小趣闻逗凯·亚当斯开心。她觉得这些人异乎寻常,迈克尔因此觉得很好玩,她见了新鲜和陌生的事物总是目光炯炯,这和往常一样迷住了迈克尔。最终一小群人吸引住了她的视线,他们都聚集在家酿葡萄酒的木桶旁。那几个人分别是亚美利哥·邦纳塞拉、面包师纳佐里尼、安东尼·科波拉和卢卡·布拉齐。她用她一向敏锐的眼力指出这四个人显得不怎么开心。迈克尔微笑道:“对,他们是不开心。他们在等着私下见我父亲。求他办事。”很容易就看得出,四个人的眼神须臾不离唐的身影。

唐·柯里昂站在门口欢迎宾客,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开过来,在林荫路的另一侧停下。前排的两个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毫不掩饰地抄写附近车辆的牌号。桑尼扭头对父亲说:“那边的两个家伙,肯定是警察。”

唐·柯里昂耸耸肩。“马路又不是我家的,他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桑尼五官粗重的爱神脸气得通红。“下贱的狗杂种,什么都不尊重。”他走下门前台阶,穿过林荫道,来到黑色轿车停泊的地方。他愤怒地把脸凑近司机,司机没有畏缩,而是打开皮夹,亮出绿色证件。桑尼一言不发地后退,朝轿车后门啐了一口,扬长而去。他希望司机能跳出轿车追上来,但司机无动于衷。他回到台阶上,对父亲说:“联邦调查局的在抄车牌号码,没礼貌的浑蛋。”

唐·柯里昂知道他们是谁。他最亲近的朋友早已得到提醒,别乘自己的轿车出席婚礼。尽管他并不赞同儿子傻愣愣地展示怒火,但儿子发发脾气也有好处,让不速之客们误以为他们的“意外”出现让人措手不及。唐·柯里昂本人并不生气。有个道理他早就弄清楚了,那就是你必须承受社会强加的侮辱,因为他明白,连最卑微的人,只要时刻擦亮眼睛,就迟早能抓住机会,报复最有权势的人。正是明白这个道理,唐才从不放弃他的谦逊风度,所有朋友都对此敬佩有加。

宅邸背后的花园里,四人乐队开始演奏。宾客都已到齐。唐把不速之客抛诸脑后,领着两个儿子走向婚宴现场。

几百名客人聚集在宽敞的花园里,有些在鲜花点缀的木台上跳舞,有些坐在摆满喷香食物和大罐家酿红酒的长桌边。新娘康妮·柯里昂光彩夺目,同新郎、伴娘、女傧相和迎宾员坐在一张特别垫高的餐桌周围。乡村风格的布置符合意大利传统,却不对新娘的胃口,但康妮选择这个丈夫已经触怒了父亲,因此只好用一场“黑皮” 式婚礼讨好他。

新郎卡洛·里齐是个混血儿,父亲是西西里人,母亲祖籍意大利北方,他遗传了母亲的金发蓝眼。卡洛的父母住在内华达州,他惹了点官司,不得不离开那里。他在纽约认识了桑尼·柯里昂,进而认识了桑尼的妹妹。唐·柯里昂当然派过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去内华达,他们汇报说卡洛和警方的纠葛是因为卡洛玩枪不慎,问题不严重,很容易就能抹掉记录,让他清白做人。他们还带回了有关内华达州合法赌博的情报,唐对此很感兴趣,最近一直在惦记这档子事。唐高明的手段之一,就是把利益的来源分布在不同的行当。

康妮·柯里昂不算漂亮,瘦巴巴的,有点神经质,以后肯定是个泼妇。但今天不同,白色婚纱和献出贞操的渴望改变了她,她容光焕发,几乎称得上美丽。木头桌面底下,她的手搁在新郎肌肉发达的大腿上,噘起爱神式的弓形嘴唇,隔着空气亲吻他。

她觉得卡洛·里齐英俊得无以复加。卡洛·里齐小时候曾顶着烈日在荒漠里劳作,做非常辛苦的体力活儿,因此前臂和肩膀异常粗壮,燕尾服撑得鼓鼓囊囊的。他沐浴在新娘爱慕的视线中,为新娘斟满酒杯。他待她格外殷勤,仿佛两人是同台的演员,但眼睛不时扫向新娘挎在右肩上的特大号丝绒手包,装现金的信封填满了手包。到底有多少?一万?两万?卡洛·里齐微微一笑。这还只是开始。他总算和豪门结亲了,他们会照顾好他的。

客人里有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油光水滑的雪貂脑袋,也在打量那个丝绒手包。保利·加图盘算着该怎么一把抢走那个胀鼓鼓的钱袋。想一想就让人开心。不过他知道这只是无聊无害的妄想,就像小孩做梦用气枪打倒坦克。他望着上司彼得·克莱门扎,中年胖子绕着几个姑娘在木头舞台上跳欢快的塔兰台拉民间舞。克莱门扎的个头高得吓人,块头也大得吓人,舞步娴熟而放肆,用硬邦邦的肚皮色迷迷地挨碰比他年轻得多也矮小得多的姑娘们的胸部,宾客们不禁鼓掌喝彩。年纪较大的女人抓住他的胳膊,争抢下一轮的舞伴位置。年纪较小的男人恭敬地让出舞池,伴着曼陀林狂放的节奏拍巴掌。克莱门扎终于瘫坐在椅子上,保利·加图端来一杯冰镇的黑葡萄酒,掏出丝绸手帕帮他擦拭汗流不止的朱庇特额头。克莱门扎大口喝酒,鲸鱼似的喘气。他没有对保利道谢,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别杵在这儿当舞蹈裁判,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到附近多走两圈,看看有什么问题。”保利连忙钻进人群。

乐队暂停休息。一个叫尼诺·瓦伦蒂的年轻人捡起他们放下的曼陀林,抬起左脚踏着座椅,唱起粗俗的西西里情歌。尼诺·瓦伦蒂面容英俊,但因为常年饮酒而肿胀。他这会儿已经有点醉了,翻着白眼,舔着舌头,唱出淫秽的歌词。女人们开心尖叫,男人们跟着歌手喊出每个小节的最后一个词。

唐·柯里昂在这种事情上出了名地死板,尽管他的矮胖老婆兴高采烈地跟着大家起哄,他却一转身钻进屋子里。桑尼·柯里昂看在眼里,起身走向新娘的餐桌,在年轻的伴娘露西·曼奇尼身边坐下。他俩很安全。桑尼的妻子在厨房,忙着完成婚礼蛋糕的最后装饰。桑尼咬着女孩的耳朵说了几个字,女孩起身离开。桑尼等了几分钟,假装漫不经心地跟上去,他挤过人群,时不时停下和宾客聊几句。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们。伴娘念了三年大学,已经完全成了美国人,是个名声在外的成熟女孩。婚礼彩排的时候,她从头到尾都在用挑逗和玩笑与桑尼·柯里昂调情,既然他是伴郎,和她在婚礼上扮演一对儿,她觉得这么做是受到允许的。她挽起粉色长袍,走进屋子,装出天真的笑脸,轻快地跑上楼梯,进了卫生间,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等她出来,看见桑尼·柯里昂在上面一层的楼梯平台向她招手。

唐·柯里昂的“办公室”是个略微垫高的拐角房间,此刻关着窗户,汤姆·黑根隔着玻璃俯视张灯结彩的花园婚宴。他背后的贴墙书架堆满法律书籍。黑根是唐的律师和顾问,是家族最重要的下属。他和唐在这个房间里解决了许多棘手问题,所以当他看见教父离开婚宴走进屋子,他就知道了,即便今天是大喜之日,有些小事还是非得处理不可,唐要来找他。紧接着,黑根看见桑尼·柯里昂和露西·曼奇尼咬耳朵,还有他尾随露西走进屋子的那一幕小小喜剧。黑根做个鬼脸,考虑要不要告诉唐,最后决定还是算了。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手写的名单,列出的人都已得到私下面见唐·柯里昂的许可。唐走进房间,黑根把名单递给他。唐·柯里昂点点头,说:“邦纳塞拉留到最后。”

黑根推开法式双开门,径直走进花园,走向聚在酒桶周围的央求者,指了指胖乎乎的面包师纳佐里尼。

唐·柯里昂用拥抱欢迎面包师。他们在意大利是小时候的玩伴,长大了也还是好朋友。每年复活节都有新鲜出炉的凝脂奶油麦芽派送到唐·柯里昂的家里,脆皮烤得金黄,又大又圆,堪比卡车轮胎。逢到圣诞节和家族成员的生日,纳佐里尼就用鲜美的奶油酥点表达敬意。这些年,不管生意好坏,纳佐里尼总是高高兴兴地向唐年轻时创立的面包业协会缴纳费用,除了战争期间希望能在黑市买到物价局的糖票之外,从没求过任何人情。现在这位忠诚的朋友有机会恳请援助了,唐·柯里昂很愿意答应他的请求。

他递给面包师一根“高贵”雪茄,一杯黄色“女巫”利口酒,按着面包师的肩膀,鼓励他说下去。这是唐有人情味的一面。他也有过苦涩的经历,知道一个人求人帮忙需要多少勇气。

面包师讲述女儿和恩佐的事情。一个意大利西西里的年轻人,被美国军队俘虏,以战俘身份来到美国,假释出来为美国的战事作贡献!诚实的恩佐和不谙世事的凯瑟琳萌发了纯洁而高尚的感情,但如今战争结束,可怜的小伙子要被遣返意大利,纳佐里尼的女儿肯定会心碎欲绝。只有教父柯里昂能帮助这对苦恼的男女。他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唐陪着纳佐里尼踱来踱去,手按着面包师的肩膀,同情地点着头,鼓舞面包师的勇气。等他终于讲完,唐·柯里昂笑着对他说:“我亲爱的朋友,你可以不用担心了。”他开始仔细解释他的解决之道。首先向本选区的国会议员请愿。再由国会议员提出特别法案,允许恩佐入籍美国。法案肯定能在国会通过。这是恶棍狼狈为奸的特权。唐·柯里昂解释说办事需要钱,现行价格是两千块。他,唐·柯里昂本人,愿意保证事情顺利办成,费用由他代收。朋友你说怎么样?

面包师拼命点头。他早知道办这么大的事情肯定得花钱。完全可以理解。国会的特别法案可不便宜。纳佐里尼感激得热泪盈眶。唐·柯里昂陪他走到门口,保证派得力干将去找面包师,安排妥当所有细节,整理一应必须文书。面包师使劲拥抱他,随后消失在花园里。

黑根对唐笑着说:“纳佐里尼倒是做了一笔好投资。两千块一个女婿和一个面包房的终身帮工。”他顿了顿:“交给谁办?”

唐·柯里昂蹙眉思考道:“别找我们的人。交给隔壁选区的犹太佬。换个家庭住址。战争结束,估计会有很多类似的事。得在华盛顿再安排几个人,处理我们办不完的事情,免得价格上涨。”黑根在记事簿里做笔记,“别找鲁特科议员,试试费歇尔。”

黑根带进来第二个人,他的问题很简单。他叫安东尼·科波拉,父亲是唐·柯里昂年轻时在铁路货场的工作伙伴。科波拉想开比萨店,购置设施和特制烘箱需要五百块定金。出于某些无法深究的原因,对方不接受赊账。唐从衣袋里摸出一卷钞票。数量不够,他做个鬼脸,对汤姆·黑根说:“借我一百块,星期一我去了银行还你。”央求者再三声明,说四百块就够了,但唐·柯里昂拍拍他的肩膀,抱歉地说:“婚礼开销太大,搞得我有点缺现金。”他接过黑根递过来的钱,和他的那卷钞票一起塞给安东尼·科波拉。

黑根一言不发地望着这一幕,眼中满是仰慕。唐时常教导大家,必须用自己的风格表现慷慨。安东尼·科波拉这么一个人,唐这样的大人物居然找旁人借钱供他办事,你说他会多么受宠若惊。倒不是说科波拉不知道唐是百万富翁,而是有几个百万富翁会因为穷朋友而忍受哪怕一丁点儿不方便呢?

唐抬起头,像是在问下一个是谁。黑根答道:“卢卡·布拉齐,不在名单上,但他想见你。他明白他见不得人,可他想当面祝贺你。”

唐第一次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他回答得拐弯抹角。“非得见他?”他问。

黑根耸耸肩。“你比我更熟悉他。不过你请他参加婚礼,他已经感恩戴德了。他没料到你会请他,估计他想表达一下谢意。”

唐·柯里昂点点头,打手势示意带卢卡·布拉齐来见他。

花园里,卢卡·布拉齐紫胀狂暴的脸色吓住了凯·亚当斯。她向迈克尔打听他。迈克尔之所以带凯参加婚礼,就是想让她慢慢了解他父亲的真面目,免得到时候大吃一惊。不过到目前,她似乎只把唐看作不怎么守规矩的生意人。迈克尔决定兜着圈子告诉她部分实情。他解释说卢卡·布拉齐是东部地区黑社会最可怕的角色之一,据说头号天赋就是能单枪匹马执行杀人任务,不需要帮凶协助,所以法律不可能发现他的罪行并给他定罪。迈克尔做个鬼脸,说:“我不知道这些说法有多少是真的,但我知道他算是我父亲的朋友。”

凯终于有点明白了,她半信半疑地问:“你不是想说这种人是你父亲的部下吧?”

他不想再顾及太多,直截了当答道:“差不多十五年前,有几个人想夺走我父亲的进口油生意。他们刺杀他,险些成功。卢卡·布拉齐杀上门去,风传他在两周内干掉了六个人,终结了著名的橄榄油战争。”他笑得仿佛在说笑话。

凯打个寒战:“你是说你父亲被黑帮放过冷枪?”

“十五年前,”迈克尔说,“从此就风平浪静了。”他害怕他说得太多了。

“你想吓唬我对不对?”凯说,“不想和我结婚就直说嘛。”她笑着用胳膊肘戳他的侧肋,“非常聪明。”

迈克尔报以微笑,说:“只是希望你考虑清楚而已。”

“他真的杀了六个人?”凯问。

“报纸这么说的,”迈克说,“反正没有证据。不过,有一桩他的事谁也不肯说。估计太恐怖了,连我父亲都避而不谈。汤姆·黑根知道,但不肯告诉我。有次我跟他开玩笑,说,‘我得长到几岁才有资格听卢卡的那桩事?’汤姆答道,‘一百岁吧。’”迈克尔抿了一口红酒,“事情肯定非同小可。卢卡也肯定不是平常人。”

地狱魔鬼见了卢卡·布拉齐也要害怕,他身材矮壮,骨架粗大,出现在哪儿,哪儿就警笛长鸣。他那张脸永远一副凶相。眼睛是棕色的,但毫无这种颜色的暖意,而是呈现出死气沉沉的黄褐色。嘴巴与其说残忍,不如说了无生机:薄嘴唇,橡皮质地,色如嫩牛肉。

布拉齐的残暴名声令人生畏,但对唐·柯里昂的忠诚也众所周知。有几根栋梁支撑起唐的权力大厦,他就是其中之一。他这种角色可不常见。

卢卡·布拉齐不怕警察,不怕社会,不怕上帝,不怕地狱,不怕也不爱身边的同伴。但是,他选择了心甘情愿地敬畏和爱戴唐·柯里昂。可怕的布拉齐来到唐面前,毕恭毕敬,手足无措。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些锦上添花的贺词,一本正经地祝愿唐的第一个外孙是男孩。他奉上塞满现金的信封,是给新郎新娘的礼物。

这就是他的全部目的了。黑根注意到了唐·柯里昂的变化。唐接待布拉齐就像皇帝接见立下汗马功劳的臣子,并不特别亲昵,而是带着王者的尊严。唐·柯里昂的每个手势和每句话都表明他非常看重卢卡·布拉齐。对于布拉齐将礼物亲手交给他本人,他没有显露出丝毫惊讶。他理解其中的意义。

信封里的钱肯定比别人给的多。布拉齐考虑了好几个钟头才定下数目,和其他客人有可能送出的金额比了又比。他想当最慷慨的一个人,以表达他最尊敬唐,因此他非得把信封交到唐本人手里才行,这么做当然很笨拙,但唐没有理会,只是也用好听的词句表达谢意。黑根看着卢卡·布拉齐凶狠的脸变得满是自豪和喜悦。布拉齐亲吻唐的手背,走出黑根为他拉开的房门。黑根不多不少地对布拉齐露出友善的笑容,矮壮的男人彬彬有礼地扯了扯嫩牛肉颜色的橡皮嘴唇,以此还礼。

门徐徐关上,唐·柯里昂轻轻地长出一口气。全世界只有布拉齐能让他紧张。这家伙就像自然界的力量,实在不是能驯服的对象。对待他必须像处理炸药那样谨慎。唐耸耸肩。就算是炸药,也有办法引爆而不造成伤害。他探询地望着黑根:“只剩下邦纳塞拉了?”

黑根点点头。唐·柯里昂蹙眉思考,然后说:“带他进来之前,先叫桑蒂诺过来。他该学着点儿。”

黑根来到花园里,心急火燎地寻找桑尼·柯里昂。他请邦纳塞拉耐心等待,走到迈克尔·柯里昂和女朋友身边,问:“见到桑尼了吗?”迈克尔摇摇头。该死,黑根心想,要是桑尼还在搞伴娘,那就麻烦了。桑尼的老婆和伴娘的家族要是发现了,那就是一场灾难。他急忙走向半小时前看见桑尼进去的那扇门。

见到黑根走进屋子,凯·亚当斯问迈克尔·柯里昂:“他是谁?你介绍说他是你哥哥,但他和你不是一个姓,而且怎么看都不是意大利人。”

“汤姆十二岁开始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迈克尔说,“父母双亡,他在街头流浪,眼睛严重感染。一天夜里,桑尼带他回家,他从此就住下了。他没别的地方可去,结婚以后才搬走。”

凯·亚当斯激动起来。“多么浪漫啊,”她说,“你父亲肯定是个热心肠,已经有好几个子女了,还二话不说就又收养了一个。”

迈克尔懒得说明意大利移民觉得四个孩子委实不多,只是答道:“没有收养汤姆,他只是和我们住在一起。”

“噢,”凯说,随后又好奇道,“为什么不收养他?”

迈克尔笑道:“因为我父亲说要汤姆改姓是不尊重他,不尊重汤姆的亲生父母。”

他们看见黑根赶着桑尼穿过法式双开门,走进唐的办公室,然后对亚美利哥·邦纳塞拉勾勾手指。“他们为什么要在今天这种日子拿公事打扰你父亲?”凯问。

迈克尔又笑道:“因为他们知道,按照传统,西西里人不能在女儿结婚的日子拒绝请求,也没有哪个西西里人会让这种机会平白溜走。”

露西·曼奇尼挽起粉色礼服,跑下楼梯。桑尼·柯里昂那张浓眉大眼的爱神脸,被酒气和色欲激得通红淫邪,吓得她魂不附体,但她挑逗他一个星期,本来就是为了这个。她在大学里有过两段恋情,不但没什么感觉,而且两次都没超过一个星期。和第二个情人拌嘴的时候,他抱怨说什么她“下面太大”。露西明白了,直到学期结束都拒绝再赴任何约会。

夏天,她帮最好的朋友康妮·柯里昂准备婚礼,听到人们传桑尼的闲话。一个星期天下午,在柯里昂家的厨房,桑尼的老婆珊德拉说得百无禁忌。珊德拉是个好脾气的粗鄙妇人,出生在意大利,小时候来到美国。她身体健壮,奶子硕大,结婚五年,已经生了三个孩子。珊德拉和其他妇人用婚床的恐怖故事挑逗康妮。“我的天,”珊德拉咯咯笑道,“第一眼瞅见桑尼那根铁棒,想到他要把那玩意儿捅进我身体里,我吓得直喊救命。过了第一年,我那里面软得就像通心粉煮了一个钟头。每次听说他睡了别的姑娘,我就去教堂点根蜡烛。”

她们哈哈大笑,只有露西觉得两腿之间阵阵发紧。

她跑上楼梯,奔向桑尼,难以抑制的欲望淌遍全身。来到拐角平台上,桑尼抓住她的手,拽着她沿着走廊钻进一间空卧室。门在背后关上,她两腿发软。她感觉到桑尼的嘴贴上她的嘴,他的嘴唇散发烟草烧焦的苦味,她张开了嘴。桑尼的手摸进了伴娘礼服,被分开的衣料发出沙沙声,露西感觉到一只热烘烘的手插进她两腿之间,分开丝绸内裤,爱抚她的阴户。她搂住他的脖子,吊在半空中,等他解开长裤。他用双手抱起她赤裸的臀部,举起她。她轻轻一跳,两腿裹住他的大腿根。他的舌头探进她的嘴里,她使劲吸吮。他拼命一顶,她的脑袋撞在门上。她感觉到某个炽热的东西穿过她的两腿之间。她的右手松开他的脖子,下去给他引路。她的手握住了一根硕大无朋的充血肉棒。肉棒在她手中搏动,像是什么小动物,她险些因为狂喜和感激哭出来,领着那东西钻进她湿漉漉、肿胀的身体。进入时的一刺,那种难以想象的愉悦让她不由得惊叫一声,几乎把双腿提起来绞住他的脖子,她的身体犹如箭囊,接纳他狂野的利箭,闪电般的穿刺;不知道多少次,她承受着折磨;她的骨盆越抬越高,终于平生第一次颤抖着达到了高潮,他的坚硬松弛,精液洪水般流下大腿。她缠住他身体的双腿慢慢松开,滑下来落回地面。两人彼此偎依,气喘吁吁。

两人本来可以再亲热一会儿,但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桑尼连忙扣上裤子,用身体堵住房门,免得外面的人进来。露西慌慌张张地抚平粉色长袍,眼睛闪闪发亮,但带给她无数欢愉的东西已经藏进了庄重的黑色礼服里。他们听见汤姆·黑根的低沉叫声:“桑尼,在里面吗?”

桑尼松了一口气,朝露西使个眼色:“在,汤姆,什么事?”

黑根的声音仍旧很低:“唐要你去他的办公室。就现在。”桑尼和露西听见他走远的脚步声。桑尼等了几秒钟,等露西使劲亲吻他的嘴唇,然后溜出房门,跟着黑根去了。

露西梳理头发,检查一遍衣服,拉起吊袜带。她的身体感觉受了擦伤,嘴唇软乎乎的一碰就疼。她走出房门,尽管觉得两腿之间黏糊糊湿漉漉的,但没有去卫生间清洗,而是径直下楼梯去了花园。她回到新娘那张餐桌,在康妮身旁坐下,康妮愠怒地叫道:“露西,你去哪儿了?怎么像是喝醉了,现在不许再走开了。”

金发新郎给露西斟了一杯葡萄酒,心领神会地笑了笑。露西不在乎。她把深红色的葡萄酒端到灼热的嘴唇边,喝了一大口。她感觉到两腿之间又湿又黏,于是并拢双腿。她的身体在颤抖。她一边喝酒,一边隔着杯沿饥渴地寻觅桑尼·柯里昂。她没兴趣看其他任何人。她咬着康妮的耳朵,顽皮地说:“再过几个小时,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啦。”康妮咯咯直笑。露西端庄地把双手叠放在桌上,但掩不住脸上的喜气,就好像偷走了新娘的什么珍宝。

亚美利哥·邦纳塞拉跟着黑根走进拐角房间,见到唐·柯里昂坐在宽阔的写字台前。桑尼·柯里昂站在窗口,望着花园。今天下午,唐第一次显得这么冷酷,他没有拥抱客人,也不和客人握手。脸色灰黄的殡仪馆老板之所以能拿到请帖,仅仅因为他老婆和唐的妻子是好朋友。唐·柯里昂非常反感亚美利哥·邦纳塞拉。

邦纳塞拉的开场白拐弯抹角,颇为巧妙:“请您原谅我的女儿,您妻子的教女,她今天无法亲自登门,奉上敬意,因为她还没出院。”他瞥了桑尼·柯里昂和汤姆·黑根一眼,暗示他不想当着他们的面说下去,但唐的心肠可不软。

“我们都知道你女儿遭遇的不幸,”唐·柯里昂说,“要是我能帮得上什么忙,你尽管开口就是了。我妻子毕竟是她的教母。我可忘不了这份荣誉。”这是一份斥责,因为殡仪馆老板从不遵守习俗,用“教父”称呼唐。

邦纳塞拉脸色灰白,直截了当地说:“能和您单独聊聊吗?”

唐·柯里昂摇摇头。“这两位都是我愿意托付性命的人。他们是我的两条右臂。我不能打发他们走开,那太侮辱人了。”

殡仪馆老板闭上眼睛,隔了几秒钟,开始讲述事情经过。他的声音很沉静,这是他用来安慰死者家属的声音。“我按照美国习惯抚养女儿。我相信美国。美国帮我发家。我给女儿自由,但也教她不要让家族蒙羞。她找了个所谓的‘男朋友’,不是意大利人。她和他看电影,很晚回家,但她从没见过他的父母。我接受了这一切,没有反对,这都怪我。两个月前,他拉她去看电影,他还带了个伙伴,两人骗她喝威士忌,企图占她便宜。她奋起反抗,保住了贞操,却被他们像对待畜生似的殴打。我赶到医院,她顶着两个黑眼圈,鼻梁折断,下巴粉碎性骨折。医生得用钢丝箍起来才行。她痛得直哭:‘爸爸,爸爸,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对我?’我也哭了。”邦纳塞拉说不下去了,他老泪纵横,但声音没有流露出情感。

唐·柯里昂不怎么情愿地做个同情的手势,邦纳塞拉说了下去,痛苦让他的声音有了人味儿。“我为什么哭?我惹人疼爱的女儿,我的生命之光。一个漂亮的女孩。她以前信任别人,以后再也不会了。她再也不漂亮了。”邦纳塞拉浑身发抖,灰黄色的脸孔涨成了难看的深红色。

“我像正经美国人那样去报警。警察逮捕了那两个小伙子,送他们上法庭接受审判。证据确凿,他们认罪。法官判处他们监禁三年,却缓期执行,审判当天就释放了。我站在法庭上,活像个大傻瓜,那些杂种还对我笑。于是我对老婆说:‘我们必须找唐·柯里昂伸张正义。’”

唐低了低头,对这个男人的痛苦表示尊重。可是,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言语却冷冰冰的,像是尊严受到了冒犯。“你为什么报警?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找我?”

邦纳塞拉几不可闻地喃喃答道:“您要我怎么做?就说您要什么吧。但请您实现我的恳求。”他的言辞近乎傲慢。

唐·柯里昂正色道:“你的恳求是什么?”

邦纳塞拉瞥了黑根和桑尼·柯里昂一眼,摇摇头。唐坐在黑根的办公桌前,没有起身,只是朝殡仪馆老板探出身子。邦纳塞拉犹豫片刻,随即弯下腰,把嘴唇凑得贴上了唐毛茸茸的耳朵。唐·柯里昂像告解室里的神父似的听着,眼望远方,冷漠而不动声色。这个姿势保持良久,最后邦纳塞拉结束耳语,挺直腰杆。唐抬起眼睛,严肃地打量着邦纳塞拉。邦纳塞拉脸孔通红,毫不畏惧地回视。

末了,唐开口道:“我做不到,你得意忘形了。”

邦纳塞拉提高嗓门,清清楚楚地说:“您要什么我都答应。”听见这话,黑根打个哆嗦,脑袋里一阵抽紧。桑尼·柯里昂抱起双臂,露出冷笑,从窗口转过身,第一次望向房间里的这幕戏。

唐·柯里昂从办公桌前起身。他仍旧不动声色,但声音仿佛冷酷的死神。“我们认识已经很多年了,你和我,”他对殡仪馆老板说,“但直到今天,你从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或者寻求我的帮助。我妻子是你独生女儿的教母,但我记不得你上次请我去你家喝咖啡是什么时候了。你践踏我的友情,唯恐欠我的债。”

邦纳塞拉喃喃道:“我不想惹麻烦。”

唐抬起一只手。“算了,你别说了。你觉得美国是天堂。你生意兴隆,过得不错,以为这世界是个无忧无虑的地方,你可以随心所欲享受快乐。你不用真正的朋友武装自己,因为有警察保护你,还有法院,你和你的家人向他们求助不怕吃亏。你不需要唐·柯里昂。很好。我的感情受了伤害,但我不会把友谊硬塞给并不需要的人,尤其是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唐顿了顿,对殡仪馆老板露出客气但嘲讽的笑容,“今天你却跑来找我,说什么‘唐·柯里昂,请帮我伸张正义’,求我却不尊重我。你没有拿出你的友谊。你在我女儿结婚的日子来找我,要我去杀人,还说什么——”唐轻蔑地模仿道,“‘您要什么我都答应。’不,不,我并不生气,我只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害得你待我这么缺乏礼数?”

苦闷而恐惧的邦纳塞拉叫道:“美国对我很好。我想当个好公民。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是美国人。”

唐一拍巴掌,表示坚决同意。“说得好。非常好。那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法官已经作出判决。美国已经作了决定。带着鲜花和糖果去医院探望她吧,她见了会很欣慰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再说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嘛,小伙子还年轻,血气方刚,况且还有一个是高官的儿子。唉,我亲爱的,亚美利哥,你这人一直循规蹈矩。尽管你践踏我的友谊,我必须承认我完全相信亚美利哥·邦纳塞拉的诺言比别人的都靠得住。所以呢,你要答应我,你会打消那些疯狂的念头。这可不符合美国精神。要宽恕,要遗忘。生命本来就充满了不幸。”

唐克制着愤怒,不留情面、傲慢无情地冷嘲热讽,把可怜的殡仪馆老板变成了一团打战的果冻,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再一次说:“我请您伸张正义。”

唐·柯里昂敷衍道:“法庭给了你正义。”

邦纳塞拉固执地摇摇头。“不,法庭把正义给了两个年轻人,而没有给我。”

唐点点头,认同这个是非分明的判断,他问:“你要什么正义?”

“以眼还眼。”邦纳塞拉说。

“你要得太多了,”唐说,“你女儿还活着。”

邦纳塞拉不情愿地说:“那就让他们受同样的苦。”唐等他继续说下去。邦纳塞拉鼓起最后一点勇气,说,“我要付给您多少?”这简直是绝望的悲鸣。

唐·柯里昂背过身去。这是明确的拒绝。邦纳塞拉一动不动。

最后,唐·柯里昂叹了口气,像个没法对犯错朋友长久生气的好心人,转身面对脸色苍白如尸体的殡仪馆老板。唐·柯里昂有雅量,唐·柯里昂有耐心。“你为什么害怕把第一忠诚献给我?”他说,“你告上法院,一等就是几个月。你花钱请律师,律师知道得很清楚,你最终只会自取其辱。你接受法官的判决,而法官就像街头最廉价的妓女一样出卖自己。早几年你手头紧,到银行去借钱,利息高得能杀人,你拿着帽子,乞丐似的站在一边等待,他们东闻西闻,把鼻子都伸到你屁眼里了,就为了确认你有能力还贷。”唐顿了顿,声音愈加严厉。

“但你要是来找我,我的钱包就是你的。你要是来找我伸张正义,侮辱你女儿的人渣今天只会哭得更加伤心。你这么老实的人要是不走运招惹了敌人,那他们也就是我的敌人……”唐抬起胳膊,指着邦纳塞拉,“那么,请相信我,他们只会害怕你。”

邦纳塞拉低下头,用被扼住的声音喃喃道:“做我的朋友吧。我全都接受。”

唐·柯里昂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很好,”他说,“你的正义将得到伸张。有一天——也许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我会请你报答我,帮忙办点小事。在那天之前,就当这份正义是礼物吧,来自我的妻子,你女儿的教母。”

房门在感恩戴德的殡仪馆老板身后关上,唐·柯里昂转身对黑根说:“把事情交给克莱门扎,吩咐他派靠得住的人处理,不能是闻见血腥味就忘乎所以的手下。不管那个伺候尸体的笨脑瓜里做什么白日梦,我们毕竟不是杀人犯。”他注意到男子气概十足的大儿子在隔窗张望花园宴会。无可救药,唐·柯里昂心想,桑蒂诺如果一直这么抗拒教导,那就不可能领导家业,永远当不了唐。他必须尽快另觅人选,毕竟他只是凡人。

花园里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吓了三个人一跳。桑尼·柯里昂凑近窗户,见到的情景让他快步走向房门,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是约翰尼,他来参加婚礼了,我怎么说的来着?”黑根走向窗户,“确实是你的教子,”他对唐·柯里昂说,“要带他过来吗?”

“不用,”唐说,“让大家跟他开开心吧。叫他有空了再来见我。”他对黑根笑了笑,“看到了吗?真是个好教子。”

嫉妒让黑根感到一阵心痛。他干巴巴地说:“都两年没见了。多半又惹了麻烦,来找你帮忙。”

“有麻烦不找他的教父还能找谁呢?”唐·柯里昂问。

康妮·柯里昂头一个看见约翰尼·方坦走进花园,她忘了新娘的矜持,尖叫道:“约翰尼!”跑过去扑进他的怀抱。他紧紧拥抱康妮,亲吻她的嘴,其他人上来问候他的时候,他还是一直搂着康妮。他们都是他的老朋友,是他在西区一起长大的伙伴。康妮拽着他去见新郎。见到金发年轻人因为不再是今日焦点而面露不悦之色,约翰尼觉得有点好笑。他使出全部魅力,和新郎握手,端起一杯葡萄酒向他敬酒。

演奏台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约翰尼,来给我们唱一首吧?”他抬起头,见到尼诺·瓦伦蒂的笑容。约翰尼·方坦跳上演奏台,抱住尼诺。他们当初形影不离,一起唱歌,一起约会姑娘,直到约翰尼开始出名、常去电台唱歌才分开。约翰尼去好莱坞拍电影之后,给尼诺打过几次电话,只是为了聊天,还答应安排他去俱乐部唱歌。不过他始终没有付诸行动。今天见到尼诺,见到他醉醺醺的促狭笑容,往日的情谊全回来了。

尼诺开始弹奏曼陀林。约翰尼·方坦搭上尼诺的肩膀。“这首歌献给新娘。”他说,跺着脚唱起一首下流的西西里情歌。他一边唱,尼诺一边用身体做猥琐动作。新娘自豪地涨红了脸,客人用欢呼表达赞赏。唱着唱着,众人都开始跺脚,吼叫每个小节末尾淘气的双关语。一曲唱罢,他们鼓掌鼓个不停,直到约翰尼清清嗓子,唱起第二首歌。

他们都为他感到骄傲。他是他们中的一员,现在是著名歌手、电影明星,和男人心中最性感的女神睡觉。尽管如此,他却长途跋涉三千英里参加婚礼,向教父表达足够的敬意。他仍旧喜爱尼诺·瓦伦蒂这些老朋友。很多人见过约翰尼和尼诺小时候的合唱,但谁曾料想约翰尼长大后能抓住五千万女性的心呢?

约翰尼·方坦俯身把新娘拽上演奏台,让康妮站在他和尼诺之间。两人弯下腰,面对面,尼诺猛地拨弦,奏出几个刺耳的和弦。这是他们的老花招,模仿情场争斗,拿声音当利刃,轮流吼叫一段迭句。约翰尼微妙地退让半步,允许尼诺盖过自己的声音,让尼诺抢过他怀里的新娘,让尼诺轻快地接过最后一段凯旋的歌词,自己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整个婚礼现场爆发出欢呼和掌声,歌曲结束,三个人彼此拥抱。宾客央求再来一首。

只有站在屋子拐角门口的唐·柯里昂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装出心情愉快的样子,尽量不触犯客人,快活地喊道:“我的教子跑了三千英里来向我们致敬,难道谁也不想让他润润嗓子?”马上有十几个斟满红酒的杯子伸向约翰尼·方坦。他从每个酒杯里各喝一口,接着跑过去拥抱他的教父,同时凑到老人的耳朵旁说了些什么。唐领着他走进屋子。

约翰尼走进房间,汤姆·黑根伸出手。约翰尼和他握手,说:“最近可好,汤姆?”但缺乏平时待人那种真诚和热情的魅力。他的冷淡让黑根有点受伤,但并没有放在心上。担任唐的心腹也有坏处,这就是其中之一。

约翰尼·方坦对唐说:“收到婚礼请帖,我心想,‘我的教父不再生我的气了。’我离婚后给你打过五次电话,汤姆总说你出去了或者很忙,所以我知道你不高兴。”

唐·柯里昂拿起黄色的“女巫”酒瓶,斟满酒杯。“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归现在。我还能为你做什么事情吗?还是你名气太大,太有钱,已经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约翰尼一饮而尽那杯黄澄澄的烈酒,伸出酒杯示意还要。他尽量用轻松自在的声音说:“我哪里算有钱啊,教父?我在走下坡路。你说得对。我不该为了现在这个贱婆娘抛弃老婆和孩子。你生我的气,我不怪你。”

唐耸耸肩。“我只是担心你,你是我的教子,没别的。”

约翰尼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被那条母狗迷花了眼。好莱坞最了不起的明星。她貌若天仙。可你知道她拍完电影做什么吗?要是化妆师是男人,把她的脸化得好看点,她就允许他操她。要是摄影师把她拍得格外上镜,她就领他去更衣室,跟他打一炮。随便什么人都行。她对她的肉体就像我对口袋里当小费的零钱。完全是魔鬼的婊子。”

唐·柯里昂突然打断道:“你的家人怎么样了?”

约翰尼叹了口气。“我照顾着呢。离婚后,我给金妮和孩子的比法庭的判决还要多。我每周见他们一次。我想念他们。有时候我觉得我要发疯了。”他又喝掉一杯酒,“现在的妻子成天嘲笑我。她不理解我为什么吃醋。她说我是死脑筋的黑皮,还取笑我的歌艺。我走前好好收拾了她一顿,但没打脸,因为她在拍电影。我揍得她抽筋,像小孩似的只打胳膊和腿,她笑个不停。”他点燃香烟,“就这样,教父,活得真没意思。”

唐·柯里昂答得很简单:“这些麻烦我可帮不了你。”他顿了顿,又问,“你的嗓子是怎么了?”

自信的魅力和自嘲的表情统统从约翰尼·方坦的脸上消失了。他几乎泣不成声地说:“教父啊,我没法再唱歌了,我的喉咙出了问题,医生也搞不清楚原因。”黑根和唐惊讶地看着他,约翰尼可从来都很硬气。方坦继续道:“我的两部电影挣了很多钱。我曾经是大明星,现在他们一脚把我踢开。电影公司老板对我恨之入骨,现在要打发我滚蛋了。”

唐·柯里昂站在教子面前,阴沉地问道:“他为什么讨厌你?”

“我以前唱过颂扬自由派组织的歌曲,你知道的,你很不喜欢我唱那些东西。唉,杰克·沃尔茨也不喜欢。他说我是共产党,不过没能把罪名栽给我。后来我勾搭了他的女人。完全是一夜情,她却反过来追我。我他妈能怎么办?再然后我的婊子老婆赶我出门,金妮和孩子不肯接受我,除非我愿意趴在地上哀求,而且我连歌都没法唱了。教父啊,我他妈该怎么办?”

唐·柯里昂脸色铁青,一丝同情也没有。他轻蔑地说:“首先,你得像个男人。”怒火忽然扭曲了他的脸庞。他吼道:“像个男人!”他探身过办公室,揪住约翰尼·方坦的头发,动作里充满了蛮狠的情谊,“老天在上,你在我身边待了那么久,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好莱坞的软蛋?哭哭啼啼求人可怜?哭得像个娘儿们——‘我该怎么办?哦,我该怎么办?’”

唐的模仿来得那么超乎寻常,那么出人意料,黑根和约翰尼先是大吃一惊,紧接着放声大笑。唐·柯里昂也有点沾沾自喜。他有几秒钟回想着他有多么爱这个教子。他自己的三个儿子被这样揶揄会如何反应?桑蒂诺会一连几个星期吊着脸,举止乖戾。弗雷迪会畏畏缩缩。迈克尔会冷笑一声,扬长而去,几个月不露面。可是,约翰尼,多么乖的小伙子啊,他已经露出笑容,正在打起精神,他明白教父的真正意图。

唐·柯里昂说了下去。“你抢了老板的女人,他比你有权势得多,然后居然还抱怨他不肯拉你一把。真是一派胡言。你抛弃了家庭,另娶一个婊子,让孩子没了父亲,现在因为他们不肯敞开怀抱迎接你而哭哭啼啼。那个婊子,你不肯打她的脸,就因为她在拍电影,她笑话你,你居然还吃惊。你活得像白痴,自然有白痴一样的下场。”

唐·柯里昂停下来,换上耐心的声音问:“这次愿意接受我的建议吗?”

约翰尼·方坦耸耸肩。“我不能和金妮复婚,我没法过她想要的日子。赌博、喝酒、和朋友一起鬼混,这些我都戒不掉。漂亮的女人追我,我拒绝不了她们。回到金妮面前,我总觉得自己在做贼。天哪,我可不想再受一遍那些折磨。”

唐·柯里昂难得露出恼怒的神色:“我没叫你复婚。你爱怎么过就怎么过。你愿意当孩子的父亲,这当然最好。男人要是不愿意好好当父亲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但另一方面,你不能强迫孩子的母亲接受你。谁说你不能每天去看孩子了?谁说你们不能住在一个屋檐下了?谁说你不能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了?”

约翰尼·方坦笑道:“教父啊,不是所有女人都是老式的意大利妻子。金妮可不吃这套。”

唐开始挖苦他:“那是因为你活得就像个软蛋。你给的比法庭判的更多。你不打现在老婆的脸,因为她在拍电影。你让女人主宰你的世界,可她们无法胜任。虽说死后她们都会上天堂当圣人,我们只能在地狱受煎熬。另外,这些年我一直在看着你。”唐的声音变得真诚,“你始终是个好教子,给了我最大的尊敬。可是,你的老朋友呢?今年你跟这个人厮混,明年又是另外一个人。那个意大利小伙子怎么样了?他在电影里很有趣,可是运气不好,你见不到他了,因为你现在出名了。跟你一起上学的老伙计怎么样了?他可是你唱歌的搭档啊。对,尼诺。他很失望,拼命喝酒,但从不抱怨。他开卡车运砂土,干得很卖力,周末唱歌挣区区几个小钱。他从不说你的坏话。你就不能帮帮他?为什么?他唱得不错。”

约翰尼·方坦虽然厌倦,但还是耐心地解释道:“教父,他实在天赋不足。好是挺好,但并不出色。”

唐·柯里昂的眼皮几乎耷拉成了一条缝,他说:“你,我的教子,你啊,才是实在天赋不足。要不我给你找个和尼诺一起开卡车运砂土的工作?”约翰尼没有吭声,唐继续道:“友谊就是一切。比天赋更重要,比政府更重要。和家人差不多同样重要。千万别忘了这一点。你要是能用友谊筑起一道墙,就不需要求我帮忙了。来,说说看,你为什么没法唱歌了?你在花园里唱得不赖,都赶得上尼诺了。”

微妙的讽刺让黑根和约翰尼微微一笑。现在轮到约翰尼耐心解释了:“我的嗓子变得很脆弱。唱上一两首,然后有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没法唱歌。彩排和重拍我怎么都熬不下来。我的嗓子很脆弱,肯定得了什么毛病。”

“这么说,你有女人的麻烦,嗓子有毛病,现在又告诉我,你还和那位好莱坞的一把手不和,他拒绝让你工作。”唐开始谈正经事。

“他比你说的一把手还大,”约翰尼说,“他是电影公司的老板。他是总统的顾问,利用电影宣传战争,一个月前刚买了今年最热门的小说的电影改编权。那是一本畅销书,主角恰好就是我这种人,我都不需要表演,做我自己就行了。连唱歌都不需要。说不定能拿奥斯卡奖。大家都知道那个角色适合我,我会重新走红。这次是以演员的身份。可浑蛋杰克·沃尔茨要赶我走,不肯把角色给我。我说我愿意白干,拿最低薪酬就行,但他还是说不行。他还放出风声说,我要是肯去电影公司的内部餐厅舔他的屁眼,说不定他还会稍微考虑一下。”

唐·柯里昂挥挥手,叫他别感情用事说废话。懂道理的人之间没什么生意纠纷是无法解决的。他拍拍教子的肩膀。“你泄气了。你觉得没有人关心你?你瘦多了,喝了不少酒吧?睡不着,吃安眠药?”他不满地摇摇头。

“我要你遵守我的命令,”唐说,“我要你在我家住一个月。好好吃饭,休息睡觉。我要你多陪陪我,我喜欢有你做伴,你说不定能从你教父身上学到点为人处世的道理,帮你在了不起的好莱坞混世界。但是,不许唱歌,不许喝酒,不许碰女人。一个月结束,你回好莱坞去,这个一把手、炮筒子,就会把你要的角色交给你。成交吗?”

约翰尼·方坦根本不相信唐有这么大的权力,但他的教父从没许过办不成的承诺。“这家伙和埃德加·胡佛有私交,”约翰尼说,“在他面前说话都不能太大声。”

“他是生意人,”唐不动声色地说,“我会给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太晚了,”约翰尼说,“合约都已经签好,一周内就要开始拍摄。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唐·柯里昂说:“去,参加宴会吧。朋友们在等你呢,一切都交给我了。”他把约翰尼·方坦赶出房间。

黑根在办公桌前坐下,开始记录。唐长叹一声,问:“还有事情吗?”

“索洛佐,没法继续拖延了,你本周必须见他。”黑根抬起笔,指着日历。

唐耸耸肩:“等婚礼结束,时间你来安排。”

这个答案告诉了黑根两件事。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维吉尔·索洛佐将得到否定的答案。其次,唐·柯里昂不肯在女儿的婚礼前回答索洛佐,是因为他知道拒绝会惹来麻烦。

黑根小心翼翼地问:“要我吩咐克莱门扎找几个人住在家里吗?”

唐不耐烦地说:“为什么?我不肯在婚礼前回答,是因为这么重要的日子容不得乌云,连远远的一丝乌云也不行。另外,我想事先知道他想谈什么。现在我们知道了。他的提议很见不得人。”

黑根问:“那么,你打算拒绝?”见到唐点头,黑根又说,“我觉得你回答之前,我们应该先讨论一下,全家一起讨论。”

唐笑着说:“你这么想?好吧,讨论一下也好。等你从加州回来好了。你明天飞过去,替约翰尼摆平这件事。见见那个电影业的大人物。告诉索洛佐,你从加州回来,我就见他。还有事情吗?”

黑根正色道:“医院打过电话。阿班丹多顾问快不行了,挺不过今天晚上。已经通知他家里人过去候着了。”

自从癌症把占科·阿班丹多禁锢在病床上之后,黑根代理行使顾问职务已有一年。他现在就等着唐·柯里昂永远承认他顾问的地位。可惜机会不大。这么高的位置按传统必须交给父母都是意大利人的男人。他暂时代理已经惹出了不少麻烦。另外,他今年三十五,按说岁数不够,也缺乏一名成功顾问必不可少的经验和狡猾。

唐并没有鼓励他。他问:“我女儿什么时候和新郎离开?”

黑根看看手表。“几分钟后,他们切蛋糕,再过半个小时就走。”这提醒了他另外一件事,“你的新女婿,要给他在家族内部安排个重要职务吗?”

唐回答得那么斩钉截铁,让黑根吃了一惊。“没门。”唐用手掌猛拍桌面,“绝对没门。给他安排个挣钱过日子的活计,日子可以过得不错,但绝对不能让他了解家族生意。把这话告诉其他人,桑尼、弗雷迪、克莱门扎。”

唐顿了顿。“吩咐我的儿子,三个儿子,叫他们陪我去医院给可怜的占科送终。我要他们向他致以最后的敬意。叫弗雷德开大车,问约翰尼要不要一起去,就当给我个面子。”他见到黑根疑惑地望着他,“你今晚就去加州。你没时间见占科了。不过等我从医院回来,和你谈完你再走。明白了?”

“明白,”黑根说,“要弗雷德什么时候准备车子?”

“宾客离开以后,”唐·柯里昂说,“占科会等我的。”

“参议员打过电话,”黑根说,“道歉说他没法亲自登门贺喜,不过你也能理解。指的大概是马路对面抄车牌的两个调查局探员。不过他通过特别信使送了礼物。”

唐点点头。他不觉得有必要指出提醒参议员别来的正是自己。“礼物像样吗?”

黑根做了个深感触动的表情,意大利式的表情放在德国-爱尔兰血统的脸孔上,显得非常别扭。“古董银器,很珍贵。年轻人卖了它至少能得一千块。参议员花了不少精力找这件恰到好处的礼物。对那种人来说,这比具体值多少钱重要得多。”

唐·柯里昂没有掩饰他的得意,参议员这种大人物也得如此尊重他。参议员和卢卡·布拉齐一样,也是唐的权力大厦的栋梁之一,也用礼物再次表达了忠心。

约翰尼·方坦一出现在花园里,凯·亚当斯就认出了他。她这次是真的吃惊了。“你没说你们家和约翰尼·方坦有交情,”她说,“现在我非得嫁给你了。”

“想会会他吗?”迈克尔问。

“现在就算了,”凯叹了口气,“我爱了他足足三年。只要他在大都会剧院开演唱会我就来纽约,尖叫得脑袋要爆炸。他实在无与伦比。”

“我们等会儿去找他。”迈克尔说。

约翰尼唱完歌,和唐·柯里昂一起钻进屋子,凯狡黠地说:“你不是想说约翰尼·方坦这样的大明星也要求你父亲帮忙吧?”

“他是我父亲的教子,”迈克尔说,“要不是我父亲,他今天也成不了大明星。”

凯·亚当斯笑得很开心:“听起来像是又一个了不起的故事。”

迈克尔摇摇头,说:“但我不能说。”

“你可以信任我。”她说。

他告诉了她,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也没有任何自豪。他没有多加解释,只说八年前,他父亲比现在暴躁,事情和教子有关,所以唐就觉得牵涉到了个人荣誉。

前因后果说得很快。八年前,约翰尼·方坦和一个流行乐队合唱,大获成功。他成了电台节目里最吸引听众的明星。倒霉的是,乐队领班莱斯·哈雷,很有名气的演艺圈大人物,刚开始就和约翰尼签了长达五年的合作契约。这在演艺行业很常见。莱斯·哈雷凭合同转租约翰尼,大部分钞票进了他的腰包。

唐·柯里昂亲自参加磋商。他提出用两万块买断约翰尼·方坦签署的服务合约。哈雷提出他只分走约翰尼收入的五成。唐·柯里昂觉得很好玩,把两万块降到一万。乐队领班显然对他钟爱的演艺事业之外的世界一窍不通,彻底忽视了降价背后的真实意思。他一口回绝。

第二天,唐·柯里昂亲自去见乐队领班。他带了两个他最好的朋友,一个是顾问占科·阿班丹多,另一个是卢卡·布拉齐。见到没有旁人在场,唐·柯里昂硬是说服莱斯·哈雷签字放弃他持有的约翰尼·方坦的全部权利,代价是一张面额一万美元的保付支票。唐·柯里昂的说服手段是用手枪顶着乐队领班的脑门,拿出最严肃的态度让领班相信,一分钟内要么签字,要么脑浆洒满这份文件。莱斯·哈雷签了字。唐·柯里昂收起枪,把保付支票递给领班。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约翰尼·方坦一路向上,成为全国最走红的歌手。他出演好莱坞音乐片,制片公司挣得盆满钵满。唱片赚的钞票以百万计算。随后,他和青梅竹马的妻子离婚,抛弃两个孩子,娶了电影界最灿烂的金发女星。他很快发现那女人是个“婊子”。他酗酒赌博,追逐其他女人。他的歌喉出了毛病。唱片销量下滑。电影公司不肯续约。现在只好回来找教父。

凯若有所思地说:“你确定你不羡慕你父亲吗?听你说的,他尽在为别人办好事了。他肯定是天生的热心肠。”她坏笑道,“当然啦,手段不完全遵纪守法。”

迈克尔叹了口气:“听起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但请让我换个说法。知道极地探险家在通往北极的路上要沿途存放口粮,防止日后某天会需要食物吗?那就是我父亲的人情。他迟早会找上门,而他们最好按他说的做。”

临近黄昏,婚礼蛋糕终于推了出来,人们赞叹欣赏,分而食之。蛋糕是纳佐里尼特别烘焙的,巧妙地点缀着贝壳形状的成块奶油,美味可口,新娘贪婪地从蛋糕上挑了好几个吃掉,然后一阵风地离开,去和金发新郎去度蜜月了。唐彬彬有礼地催促宾客离开,同时注意到调查局探员的黑色轿车已经无影无踪。

最后,车道上只剩下了黑色的长车身凯迪拉克,弗雷迪坐在司机座位上。唐坐进前排,就他的年纪和庞大体型而言,动作颇为灵巧。桑尼、迈克尔和约翰尼·方坦坐进后排。唐·柯里昂对迈克尔说:“你的女朋友,她自己回市里没问题吧?”

迈克尔点点头:“汤姆说他会安排好的。”唐·柯里昂点点头,黑根的效率让他很满意。

燃油配给定量尚未取消,因此去曼哈顿的外环公园大道车流稀少。不到一个钟头,凯迪拉克就驶上了法兰西医院所在的街道。唐·柯里昂在路上问小儿子学业如何。迈克尔点头说不错。桑尼从后座问父亲:“约翰尼说你在帮他处理好莱坞的事情,要我过去帮忙吗?”

唐·柯里昂直截了当:“汤姆今晚过去。他不需要帮忙,事情很简单。”

桑尼·柯里昂笑道:“约翰尼觉得你搞不定,所以我想你会派我去。”

唐·柯里昂扭头道:“你为什么质疑我?”他问约翰尼·方坦:“你的教父曾经失信过吗?我被人愚弄过吗?”

约翰尼紧张不安地道歉:“教父,幕后主使是个真正的炮筒子。油盐不进,连花钱都没用。他手眼通天,而且恨我。我实在想不出你还能怎么处理。”

唐用带着情谊的好笑语气说:“听我一句话:你能如愿以偿。”他用胳膊肘捅捅迈克尔。“我们可不能让我的教子失望,你说呢,迈克尔?”

迈克尔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哪怕一秒钟,他摇摇头。

他们走向医院大门,唐·柯里昂拉住迈克尔的胳膊,让其他人先走。“等你念完大学,来找我谈谈,”唐说,“我有些计划,你会喜欢的。”

迈克尔没有说话。唐·柯里昂气咻咻地嘟囔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赞成的事情。不过这次比较特殊。你现在尽管过你的日子,反正你已经成年了。但等你念完大学,请以儿子的身份来见我。”

占科·阿班丹多的家人是妻子和三个女儿,她们身穿黑衣,像一群胖乌鸦似的聚在医院的白色瓷砖走廊里,见到唐·柯里昂走出电梯,马上扑腾着离开瓷砖地面,被本能驱使着飞向他寻求保护。矮壮的母亲身穿黑衣显得挺庄重,肥胖的女儿则不太起眼。阿班丹多太太亲吻唐·柯里昂的面颊,啜泣着说:“噢,您是什么样的圣人啊,在女儿结婚的日子来这儿。”

唐·柯里昂一挥手扫开感谢之词。“我难道不该来向这么一位朋友表示敬意吗?他担任我的右臂足有二十年啊。”他立刻醒悟过来,这位即将成为寡妇的女人,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挺不过今夜了。占科·阿班丹多在医院住了将近一年,因为癌症渐渐死去,妻子已经觉得致命的疾病只是普通生活的一部分,今夜只是又一个难关罢了。她叽里咕噜讲个没完。“进去见见我可怜的丈夫吧,”她说,“他问起你来着。可怜的男人,他想去参加婚礼,表示敬意,但医生怎么都不许。他随后说你会在这个大喜之日来看他,但我怎么都不肯相信。唉,男人比女人更理解友谊。快进去吧,他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一名护士和一位医生走出占科·阿班丹多的私人病房。医生年纪很轻,表情严肃,天生发号施令的气度,也就是天生豪门巨富的风度。一个女儿怯生生地问:“肯尼迪医生,我们能进去看看他吗?”

肯尼迪医生恼怒地望着这一大群人。他们难道不明白房间里的病人正在承受痛苦的折磨,正在等死?要是大家能让他安安静静地辞世,对他反而比较幸运。“只能是直系亲属。”他用优雅而礼貌的语气说。他吃了一惊,因为妻子和三个女儿扭头望向一位身穿很不合身的燕尾服的矮胖男人,像是在等他决定。

矮胖的男人开口说话,声音里略微有一丝意大利口音。“亲爱的医生,”唐·柯里昂问,“他真的快死了吗?”

“对。”肯尼迪医生说。

“那你就没什么可做的了,”唐·柯里昂说,“把重任交给我们吧。我们会安慰他,帮他合眼。我们会埋葬他,在葬礼上流泪,之后照顾他的妻子和女儿。”听他把话说得这么直截了当,逼着她理解事态,阿班丹多太太哭了起来。

肯尼迪医生耸耸肩。你不可能向这些乡巴佬解释什么。另外一方面,他也注意到了对方言辞中自然而然的正当性。他的角色已经结束。他仍旧优雅而礼貌地说:“请等护士放你们进去,她还有些必要的事情要帮患者做。”他顺着走廊从他们身边走开,白大褂在身后翻飞。

护士重新走进病房,他们耐心等待。护士终于又出来,拉开门放他们进去。她悄声说:“疼痛和高烧害得他神志不清,尽量别惊动他。你们只能待几分钟,妻子可以留下。”约翰尼·方坦走过的时候,护士认出了他,猛地瞪大眼睛。他对护士浅浅一笑,护士用不加掩饰的挑逗眼神盯着他。他把护士归入以后可以考虑的类别,然后跟着其他人走进病房。

占科·阿班丹多和死神跑了一场马拉松,此刻终于被征服,他筋疲力尽地躺在抬高的床上。肉体消耗得只剩下一具骷髅,曾经生机勃勃的浓密黑发如今是脏兮兮的几缕细毛。唐·柯里昂兴高采烈地说:“占科,亲爱的朋友,我带几个儿子来向你致意了,还有啊,你看,连约翰尼都从好莱坞赶回来了。”

垂死的男人睁开烧红了的眼睛,感激地望着唐。他让几个年轻男人用血肉丰满的手握他瘦骨嶙峋的手。妻子和女儿在床边一字排开,亲吻他的面颊,轮流握他的另一只手。

唐握住老朋友的手,安慰道:“赶紧好起来,我们一起回意大利,去我们原来的村子,像父亲当年那样在酒馆门前玩地滚球。”

垂死的男人摇摇头。他示意年轻男人和家人从床边走开,抬起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唐。他想说话。唐垂下脑袋,坐进床边的椅子。占科·阿班丹多乱七八糟说着他们的童年。接着,他炭黑色的眼睛变得狡猾起来。他轻声说话,唐凑得更近。唐·柯里昂使劲摇头,眼泪滚滚而下,这一幕震惊了房间里的其他人。颤抖的声音越来越响,充满整个房间。饱受折磨的阿班丹多用超人的力量从枕头上抬起脑袋,眼神发直,抬起骷髅般的食指对着唐。“教父,教父啊,”他拼命高喊,“救救我,别让我死,我求你了。我的血肉要从骨头上烧掉了,我感觉虫子在吃我的脑浆。教父啊,医治我,你有力量,擦干我可怜妻子的眼泪。小时候我们在柯里昂村一起玩耍,现在怎能让我死去?我有罪,我害怕下地狱!”

唐默不作声。阿班丹多说:“今天是你女儿结婚的日子,你不能拒绝我啊。”

唐的声音沉静而郑重,穿透他亵渎神灵的胡言乱语。“老朋友啊,”他说,“我没有这种力量。要是有,我肯定比上帝更加仁慈,你要相信我。但是,我不畏惧死亡,不畏惧地狱。我将每晚每早为你的灵魂望弥撒。你的妻子和女儿也会为你祈祷。有这么多人求情,上帝怎么会惩罚你呢?”

骷髅般的脸露出奸诈得让人厌恶的表情,阿班丹多狡猾地说:“这么说,你都安排好了?”

唐冰冷的声音毫无安慰之意:“别亵渎神灵,你要认命。”

阿班丹多倒回枕头上,眼睛失去了狂野的希望之光。护士回到病房里,用严肃的职业态度驱赶大家出去。唐站起身,但阿班丹多伸出手。“教父,”他说,“留下陪我,帮我面对死神。他见到你在我身边,说不定会被吓跑,让我过得安稳。说不定你可以说点什么,拉拉关系,对吧?”垂死的男人使个眼色,像是在嘲讽唐,但并不特别认真。“再怎么说,你和死神都是亲兄弟嘛。”他像是害怕唐被触怒,连忙攥紧唐的手,“留下陪我,让我握着你的手。我们智取那个浑蛋,就像我们智取其他人一样。教父啊,你不要出卖我。”

唐示意别人出去。众人离开。他用两只大手握住占科·阿班丹多枯瘦的手爪,温柔而笃定地安慰老朋友,一起等待死神。就仿佛唐真能从全人类最凶残的叛徒手上夺回占科·阿班丹多的生命。

康妮·柯里昂的大喜之日结束得很不错。新娘的手包里加起来一共收了两万块礼金,驱使卡洛·里齐以高超的技巧和旺盛的精力履行了新郎的职责。新娘十分愿意放弃贞操,却不愿意松开钱包。他不得不送她一个黑眼圈才得到后者。

露西·曼奇尼在家里等桑尼·柯里昂的电话,满心以为他会打来约她。最后,她打电话到他家,听见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连忙挂断。她不可能知道,几乎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注意到她和桑尼离席,过了要命的半小时才出现,已经有流言说桑蒂诺·柯里昂又找到一个玩弄对象,说他“办了”自己妹妹的伴娘。

亚美利哥·邦纳塞拉做了个可怕的噩梦。他梦见唐·柯里昂头顶军官帽,身穿工装裤,手戴厚手套,把一具浑身弹孔的尸体丢在殡仪馆门口,喊道:“记住,亚美利哥,一个字也别透露,尽快埋了尸体。”他在梦中呻吟得既响又久,最后被老婆摇醒。“唉,你怎么回事呀?”她抱怨道,“刚从婚礼上回来就做噩梦。”

保利·加图和克莱门扎送凯·亚当斯回她在纽约市的酒店。车很宽敞,装饰豪华,由加图驾驶。克莱门扎坐在后排,让出前排座位给凯。她觉得这两个人都充满了奇异的魅力,交谈用的是电影里的布鲁克林腔调,待她彬彬有礼得夸张。她和两个男人天南海北聊了一路,惊讶地发现他们提起迈克尔都带着深厚的情谊和尊敬,而迈克尔总让她以为他和他父亲的那个世界格格不入。克莱门扎用带着气音的低沉嗓门向她保证,“老头子”认为迈克尔是三个儿子里最优秀的,家业肯定会交给他继承。

“什么样的家业?”凯用最随便的语气问。

保利·加图转动方向盘,飞快地瞥她一眼。克莱门扎在她背后惊讶地说:“迈克没跟你说过?柯里昂先生是全美国最大的意大利橄榄油进口商。战争已经结束,这门生意保准能发大财。他很需要迈克这样的精明孩子。”

来到酒店,克莱门扎坚持送她到前台。她出言反对,克莱门扎却只是说:“老板说要保证送你到家。我非得做到才行。”

她拿到房间钥匙,克莱门扎陪她走到电梯口,一直送她进电梯。她朝克莱门扎挥手微笑,惊讶地见到他回礼的笑容是那么真诚,只可惜她没有见到他走回前台,问:“她登记的名字是什么?”

前台服务员冷冷地看着克莱门扎。克莱门扎将攥在手里的绿纸小球滚过台面,服务员一把抓起,马上答道:“迈克尔·柯里昂先生和夫人。”

回到车里,保利·加图说:“这小妞真不错。”

克莱门扎嘟囔道:“迈克已经和她睡过了。”除非,他心想,他们真的已经结婚了。“明天一大早来接我,”他对保利·加图说,“黑根有事情交给我们,得尽快解决。”

星期六深夜,汤姆·黑根吻别妻子,驱车赶往机场。他的首批登机特权(五角大楼一位参谋长的谢礼)帮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一架前往洛杉矶的飞机。

对汤姆·黑根来说,今天忙碌但充实。占科·阿班丹多凌晨三点咽气,唐·柯里昂从医院回来,通知黑根说他现在是家族的正式顾问了。黑根将变得非常有钱,权势就不消说了。

唐打破了长久以来的传统。顾问一直都是正统的西西里人,黑根由唐的家庭抚养长大也无法改变这个传统。问题的关键是血统。只有西西里出生的人才天生认同缄默规则——拒绝作证,保持沉默的规则,才能获得信任,坐上顾问这个重要位置。在下达命令的家族首领唐·柯里昂和执行命令的人之间还有三层组织,说是缓冲也行。这样的话,底下无论出什么事情都没法追查到上面。除非顾问叛变。星期天上午,唐·柯里昂对如何处理那两个殴打亚美利哥·邦纳塞拉女儿的年轻人,下达了明确的指示,但命令是关起门下达给汤姆·黑根的。当天晚些时候,黑根同样私下里向克莱门扎下达命令,当时也没有其他人在场。反过来,克莱门扎吩咐保利·加图执行任务。保利·加图召集人手,执行命令。保利·加图和他的人不知道任务的起因,也不知道最初是谁下达了命令。要把唐卷进去,链条上的每一环都必须背叛,尽管这种事尚无先例,但并非完全不可能。预防之道众所周知:让链条上的某个环节消失。

顾问,顾名思义,是唐的参谋,是唐的右手,是他的第二个大脑。他还是唐最亲密的伙伴和朋友。出门开重要会议,他给唐开车;谈判的时候,他为唐准备饮料、咖啡、三明治和新雪茄。他知道唐知道的所有(或者几乎所有)事情,了解权力的全部结构。全世界只有他能搞垮唐,但从来没有顾问背叛过唐,在美国站稳脚跟的任何一个西西里家族里都没有过,因为那么做没有前途。每个顾问都知道,只要保持忠诚就能发财,就能获得权势和尊敬。要是遭遇不幸,老婆和孩子会受到庇护,和他活着或自由时没有两样。但前提是他必须忠诚。

碰到某些情况,顾问必须以更加公开的方式代替唐露面,但又不能牵连首脑。黑根飞往加州要办的就是这种事情。他明白这次任务的成败将严重影响他的顾问生涯。约翰尼·方坦能不能拿到战争电影里他渴求的角色,就家族生意的标准而言只是小事一桩,黑根安排在下个星期五和维吉尔·索洛佐的会面更加重要。可是,黑根知道,对于唐来说,两件事同样重要,都关系到他这个顾问称不称职。

活塞引擎的飞机抖得厉害,汤姆·黑根本已紧绷的神经更加紧张,他向空姐要了一杯马丁尼安抚情绪。唐和约翰尼都和他大致说过那部电影的制片人杰克·沃尔茨是个什么角色。听约翰尼说完,黑根就知道他不可能口头说服沃尔茨,同时也确信唐无论如何都要守住他对约翰尼的承诺。他的责任就是协商和联络。

黑根往后一躺,在脑子里过一遍手头的全部资料。杰克·沃尔茨是好莱坞最顶尖的三大制作人之一,拥有自己的电影公司,手头有几十个明星的合约。他是总统的战争情报咨询委员会电影业分会的成员,简而言之就是他协助拍摄战争宣传片。他去白宫赴宴,在好莱坞的家中招待埃德加·胡佛。不过,名头只是听起来很响亮而已。这些都是官方的联系,沃尔茨本人没有政治影响力,部分因为他是极端保守派,部分因为他妄自尊大,喜欢滥用权力,不曾想过这样做反而会让敌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地面。

黑根叹了口气,实在找不到办法“解决”杰克·沃尔茨。他打开手提箱,想处理些什么文书,但他太累了。他又要了杯马丁尼,开始反思人生。他完全不后悔,只觉得自己幸运极了。原因暂且不论,事实证明十年前他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他事业成功,他很快乐——一个成年人的合理期望不过如此了,而且他活得很有意思。

汤姆·黑根今年三十五,高个子,平头,身材细瘦,长相普通。他是律师,尽管通过执业考试后从事过三年法律工作,但并不为柯里昂家族处理具体的法律事务。

十一岁的时候,他是十七岁的桑尼·柯里昂的玩伴。黑根的母亲瞎了眼睛,在他十一岁那年过世之后,一向酗酒的父亲更成了毫无指望的醉鬼。父亲是个勤勉的木匠,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结果被喝酒毁了家庭,最终害他丧命。汤姆·黑根变成孤儿,流落街头,晚上睡在楼门口。妹妹被别人收养,但在1920年代,社会机构不会追查一个不知感恩、逃离他们庇护的十一岁男孩。黑根也有一只眼睛被感染,左邻右舍风传是他母亲传染或遗传的,和他接触也会被传染。众人都躲着他。十七岁的桑尼·柯里昂心肠很好,态度专横地要求收留他带回家的朋友。汤姆·黑根得到一盘热腾腾的意大利面,浇着油腻腻的番茄酱汁,那味道他到现在还忘不了,接着他睡在了家里的一张折叠铁床上。

唐·柯里昂什么话都没说,也没进行任何讨论,理所当然地允许这个孩子留在家里。他亲自带黑根见眼科医生,治疗他的眼部感染。他送黑根上大学和法学院。唐从未以父亲自居,而是像一名监护人。他从不表露感情,但奇怪的是,唐对黑根比对自家儿子更加客气,不强加父辈的意愿给他。大学毕业后去念法学院是他自己的决定,因为他曾听见唐·柯里昂说“律师拎着公文包,偷的钱比一百个人带着枪还要多”。另外一方面,桑尼和弗雷迪高中一毕业就坚持要加入家族生意,反而让他们的父亲恼怒不已。只有迈克尔去念了大学,但珍珠港事件后第二天就报名加入海军陆战队。

通过执业考试后,黑根结婚成家。新娘是个新泽西的意大利姑娘,大学毕业,这在当时还很罕见。婚礼自然还是在唐·柯里昂的家里举行,婚礼过后,唐答应支持黑根愿意建立的任何事业,给他介绍要打官司的客户,装修办公室,帮他置业。

而汤姆·黑根却垂下头,对唐说:“我愿意为您做事。”

唐惊喜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黑根点点头。他并不真的知道唐到底有多少权势,当时还不知道。接下来的十年,他仍旧没有完全了解,直到占科·阿班丹多生病,他开始担任代理顾问。当时他只是使劲点头,盯着唐的双眼。“我愿意像你的儿子那样为你做事。”黑根说,言下之意是彻底忠诚,彻底接受唐的父辈权威。唐理解了黑根的意愿,在那时已经开始造就他的伟大传奇,也第一次对黑根流露出父亲的情谊。他搂住黑根,飞快地拥抱一下,从此待他就像亲生儿子,但他还是经常说,“汤姆,千万别忘了亲生父母。”就仿佛他不但要提醒黑根,也在提醒自己。

黑根绝对不可能忘记。他母亲近乎痴呆,邋里邋遢,严重贫血使得她对孩子毫无感情,连装也装不出来。黑根憎恶父亲。母亲死前的瞎眼吓坏了他,自己眼部感染就像一抹厄运的阴云。他确信自己会变瞎。父亲死后,汤姆·黑根十一岁的心智崩溃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游荡街头,像动物一样等死,直到那个命运之日,桑尼发现他睡在楼门口,带他回家。接下来发生的完全是奇迹。可是,黑根做了很多年噩梦,梦见他是个成年瞎子,用白色拐杖咯咯嗒嗒探路,他瞎眼的孩子跟在背后,用白色小拐杖咯咯嗒嗒探路,他们在街上乞讨。有些早晨,他醒过来,唐·柯里昂的面容跳进刚刚恢复意识的大脑,他终于觉得安全了。

唐坚持要他除了履行对家族生意的职责外,先实践三年一般性法律事务。这段经历后来证明是无价之宝,同时打消了黑根为唐·柯里昂做事的残存疑虑。接下来,他进入一家唐能施加影响力的顶级刑事法律事务所,受训两年。大家公认他对法律的这个分支很有天赋。他做得不错,全身心效劳家族生意之后的六年里,唐·柯里昂硬是找不到一次斥责他的机会。

他开始担任代理顾问之后,其他有权势的西西里家族轻蔑地称柯里昂家族是“爱尔兰帮”。这让黑根觉得很好笑,同时也提醒他,他不可能接替唐,担任家族生意的领袖。但他很知足。那本来就不是他的目标,这种野心无论对他的恩人还是恩人的血亲都是极大的“不尊重”。

飞机在洛杉矶降落,天还没亮。黑根住进酒店,沐浴刮脸,望着城市渐渐破晓。他叫服务生把早餐和报纸送进房间,然后躺下休息,等待十点钟和杰克·沃尔茨碰面。预约出乎意料地顺利。

前一天,黑根打电话给一个叫比利·高夫的人,他在各种电影工会里拥有无上权威。黑根遵照唐·柯里昂的指示,请高夫帮忙安排明天黑根登门拜访沃尔茨,这同时是在暗示沃尔茨,要是会面的结果不能让黑根满意,电影公司就有可能爆发罢工。一小时后,黑根接到高夫的电话。会面约在上午十点。高夫说,沃尔茨明白有可能爆发罢工,但似乎并不在乎。他还说:“事情要是真的发展到那一步,我得先和唐本人谈谈才行。”

“要是真的发展到那一步,他一定会找你谈的。”黑根说,这样回答避免了作出任何承诺。高夫对唐如此百依百顺,黑根并不惊讶。从理论上说,家族的帝国仅限于纽约地区,但唐·柯里昂最初就是靠帮助工会领袖起家的,他们有很多人还欠他的人情债。

但约在十点钟可不是好兆头。说明他是见客名单上的第一位,说明对方不会请他共进午餐,说明沃尔茨没把他当回事。高夫并没有全力施压,说不定他已经上了沃尔茨的贿赂名单。唐远离聚光灯的做法对家族生意有时候也是不利条件,因为他的名字出了这个圈子就无人知晓。

事实证明他分析得很正确。沃尔茨让他在约定时间之外多等了半个钟头。黑根并不在乎。接待室非常奢华,相当舒适,对面的暗紫色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孩,黑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她顶多十一二岁,服饰昂贵而简洁,打扮得像个成年人。她长着一头美得超凡脱俗的金发,有深海蓝色的大眼睛和新鲜树莓颜色的红嘴唇。守在旁边的显然是她母亲,企图用冰冷的傲慢气势瞪得黑根屈服,反而让黑根很想一拳打在她脸上。天使般的孩子,恶龙般的母亲,黑根心想,同时毫不示弱地还以冷眼。

终于有个衣着优雅但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出来,领着黑根穿过一间又一间办公室,来到电影制片人的办公套间。办公室和办公室里的员工都很美丽,黑根不由赞叹。他微微一笑。这些精明孩子,以为在办公室打工就能涉足电影业,但其中绝大多数一辈子都是坐办公室的命,最终要么接受失败,要么返回家乡。

杰克·沃尔茨身量很高,体格粗壮,衣服剪裁得煞费苦心,差不多遮住了肥硕的肚皮。黑根知道他的来历。沃尔茨十岁就在西区搬运空啤酒桶和手推车,二十岁帮助父亲奴役制衣工人,三十岁离开纽约,搬到西海岸,投资五分戏院,开拓影业市场。四十八岁,他成了好莱坞最有权势的影业巨头,但仍旧口无遮拦,好色如命,像野狼一样追逐年轻女明星。五十岁,他改头换面,学习演讲,由英国男仆教他穿衣打扮,英国管家教他社交礼仪。第一任妻子过世,他娶了个不喜欢演电影的世界闻名的美丽女明星。今年他六十岁,搜集大师古画,是总统咨询委员会的成员,名义下有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基金会,鼓励电影业的艺术创新。女儿嫁给一位英国勋爵,儿子娶了一名意大利公主。

根据全国电影专栏尽心尽力的报道,他最近的爱好是他名下的几个赛马训练场,仅过去一年就投入了上千万美元。他以六十万美元天价购入英国明星赛马“喀土穆”,宣布这匹百战百胜的赛马即将荣休,担任种马,专门为沃尔茨的马厩繁育后代。

沃尔茨彬彬有礼地接待黑根,他那张脸晒成均匀而漂亮的古铜色,须发经过精心修剪,他随便歪了歪嘴,算是微笑打招呼。尽管花了那么多钱,尽管有技艺最高超的技师帮他收拾,但年龄毕竟还是摆在那儿;脸上的肌肉像是被勉强缝在一起的。不过,他的言行举止还是拥有勃然活力,这点和唐·柯里昂相同,也就是一个人对他所生活的世界拥有生杀大权的那种气度。

黑根开门见山,说他是约翰尼·方坦的一位朋友的传话人,说这位朋友很有权势,若是沃尔茨先生愿意帮个小忙,那么他保证会感激不尽,并愿意奉上一辈子的友谊。这个小忙呢,就是允许约翰尼·方坦主演贵公司下周开拍的那部战争电影。

那张勉强缝起来的脸不动声色,沃尔茨很有礼貌地说:“你那位朋友能帮我什么忙呢?”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掩不住的高傲。

黑根无视他的傲慢,解释道:“你会遇到一些劳工方面的麻烦。那位朋友百分之百能消除这个麻烦。你有个给公司挣了许多钱的头牌男星,癖好最近从大麻转到了海洛因。那位朋友能保证这个男星再也搞不到海洛因。今后要是再遇到这种小事情,打个电话就能解决你的问题。”

杰克·沃尔茨像听小孩吹牛似的听他说,最后存心换上东城口音,粗声粗气地说:“你在威胁我?”

黑根冷静答道:“绝对不是。我受朋友之托求你办事。我想说的重点是,这么做对你没有任何坏处。”

沃尔茨像是早有准备,忽然换上一脸怒容。嘴唇卷曲,染成黑色的浓眉皱成一条粗线,盖住闪闪发亮的眼睛。他俯身探过桌子对黑根说:“够了,油腔滑调的浑蛋,我跟你和你的老板直说,我才不在乎他是谁。约翰尼·方坦绝对不可能主演那部电影。我不在乎有多少个黑皮黑手党大佬会从暗处钻出来。”他坐回去,“听我一句劝。埃德加·胡佛,知道这个名字吧——”沃尔茨哂笑道,“和我有私交。要是我告诉他有人逼我,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黑根耐心地听着。他高估了沃尔茨。这么愚蠢的人可能管理一家价值几百万美元的公司吗?这事值得思考一下,因为唐正在寻找新的投资机会。要是电影业的头目都这么低能,这个领域倒是挺适合。侮辱对他毫无影响。黑根的谈判技巧是唐亲自传授的。“永远不要动怒,”唐这么教导他,“绝不要威胁,要讲道理。”用意大利语说“讲道理”听上去像“应对”。关键是忽视所有的侮辱和威胁,一边脸挨了打,就把另一边脸也凑上去。黑根曾经目睹唐在谈判桌边一坐就是八个小时,唾面自干,试图劝说一个臭名昭著、妄自尊大的暴徒别那么飞扬跋扈。八小时过后,唐·柯里昂扬起双手,打个绝望的手势,对谈判桌边的其他人说:“谁也没法和这家伙讲道理。”然后大踏步走出会议室。暴徒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派手下请唐回会议室。各方达成谅解,但两个月后,那个暴徒在他最喜欢的理发店被乱枪打死。

于是,黑根重新开始,语气平常。“请看我的名片,”他说,“我是律师。难道我会自寻死路吗?我威胁你了吗?只要能让约翰尼·方坦主演那部电影,要求随便你提。我们为这个小忙提出了丰厚的回报。就我所知,这个忙对你只有好处。约翰尼说你承认他是完美的人选。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请你帮忙。如果你担心你的投资,我的客户愿意出资赞助这部电影。我们明白你说一不二。谁也不能强迫你,也不会强迫你。我们知道你和胡佛先生有私交,请允许我补充一句,我的老板因此很尊敬你。他非常尊敬这份关系。”

沃尔茨刚才一直拿着一杆大号红色羽毛笔胡写乱画,听见提到钱,忽然来了劲头,放下羽毛笔。他神气活现地说:“这部电影的预算是五百万。”

黑根轻轻吹声口哨,表示惊叹,然后漫不经心地说:“我老板的很多朋友都信任他的判断。”

沃尔茨第一次认真起来。他打量着黑根的名片。“我没听说过你,”他说,“我认识纽约大部分有头面的律师,你他妈到底是谁?”

“我在高级律师事务所执业,”黑根干巴巴地说,“只负责一个客户。”他站起身,“我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他伸出手,沃尔茨和他握手。黑根朝房门走了几步,然后又转身面对沃尔茨,“我明白你经常和一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打交道。但我恰恰相反。你不妨通过我们共同的朋友查证。要是愿意考虑,就打电话到我的酒店。”他顿了顿,“恕我无礼,有些事情,连胡佛先生都觉得无能为力,但我的客户做得到。”他见到电影制片人眯起双眼。沃尔茨终于明白了意思。“顺便说一句,我非常欣赏你的电影,”黑根用他最奉承的语气说,“希望你能再接再厉,我们的国家需要好电影。”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黑根接到制片人秘书的电话,说一小时内有车接他去沃尔茨先生在郊区的宅子吃晚饭。她说行程有三小时,但车上有酒吧和开胃点心。黑根知道沃尔茨是搭私人飞机去的,心想为什么不请他也飞过去。秘书又彬彬有礼地说:“沃尔茨先生建议你带上过夜行李,明天早晨送你去机场。”

“知道了。”黑根说。又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沃尔茨怎么知道他打算明早飞回纽约?他想了几分钟。最合理的解释是沃尔茨请私家侦探调查他的行踪,尽可能搜集情报。这么说,沃尔茨肯定知道他代表的是唐,说明他对唐有几分了解,反过来说明他打算认真对待这整件事。说不定真有可能奏效,黑根心想,说不定沃尔茨比他今天上午的表现来得精明。

杰克·沃尔茨的家宅像是以假乱真的电影布景,有种植园风格的大屋,黑土马道围绕广阔的花园,有供马群起居的马厩和草场。树篱、花床和草坪经过仔细修剪,整齐得像是电影明星的指甲。

沃尔茨在有空调的玻璃门廊接待黑根。他身穿便装,蓝色丝绸衬衫敞开领口,芥末黄的便裤配软皮凉鞋。在鲜艳华服的衬托之下,那张缝起来的硬汉脸更加恐怖。他递给黑根一杯特大号马丁尼,自己也从托盘上拿起一杯。他比今天上午友善多了。他搂住黑根的肩膀说:“晚餐前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去看看我的马匹吧。”两人走向马厩,他说:“我摸了你的底细,汤姆,你怎么不说你的老板是柯里昂啊?我还以为你是约翰尼请来吓唬我的三流骗子呢。我可从来不吓唬人。倒不是说我喜欢树敌,我只是不吃这一套而已。我们现在先开心开心,吃过晚餐再谈生意。”

说来令人惊讶,沃尔茨居然很懂得款待宾客。他解释他的新方法和创新措施,希望能打造出全国最成功的马厩。马厩彻底防火,有最高等级的卫生设施,由私家侦探组成的特别保安队伍看守。最后,沃尔茨领着他走向一个隔间,外墙上镶着好大一块黄铜标牌。标牌上的名字是“喀土穆”。

黑根以外行人的眼睛都看得出隔间里的马有多美丽。喀土穆毛色漆黑,唯独宽阔的额头有一块钻石形状的白斑。棕色大眼闪着金苹果的光芒,绷紧肌肉上的黑色皮肤丝绸般柔滑。沃尔茨带着孩童般的自豪说:“全世界的头号赛马。我去年在英国用六十万买的。我打赌连俄国沙皇也没花过这么多钱买一匹马。但我不打算让它上场,我要让它当种马。我要建立起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赛马马厩。”他梳理马的鬃毛,轻轻唤它的名字,“喀土穆,喀土穆。”他的声音里有爱意,马作出回应。沃尔茨对黑根说:“我是天生的骑手,知道吗?第一次上马背都五十岁了。”他哈哈笑道,“也许我的俄国祖母或外祖母被哥萨克骑兵强奸过,我继承了血脉。”他挠着喀土穆的肚皮,钦佩的语气不可能更真挚了,“看它的鸡巴,我真想也有那么一根。”

他们回到正厅吃晚饭。三名侍者在一名管家的指挥下伺候他们,桌布镶着金线,餐具全是银器,可惜黑根发现食物非常普通。沃尔茨显然独居已久,而且不懂得享受美食。等两人都点起粗大的哈瓦那雪茄,黑根才问沃尔茨:“约翰尼能不能拿到那个角色?”

“我没办法,”沃尔茨说,“就算我想,也没法把约翰尼塞进那部电影。演员的合同全都签好了,下周就要开拍。现在我哪儿还有回旋余地?”

黑根不耐烦道:“沃尔茨先生,和大人物打交道有个好处,就是知道这种借口一推就翻。实际上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他抽了一口雪茄,“不相信我的客户能信守承诺?”

沃尔茨干巴巴地说:“我相信我会遇到劳工纠纷。高夫打电话说过了,那个浑蛋,听他说话的口气,绝对想不到我每年付他十万黑钱。我相信你能让我那个娘娘腔‘男’明星再也弄不到海洛因。但我不在乎,而且我能为电影提供资金。我恨方坦。告诉你的老板,我没法帮他这个忙,不过别的事情倒是可以考虑。随便什么事情。”

黑根心想,无耻浑蛋,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让我大老远赶来?他还有别的事。黑根冷冷地说:“我认为你并不理解如今的局面。柯里昂先生是约翰尼·方坦的教父。这是非常亲密、非常神圣的宗教关系。”听见他提到宗教,沃尔茨谦恭地低了低头。黑根继续道,“意大利人有个玩笑话,说世界太残酷,所以一个人非得有两个父亲照看他,这就是教父的由来。约翰尼的父亲已经过世,因此柯里昂先生觉得他的责任更加重大。说到其他的要求,柯里昂先生可是很敏感的。第一个要求被回绝,他绝对不可能求你帮第二个忙。”

沃尔茨耸耸肩:“我很抱歉,可答案仍旧是不行。但既然你来都来了,说个价码吧,我得花多少钱摆平劳工纠纷这档事?现金,马上付。”

这解答了黑根的一个疑问。既然沃尔茨已经决定不把角色给约翰尼了,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时间和他周旋?这次会面根本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沃尔茨有恃无恐,他不害怕唐·柯里昂的权势。当然,沃尔茨的政治关系分布全国,和联邦调查局局长也有交情,还有大量的个人财富和电影圈说一不二的权柄,他不觉得唐·柯里昂能构成任何威胁。要任何一个聪明人说,甚至要黑根说,沃尔茨的地位都确实似乎不可动摇。他愿意承受罢工有可能造成的损失,那么唐也就拿他无可奈何了。这种力量权衡没错,但是问题是:唐·柯里昂已经答应了教子,会帮他弄到那个角色,而就黑根所知,在这类事情上,唐·柯里昂决不食言。

黑根平静地说:“你存心歪曲我的意思。你想把我说成是勒索帮凶。柯里昂先生答应为你解决劳工纠纷,这是友情的表现,作为回报你要帮助他的客户。朋友之间交换影响力罢了,没别的意思。但是你并没有拿我当回事。我个人认为你犯了个错。”

沃尔茨像是早就在等这个机会撒泼发火。“我非常明白,”他说,“这是黑手党的风格,不是吗?嘴上说得好听,其实是在威胁。我跟你挑明了吧,约翰尼·方坦的确是完美的人选,那个角色会让他成为大明星,但他就是拿不到,绝对拿不到,因为我恨这个浑蛋,我要把他赶出电影圈。听我告诉你原因,他毁了我最值钱的女明星。我培养了她五年,唱歌、跳舞、表演,什么都学了,我砸下去了几十万美元想要把她捧成明星。但你别以为我铁石心肠,眼里只有钱,坦白说,这个姑娘很漂亮,我这辈子从没玩过她那么漂亮的屁股,要知道我可是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她能像水泵一样榨干你。可是约翰尼出现了,用橄榄油似的嗓子和黑皮的魅力拐走了她。她抛弃了一切,害得我被人嘲笑。我这种地位的人,黑根先生,是不能忍受被耻笑的。我必须让约翰尼偿还我的损失。”

沃尔茨终于第一次让黑根吃了一惊。他觉得难以理解,一个这么富裕的成年人居然会让此等小事影响他对生意的判断,而且还是如此重要的生意。在黑根的世界里,柯里昂家族的世界里,女性的美丽肉体和性魅力对世俗事务毫无重要性可言。只要不涉及婚姻和家族的脸面,这就只是私人事务。黑根决定最后再试一次。

“你说得对极了,沃尔茨先生,”黑根说,“但你至于愤怒到这个地步吗?我觉得你并不理解这个小人情对我的客户有多重要。约翰尼小时候是在柯里昂先生怀里受洗的,他父亲过世后,柯里昂先生担负起了父亲的职责。有很多人称呼他‘教父’,表达尊敬和谢意,因为他曾经帮助过这些人。柯里昂先生从不让朋友失望。”

沃尔茨突然站起身。“我听够了。从来是我命令匪徒,匪徒哪儿有资格命令我?我要是拿起听筒,你今晚就得在牢里过夜。那位黑手党老大要是敢跟我动粗,他会发现我可不是什么乐队领头。没错,我也知道那个故事。听着,你们柯里昂先生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别逼我动用我在白宫的关系。”

白痴,愚蠢的杂种。他是怎么成为一把手的?黑根不由心想。总统的顾问,全世界最大的电影公司的老板。唐非得投资电影业不可。这家伙听话只听表面意思,没有理解其中的意义。

“谢谢你招待晚餐,让我度过这么愉快的夜晚,”黑根说,“能安排人送我去机场吗?我想我就不必过夜了。”他冷笑道,“柯里昂先生坚持要在第一时间听见坏消息。”

黑根在大屋那水银灯照射的柱廊上等车,见到两个女人登上等在车道上的加长林肯,正是他在沃尔茨办公室见过的十二岁漂亮金发女孩和女孩的母亲。可现在女孩那线条优雅的嘴唇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粉红色,海蓝色的双眼目光呆滞,沿着台阶走向打开的车门时,两条长腿像跛马似的蹒跚。母亲搀着女儿,扶她坐进车里,对着女儿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母亲扭头鬼鬼祟祟地望向黑根,黑根见到她的眼神燃烧着秃鹫般的凯旋光彩,紧接着她也钻进了车里。

怪不得他没能坐飞机从洛杉矶过来,黑根心想。飞机上坐着母女俩和制片人。这样沃尔茨就有时间在晚餐前休息一下,搞那个小女孩。约翰尼想混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祝他好运,也祝沃尔茨好运。

保利·加图不喜欢速战速决,特别是牵涉到暴力。他喜欢预先详细盘算。比方说今晚的任务,虽说只是揍两个小流氓,但要是有谁出错,就很容易酿成大祸。他一边小口啜饮啤酒,一边左顾右盼,看两个小流氓能不能勾搭上吧台的那两个小烂货。

保利·加图对这两个小流氓了若指掌。一个叫杰瑞·瓦格纳,一个叫凯文·穆南,今年都是二十岁,容貌出众,棕色头发,高个子,好身材。他们两周后要回城外的大学,父亲都有政治影响力,加上大学生的身份,所以躲过了征兵。他们因为侵犯亚美利哥·邦纳塞拉的女儿而被判缓刑。一对人渣,保利·加图心想。逃兵役,违反假释条例,午夜过后还在酒吧喝酒,追逐放荡女人。两个小流氓。保利·加图觉得他本人的缓役是另外一码事,因为医生向征兵委员会提供书面诊断书,证明这名二十六岁的未婚白种男性患者由于精神问题接受过弹震症治疗。加图经过“杀人明誓”的成人礼之后,克莱门扎帮他安排了这件事。

克莱门扎吩咐他这个任务必须在两个小伙子回学校前尽快完成。为什么非得在纽约下手?加图不由心想。克莱门扎总是提点额外要求,不直接给命令。要是这两个小骚货跟着他们离开,那今晚可就又是白费了。

他听见一个姑娘笑着说:“你疯了吗,杰瑞?我才不和你上车呢。我不想像某个可怜姑娘一样进医院。”她的声音饱含恶意的满足,倒是遂了加图的心愿。他喝完啤酒,走上黑洞洞的街道。好极了。时间过了午夜。还亮着灯的只有另外一家酒吧。其他店铺都已关门。克莱门扎关照过分局的巡逻车。在接到无线电调度之前,他们不会在附近出没,就算来也会来得很慢。

他靠在四门雪佛兰轿车上。后排虽说坐着两个大块头,但从外面几乎看不清楚。保利说:“他们一出来就动手。”

他还是觉得安排得过于仓促。克莱门扎搞来了两个小流氓的案底照片,还有他们每晚鬼混的酒吧地址。保利在家族内部找了两个打手,把小流氓指给他们。他的指示说得很清楚:不准打头顶和后脑,不能意外弄出人命。除此之外,爱怎么揍就怎么揍。他只提醒了一句:“要是两个小流氓没在医院里住满一个月,你们就回去开卡车。”

两个大块头钻出车门,他们以前是打拳的,但连小俱乐部都没熬出头,桑尼·柯里昂安排他们收高利贷,所以活得还算不赖。他们当然急于表达谢意。

杰瑞·瓦格纳和凯文·穆南走出酒吧,一头撞进陷阱。酒吧女郎的奚落刺痛了少年人的自尊心。保利·加图靠在挡泥板上,大声嘲笑道:“喂,情圣,被女人甩了吧。”

两人转过身,心情不坏。保利·加图一看就很适合拿来发泄屈辱。雪貂脸,矮个子,体格瘦削,而且还自作聪明。他们满怀渴望地扑上来,却立刻被两个男人从背后牢牢地抓住了胳膊。保利·加图趁机把带有十六分之一英寸铁刺的特制铜指套戴上右手。他每周在健身房训练三次,时间抓得很准,一拳镶在小流氓瓦格纳的鼻梁上。抱住瓦格纳的壮汉举起瓦格纳,保利挥动手臂,一记上勾拳不偏不倚正中下体。瓦格纳软瘫下去,大块头将他扔在地上。从头到尾还不到六秒钟。

两人的注意力转向凯文·穆南,他企图喊救命,从背后抱住他的男人伸出一条壮硕的手臂,轻而易举地勒住他,另一只手锁住穆南的喉咙,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

保利·加图钻进车里,发动引擎。两个大块头把穆南揍成一坨果冻,动作不慌不忙得吓人,像是全世界的时间都归他们支配。他们不是慌乱地瞎打一通,而是一板一眼,用上躯体的全部力量,慢镜头似的慢慢收拾他。每一拳下去都带着皮开肉绽的声音。加图瞥了一眼穆南的脸——已经面目全非。两条壮汉撇开躺在人行道上的穆南,转身走向瓦格纳。瓦格纳正在尝试起身,张嘴就喊救命。有人从酒吧里出来,两个打手必须加快节奏了。他们把瓦格纳揍得跪倒在地。一个人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扭,接着一脚踢在他脊梁上。随着“咔嚓”一声,瓦格纳的惨叫声喊得整条街都推开了窗户。两个人下手飞快。一个双手像老虎钳似的夹住瓦格纳的脑袋,拽他起身。另一个挥舞偌大的拳头,猛砸固定的靶子。又有几个人跑出酒吧,但谁也没出头干预。保利·加图喊一声:“够了,快走。”两条大汉跳上车,保利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就算有人记下车型和牌照也无所谓。车是偷来的,牌照是加州的,纽约市有十万辆黑色雪佛兰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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