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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的来处:一/二

尼采在《超越善恶》中写下这样的句子:“假设,真理是个女人,如何?”哲人以一种恳请的口吻来设想真理的形象。如果真理是“女人”,这将意味着:在“哲学”的起源处,已然包含着一个有关爱欲的故事,发生在哲人与真理之间。爱智者的爱智活动本身,是创造、创生,类似于生命出生的事实。尼采的问题是:最初的创生活动是否先于理性,或者完全由理性主宰,还是单独地由理性完成?“理性”作为那个疯狂的“一”,如何从自身之中绽出万事万物?如果不能,他愿意相信“一即是多”的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箴言。“多”的始源形象是“二”,这是一个悬念,或者被刻意隐瞒的一桩罪行,尼采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引申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的说法:爱欲—爱智活动破坏了原始混沌的状态,人的出生就是这个错误的结果——无中生有。那么,万物从不确定性而来,又是如何获得存在的稳定属性的呢?

因此,理性传统中的“一”,是创生活动遗留的踪迹,通过隐瞒与排斥,悖论性的A=非A潜入辨证法中。用尼采的话说,存在不存在者,这个让人疯狂的悖论想法,即本源的不确定性,是“渎神”的。 与其假装颂扬“一”,还不如承认这不公义的“多”。尽管真理—女人不可理喻,但故意遗忘这个事实本身却是不可饶恕的。

在此,“女人”一词的使用是隐喻式的,更进一步的疑问便是,悖论性的抽象表达让有/无同时作用于创生活动,就生命出生的事实而言,这是一目了然的。那么是什么力量使得对立冲突的事物能够结合?在西方传统中认为是“爱欲”,而东方哲学更为直白地称之为“阴阳相济”,直观为“性交”,来讲述世界的起源故事。柏拉图的《蒂迈欧篇》和老子的《道德经》,就是这故事的两个版本。

柏拉图在其学园生涯的第17年,写下《蒂迈欧篇》。这篇对话作为哲学家的创世说,对其早期的“理型”概念有所修正。可感物的产生并非简单的“模仿说”,在《蒂迈欧篇》中,柏拉图更为关心的问题是:“模仿”是如何产生的?哪些因素参与其中?除了为人们所熟知的“理型”与“摹本”之外,柏拉图增添了一个新的概念“载体”。 据谢文郁教授的注释译本,柏拉图说到“载体”的时候,使用了古希腊文中的容器、子宫、空间、生育、滋养性空间等词,这个词的拉丁文读作“Khôra”(切诺)。切诺无形无性,无从定义,她只能够随声赋形,就是说理型的影子“摹本”映照在切诺之上,就产生了可感之物。这个过程实际上是对切诺的分割与扰动,从而产生了空间感,表征才有可能实现。

如果切诺让我们联想到阿那克西曼德原初混沌的不确定性,杂多的“一”,不可言说的“一”,一个无法被表征的母体形象,这里就出现了对“一”的不同理解。一个是柏拉图哲学之前的“一即多”,一个就是柏拉图之后的“不朽存在”以及亚里士多德的“终极因”。就创生故事而言,前者的“一”被扯开、冲击、切割,世界才绽放,多样性内在于“一”;后者是聚集、凝缩、提纯,不可化约,通过榨取“多样性”,“一”成了这个提纯后的浓缩液:原质或本质。看来,理性的确切形象仿佛是无望的“撤返”,难道是这个回归的冲动制造了形而上的恶意维度?冲突在于:一个关心事物的生成性,另一个看重事物的确定性。同样是对“一”的眷恋,哲学内部的分歧就在于是否为“女人”预留下一个位置,显然,晚年的柏拉图意识到了这点。

这并不意味着柏拉图完全改变了他的学说,而是表明这个伟人的些许疑虑,他为“理性”的明澈之声留下恍惚的余音。在事物的来处,有了这个无名的“切诺”,那么理性—摹本—万物那雄辩而紧致的链条开始松动。“切诺之谜”当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问题,其疑点在于:“母亲和载体,这个承受一切被造物和一切可见可感物的存在……她是不可见的无形式的存在,承受一切事物,并以神奇的方式分有了理性。”(51b) 她和理型的区别是,后者为思想所把握。但同样永恒而不朽的“切诺”该如何把握呢?柏拉图语焉不详,他犹疑地说道:“只能靠一种不纯粹的理性推理来认识她,她也很难是信念的对象。”(52b) 这个梦一般的事物,既存在又不存在;她居有理性但又不是理性;她超感官,但并不意味着她就是超验的,她没有理性的那种自在自为,既不接受他物也不进入他物,她并不纯粹,但分明又是这纯粹的参与者。当然,柏拉图的用意在于,通过增添“载体”这一概念,从而避免纯一理型被撕扯的厄运,“理型”自身不动,而是通过接受摹本的“切诺”的晃动,生成万事万物。在这个混沌失衡的事件中,主犯变成了“切诺”。这载体自身承载了许多矛盾性的因素,她尽管无形无性,但经由她事物才能显现;她既是静止的,又能晃动。那么“切诺”的复现,可否理解为柏拉图对前苏格拉底哲学的响应,或者说是形而上学整饬的一道裂缝,比如赫拉克利特就不相信存在的世界与生成的世界这种划分,有没有可能同时是这两者,就在此时此刻,在这里,在变化之中的永恒存在,可以被直观地察觉。

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被归结为运动之谜,存在论的宗师巴门尼德认为是“爱神”让混沌爆裂,世界才得以运转,因为只有爱神能够让对立的属性发生关系,如同男女的性结合。 这生命诞生的提喻,在老子的《道德经》中也能找到。《道德经》第六章有云:“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天地”指万物,万物的根本在“玄牝”,而玄牝的象形文字是指女阴。以幽谷之若虚喻生命来处的深邃,这里没有形而上的“一”,也没有深究万物始源的发生学机制,而是一落笔,就将母性根本摆在眼前,没有了柏拉图的犹疑与含混,着重强调的是“生生不息”,就是说,此处关于万物如何生成,没有《蒂迈欧篇》周详,但万物之生成性得到强化,这就是“绵绵若存”。“绵绵”是气息的形象,匀细悠长,“道”如气,空虚无形。《道藏·胎息经》有云:“气入身来谓之生。”生不已气不绝,在道家修行看来,养生与养气是一回事,而儒家道德践行的修身原理亦在此。气是道的喻体,据尼采所说古希腊文的“存在”(esse)也有呼吸的意思,其变体是现代英语的“本质”(essence),即事物内在的质及关联,因此“道”不是显现的问题,而是持有与涵养,万物不在表征,而是与道同在,即可。

古代哲学无论东西,在论及始源问题的时候,母腹—下半身形象昭然若揭,柏拉图的切诺也好,老子的玄牝也好,运思的元始在这里,只不过西方形而上学从这里出发,上升到纯智的脑部,尼采称之为险峰,但艺术家们对此如履平地, 而中国哲学一直守候在幽深曲折的谷地,我们的哲学家亦如艺术家,玄牝之门,盘桓在此,将险峰内折成一个敞开的阴户。《道德经》第十五章有云:“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这是一个矛盾性的表述,玄通之道既是开放性的,同时也是不可识的。她没有自我隐瞒,但又是玄而又玄的,这是否意味着生成与聚集、显与隐本来就是一回事,那么“一”到底是被撕扯,还是在于提纯,其对立也就取消了。

当然,《道德经》并不关心万物的生成机制,“谷神不死”,是通过“生生”来理解不朽,无限地涌出,如泉眼,无关乎是与非、存在与不存在,每一次仅这一次,都是新的,是“悟”的瞬间性,启示般地没有推导与规则。“玄牝”之门,这门道,是开放性的,当这古老的文化根源,被先哲赋予“女人形象”之后,启发了女性主义理论的别样路径,这就是回撤,一种明智的溯源性反思,去叩响“玄牝之门”。正如德里达在《Khôra》一文中写道:“关于Khôra的思想就会使极性的秩序,极性一般的秩序,无论是否是辨证的,都会陷入麻烦。” 那么,这令人心烦的不确定性,使得我们对于玄牝和切诺的认识疑虑重重,德里达干脆说道,她是“女人”,但并非亚里士多德所界定的那个种属意义上的女人。

重新思考“女人”与重新思考“何谓哲学”,在此交汇了。

母体形象不同于生育意义上的母亲,使用母性这个概念,容易将我们带入性别伦理学的方向,这依然落入了对立性的圈套。母体形象强调的是自有性,只能从一个否定表述中去揣摩她,正如那个经典的比喻一样,如果她是蜡块,她能够承印所有的摹本,但她又在这两者之外,她不能被感知,也不能被理解,这时,她并非那个印记,也非印记之属性,但她明明又同时居有这两者,汉语中的“化成”所在,这时刻变异着空无之域,生生不息。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说:“我们先是设想了永远与自身同一的理性原型,接着就谈到了这原型的摹本;摹本是派生的,可见的。还有第三类存在我们尚未涉及。……她是一切生成的载体,如同养育着……”(49a-b)但这第三类存在,又不同于水、火、土、气四大本源性元素,她无形无性,无色无味,“对于这既不在地上也不在空中的东西是无法谈论其存在的,所以像梦一样”。(52b)她是存在,但又无法确认,不可见又不可思的在场的缺席者,她就是从柏拉图那里幻化而来的另一个柏拉图——切诺之谜,或者柏拉图的梦中之梦。

对于“梦”而言,理性是作为禁令出场的,就是说确定性必须以排除法来实施自己的权威。从柏拉图之梦的方向看,正是因为对“一”的眷恋,使得形而上学反而具有了疯狂的特质,这特质在整个西方理性传统中,被德里达称为“菲勒斯中心主义”(Phallic-centralize), 这为女性主义的哲学辩护,提供了一个有趣的理论线索。无疑,清醒与理智是“梦”的产物,即一种执拗的梦想,思维的身体才得以穿行其间。而在哲学的内部,正如德里达所说:“哲学只谈论其父亲与儿子,好像他的父亲凭一己之力单独地产生他似的。”

“切诺”的难题与存在论相关,而“玄牝之门”正因为不关心本质论,直接将这无底深渊标识出来,并逃脱了语言的纠缠,在逻辑上给予“无名”以优先性,即无法命名的“道”。在此,“玄牝”这一鲜明的女性身体形象,依然无名无形,隐喻式的表述,与实存意义上的性别没有任何关系。但为什么是“玄牝”,作为元始之“象”,其易变的隐喻游戏,如何展开了“精神四达”的无边无际,汉语思想难道仅仅就是这个“幻象”的无限叠置?显然并非如此。生生的路途,生生的节奏,在取象的同时,予以空间化的定型(格)处理,就是说,汉语的“女人”是一种空间化的定义,或者是一种“象化”的表述,这时候,“象”外化成“居所”,这就是汉代以后的“内闱”,从象的空间化走向伦理的位序结构,仅仅一步之遥。幻象—空间—居所,玄牝—取象—女人,悠游的思想在寻找她的寄居地,而“篡位”就成了大逆不道之事。此处的“象”当然不是柏拉图意义上的“摹本”或“理型”,那么,如果“玄牝”与“切诺”一样,是那个虚空之空、无物之物,应该作为思想的气质与风格来领悟,但随后与现实世界照面,这风流与神秘却被庸俗化,像一台自动运行的过于润滑的装置,强弱、明暗、雌雄、阴阳两极互逆,运转极其高速与快捷,幻化产出幻化,将万物生成的规律简化成两种对立能量的交替,使得“深渊”吞噬一切,而不是滋长一切。

如果理性的“私生子”在于那个“无名”的母亲,“切诺”无疑在一定程度上撼动了传统理性的正当性。尽管柏拉图对此犹犹豫豫,语焉不详,但《蒂迈欧篇》还是留下了“她”的痕迹,痕迹是不可抹除的,但却是匿名的存在,于是现代之后的哲学家开始面对这可疑的痕迹,指指点点,而如何在哲学的内部哲学地谈论“她”,从另外的层面上说,其实是理性自身的批判能力,在重启与刷新形而上学:这事物的来处,这个始源性的场景到底是怎样的?

而《道德经》的“玄牝”只是标识出一种场景,对于“无名”,我们的先哲没有犹疑,而是直面这深渊与丘壑。取象女人,并不就直接意味着超越了形而上学的困境,难道几千年后西方人绕了一个弯子,重返东方式的玄奥?显然并非如此,因为人们无法在存在论之外,在哲学之外来谈论“切诺”。而与此相应的“玄牝”,那个想象中的样子,并没有直接说出生生之力量的来源,自生之“生”是怎样的,是如何进行的,取样德里达的句式,我们依然可以自我反思:父亲的缺席,同样是不合法的,即构成性与生成性的法则是怎样的,我们依然无从知晓,在此,“生生”如利刃,刀锋寒光凛凛。 zFTUNIJgCMCz5EThA8fhMHEYesLNL/8dCIk6o2FB4KoULy/DrtvBe4blefUU3EZ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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