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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近来到了梅雨季,南方洪涝多发的时节,楼渊本该很忙,楼毓却日日能在自己的丞相府里瞧见他。

楼毓觉得纳闷。

她坐在庭院里的一大丛翅果连翘旁,细碎的白花如团团云霞悬在头顶摇摇欲坠,木盅里两只蟋蟀正斗得激烈,搏命厮杀。

“黑将军,上——”楼毓拍腿,睁大眼睛看得起劲就喊了出来。

她再抬头时,万寿廊的拐角处显露一片墨色的衣角,有人踏风而来。

她笑望着来人,问:“阿七,怎么又有空来,你不忙吗?”

楼渊步步走近,拎来两坛子小酒,拔开木塞,绕过小石桌给楼毓满上一杯。

“我过来看看你。”

偌大的丞相府里,只有一个拿扫帚的老家仆从廊上经过,朝楼渊欠了欠身,又佝偻着背扫偏院去了。

花木深深,翠鸟停在树梢头吱吱叫,暖阳高照。

醇醇酒香扑鼻,楼毓伸出舌头舔了舔,道:“你不忙着愁抗洪救灾的事,过来看我?”

她狭长的眼角倏地往上一挑,立即警铃大作:“莫不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心中有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楼渊少年老成,冷峻的面容上恰到好处地镶嵌着一双冷清的眉眼,锋利得像一柄刚出鞘的剑,泛着莹润又慑人的光。他手持青瓷杯,喝了口酒,一个拢袖抬手的动作,把情绪遮掩得滴水不漏。

“怎么不说话,被我猜中了?”楼毓推开木盅,也不关心俩蟋蟀谁死谁活了,眼睛仔细盯着楼渊,想从他脸上看出一分端倪。

楼渊默不作声。

楼毓瞧了他一会儿,觉得没趣,问道:“阿七,你可知你长大后,变得最讨人厌的一点是什么吗?”

楼渊眼潭无波无澜。

楼毓两只魔爪袭上对方白玉脸庞,往旁边一扯,强行扬起一个笑弧:“便是像现在这样,将心思藏得深,连我竟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一点也不讨喜了。”

楼毓常年习武,手握刀枪,指腹结了一层茧子,带来粗粝又微凉的触感。

楼渊拂开她的手:“我自幼便是如此不讨喜。”

“非也。”楼毓摇头,“你自幼便是个温良如玉的小公子,长大后是个清朗俊俏的七公子,我可一直喜欢得紧。楼府上下那些人,欺你幼时羸弱,伶仃无依,当初亏待于你,那是他们眼瞎。”

杯中酒喝得不尽兴,她端起坛子,猛灌了一口:“也就只有我楼毓,火眼金睛,识得良人。”

“阿毓,你如此放浪形骸,就不怕落人话柄吗?”

楼毓大笑出声,一拂袖,双脚笔直搭上石桌,没个正形:“在这相府里,我是相爷,除了俩丫鬟、一老仆、一花匠、一厨子,就只剩些花花草草虫鱼鸟兽,它们还能去皇帝面前参我一本不成?”

楼渊道:“你活得太恣意了。”

他今日带过来的是琼液酒楼新推出的醉仙酿,后劲极大。楼毓囫囵吞咽了一坛,再被和煦的风一吹,额头重重磕在他肩膀,醉醺醺道:“阿七,是你活得太压抑了——”

楼渊心下一窒。

盅内的两只蟋蟀已经偃旗息鼓,两败俱伤,双双被咬死。

天刚入夜。

楼毓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屋内的榻上。

两旁的窗轩敞开,淅淅沥沥的斜雨飘进来,滋润着两盆鹿衔草。五月正是开花的季节,白瓣黄蕊,热热闹闹地拥挤在直直的茎秆上,被打湿的翠绿叶片反射出粼粼的冷光。

她呆呆望着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坐了会儿醒神,才张口叫道:“人呢?人都哪儿去了?”又清了清嗓子,“大喵……小喵……快来伺候你们相爷宽衣就寝了……”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响起,两个丫鬟端着热水赶过来:“来了来了,爷,您酒还未醒,若头晕就先躺着,别乱动。”

这相府上仅有的两个婢女,是一对双生子,姐妹俩长得如花似玉,清秀温婉。独独名字有些难听,大的叫大喵,小的叫小喵。

楼毓当初一听就乐了:“有哪个不长心的爹娘会给自己的小娇娃取这等小猫小狗的名字?”

大喵、小喵却说:“我们爹爹说了,贱名好命。”

可见她们还挺满意这名字,楼毓也就随她们去了。

大喵拧干热气腾腾的帕子,给楼毓擦了擦手,道:“爷,还不能就寝,宫里紫容苑的冕公公捎来了口信,说宁夫人邀您去一趟。您拾掇拾掇,赶紧进宫吧。”

楼毓揉了揉眉心,心下反感,并不答应,反问:“楼渊何时走的?”

小喵细细说来:“您晌午喝醉了,在院子里就走不动路,七公子陪您坐了许久。转眼就到申时,楼府前来寻人,七公子把您抱回屋就随他们走了,现在已经快戌时了……”

思量最近楼渊身上种种不寻常的迹象,楼毓自言自语:“最近可真怪,平日为家国民生忙得死去活来的七公子近来总往我府上跑,吃错药了不成?”

大喵掩嘴笑道:“京都幕良谁人不知,七公子与相爷您打小待在一处长大的,兄弟情深,他自然来相府来得频繁些……”

楼毓玩味似的揣摩那四字,似笑非笑。

——兄弟情深吗?

“爷,您不打算进宫了吗?”大喵见楼毓迟迟没有动静,紧张地询问。

楼毓懒洋洋地靠在榻上:“你差个人去回复宁夫人,就说外边雨大,相爷不想湿了鞋面。”

大喵笔直跪下,劝道:“可……可宁夫人好歹是您的生母,您此番作为,传出去了,会被那些爱嚼舌根的文人所耻笑的。”

“那便由他们笑去吧,爷从来不要什么清名。”

两个丫鬟再要劝,齐刷刷跪在榻前。

楼毓闭目小憩,只当什么也不曾看见,不曾听见。

又恢复了一室的寂静,窗外雨滴敲打瓦砾的声响越发清越动听,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楼毓伸了个懒腰坐起,诧异地望向两婢:“你们怎么还跪在这儿?”

两婢心中叫苦不迭,主子不叫起,她们便只能跪着。

大喵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于她。

这位年轻的相爷,虽不太讲究规矩,却也并不似表面那样面善和易相处。

南詹建国三百余年,楼毓是最年轻的丞相。

楼毓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叶岐来犯时,铁骑长枪,她于鹅毛大雪中横扫千军,把侵略者赶至氓水之滨。那些让人听了热血沸腾的英勇事迹,如今还在市井之中流传。惊堂木一拍,还是说书人口中的佳话。

氓山一役,楼毓大胜而归。

再加上她那位倾国倾城的生母宁夫人,在皇帝身旁吹一吹枕边风,楼毓便由此封了相,赐了府邸。

可她脾性怪,让人摸不透,府中没人,也不爱和世家弟子结交。

两婢贴身伺候,除了楼府的七公子楼渊,从不曾见相爷与谁亲近过。

今儿就更怪,明明白天七公子来过,相爷心情应该不错才对,却料想错了。大喵、小喵头垂得更低。

“都起来吧,爷要进宫了。”

楼毓手指拂上半边冰冷的铁面具,自个儿站起来对着面铜镜整了整衣衫,拿起墙角的竹骨伞出门。

她独自一人沿着青篱巷往外走,长长的街道,夜雨里两旁烛火不熄。茶楼酒肆里隐约传出众人的谈笑,琴瑟声飘荡而出。

不紧不慢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了南坊街的尽头,便是厚重的宫门。

楼毓还未向守门的将士亮出腰牌,对方便已认出她。在京都幕良,那半边铁面具便是最好的身份证明。

他们恭恭敬敬地行礼,替她开门。

“相爷慢走。”

楼毓步调放慢,越靠近楼宁居住的紫容苑,便越慢。

在前院游廊上徘徊的刘冕看见她的身影,着急地小跑过来:“哎哟,我的相爷,您怎么才来?夫人都等您半晌了。”

楼毓道:“深夜进入后宫,不符合规矩,爷当然得好好思量,来还是不来。”

刘冕面上赔着假笑,却不敢揭穿她。

宫里无人不知,宁夫人极得孝熙帝宠爱,宁夫人说住在宫中不习惯,时不时挂念“儿子”,一早央求着皇帝给了楼毓特权,准许她随时入宫。

说起楼毓的生母楼宁,也是南詹国的一位传奇人物。

她本是第一世家楼家的养女,虽然没有血统上的尊贵,但好歹也占着楼府三小姐的名分。当年世家间联姻,楼宁被家中长辈安排远嫁临广苏家,做了苏清让的妻,生下楼毓。后来却被苏家抛弃,母女俩在民间流浪了五年,楼宁才带着楼毓复又投奔娘家,回到京都幕良。

原本这妇人一辈子也就该如此耗尽了,可谁叫她生了一张祸国妖民的脸,被孝熙帝一眼相中。

孝熙帝约莫从未见过楼宁那样的美人,一旦见过,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难以放下。

也不管美人已经嫁过人,美人的“儿子”都会耍长枪了,硬是一顶花轿把美人抬进了后宫。

楼宁二嫁进宫时,楼毓说:“娘,若您不愿进宫……”

楼宁巧笑倩兮:“若我不愿意,你待如何?”

楼毓放下长枪,在她膝前跪下,额头点地:“若您不愿意,孩儿万死,也保您周全。”

清脆动人的笑声在凄厉的秋风中如烛火被吹熄,像临广乡笛荒芜的腔调。

“万死吗?”楼宁喃喃,头一次温柔了神色,掌心抚上她的发顶,“可我的毓儿,你只有一条命啊。”

楼毓心中一紧,双手握成了拳头。

“相爷……相爷……”刘冕打断楼毓的回忆,“您赶快随着小婢子走吧。”

楼毓跟在两个宫女身后,走过曲曲折折的小道,楼宁的寝宫就在眼前。

两侧的月见草在微风夜雨中凋零,绵长悠扬的小调从前方飘来,楼毓停住脚步,驻足仔细听了听。

“相爷怎么了?”宫女回过身询问。

楼毓长身而立,撑伞站在雨中,翩翩的月白广袖被吹翻淋湿,她问:“这是什么声音?”

“是宁夫人在唱歌。”

“她平素也这么唱吗?”

她竟然在深宫之中,肆无忌惮地哼着临广的民谣。是兴之所至,还是怀念故人?倘若有心人恶意揣测,免不了又会惹来一身麻烦。

楼毓走得越近,那歌声越清晰,搅浑着天青色的朦胧夜雨和白茫茫的薄雾。潺潺流水般平常的曲子,却透着道不清的妩媚和凄婉,无端听得人心头发堵。

楼毓顺着那扇窗望过去,看见了倚在窗边的楼宁。

她穿着件红艳的单襦,是雨雾天灰蒙蒙景色中的一抹亮丽,秀发未绾,如长瀑泻下,披在肩头,长及脚踝。一颦一蹙,都是风情,浩荡的天与地都沦为了她的背景。

当真像存世的妖精。

楼毓踏进寝殿,跪下行礼:“拜见母亲。”

楼宁屏退了左右的宫人,侧卧在贵妃榻上,招呼着楼毓上前:“过来。”

灯烛照亮楼毓湿答答的衣摆,她每往前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漆黑的脚印。楼宁见此笑话道:“你这么大人了,撑着伞还能把自个儿淋成这样……”

纤长无骨的手指抚摸上楼毓苍白的唇角。

“毓儿,把面具摘了,让娘好好看看你。”

楼毓双手一滞,顺从又缓慢地摘掉半边铁面具,不过一瞬,便迎来响亮的一巴掌。

“啪!”

狠狠的一声脆响。

楼毓的脸被打偏,左边脸颊高高肿起,口中尝到了血腥味。

“怎么这么不长记性,我是怎么教你的?”

楼毓屈辱地低下头,压抑住情绪,复述道:“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面前是何人,皆不可摘下面具。”

“这次可记住了?”楼宁问。

“记住了。”楼毓咬牙道。

“不要信从任何人,不要依靠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哪怕是娘……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

楼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波澜:“是,孩儿谨记。”

楼宁两指捏住她的下巴,拿着烛台凑近,明晃的火光灼热无比,似下一刻,就要将人的眼珠子焚烧掉。

“你这张脸,像极了我,倘若不戴着半张面具遮一遮,女扮男装骗得过谁?谁会信你是个男子?”

“不过,可惜了——”楼宁雪白的容颜上,梅花绽放般盛开出一点妖冶的笑,“即便我帮你扮成个男儿,你父亲也不要你,你还得跟着我姓楼。”

楼毓眼中瞬息充血,通红一片,好似被摇曳的火光逼出了泪。她匍匐在榻沿上,久久不曾动弹。

“恨吗?”楼宁问。

“你若恨,今后便不要给任何人负你的机会。”

那扇梨花木门紧紧合上,楼毓呼吸到外面冷清的空气,如同劫后余生。

她逃似的走了,甚至一个踉跄,差点左腿绊住右腿摔了一跤。

楼毓每一次从紫容苑出来,都如此狼狈。她牵挂楼宁,却又怕见到楼宁。这个生她养她的女人,美丽而危险,时常会让楼毓感到胆战心惊。

楼毓本能地想要靠近她,却又每一次被逼得不得不逃开。

小宫女在身后追:“相爷,相爷,您的伞忘了拿……”

楼毓接过竹骨伞,身后又响起熟悉的乡音,楼宁在唱:“二十年风华岁月招摇过,到头来,朝朝暮暮思郎君。金风玉露一相逢,不解相思意……”

漫天大雨,那歌声渗透在每一滴雨中,敲打在心坎上,仿佛要让人把心也全陷进去。

头顶灰茫,云海翻滚万里。 XNxXhVBj00bxzUAC6oy344kSVmxear5PWv+qUov7vc+h0O2kTxjT3fzyJp5yq1i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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