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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楼毓从小是被楼宁虐着长大的:下雨上屋顶补瓦,磕着碰着自己敷草药,掉池塘里努力爬上岸,被人贩子拐了自己跑回来顺带去衙府报个案……她能安然无恙地长大,可见命有多硬。

多少坎儿都爬过来了,这次却栽了,不如以往幸运。

一连许多日的昏睡中,她觉得自己在油锅中被翻来覆去煎了又炸,梦中还在经历坡子岭中寒冬酷暑的煎熬,时冷时热,夜里连睡也睡不安稳。

再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

楼毓躺在床上,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像棒槌捶衣的动静,哗哗流水声中,还夹杂着妇女响亮的嗓音。

一片空白的脑中,渐渐浮现出了之前的记忆。楼毓想起自己昏迷之前,还被困在坡子岭。眼睛打量这间简陋的屋子,这是真实的吗?还是迷雾产生的幻象?

还有,周谙呢?

想到这里,她掀开身上缝了补丁的被子,准备下床,双脚却一软,径直栽下地,顺带打翻了旁边盛水的铁盆。

丁零当啷一串响,登时满地狼藉。

外面的人闻声赶来。端着一木盆衣服的妇人推开门,看见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的楼毓,着急地过去扶她。

“哎呀,周家娘子,你可算是醒了,今日赶集,你家相公去集市给你买新衣裳了……”

楼毓身上湿答答的,才清醒的脑子又开始疼起来,她目光迷茫:“我家相公?”

妇人拿出干净的衣衫给她换上,一边忙着清扫满屋子的东西,一边回她:“是呀,你家相公。”

好像陷入瘴气之中,怎么也理不清思绪,楼毓心中越来越急,猛地咳嗽了起来。手指忽而擦过脸颊,她骤然察觉到什么。

她双手再去摸——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脸上的面具不见了。

她又下床去找镜子,全身酸软无力,还未恢复,几乎连滚带爬地攀上了窗边的矮几,又把妇人吓得魂飞魄散。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快回去躺着!”

楼毓十指紧抓着铜镜边沿,死死盯着镜面映出的人影,无一分血色的惨白面容,已然乱了分寸,额头、眉目、鼻梁、嘴唇、下颌,再没有一丝东西遮挡。

她手一松,镜子哐当碎了。

妇人的心也碎了,家中唯一的一面镜子惨遭毒手。

周谙还未进门,就听见屋里的动静。他手上提着几包药材和吃食,刚跨入门槛,就见楼毓瘫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妇人在旁边拉扯她,哭哭啼啼的,楼毓冷清的眉目间一片灰暗和凛然。

周谙心中一怔,飞速放下东西,腾出了双手去抱她起来。

楼毓双目渐渐回神,看清是他,是自己相识的人,似乎又多了点信任:“周谙?”

“是我。”

妇人蹑手蹑脚地跟在旁边解释:“周家公子,你娘子醒了,不知怎的就抓着我家镜子不放手了,还把镜子砸了。”嗓音听上去尖锐且聒噪,叽叽喳喳的,像一窝麻雀。

周谙回头,平静的脸色却透着一股慑人的戾气,妇人遽然间噤声,后面还有大串抱怨的话噎了回去。

木门吱吱呀呀唱折子戏一般地被关上,妇人走了,陡然恢复了满室的寂静,只剩下楼毓和周谙两人。

楼毓已经冷静下来,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许多念头,她注视着周谙,企图从他眼中得出答案。

“这是哪里?”

“琅河村,临广边境的一个村落。”周谙不动声色地替她把脉,察看她右肩上最深的伤口,果然又裂开了。

楼毓一步步问下去:“我们从坡子岭出来了?”

周谙点头。

楼毓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那我为什么现在会在这个鬼地方?我的三万大军呢?”

绷带上逐渐渗出鲜红的颜色,周谙按住她。

“他们班师回朝了。”

“那我呢?”

周谙眸光复杂,以往总是含笑的眼睛黯然:“你……他们以为,你死了。”

楼毓被困坡子岭近二十天时间,大军虽已大获全胜,叶岐俯首称臣,但迟迟没有楼毓的音信,大军群龙无首,军中胜利的喜悦很快被冲淡。一连多日无望的等待之后,孝熙帝的圣旨抵达临广,命众将士班师回朝,余下一队人马继续搜寻楼毓下落。

不久后,孝熙帝便昭告天下,楼毓已死,葬于坡子岭中,一代少年名将就此陨落,举国大悲。

此事沸沸扬扬在民间流传了几日,一时间茶楼酒肆中都是这则传言,但没过多久,便淡了下来。

“皇帝下旨,说我死了……”楼毓听周谙说完,喃喃。

“现下兵权已经移交,左翼前锋统领被提拔,顶了之前你在军中的职务。”

周谙简单几句,楼毓却嗅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这是要变天了。自建国以来,皇权与世家相互制衡百年,到了孝熙帝这一任,终于忍不住要打破这个平衡了?

楼毓出身楼家,年纪轻轻手握兵权,在皇帝眼中,定是最好把控的那个,先拿她开刀再好不过了。

“从坡子岭出来,你伤势太重,不得不找地方休养,再拖下去你这条右臂就废了,不得已找了这个僻静闭塞的村落先住下来。”周谙解释道。

“我的面具呢,也是你摘的?”

周谙向她坦白:“你若戴着面具,实在太过惹人注目。不如摘了面具,你我扮作一对夫妻。”

“你……”

楼毓本欲发火,扬起的手,又缓缓放下去。

周谙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淡笑,哄她:“莫生气了,你睡了这么多天,我每天上山挖药,费了许多工夫才将你这条命救回来,你定要好好珍惜。”

楼毓目光怔怔的,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少顷,她低低道:“你容我静一静。”说完又顿了顿,“你摘了我的面具,我不怪你,谢谢你。”

她这个反应,着实叫人出乎意料,周谙反倒放心不下。他忍不住伸手,替她顺了顺放下的长发:“你先歇一歇,我去替你煎药了,有事就叫一声,我就在外边听得见。”

楼毓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躺下来,望着头顶的房梁和瓦砾,胸膛被涌上来的酸楚湮没,沉重的无力感如潮水般把她包围。

在天下人眼中,楼毓,已经死了吗?

远在京都幕良的楼宁会如何想,还有楼渊,他们会相信这个消息吗?会伤心难过吗?

晚饭时,妇人按照周谙的吩咐做了满桌子的菜。借住的这家有四口人,一对夫妻,两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大的总是怯生生又好奇地偷看楼毓,小的那个则盯着对面菜碗中的肉,咽着口水。

六人围着火炉,沉默地进食,屋内暖烘烘的。

楼毓食不甘味,又不知盯着哪处出神,低头发现碗里又堆起了一座小山。周谙的筷子还欲伸过来,再往上盖了一片薄薄的肘子肉。

“多吃点。”他说。

楼毓置若罔闻,视线投到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孩儿身上。周谙一筷子一筷子夹给她的菜,被她尽数投喂给了小孩。

妇人惶恐,打算叱责小儿子贪吃,话还没说出口,又瞥见楼毓冰雪容颜上寂静威慑的眼睛,吓得一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一顿饭总算相安无事地吃完。

今夜没有太大的风,温度也不算太低。楼毓闷在屋子里太久,执意要出去看看,周谙替她披上大氅,便扶着她出门。

小小的村落,四处袅袅炊烟升起,萧瑟的秋风刮来,很快把浓烟吹散。

“我们什么时候能够离开?”

“等你把伤养好。”周谙含糊道,“你现在连行走都不便,半边胳膊还未恢复,双手拿枪都成问题。”

楼毓眼神一凛:“我单手也可以杀人。”

周谙笑望着她,手指梳理着她被风吹乱的长发。

“阿毓,心中戾气这么深,不利于养伤。”

楼毓避开他的手,哼了一声。

两人并肩而立,前方宽阔的稻田被收割完,剩下堆砌的秸秆。半山的枫叶被染红,远远望去,好像凶猛的火势在半空蔓延,绵延不绝。

牵着牛的牧童、背着锄头的人,陆续从小道上经过。谁家窗户口传出了笛声,一阵悠扬,天也越来越暗。

楼毓不宁的心绪倏然平静了些,这两天她总是毫无征兆,突然间就想起楼宁。幼时的自己被她带在身边,混迹于临广的闹市街头,那些远去的岁月又重回心头,好像山间火红的枫叶在心上燎原。

“你听说过临广苏家的六爷吗?”楼毓忽然问周谙。

周谙还未回答,她又兀自地补充说:“他是我的生父,是楼宁最爱的人。可他不要我,也负了楼宁。”

这么平静且波澜不惊的话,周谙却从中听出了憾恨。她墨黑的发和身上的白色大氅翻飞,消瘦的身影仿佛随时可能随风而逝。见惯了那个从容的、乖戾的、张扬的相爷和少年将军,眼前这个女子,叫人心疼。

“他叫苏清让,我……并不恨他。”楼毓转而看了周谙一眼,意有所指,“周谙,你服下的那粒妄生花解药,是当年楼宁用半条命换来的,可惜苏清让没有等到,便宜了你。”

“你后悔了吗?”

“什么?”

“把唯一的一粒妄生花解药给了我,你后悔了吗?”

楼毓摇头:“那药对我来说并无多大的用处,不如救你,不然,你又如何活下来救我?”她把自己说得自私自利,困在坡子岭时却未想这么多,纯粹想让周谙活命罢了。

周谙牵住她的手:“那我们便一起活下去。”

“……你难道不介意?”

“为何要介意?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你终归救了我。阿毓,我对你,只有感激,不会有怨恨。”他说,“真正喜欢一个人,心是满的,没有余地来装下恨了。”

楼毓双眸中透出一丝困惑和迷茫,喃喃低语:“真正喜欢一个人,就不会去恨了吗?我一直不懂,楼宁那么喜欢苏清让,最后为什么又同意入宫呢?她是要报复苏清让,还是折磨她自己?若真是身不由己,当初孝熙帝看中她时,她大可一走了之啊……”

“或许她是为了你。”

楼毓脸上的神情一寸寸皲裂,仿佛听到了一个天方夜谭的答案:“为了我?”

这么多年,楼毓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如气泡一般被周谙戳破了——

“天下之大,她能一走了之,或许是为了你日后能够出人头地,不受任何人约束,有能力保护自己,她推着你走到了丞相的位置上,走到了今日。”

夜里,楼毓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借宿的这户已经算是琅河村中富裕的人家,床榻上的被褥是周谙花了银两让人新弹的,棉花松软暖和,楼毓躺了许久却依旧冷冰冰的,身上的暖意反而退尽了,双脚似寒冰一般杵着。

隔壁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过一会儿就停了,紧接着门开了,周谙走进来。

他们对外宣称是夫妻,主人家便只安排了一间房。楼毓昏睡的那些日子,两人同床共枕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她醒了,多少有些不自在。

然而不自在的只有她一人,周谙怡然地褪了外衫,便坐上了榻。头低下来,离楼毓只有毫厘之距,见她眼睛仍睁着,温声问:“怎么还不睡?”

楼毓反问他:“你今晚准备睡这儿?”

“不睡这儿还能睡哪里?阿毓难道要我出去露宿到天明吗?”周谙问。

楼毓差点就要点头,却被他制止:“我是你八抬大轿娶回来的,你便这么对我吗?”后面还有委屈控诉,“你昏迷这些日,我衣不解带地照料,夜里还要起身喂两次药,怕你冻着怕你冷,又怕焐得太热你踢被子,现在醒了,我就是这个待遇?阿毓,你的良心呢,还在不在?”

楼毓往里边挪了挪,言简意赅:“上来。”

周谙不动。

楼毓主动掀开被子一角:“上来。”

周谙露出一抹笑,吹熄了烛火,躺在了她身边。

黑暗中两人静躺着,手臂虚挨着手臂,衣衫贴在一起,却没有实际的接触。楼毓先前一个人躺着乱动,这会儿挺尸,夜里没有一丝月光,窗外呼啸的风声灌满了斗室。

周谙转了个身,面向楼毓:“睡了吗?”

楼毓没有说话。

被子下面悄悄探过来一只手,摸了摸她指尖,似是看她冷不冷。随即整个人贴过来,箍住了楼毓的腰。

楼毓下意识往后一退,贴上了墙壁。

低低的笑声响起。

“不是睡了吗?”温热的气息靠得过于近了,显得咄咄逼人,让楼毓感到压迫。可他身上的药香和温度,却不知不觉中诱人,像和煦的春风。

她头再往后一缩,就快要撞上墙,一只手忽地垫在了她脑后,周谙道:“不闹你了,乖乖睡觉吧。”

“两个人抱着没那么冷。”他揶揄,“前些日子抱着你睡惯了,你不能等我习惯了,又打破我的习惯。”

都是谬论!楼毓想,却没有再推开他。

两个人抱在一起,确实很快就暖和起来。深秋的夜里,就好像突然有了依靠,心里没那么空了。

熟睡之后,楼毓冰冷的双脚无意识地抵在周谙的小腿肚上,蹭了蹭,努力汲取温度。周谙无声地笑了笑,把人搂得更紧了。

翌日天气转暖,是个好天气。楼毓看见河边有许多洗衣的妇女,忽然抓起袖子,闻了闻,有股淡淡的皂角清香。

周谙被她这个小孩子气的动作逗得一乐,走过去,问:“怎么了?”

楼毓又嗅了嗅自己的头发,道:“我想洗个头。”

琅河村妇女洗头的方式彪悍,直接蹲在河边,把一头秀发垂入河水中。到了楼毓这里,周谙却不答应了。

“我妻子大病初愈,右臂还未完全恢复,凉水洗头容易寒意袭体,要是又感染了伤寒怎么得了。”

于是趁着日头,架起柴火,烧了桶水,兑好合适的温度,做好准备工作。

楼毓坐在院里的藤椅上,披散着头发。周谙想了想,差这家的大孩子搬来一把竹藤椅。

竹篾冰凉,他找床薄毯铺在上面,朝楼毓道:“躺上来。”

楼毓在相府当惯了大爷,心安理得地躺在藤椅上,头伸出来一些,长发如海藻般垂下,在空气中荡了荡。

周谙先替她梳顺,细软的发丝缠绕过指尖,竟让人觉得爱不释手。拿着瓢瓜舀水,浇灌下去,他问楼毓:“舒不舒服?”

“尚可。”

他笑:“怎么这么挑剔。”

楼毓又哼了一声。

秋阳浅浅打过来,她闭上了眼睛。

这家的两个小孩趴在院里屋檐下的柴堆上,两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他们,圆圆的脑袋动也不动,看得入神,大概是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样大爷似的洗头方式。

惊诧和好奇的不止俩小孩,还有大人也一样感觉到不可思议。从门前路过的人,不论男女老少,皆要回头多看几眼。没过半天琅河村里就传开了,金家借宿的那对夫妻如何如何恩爱,丈夫对妻子如何如何体贴。

楼毓和周谙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两天,居然迎来了几位媒婆上门。

“孙家的闺女正值豆蔻年华,模样俊俏,踏实肯干……”

“陈家的大女儿也合适,虽说年纪稍微大了那么一点,胜在性子软,体贴人,娶了她一辈子享福……”

“还有,还有……”

楼毓坐在一旁听着,手中拿着卷书,日光从窗扉漏进来,深深浅浅地落在字里行间,她还有心思拿笔做两行批注。

周谙不如她这么清闲,脸上扬着笑拒绝:“不用不用,一来我家娘子生得俏,我还未曾见过比她貌美的女子;二来她善解人意,有她做知己,是我的福气。虽说有时性子冷了点,但我慢慢将她焐热了就是……”

“劳您费心……”

“多谢您的好意……”

周谙把这些人请出门去,还有吵吵嚷嚷不甘心的声音透过门缝灌进来:“周公子,你娶了我家女儿不会亏的!稳赚!”

楼毓听见这话,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周谙进门,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眼睛,为那笑容怔了一怔。

“方才那般费心的推拒总算不亏。”能换你真心实意的一笑。

“你若是觉得亏了,可以反悔,那些媒婆还未走远,你可以追回来。”

“那我去追了?”

“去吧。”

“不留我吗?”周谙看似失望至极,目光黯然。

“不留。”楼毓的视线收回,又落到书上。

脚步声走远,周谙出了屋子。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又端着药碗进来。楼毓闻着那股味道,皱起了眉,十分嫌弃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媒婆呢?”

周谙叹息:“每日忙着煎药,哪还有空找媒婆。”

楼毓苦大仇深地望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她这么能吃苦的人,嘴上不说什么,胃里却已经犯恶心。

“这药要喝到什么时候?”

周谙说着风凉话:“那得看你什么时候能好。”

楼毓眉头都快皱成一个疙瘩,屏息,端起药碗,一口气灌下去:“我要是好了,就要走了,到时候你待如何?”

楼毓问:“跟我一起走,还是回你该回的地方?”

琅河村入冬时,楼毓的身体恢复了大半。

她窝在这方靠山的小村庄里,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山旮旯里飞不进任何消息。即便外边变了天,这里还保持着柴门闻犬吠的宁静,好像再大的浪潮,也涌不进这里来。

天一变冷,出去走动的时间都被周谙限制了。楼毓每日坐在炭火盆前烤火,抿一口小酒,还未尝出味道,手里的酒杯就被抽走了。周谙怕她闷,从各家买来地瓜干、枣糕之类的零嘴,楼毓吃得少,大半便宜了两个小孩。

炉子上架着水壶,咕嘟咕嘟煮水,慢慢煮到沸腾,用来沏茶再好不过。

白雪往下落时,窗外只听见簌簌的声音。田野山林间,没有了人的踪迹,鸟兽也不再出来觅食,只有层层银白覆盖下来,落满整座村庄。

楼毓在这里度过了最悠闲的一段时光,偶尔也生出懦弱的情绪,想着或许在这里待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但这个念头只是从脑中闪过,就被她驱赶出去。

人都喜欢贪图安逸,趋利避害,满足于现状。可她不能,她还要回京都幕良,那里还有她牵挂的人,她更不能让自己悄然在世人眼中死去,死得不明不白。

手臂恢复之后,楼毓开始在院里练武。小孩儿捡给她的树枝,被她拿在手中比画,鞭笞着空气中的寒意,发出凛冽的声响。

干枯的枝丫好像在她手中回春,重新焕发了生机。满天飞雪中,孤绝的身影像一柄锋利的剑刃。衣袍与天地间的银白融为一体,积雪上烙下一个个脚印,枯枝化作了长枪,凌厉的招式惊着了屋檐下偷看的孩子。

两人齐齐把脑袋一缩,被削断的一根头发丝儿飘落在地。

周谙捧着热茶盅一言不发地看着,目光飘得很远,难得没有把人叫进来。

夜里两人照旧同床共眠,周谙忍不住一阵咳嗽,额头发热,楼毓拧来滚烫的热毛巾给他敷上:“这些天光顾着念叨我,自己倒着凉了。”

周谙笑了笑:“我自小在药罐里泡大的,这点风寒算不得什么。”

在相府时,楼毓每天清晨起床闻见厨房方向飘出的药草味,大喵、小喵扇着炉火,她心道那个病秧子真是麻烦。在琅河村住的这些天,她和周谙对调过来,自己弱不禁风,处处受他照拂,倒忘了他曾经吊着一口气也差点入了鬼门关。

“你……”她冷清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撞进周谙瞳中,“你身上妄生花的毒可解了?”

后者听出她话里关怀的意味,笑弧勾起:“多亏了阿毓的解药,好得七七八八了。”

楼毓点头:“我说过,只要毒解了,你这一身乱七八糟的病多加调理,都慢慢会好。你自己懂医术,平时也多注意点儿。”

见周谙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楼毓不解地问:“怎么了?”

周谙失笑:“难得你嘱咐我这么多,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我平日对你很差吗?”

周谙重重点头,似控诉:“尚可,偶尔有些冷漠。”

楼毓觉得好笑,周谙道:“我们是夫妻,而且是共过患难的夫妻,无须你侬我侬,但你若能天冷时替我添件衣,空杯时替我沏一碗茶,我便知足了。”

楼毓扯了扯嘴角,往被子里缩了缩:“那不如我休了你,你另取一位贤妻吧。”

周谙乐不可支,大笑起来,话里还带着点鼻音:“那还是天冷时我替你添衣,空杯时我替你沏茶好了……”舒展的眉目如画,墨瞳如深潭,倒映着楼毓的眼,他情不自禁地轻抚了上去,“你这辈子,还是将就着同我过吧。”

屋外皓洁的月光映照着白雪,山间好像升腾起烟雾,把与世隔绝的琅河村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周谙大约因风寒堵塞了鼻子,呼吸声比以往要重些,他似乎睡得很沉。

楼毓从床上坐起来,轻手轻脚套上了粗布复襦和氅衣。利落地收拾好一切,背上包袱,她静立于床头,看了看睡梦中的周谙。

几秒过后,她替他掖好了被子的边角,转身离去。

打开院里的柴门,漫天的风雪迎面扑来,身上的暖意片刻就消散了。她替自己戴上氅衣厚厚的连帽,以遮风雪,头也不回地走了。革鞜很深很深地陷进雪里,每走一步都显得艰难。前方的路看上去无比崎岖,翻过两座山后,会有一条官道。

无垠的天空悬在头顶,脚下的山河万里苍茫,她渺小如蝼蚁、如浮尘、如草木,却不能后退一步,只能朝幕良的方向勇敢前行。 B0g/B3rUWY2mUR3dvtMVhwwXfkb4CMcVgoWHnKEvTt8N4V+CS/p9SQQ3ekXMD8N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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