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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B 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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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萨拉·贝尔大使非常熟悉礼仪,当波尔克号的船长邀请她去舰桥观礼飞船跃往丹纳瓦星系时,她很清楚自己应该回绝邀请。舰长很忙,她上舰桥只会碍事,再说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波尔克号在银河系内跃迁几十光年,人类能注意到的仅仅是星图的些许变化。在舰桥上,你只能通过显示屏察看星空,而不是隔着舷窗眺望。巴斯塔船长邀请她完全是出于礼节,不但确定她肯定会回绝,而且已经为大使及其随员作出安排,在货舱上方通常无人使用的狭小观景台举办一个小型招待会,以此庆祝飞船的这次跃迁。

贝尔大使很清楚她应该遵守礼仪,回绝邀请,但她并不在乎。她在殖民联盟的外交部门工作了二十五年,一次也没有上过星际飞船的舰桥,不知道下次再得到邀请会是什么时候。因此她把礼仪抛到九霄云外,认定假如有人发出邀请,那就肯定会做好邀请被接受的准备。假如她和乌切人的谈判能够一帆风顺——目前也没有理由认为会出现任何问题——全宇宙又有谁会在乎她这一丁点儿小小的违规呢?

因此,去他妈的,她就是要上舰桥。

就算贝尔接受邀请惹恼了巴斯塔船长,她也没有表现在脸上。跃迁前五分钟,埃文斯中尉带领大使和助手布莱德·罗伯茨来到舰桥。船长放下手上的工作,快速但彬彬有礼地欢迎两人。礼节性的寒暄结束后,她继续全神贯注地投入跃迁前的准备工作。埃文斯中尉看懂了她的意思,领着贝尔和罗伯茨来到一个角落,这里能看清整个舰桥但不至于打扰众人。

“大使,您知道跃迁的原理吗?”埃文斯问。在这次任务的过程中,埃文斯中尉担任波尔克号的礼仪官,扮演外交使节与船员之间的联系人角色。

“根据我对跃迁的理解,我们先来到空间中的某个位置,打开跃迁引擎,然后我们就像变魔术似的来到了另一个位置。”贝尔说。

埃文斯露出微笑。“不是变魔术,女士,而是物理学。”他说,“尽管物理学的这种高级应用看起来很像魔法。它对于相对论物理就好比相对论物理对于牛顿物理,也就是说,比通常的人类经验高了两个台阶。”

“因此我们并没有打破物理定律?”罗伯茨说,“每次想到飞船跃迁越过整个银河系,我脑海里就会出现爱因斯坦身穿警察制服开违章罚单的样子。”

“我们没有破坏任何物理定律。我们做的事情事实上等于利用漏洞。”埃文斯说,然后详细解释跃迁背后的物理原理。罗伯茨边听边点头,眼睛始终盯着埃文斯,但嘴角有一丝微笑,贝尔知道他是在对她微笑。笑容的意思是说,罗伯茨明白他正在执行自己的首要任务之一,也就是引开想和贝尔谈天说地的那些人,让她集中精神做她最擅长的事情——观察周围的环境。

她周围的环境说实话没什么值得观察的。波尔克号是一艘护卫舰——贝尔确定埃文斯肯定知道确切的型号,但她暂时不想将埃文斯的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舰桥相当简单。有两排带显示器的控制台,有一个稍高于地板的平台,供船长或当值船员监督操控,有两块大型显示屏,用于显示信息和在需要时投影外部影像。此刻这两块显示屏都没有开,船员的注意力都放在各自面前的显示器上,巴斯塔船长和副船长走来走去,不时低声交谈。

这个场面的有趣程度和看油漆变干差不多。更确切地说,无非就是一群经过良好训练的职业人员在做他们已经做过几百次的事情,没有任何戏剧性的插曲,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贝尔在外交部门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很清楚受过训练的职业人员完成本职工作通常并不是扣人心弦的生死竞赛,但依然略微有些失望。看了那么多年的娱乐节目,她期待能见到一些更加生机勃勃的活动。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和您期待中的不一样吧,女士?”埃文斯问,将注意力转回大使身上。

“我不确定我该期待什么。”贝尔说。这一声叹息居然响亮得会被别人听见,她不禁对自己有些生气,但她掩饰住了。“舰桥比我想象中安静得多。”

“舰桥的船员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埃文斯说,“另外,您必须记住,他们在内心传递了许多信息。”贝尔疑惑地望向埃文斯,挑起一侧的眉毛。埃文斯微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

哦,对,贝尔心想。巴斯塔船长和舰桥上的其他船员都是殖民防卫军的成员。因此,除了基因改造者明显异于常人的绿色皮肤和年轻外表,他们每个人的大脑内都植入了名为“脑伴”的电脑。防卫军成员不需要说话就能利用脑伴彼此交谈和传递数据,但低语声说明他们依然会开口交谈——至少有时候会。防卫军成员曾经是没有绿色皮肤和脑内电脑的普通人。积习毕竟难改。

贝尔出生于伊利星,过去二十年的驻地在殖民联盟的母星凤凰星上。她既没有绿色的皮肤,也没有植入大脑的电脑,但她经常在外交旅程中和防卫军成员作伴,他们在她眼中已经和她的其他同事没什么区别了。她有时候会忘记他们实际上是基因工程培育出来的成果。

“跃迁前一分钟。”波尔克号的副船长说。一个名字跳进贝尔的大脑:埃弗雷特·罗曼。除了罗曼中校报出时间外,舰桥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贝尔怀疑他宣布时间完全是为了她和罗伯茨。贝尔的视线转向船舱前侧的大显示屏,但显示屏依然没有点亮。

“罗曼中校。”埃文斯说。副船长望向他,他朝显示屏摆摆头。副船长点点头,显示屏随即点亮。一块屏幕上是星空,另一块是波尔克号的示意图。

“谢谢,埃文斯中尉。”贝尔轻声说。埃文斯报以微笑。

罗曼中校倒数跃迁前的最后十秒。贝尔望着显示星空的那块显示屏。罗曼数到零,星空的图案似乎突然发生了随机变动。贝尔知道星辰并没有移动,而是换成了新的一批。波尔克号无声无息地移动了许多光年。

贝尔眨眨眼,并不满意。从物理学角度来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无疑是个令人震惊的大事件。但是从个人体验的角度来说,就有点……

“就这样?”罗伯茨问,他并不是在问一个特定的人。

“就这样。”埃文斯说。

“不是很刺激嘛。”罗伯茨说。

“不刺激说明我们做得对。”埃文斯说。

“呃,那还有什么乐趣呢?”罗伯茨开玩笑道。

“其他人可以找乐子。”埃文斯说,“我们要做得正确。我们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准时——就这次而言,提前。我们收到的命令是在乌切人抵达前三天送你到这里。现在是三天加六小时前。你看,你们已经到了——再强调一次,提前。”

“说到这个……”贝尔说。埃文斯转向大使,注意力完全放在她身上。

舰桥甲板忽然猛烈地扑向他们三个人。

舰桥上突然变得非常喧闹,详细报告飞船的各种损伤。外壳破裂,失去动力,人员伤亡。这次跃迁遭遇了非常严重的问题。

贝尔在甲板上抬起头,看见显示屏上的画面改变了。飞船示意图有几个部位在闪烁红光。星图换成了波尔克号在三维空间中的相对展示,展示图的正中央是波尔克号,最外围有一个物体朝着波尔克号飞来。

“那是什么?”贝尔问埃文斯,埃文斯手忙脚乱地从甲板上爬起来。

埃文斯望向显示屏,沉默了一秒钟。贝尔知道他正在用脑伴查询更多的信息。“一艘飞船。”他说。

“是乌切人吗?”罗伯茨问,“我们可以发信号向他们求助。”

埃文斯摇头道:“不是乌切人。”

“那是什么人?”贝尔问。

“不知道。”埃文斯说。

显示器突然发出嘀嘀声,屏幕上又多了几个物体,以极快的速度飞向波尔克号。

“天哪。”贝尔刚爬起来就听见船员报告导弹来袭。

巴斯塔船长命令拦截导弹,转向贝尔——更确切地说,转向埃文斯,说:“他们两个。逃生舱。快。”

“等——”贝尔说。

“没时间了,大使。”巴斯塔打断她,“导弹数量太多。接下来两分钟我的任务就是让你们安全脱离。别浪费时间。”她转向船员,命令他们准备黑盒子。

埃文斯抓住贝尔的胳膊。“快走,大使。”他说,拖着她离开舰桥,罗伯茨紧随其后。

四十秒后,埃文斯将贝尔和罗伯茨塞进一个狭窄的容器,里面只有两张小座椅。“系好安全带!”埃文斯喊道,否则他们肯定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指着一张座椅底下说:“那儿有应急口粮和饮用水。”他指着另一张座椅底下说:“废物循环系统在那儿。空气供应够用一周。你们能活下去的。”

“我的使团的其他人——”贝尔说。

“正在被塞进其他的救生舱。”埃文斯说,“船长会发射跃迁无人机,通知防卫军发生了什么。跃迁范围内永远有防卫军的救生舰艇,为的就是这种情况。别担心。快系好安全带。这东西发射的时候非常颠簸。”他退出救生舱。

“祝你好运,埃文斯。”罗伯茨说。埃文斯咧嘴苦笑,救生舱自动封闭。五秒钟后,救生舱从波尔克号弹射出去。贝尔只觉得脊梁挨了一脚,随即就失去了重力。救生舱太小,仅有最基础的生活设施,无法制造人工重力。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一分钟,罗伯茨说,“波尔克号刚结束跃迁就遇到了袭击。”

“有人知道我们的行踪。”贝尔说。

“这是一次秘密任务。”罗伯茨说。

“用一用你的脑子,布莱德。”贝尔暴躁地说,“对我们来说是秘密任务,但消息有可能泄露。有可能是乌切人那边泄露了消息。”

“你认为是乌切人的陷阱?”罗伯茨问。

“我看未必。”贝尔说,“他们的处境和我们相同。他们和我们一样需要盟友。发动这种愚蠢的攻击,把殖民联盟变成敌人,这么做不符合逻辑。攻击波尔克号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摧毁殖民防卫军的飞船是赤裸裸的敌对行为。”

“波尔克号也许能杀出重围。”罗伯茨说。

“你也听见巴斯塔船长是怎么说的了。”贝尔说,“导弹数量太多,而且波尔克号已经受伤。”

“那就希望使团的其他人也进了救生舱吧。”罗伯茨说。

“我不认为会有人送他们进救生舱。”贝尔说。

“但埃文斯说——”

“埃文斯只是想让我们闭嘴,让我们尽快离开波尔克号。”贝尔说。

罗伯茨沉默了下去。

几分钟后,他说:“要是波尔克号发射了跃迁无人机,它需要多久才能飞出跃迁距离?一天?”

“差不多吧。”贝尔说。

“一天传递消息,几个小时准备,再用几个小时找我们。”罗伯茨说,“所以我们要在这个铁皮罐头里待两天。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

“对。”贝尔说。

“然后我们汇报情况。”罗伯茨说,“但我们也不清楚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袭击了我们。”

“他们寻找我们的同时也会打捞波尔克的黑匣子。”贝尔说,“黑匣子里有飞船直到被摧毁那一刻的全部数据。假如防卫军有办法确定袭击者的身份,他们需要的资料都在那里。”

“前提是黑匣子不会随着波尔克号一起被摧毁。”罗伯茨说。

“我听见巴斯塔船长命令船员准备黑匣子。”贝尔说,“我猜意思就是他们有时间做一些必要的事情,确保黑匣子不会随飞船一起被摧毁。”

“所以波尔克号能留下来的只有你、我和黑匣子了。”罗伯茨说。

“我想应该是这样。”贝尔说。

“天哪。”罗伯茨说,“你以前遇到过这种事吗?”

“我遇到过任务出岔子的时候。”贝尔说,环顾四周打量狭窄的救生舱,“但这种事还是第一次。”

“希望最乐观的估计能成为现实。”罗伯茨说,“否则一个星期以后,情况就会变得非常不妙。”

“过了第四天,咱们就开始轮流呼吸。”贝尔说。

罗伯茨无力地笑了起来,但又立刻停下。“不能这么做。”他说,“浪费氧气。”

贝尔也开始大笑,却惊讶地感觉到空气从自己的肺部倾泻而出,那是因为真空侵入了被撕破的救生舱。贝尔在最后一瞬间看见了助手脸上的表情,飞船爆炸射出的碎片击穿救生舱和两人的身体,杀死了贝尔和罗伯茨。贝尔没来得及想到其他事情,只记住了空气冲出嘴唇的感觉和飞船碎片进入与飞出她身体的短暂推动感。没有疼痛,只有一丝微弱的寒冷,然后是炽热,再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2

波尔克号六十二光年之外,哈利·威尔逊中尉直挺挺地站在法纳特行星海边的一道悬崖边缘上,身旁是殖民联盟外交信使船克拉克号的另外几位乘客。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温暖但不炎热,不至于让身穿正式礼服的人类汗流浃背。殖民联盟的外交人员站成一排,法纳特人的外交人员也站成一排。法纳特人的肢体戴满了正装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个人类使节都拿着一个带有巴洛克式装饰的大肚壶,里面盛着特地从克拉克号带来的净水。两个种族的使节首领分别站在两排队伍的第一位,法纳特人的代表名叫奇卡·科纳特丁,殖民联盟的代表名叫奥黛·亚本维。科纳特丁此刻站在讲台上,用喉音丰富的法纳特语言讲话。亚本维大使站在一旁,似乎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跟着点头。

“他在说什么?”站在威尔逊旁边的哈特·施密特尽量压低声音问。

“标准的官样文章,说什么国与国、种族与种族之间的友谊。”威尔逊说。他是这个外交使团中唯一的殖民防卫军成员,也是唯一能现场翻译法纳特语的人类——因为他有脑伴,其他人必须依靠法纳特人提供的译员。出席仪式的唯一一名译员站在亚本维大使背后,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话。

“听起来是不是快结束了?”施密特问。

“怎么,哈特?”威尔逊望向他的朋友,“急着想进入下一个环节?”

施密特瞥了一眼法纳特人队列里站在他对面的成员,没有说话。

事实上,科纳特丁确实快说完了。他摆动肢体做了个动作,法纳特人的这个动作等于人类的鞠躬,然后走下讲台。亚本维大使鞠了一躬,走向讲台准备发言。她背后的译员走到了科纳特丁背后。

“首先,我想感谢科纳特丁贸易代表,他对我们两个伟大国家之间日益深厚的友情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讲。”亚本维说,然后开始了她的官样文章。她的口音暴露了她并非纯正第一代殖民者的身份。她父母在亚本维幼年时从尼日利亚移民到殖民星球新阿尔比恩,她说话时偶尔会漏出那个国家的口音,而新阿尔比恩粗声粗气的口音让威尔逊想起生他养他的美国中西部。

没多久以前,威尔逊想向大使表示友好,对亚本维说克拉克号上只有他们俩在地球上出生,其他船员生下来就是殖民联盟的人。亚本维皱起眉头盯着他,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然后气冲冲地转身走开。威尔逊扭头问他的朋友施密特他做错了什么,施密特惊恐地目睹了这一幕,叫他自己去看新闻录像。

威尔逊这才知道地球和殖民联盟的关系就好比一对夫妻正在分居,而且越来越像要走向离婚。他同时还发现了导致双方分手的是谁。

唉,好吧,威尔逊心想,望着亚本维结束演讲。亚本维对他从来没什么好脸色,他确定亚本维并不喜欢有防卫军人员出现在她的飞船上,哪怕只是一个相对无伤大雅的技术顾问,也就是威尔逊扮演的角色。但正如施密特指出的,这并非私人恩怨,因为亚本维对任何人都从来没什么好脸色。有些人就是不喜欢与人相处。

这恐怕不是外交官应有的性格,威尔逊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

亚本维走下讲台,朝奇卡·科纳特丁深鞠躬,然后拿起她的大肚瓶,朝她那一排外交人员点头示意。科纳特丁也朝他那一排人员打个信号。

“就是现在了。”施密特对威尔逊说,两人朝法纳特人迈出一步,法纳特人滑向他们。两排人员停下,彼此相距半米左右,依然保持平行队形。

人类外交人员按照事先的排练,整齐划一地举起大肚瓶,亚本维大使也不例外。“我们交换水。”他们齐声说,然后带着仪式性的庄重翻转水瓶,把水倒在法纳特人的脚上。

法纳特人发出嗬嗬的声音,威尔逊的脑伴将之翻译为“我们交换水”,然后从嘴部吐出储存在体内水囊中的海水,径直喷在人类外交人员的脸上。带有法纳特人体温的咸水将所有人类外交人员浇得透湿。

“谢谢。”威尔逊对他对面的法纳特人说,但那个法纳特人已经转过身,对同伴发出打嗝儿般的声音。脑伴忠实地翻译了出来。

“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那个法纳特人说,“什么时候开午饭?”

返回克拉克号的交通艇上,施密特对威尔逊说:“你安静得很不寻常。”

“我在反思我的人生,还有因果报应。”威尔逊说,“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被外星人在外交典礼上吐口水。”

“那是因为法纳特文明与大海联系紧密。”施密特说,“交换双方母星的水象征着我们的命运现在绑在了一起。”

“也非常适合传播法纳特星球的天花。”威尔逊说。

“所以咱们才要打疫苗。”施密特说。

“我至少希望能把水浇在什么人头上。”威尔斯说。

“那就非常不利于外交了。”施密特说。

“朝我们脸上吐口水就有利了?”威尔逊的声音稍微响了一点。

“对,因为他们就是这么确认协议的。”施密特说,“而且他们知道人类朝别人脸上吐口水和朝别人头上浇水的意义与他们的不同。所以我们商定了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象征性仪式。我们的先遣队花了三个星期才和他们敲定细节。”

“他们也可以谈出一个让法纳特人握手的仪式吧。”威尔逊说。

“确实可以。”施密特赞同道,“除了一个小小的事实,那就是我们比他们更需要这个贸易联盟,因此只能遵从他们的规则;也因此谈判要放在法纳特星进行;也因此亚本维大使接受了这个从短期看对我们不利的协议;也因此我们站在那儿被吐完口水还要说谢谢。”

威尔逊望向交通艇的前舱,大使和她的高级助手坐在那里。施密特没资格坐在前面,威尔逊当然更没有资格。他们坐的是后面的统舱。“她谈了个赔钱的协议?”他问。

“上面命令她去谈一个赔钱的协议。”施密特也望向大使,“你用来训练他们的防护力场?我们用它交换农作物,交换水果。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水果。人类没法吃他们的水果,最后多半会用法纳特人给我们的农作物去酿造酒精之类的无聊东西。”

“那我们为什么要签这个协议?”威尔逊问。

“上面说这个叫‘赔本赚吆喝’。”施密特说,“先拉拢法纳特人,然后再想办法谈对我们有利的协议。”

“了不起。”威尔逊说,“看来我还有希望再被吐一脸口水。”

“不。”施密特躺进座椅,“下次再来就不是我们了。”

“哦,好极了。”威尔逊说,“背黑锅的外交任务交给我们,等恶心的事情做完了,别人过来摘桃子。”

“别说得这么刻薄。”施密特对威尔逊说,“行了,哈利,你和我们待的时间够久了。你也看见了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我们得到的任务要么层级很低,要么就算失败也可以推在我们头上,而不是下命令的人。”

“这次的任务是哪一种?”威尔逊问。

“两者都是。”施密特说,“下一次也一样。”

“于是我就不得不又想起因果报应了。”威尔逊说。

“你上辈子肯定用火烧过小猫。”施密特说,“我们其他人肯定在旁边看得很开心,手里还拿着烤肉叉。”

“换了我刚加入殖民防卫军的时候,多半会炸得法纳特人哭爹喊娘,直到他们答应我们的条件。”威尔逊说。

“唉,美好的旧时光啊。”施密特讽刺道,然后耸耸肩,“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失去了地球,哈利,我们只能接受现状。”

“这种事的学习曲线真他妈陡峭。”过了好一会儿,威尔逊说。

“没错。”施密特说,“还好你不是老师。”

3

我要见你。亚伯·里格尼上校向防卫军与国务卿的联络官丽兹·伊根上校发送道。里格尼正走向她在凤凰星空间站上的办公室。

我这会儿有点忙。伊根发送道。

事情很重要。里格尼发送道。

我正在做的事情也很重要。伊根回复。

我的事更重要。里格尼发送。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伊根答道。

里格尼露出微笑。两分钟后到你的办公室。他发送道。

我不在办公室。伊根回复道,去国务院会议大楼。我在七号厅。

你在那儿干什么?里格尼发送道。

吓唬小孩。伊根答道。

三分钟后,里格尼从后门溜进七号会议厅。室内光线昏暗,坐满了殖民联盟外交部门的中层人员。里格尼在较高的后排找个位置坐下,左顾右盼打量与会者的面容。他们似乎都非常严肃。伊根上校站在会议厅的中央,背后是一块没有点亮的三维显示屏。

我来了,里格尼向伊根发送道。

那你也看见我正在忙了,她答道,闭嘴,给我一分钟。

伊根所谓的忙是听一名中层外交人员絮絮叨叨地讲述中层外交事务,那种有点居高临下的口吻正是他们对心目中低他们一等的人说话时使用的。但里格尼知道伊根曾执掌过某个相当重要的媒体帝国,于是乐滋滋地看起了好戏。

“我并非不赞同我们的新处境面临着种种挑战。”那名外交人员说,“但我不完全相信这个处境有您评估得那么难以逾越。”

“是吗,迪诺佛先生?”伊根说。

“我认为是的。”姓迪诺佛的外交人员说,“人类在宇宙中一向以寡敌众,但我们仍旧克服困难险阻,守住了我们的地位。发生改变的部分虽然重要,但毕竟是微观上的变化,宏观上的局面还是大体没有改变的。”

“是吗?”伊根说。她背后的显示屏忽然亮起,展示出一幅缓慢旋转的星图,里格尼认出这是凤凰星附近的星际空间。一组恒星闪烁蓝光。“简而言之,这就是我们。拥有人类定居行星的所有恒星系,也就是殖民联盟。而这是被其他有星际航行能力的智慧种族占据的恒星系。”星图变成红色,几千颗恒星切换颜色以显示结盟关系。

“和我们以前要打交道的处境并没有任何不同。”姓迪诺佛的外交人员说。

“错了。”伊根说,“这幅星图容易引起误解,而你,迪诺佛先生,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些红点用来表示几百个不同的种族,他们每一个都和人类一样,必须与遇到的其他种族作战或协商。某些种族比另一些种族强大,但没有哪一个拥有技术或战术上的绝对优势。有太多的文明挤在这片过于狭小的区域内,其中任何一个种族都不可能在权力斗争中长期领先。”

“这个局势对我们有利,因为我们拥有一个其他种族不具备的优势。”伊根说。她背后的星图中,一个与人类占领星系主弧线相对隔绝的蓝色星系陡然变亮。“我们拥有地球,地球向殖民联盟输送两种至关重要的资源:一是殖民者,我们用他们迅速殖民我们占领的星球;一是士兵,我们用他们保护那些星球并占领更多的星球。地球向殖民联盟提供的这两者都远远超过了联盟用政治手段从其成员中能够获取的数量。殖民联盟因此得到了战略和技术上的双重优势,人类因此有希望颠覆我们这片星域现存的政治秩序。”

“我们依然能够利用这个优势。”迪诺佛说。

“你又错了。”伊根说,“因为现在发生了两个至关重要的变化。首先,种族联合体。”刚才用红色标出的星球有三分之二变成黄色,“种族联合体由四百个曾经互相敌对的外星种族组成,他们如今作为一个政治实体存在,能够用压倒性的武力推行政策。种族联合体禁止不结盟种族进一步殖民,但不阻止他们彼此劫掠资源和自我保护,也不阻止他们开垦已经占领的星球。因此,殖民联盟必须应付两百个瞄准其治下星球和舰艇的外星种族。

“其次,地球。由于洛诺克殖民点前领导者约翰·佩里和简·萨根的行为,地球暂时冻结了他们与殖民联盟的关系。地球人民现在认为我们这几十年一直在蓄意阻挡他们的政治和科技发展,目的是为了廉价获取殖民者和士兵。现实当然更加复杂,但和绝大多数人类一样,地球居民也更喜欢简单的答案。最简单的答案就是殖民联盟在暗害他们。他们不信任我们,不想和我们打交道。这种情况很可能会持续数年。”

“我想说的重点是,即便没有地球,我们依然拥有优势。”迪诺佛说,“殖民联盟拥有几十颗资源丰富的行星和几十亿居民。”

“而你相信殖民星球可以代替地球,向殖民联盟供应直到不久前还能从地球源源不断获取到的殖民者和士兵。”伊根说。

“我没有说肯定不会有摩擦。”迪诺佛说,“但我认为是的,他们可以。”

“里格尼上校。”伊根念出同伴的名字,但眼睛还是盯着迪诺佛。

“在。”里格尼说,因为被叫到而吃了一惊。会议厅里的所有人都扭头望着他。

“你和我来自同一批征兵。”伊根说。

“对。”里格尼说,“我们在亚美利哥·韦斯普奇号上相遇。这艘船运送我们从地球到凤凰星空间站。那是十四年前了。”

“你记得韦斯普奇号上有多少名新兵吗?”伊根问。

“我记得防卫军代表说那一批共有一千零一十四人。”里格尼说。

“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活着?”伊根问。

“八十九人。”里格尼说,“我知道这个数字是因为上周又死了一个,我收到了通知。达伦·里斯少校。”

“所以十四年间的战损率是百分之九十一。”伊根说。

“差不多。”里格尼说,“殖民防卫军告诉新兵的官方统计数字是服役十年期死亡率为百分之七十五。就我的经验而言,官方统计数字偏低。另外,虽然十年期满后我们可以退役,但许多人留了下来。”因为很少有人愿意重新变老,里格尼心想,但没有说出口。

“迪诺佛先生。”伊根将注意力放回那名外交人员身上,“我记得你来自殖民星球罗斯,对吧?”

“没错。”迪诺佛说。

“在罗斯星球的一百二十多年历史中,殖民联盟从未请他们供应过士兵。”伊根说,“告诉我,假如殖民联盟说他们要求——要求,不是请求——罗斯星球每年向殖民防卫军供应十万名士兵,到十年服役期满时其中百分之七十五将会死亡,请你告诉我罗斯星球会怎么回答。假如罗斯星球的居民得知士兵的职责之一是镇压殖民星球的反叛——这种事的发生频率比联盟愿意承认的要高——请你告诉我罗斯星球会怎么回答。来自罗斯星球的士兵对向同胞开枪会有什么感受?他们能下手吗?迪诺佛先生,你能吗?你已经过五十岁了,先生,离殖民防卫军的征兵年龄不远了。你准备好为殖民联盟而战并置生死于不顾了吗?因为你说我们拥有优势,而你就是其中的一员。”

迪诺佛无言以对。

“这一个多月我一直在向外交人员作类似的报告。”伊根从沉默下去的迪诺佛身上转开视线,扫视整个会议厅,“每次报告会上都有迪诺佛先生这种人争辩说局势并不糟糕。他们和他一样,都弄错了。两百多年以来,殖民防卫军每年的战损数量都大得惊人。我们开发的殖民星球无法凭自己繁衍出足以避免灭绝的种群数量。种族联合体的出现以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改变了人类生存的几率。殖民联盟能够存续和繁荣是因为它毫无代价地从地球大量掠取人群,但现在我们没有了这个资源。我们也没有时间在殖民联盟的星球和人口中开发同等级的新资源。”

“形势到底有多糟糕?”里格尼不由自主地问。听见自己的声音,他比任何人都要诧异。

伊根瞪了他一眼,然后重新望向人群。“假如按照目前的情形发展下去,根据防卫军的历史死亡率,三年后我们就将没有足够兵力保护殖民星球不被其他种族掠夺和灭绝性屠杀了。”她说,“接下来,我们最佳的估计是殖民联盟这个政治实体将在五到八年内崩溃。失去殖民联盟统合下的保护架构后,剩余的人类定居星球将在二十年内被袭击和荡平。也就是说,女士们,先生们,从此刻算起,人类离灭绝只有三十年时间了。”

会议厅里一片死寂。

“我之所以要告诉你们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们跑回家去拥抱孩子,”伊根说,“而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两百多年以来,国务院只是殖民联盟的阑尾,是对联盟的侵略性防卫与扩张政策的事后补充,”她盯着迪诺佛说,“是让庸才清闲度日的美差,他们在这个岗位上无法造成真正的伤害。但是,这一切已经改变。殖民联盟不再能够像以前那样存在下去了。我们失去了资源和人员。因此,从此刻开始,国务院必须完成两个目标。第一,将地球拉回我们的阵营中,这对双方都有好处;第二,只要有可能,就要避免与种族联合体和未结盟种族之间的冲突。想完成这两个目标,外交是最好的途径。

“言下之意,女士们,先生们,从现在开始,殖民联盟国务院有了真正的地位。而你们,我的朋友,必须为了生存而辛苦工作。”

“你收拾人总像收拾迪诺佛那么凶残吗?”里格尼说。七号会议厅空出来了,中层外交人员已经鱼贯而出,彼此交头接耳。他和伊根站在熄灭的显示屏前。

“通常是的。”伊根说,“其实迪诺佛算是帮了我一个忙。每有一个和他一样蠢到和我开口争论的人,就会有五十个打算保持沉默一样的蠢货,不理睬我说的任何话。像刚才那样我能把精神传达到每一个人的心中。这么训斥一下,仔细听我说话的人能稍微多几个。”

“你认为他们真的都是庸才?”里格尼说。

“并非全部。”伊根说,“但大多数是。尤其是我必须打交道的那些家伙。”她朝空荡荡的会议厅挥挥手,“这些人是齿轮。他们驻扎在空间站上,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书。假如他们真的擅长这些事,那就应该去宇宙里执行任务。在宇宙里的是A组人员。妈的,也有B组,但空间站上这些人是C组、D组甚至一直排到K组。”

“那么你不会喜欢这件事的。”里格尼说,“你说的A组有一队人员失踪了。”

伊根皱眉道:“哪一队?”

“贝尔大使的整个小组。”里格尼说,“还有我们的一艘护卫舰,波尔克号。”

伊根沉默片刻,思考这个消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最后问。

“波尔克号最后一次送回跃迁无人机是两天前。”里格尼说。

“而你直到现在才告诉我?”伊根说。

“本来可以早点告诉你的,但你叫我来看你吓唬小孩。”里格尼说,“无人机联络中断两天后触发警报,这是我们的标准流程。尤其是这种按理说是秘密的任务。我们证实两天内完全没有音讯后,我就立刻来找你了。”

“你们的救援人员发现了什么?”伊根问。

“没有救援行动。”里格尼说,他捕捉到了伊根的表情,“我们好不容易才说动乌切人接受我们派遣一艘军用护卫舰执行任务。假如他们来到会场,发现附近区域有几艘军舰,而且上面都没有搭载外交人员,那肯定什么都完蛋了。”

“那就用侦察无人机。”伊根说。

“当然。”里格尼说,“无人机刚抵达不久,因此所有情报都是初步结果,但它们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你没有走错星系吧?”伊根说。

“别开玩笑了,丽兹。”里格尼说。

“问一问又不会死人。”伊根说。

“我们向正确的星系发射了无人机。”里格尼说,“我们派波尔克号去了正确的星系。丹纳瓦星系是乌切人选择的会面地点。”

伊根点点头。“这个星系只有巨型气体行星和没有大气层的卫星。谁也不会想到去那儿找人,非常适合秘密磋商。”

“显然并不怎么秘密。”里格尼说。

“你认为波尔克号遭遇不幸了。”伊根说。

“我们的护卫舰从来不会随随便便地消失。”里格尼说,“但无论是谁或什么动的手,现在都不在丹纳瓦星系了。那里只有行星、卫星和一颗偌大的黄色恒星。”

“我们告诉乌切人了吗?”伊根问。

“我们还没有告诉任何人。”里格尼说,“除了军事指挥链,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们还没有报告你老板说她的一支队伍失踪了。我们觉得还是让你去比较好。”

“谢谢。”伊根苦笑着说,“但乌切人肯定注意到了,没有人去和他们谈判协约。”

“波尔克号提前三天到的。”里格尼说。

“为什么?”伊根问。

“借口是给贝尔团队一点时间做准备工作,免得在繁忙的凤凰星空间站受到打扰。”里格尼说。

“实际上呢?”伊根问。

“实际上是想确保我们做好了军事准备,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能够迅速撤出。”里格尼说。

“听起来有点过激。”伊根说。

“你肯定没有忘记,在我们和乌切人的最近五次军事接触中,他们已经完胜我们三次。”里格尼说,“不能因为他们向我们寻求结盟就百分之百地信任他们。”

“而你不认为乌切人或许看穿了殖民联盟对他们的信任问题?”伊根说。

“可以确定他们肯定看穿了。”里格尼说,“部分是因为我们让他们知道我们会提前到达。你的老板亲自签署了我们的托词,但我们不认为乌切人会那么蠢。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信号,能说明他们有多么想要结盟,甚至到了愿意给我们战术优势的地步。”

“你考虑过乌切人击毁波尔克号的可能性吗?”伊根说。

“那还用说?”里格尼说,“但他们对我们和我们对他们同样坦诚,在他们不坦诚的地方,我们有间谍。假如真是这样,我们肯定会知道。另外,他们的所有行为都说明他们认为一切正常。他们的外交使团在一艘名叫卡利格姆的飞船上,离跃迁点有一天航程。”

伊根没有说什么,她转身点亮显示屏。凤凰星空间站浮现在画面中央,底下是凤凰行星的边缘。殖民防卫军的舰艇和商船悬在一段距离之外,名称以标签形式浮现在船只旁边。视角拉远,凤凰星空间站和凤凰行星变成小点,正在抵达和离开殖民联盟首都的几千艘星际飞船随之消失。视角继续拉远,几十艘呈现为黑点的飞船各自飞向足够空旷的时空点进行跃迁。伊根调出其中几艘的信息,人员名单从显示屏上流过。

“好了,我放弃。”里格尼看了几分钟后说,“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贝尔大使不是我们的A级人员,”伊根继续浏览船员名单,“而是特A级。既然派遣她去商谈,那么这次任务的优先级必定很高,而不是一场所谓最高机密的外交马戏表演。”

“好的。”里格尼说,“所以呢?”

“所以,你不像我这么了解加莱诺国务卿。”伊根说,“假如我走进她的办公室,说她最优秀的一名外交官和她的整个团队很可能已经遇害,去执行的使命遭遇彻底失败,而我没有准备好能够随时实施的备用方案,那么情况就会变得非常严峻。我会失业,你会因为凑巧送来这个消息而失业,国务卿会确保你我在下一个岗位上的存活时间短得能用煮蛋计时器来衡量。”

“她听起来真是和蔼。”里格尼说。

“她为人相当好。”伊根说,“只要你不惹她生气。”船只和船员名单不停滚过显示屏,此刻忽然停下。“找到了。”

里格尼望着画面。“这是什么?”

“B组。”伊根说。

“克拉克号?”里格尼说,“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它执行过一些低等级的外交使命。”伊根说,“外交官首领是个叫亚本维的女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面容严厉的黑皮肤女人。“参与过的最重要的任务是三个月前与科巴人的谈判。她说服科巴人,让一名驻舰军官与他们的一名士兵对打,以带有外交意义的方式输掉。”

“有意思。”里格尼说。

“对,但不完全是她的功劳。”伊根说着调出两个男人的照片,其中有一个绿色皮肤的,“约定战斗的是她的一名副手,哈特·施密特。下场战斗的是哈利·威尔逊中尉。”

“为什么选他们?”里格尼问,“他们为什么适合接管这次任务?”

“两个原因。”伊根说,“第一,亚本维三年前参加过与乌切人谈判的外交使团。那次谈判没谈出任何结果,但她有和他们打交道的经验。因此她能够迅速进入状况。第二,”她调出克拉克号在太空中的位置视图,“克拉克号离跃迁点只有十八个小时的航程。亚本维和她的团队能够准时赶到丹纳瓦星系并与乌切人谈判,至少能让我们约定下一轮谈判的时间和地点。其他外交使团都不可能及时赶到。”

“我们派B组去是因为聊胜于无。”里格尼说。

“亚本维和她的团队并非无能之辈。”伊根说,“只不过不是我们的首选而已,但目前我们没的选了。”

“有道理。”里格尼说,“现在你只需要说服你的老板了。”

“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伊根说。

“当然没有。”里格尼说,然后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不过……”

“不过什么?”伊根说。

“把那个防卫军的家伙再调出来一下。”里格尼说。

伊根把哈利·威尔逊中尉的照片放回显示屏上。“他怎么了?”她问。

“他还在克拉克号上吗?”里格尼问。

“对。”伊根说,“他是技术顾问。克拉克号最近的几次任务在谈判中涉及军事科技和武器。他在船上负责培训别人使用我们给出的机械。怎么了?”

“我觉得我似乎找到了办法,能把你的B组计划卖给加莱诺国务卿,”里格尼说,“还有我的老板。”

4

威尔逊抬起头,看见施密特站在亚本维大使的会议室门口,他注意到了施密特的表情。

“没必要显得这么震惊吧?”威尔逊干巴巴地说。

“对不起。”施密特说。他走到旁边,让克拉克号外交使团的其他人员走进会议室。

威尔逊挥挥手。“没关系,确实通常不会这么早就让我参与讨论。”

“知道为什么开会吗?”施密特说。

“请允许我重复一遍:通常不会这么早就让我参与讨论。”威尔逊说。

“明白了。”施密特说,“那么,咱们进去吧?”两个人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很狭小,和克拉克号上的所有房间一样。会议桌四周的八个座位都有人了,亚本维大使像猫头鹰似的瞪着施密特和威尔逊走进会议室。两个人在她对面的墙边落座。

“既然人都到齐了,”她说,恶狠狠地瞪了威尔逊和施密特一眼,“那就开始吧。贤明的国务院作出决定,威尼多格不再需要我们了。”

会议桌四周响起一片哀叹声。“谁抢走了我们的任务?”拉伊·萨尔斯问。

“谁也没有。”亚本维说,“我们的上级似乎得到了某种印象,这些谈判像变魔术似的忽然在没有联盟人员在场的情况下自己产生了结果。”

“说不通啊。”休·福齐说。

“休,谢谢你能直话直说。”亚本维说,“我光靠自己似乎无法看到这一点。”

“对不起,大使。”福齐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让我们和威尼佬准备这些谈判都一年多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断我们的布置,破坏事情的进展。”

“所以我们今天才要开这个会。”亚本维说,朝助手希拉里·德罗莱特点点头。希拉里点了一下手持终端的屏幕。“请打开你们的消息队列,你们会看见新任务的详细信息。”

会议桌边的所有人和施密特都打开手持终端,威尔逊访问脑伴,在消息队列里看见了文档,让信息流滚过视野的下半部。

“乌切人?”过了一分钟,纳尔逊·关问,“殖民联盟曾经和他们谈判过吗?”

“三年前我参加过一个和他们谈判的任务,那是我得到这个职位之前了。”亚本维说,“当时似乎没有谈出任何结果,但过去这一年我们显然在和他们秘密协商什么。”

“领头的是谁?”关问。

“萨拉·贝尔。”亚本维说。

威尔逊注意到大使提到这个名字使得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无论萨拉·贝尔是谁,她都无疑是个明星人物。

“她为什么无法继续谈下去了?”萨尔斯问。

“我没法告诉你。”亚本维说,“但她和她的团队确实无法继续下去,现在我们接手了。”

“那是她的损失。”福齐说。威尔逊看见会议桌前的众人露出微笑。看起来,比起克拉克号原先的任务,去采摘贝尔的胜利果实显然更令人愉快。威尔逊再次扪心自问,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让他来到克拉克号,与这么一群非常不可爱的窝囊废为伍。威尔逊还注意到,会议桌前唯一没有露出笑容的就是即将前去接手谈判的亚本维。

“这个信息包里有许多情报。”施密特说,他在手持终端屏幕上翻看文字,“我们在谈判前有多少天时间作准备?”

这时亚本维终于笑了,但这个笑容非常勉强,毫无幽默感可言。“二十个小时。”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您在开玩笑吧?”福齐说。亚本维投向他的眼神说明她对他的容忍已经到了今天的限额。福齐很明智地没有再次开口。

“为什么这么急?”威尔逊问。他知道亚本维反正也不喜欢他,于是就提出了这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但不敢开口的问题。

“我不能说。”亚本维淡然道,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望向她的那帮手下,“就算我能说,原因和我们现在必须要做什么也毫无关系。我们在跃迁前有十六个小时,跃迁后过四个小时就是乌切人预定的抵达时间。接下来我们就必须跟着他们的时间表走了。他们也许想立刻会面,也许想先休息一天再会面。我们只能假定他们会希望立刻开始谈判。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内,你们必须赶上进度。然后我们还要布置跃迁前后的任务。希望你们在过去两天内得到了充足的睡眠,因为你们会有一段时间无法休息。有问题吗?”

没有。

“很好。”亚本维说,“我想我就不必说假如谈判能顺利完成,我们都将得到多少好处了。我们每一个人。要是结果不妙,那我们的前途也同样不妙。但假如你们中的某一位没有能够赶上进度,拖了所在团队的后腿,那他的前途就会格外不妙。各位都听清楚了吧?”

大家都听清楚了。

“威尔逊中尉,你留一下。”亚本维说,众人开始离开,“还有你,施密特。”会议室里只剩下了大使、希拉里·德罗莱特、施密特和威尔逊。

“你为什么要问我们为什么这么急?”亚本维问。

威尔逊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露出“你叫我留下来就是为了这个?”的表情。“因为大家都想知道,但其他人都不想问,女士。”

“因为他们知道最好不要问。”亚本维说。

“也许只有福齐除外,女士。”威尔逊说。

“还有你。”亚本维说。

“不,我也知道最好不要问。”威尔逊说,“但我还是认为应该有人问。”

“嗯。”亚本维说,“我们只有二十个小时为谈判作准备,中尉,你认为这说明了什么?”

“你要我猜测一下吗,女士?”威尔逊问。

“很明显我就是这个意思。”亚本维说,“你属于殖民防卫军,对此肯定能提出军事人员的看法。”

“我远离战场已经有好几年了,女士。”威尔逊说,“我在防卫军的研发部队待了几年,然后被借调给您,在克拉克号上担任技术顾问。”

“但你依然是防卫军的士兵,对吧?”亚本维说,“皮肤依然是绿色,脑袋里依然有电脑。假如你向深处挖掘,我认为你也许依然能从军事角度分析事情。”

“是的,女士。”威尔逊说。

“那就说说你的分析吧。”亚本维说。

“有人操了床板。”威尔逊说。

“你说什么?”亚本维说。威尔逊看见施密特的脸色忽然比平时更加苍白了。

“操了床板。”威尔逊重复道,“日了狗。搞砸得没法收拾。你平时喜欢怎么打比方说事情出了岔子都可以放在这儿。不需要有军旅经验都能看到这一点,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想到了。无论萨拉·贝尔和她的团队本来该去干什么,她们都搞砸了。殖民联盟天晓得为什么不得不想办法补救,因此你和你的团队就成了临时上阵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为什么选我们?”亚本维说。

“因为你擅长做你的本职工作。”威尔逊说。

亚本维的刻薄笑容又回来了。“假如我需要有人拍马屁,中尉,你的朋友就站在这儿呢。”她朝施密特摆摆头。

“好吧,女士。”威尔逊说,“说实话,我猜是因为我们离跃迁点最近,因此我们最容易改道,而且你起码还和乌切人打过一点交道。还有,就算你失败了——你多半会失败,因为你是最后一刻被迫上阵的替代人选——你在外交图腾柱上的位置也足够低,可以把责任推到你的无能上。”威尔逊望向施密特,从表情看他离崩溃没多远了。“够了,哈特。”他说,“是她问我的。”

“是的。”亚本维说,“你说得对,中尉,但只对了一半。上面选我们还有一半是因为你。”

“您说什么?”威尔逊说,他彻底糊涂了。

“萨拉·贝尔没有搞砸她的任务,而是失踪了。”亚本维说,“连同她的整个外交使团和一艘名叫波尔克号的防卫军护卫舰。飞船和人都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可不妙。”威尔逊说。

“显而易见的事情就不需要你重复了。”亚本维说。

“但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女士?”威尔逊说。

“他们认为波尔克号不可能就那么消失,而是被摧毁了。”亚本维说,“他们要你去找黑匣子。”

“黑匣子?”施密特问。

“数据记录仪。”威尔逊说,“假如波尔克号被摧毁了,而黑匣子幸免于难,那么它就能告诉我们,飞船究竟发生了什么和是被谁摧毁的。”

“没有你,我们就不可能找到它?”施密特问。

威尔逊摇头道:“黑匣子很小,除非收到与搭载飞船相关的加密信号,否则就不会发送位置信标,使用的是军队级加密算法,需要非常高的保密等级才能接触到。司令部不会把这种情报交给外人,尤其是防卫军外的其他人。”他转向亚本维,“但也不会随随便便交给一名普通中尉。”

“那么我们就走运了,因为你不是一名普通的中尉。”亚本维说,“据说你曾经拥有非常高的保密等级。”

“我曾经属于一个研究脑伴安全的团队。”威尔逊说,“再重复一次,那是好几年以前了。我现在可没有那么高的保密等级。”

“确实没有。”亚本维说。她朝助理点点头,助理把手持终端递给她。威尔逊立刻在眼角看见消息队列里多了一个光点。“现在你有了。”

“好的。”威尔逊慢慢地说,扫视密级授权的详情。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大使,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密级授权同时带有一定等级的行政管理权,从原则上说,为了完成我的任务,我可以向克拉克号的船员下达命令。”他说。

“我会建议你不要向科洛马船长行使这份权力。”亚本维说,“她从没有把任何人扔出过气密舱,但假如你对她下令,她说不定会让你成为例外。”

“我会记住这一点的。”威尔逊说。

“千万记住。”亚本维说,“另一方面,你无疑也读到了,你得到的命令是找到黑匣子、解码和搞清楚波尔克号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白,女士。”威尔逊说。

“我的上司向我暗示过,你找到黑匣子和我顺利完成与乌切人的谈判一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亚本维说,“因此我在此期间指派给你一名助手。”她朝施密特摆摆头,“我不需要他,他归你了。”

“谢谢。”威尔逊说,注意到他从没见过哈特的脸色有此刻这么苍白。这个可怜的家伙被老板说成了可有可无的人。“他会派上用场的。”

“最好如此。”亚本维说,“因为,威尔逊中尉,我对我手下的警告在你身上有两倍的分量。假如你失败了,就算我那一半任务成功,这次任务也会随之失败。也就是说你有可能会连累我失败。我在外交图腾柱上的位置也许不高,但也不算太低,假如我推你一把,你掉下去一样会摔死。”她望向施密特,“而且会拖你一起摔死。”

“明白,女士。”威尔逊说。

“很好。”亚本维说,“还有一点,中尉。尽量在乌切人抵达前找到黑匣子。假如有人企图杀死我们所有人,我想在谈判对手出现前知道这件事。”

“我尽量。”威尔逊说。

“你的‘尽量’让你来到了克拉克号。”亚本维说,“你必须做得更好一些才行。”

5

“求你别这样了。”威尔逊对施密特说,他们坐在克拉克号的休息室里阅读任务信息。

施密特从手持终端上抬起头。“我怎么了?”

“你换气过度了。”威尔逊说。他闭着眼睛,集中精神浏览脑伴投射在眼前的信息。

“我的呼吸完全正常。”施密特说。

“过去这几分钟,你的呼吸就像一头劳累过度的大象。”威尔逊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再这么下去,你就需要一个呼吸袋对着吹气了。”

“唉,对。”施密特说,“假如你老板说你可有可无,你看看你会有什么反应。”

“她的人际技能算不上是最好的。”威尔逊赞同道,“但你早就知道。你现在是我的助手,因此我需要你对我来说能派上用场。所以你别琢磨你老板了,多想想我们的倒霉处境吧。”

“对不起。”施密特说,“我对当你助手这件事也不怎么开心。”

“我保证不命令你给我倒咖啡。”威尔逊说,“好吧,尽量少命令你。”

“谢谢。”施密特挖苦地说。威尔逊哼了一声,继续浏览信息。

过了几分钟,施密特说:“黑匣子。”

“怎么了?”威尔逊问。

“你能找到它吗?”施密特问。

威尔逊终于睁开眼睛。“这个问题的答案取决于你希望我说点好听的还是说实话。”

“说实话,谢谢。”施密特说。

“多半找不到。”威尔逊说。

“我错了。”施密特说,“还是说点好听的吧。”

“来不及了。”威尔逊说,伸出一只手,像是握住一个不存在的圆球,“你看,哈特,所谓的‘黑匣子’是个黑色圆球,尺寸和葡萄柚差不多。这东西的记忆模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其他部分是寻踪信标、防止它落入重力井的惯性场发生器和为两者供能的电池。”

“很好。”施密特说,“所以呢?”

“所以,首先,这东西又小又黑,除了殖民防卫军,其他人很难找到它。”威尔逊说。

“对,但你不需要找。”施密特说,“你只需要发信号,它收到正确的信号,就会回应你。”

“对,只要它的能源没有耗尽。”威尔逊说,“但很难说有没有。我们的任务前提是波尔克号遭受了袭击。假如发生过战斗,那么波尔克号多半被炸得粉碎了,碎片在爆炸的作用下朝四面八方乱飞。黑匣子很可能会为了保持自身完整而耗尽能量。这样的话,就算我们发出信号也无法得到回应。”

“这样的话,你就只能凭肉眼寻找它了。”施密特说。

“对。”威尔逊说,“但让我再说一遍,那是一个小小的黑色葡萄柚,而目前的搜索区域是个边长数万公里的立方体。你的老板命令我在乌切人抵达前找到并分析它。因此,只要我们无法在跃迁后的半小时内找到黑匣子,那我们就死定了。”他往后一靠,闭上眼睛。

“你对我们即将遭遇的失败似乎无动于衷嘛。”施密特说。

“换气过度也没有用。”威尔逊说,“何况我也没说我们肯定会失败,只是很可能会失败而已。我的任务是增加我们的成功概率,在你沉重的呼吸害得我分心之前,我就正在这么做。”

“那么我的任务是什么?”施密特问。

“你的任务是去找科洛马船长,告诉她我需要什么东西,我已经把清单发送到你的手持终端上了。”威尔逊说,“尽量说点好话,让船长觉得她在过程中扮演了一个很有价值的角色,而不是被一个防卫军技术官使唤着做这做那。”

“哦,我明白了。”施密特说,“苦活儿交给我。”

“不,外交活儿交给你。”威尔逊的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据说受过外交训练的那个人是你。还是说你希望我去找她,你来琢磨该怎么在几百万立方公里的空间内找一个玩具大小的东西?”

“我还是去找船长吧。”施密特说,拿起他的手持终端。

“多么激动人心的点子。”威尔逊说,“我全心全意支持你。”施密特苦笑着走出休息室。

威尔逊再次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思考他的难题。

威尔逊比施密特冷静,有一部分只是为了不让他的朋友变得毫无用处。哈特在紧张的时候会表现得一惊一乍的。

实际上,问题比威尔逊告诉施密特的还要棘手。有一种可能性他没告诉哈特,那就是黑匣子已经不复存在。威尔逊得到的保密情报里有波尔克号曾经所在空域的初步扫描结果:几乎没有碎片场。这意味着两种可能性:第一,飞船遭遇的袭击过于猛烈,船体被气化了;第二,袭击者在事后又花了一些时间,将边长大于半米的所有碎片轰成原子。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算黑匣子依然完好,威尔逊也必须考虑到电池已经彻底耗尽的可能性,这个黑色的小东西毫无声息地飘浮在真空中。假如波尔克号离丹纳瓦星系的某颗行星比较近,那他还有一丝半缕的希望,说不定能借助行星大气层为背景,凭视觉找到黑匣子。然而,波尔克号跃迁进入丹纳瓦星系的位置肯定离任何一颗气态巨行星都足够远,这样一来,连这种手段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因此,威尔逊的目标是在一片比绝大多数类地行星都要大的空域内寻找一个静默的黑色物体,它位于一个几乎不存在的碎片场内,本身很可能也已不复存在。

这个难题还真的有些麻烦。

威尔逊不想承认他有多么乐在其中。他这两辈子做过不少工作,大企业实验室工蜂、高中物理老师、士兵、军事科学家,还有目前的实地技术培训师,但无论做什么,他最大的爱好都是在以小时计算的时间内破解近乎无解的难题。唯一的例外是这次给他的时间比他需要的还少几个小时,他必须抖擞起全部的精神。

真正的问题在于黑匣子本身,威尔逊心想,调出他手头有关这个主题的全部信息。航行数据记录仪的概念早就存在了几百年,“黑匣子”一词就来自地球的空中航行技术。讽刺的是,当年的那些所谓“黑匣子”没有一个真是黑色的,通常都是容易识别的显眼亮色。殖民防卫军希望他们的黑匣子能被找到,但只能被正确的寻找者找到,因此他们把黑匣子做成了尽可能黑的黑色。

“黑匣子,黑洞,黑体。”威尔逊自言自语道。

喂喂。

威尔逊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脑伴在呼叫他,呼叫者是施密特。威尔逊打开链接。“外交工作怎么样了?”他问。

“呃。”施密特说。

“我这就来。”威尔逊说。

索菲亚·科洛马船长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老娘才不听你瞎胡扯”的气场。她站在舰桥上,摆出船长的姿势,眼睛盯着威尔逊走进来的那道门。副船长涅瓦·巴雅站在她旁边,同样一脸不高兴。施密特站在她的另一边,刻意抹掉所有表情的那张脸证明了他确实受过外交训练。

“船长。”威尔逊敬礼道。

“你要一艘交通艇。”科洛马没有理会他的敬礼,“你要一艘交通艇和一名驾驶员,还想要舰载感应设备的访问权。”

“是的,女士。”威尔逊说。

“你明知道飞船即将进入几乎可以肯定对我们有敌意的空域,我们很快就要和一个外星种族展开非常敏感的谈判,但你还是想得到这些东西,是这样吗?”科洛马说。

“对,我知道。”威尔逊说。

“那么,请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应该将你的需要摆在其他所有人的需要之前。”科洛马说,“一旦跃迁结束,我就必须扫描附近空间,寻找敌对力量。我必须尽可能细致地扫描。在我百分之百确定我们不会被炸成碎片之前,我不可能放克拉克号唯一的交通艇离开机库。”

“我想施密特先生肯定向你解释了我目前的许可等级吧。”威尔逊说。

“是的。”科洛马说,“我也得到通知,亚本维大使命令我们以高优先级满足你的需要,但这依然是我的飞船。”

“女士,你是想说你打算违抗上级的命令吗?”威尔逊问,注意到科洛马抿紧了嘴唇,“我指的不是我本人。命令来自比你我高得多的地方。”

“我百分之百愿意遵守命令。”科洛马说,“但我只会在命令符合逻辑的时候遵守它们。也就是在我确定飞船安全和大师及其团队被送到目的地之后。”

“就扫描而言,你我的需要完全吻合。”威尔逊说,“与我分享数据,替我做几个我需要做的扫描,我不会再来打扰你。我需要做的扫描只会在你的扫描之上增加一层安全性。”

“但只能在我做完我们的标准扫描之后。”科洛马说。

“没问题。”威尔逊说,“那么,交通艇——”

“没有交通艇,也没有驾驶员。”科洛马说,“在我送亚本维去见乌切人之前绝对不可能。”

威尔逊摇头道:“我需要在此之前使用交通艇。大使命令我在她和乌切人会面前找到黑匣子并分析数据。她想知道他们会不会遇到危险,而不仅仅是我们。”

“她在这种事上没有处决权。”科洛马说。

“但我有,女士,而我同意她的看法。”威尔逊说,“我们需要在乌切人抵达前尽可能多地了解情况。假如双方有一方被炸成碎片,就会给谈判蒙上阴影。尤其是在我们有可能阻止的情况下。女士。”

科洛马沉默下去。

僵持了一分钟后,施密特说:“允许我做个建议吗?”

科洛马望向施密特,像是早就忘记了他的存在。“说吧。”

“我们需要交通艇是为了找到黑匣子。”施密特说,“我们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找到它。假如找不到,那就不需要了。假如没有在跃迁后一小时内找到,那么就算找到了我们也不可能在乌切人抵达前回收它,而你们会需要交通艇运送亚本维大使的团队。这样的话,我们只在跃迁后的一小时内借用交通艇。假如找到了黑匣子,等你们确定附近空域没有危险,我们就立刻出去回收它。假如在此之后找到它,我们就等你们送大使团体去见乌切人之后借用交通艇。”

“我可以接受。”威尔逊说,“只要你能把我需要做的扫描加入你们的队列。”

“假如我认为附近空域不安全呢?”科洛马说。

“我依然需要去回收黑匣子。”威尔逊说,“但只要知道了它的位置,我靠自动驾驶和脑伴也能自己飞过去。你不需要拿你的驾驶员冒险。”

“只拿交通艇冒险就行了。”科洛马说,“那东西反正无关紧要。”

“对不起,女士。”威尔逊说,等待她的回答。

科洛马望向副船长。“让施密特先生把你需要的信息告诉涅瓦。我们离跃迁还有四个小时。接下来的半小时内随时都可以。”

“好的,船长。”威尔逊说,“谢谢,女士。”他再次敬礼。科洛马这次向他还礼。威尔逊转身离开,施密特急匆匆地追上他。

“中尉,还有一件事。”科洛马说。

威尔逊转身面对她。“女士?”

“丑话说在前头,假如你开交通艇出去,无论你让它受到什么损伤,我都会让你尝到苦头。”她说。

“我会像对待我的车一样对待它。”威尔逊说。

“我拭目以待。”科洛马说,转过身去。威尔逊很懂事地离开。

两人刚走出舰桥,施密特赶紧说:“拿车打比方说得很好。”

“但你肯定不知道我的上一辆车是什么下场。”威尔逊说。

施密特停下脚步。

“别担心,哈特。”威尔逊说,“开玩笑而已。走吧,咱们有许多事情要做。”他片刻不停。

施密特愣了一会儿才跟上来。

下 集

6

“是巴雅副船长。”施密特说。他和威尔逊在一间无人使用的储藏室里,威尔逊在这里架设了一台三维显示屏。他们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等待飞船跃迁到丹纳瓦星系。“克拉克号发送了波尔克号的加密信号,但没有得到回应。”

“当然不会了。”威尔逊说,“宇宙凭什么要给我们好脸色看?”

“我们现在怎么办?”施密特问。

“让我用一个问题回答你的问题。”威尔逊说,“你该怎么寻找黑匣子?”

“你说真的吗?”施密特愣了一下,然后说,“我们都快没时间了,你却和我玩苏格拉底的问答游戏?”

“我不会把我们的对话上升到苏格拉底的高度,但没错,就是这样。”威尔逊说,“是我脑子里那个以前的高中物理老师在作怪。你尽管说我发疯好了,但我认为假如我不拿你当毫无用处的猴子看,你就真的能够帮助我。我打算在你确实有大脑的前提下和你交谈。”

“谢谢。”施密特说。

“那么,你该怎么寻找黑匣子?”威尔逊问,“更确切地说,寻找一个不想被发现的黑匣子。”

“拼命祈祷?”施密特说。

“你也该试着用一用脑子。”威尔逊责备道。

“我是新手。”施密特说,“给个提示吧。”

“好。”威尔逊说,“先从黑匣子原本连接的东西开始找。”

“波尔克号。”施密特说,“或者它的残骸。”

“很好,我年轻的学徒。”威尔逊说。

施密特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但你说过,自动无人机对那片空域的初步扫描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对。”威尔逊说,“但那只是很潦草的初步扫描。克拉克号拥有更好的感应设备。”他调暗灯光,点亮显示屏,画面中一片空白,只有正中央有一个小点。

“那不是波尔克号,对吧?”施密特问。

“那是克拉克号。”威尔逊说。画面中出现一组同心圆,按三个坐标轴排列。“这是克拉克号重点扫描的区域,距离以指数显示。到最外层大约是一光分。”

“随你说。”施密特说。

威尔逊没有上钩,而是调出另一个黑点,这个黑点与代表克拉克号的小点不远。“这是波尔克号跃迁后应该在的位置。”他说,“假设它抵达后不久就爆炸了。你说我们应该会看见什么?”

“飞船的残骸,离飞船应该在的位置不远。”施密特说,“但让我再说一遍,无人机扫描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对。”威尔逊说,“现在让我们换上克拉克号的传感设备。这是克拉克号标配的激光雷达、无线电和雷达阵列得到的结果。”

几个黄色圆球出现在屏幕上,其中一个离波尔克号的进入点不远。

“碎片。”施密特说,指着最靠近波尔克号进入点的圆球说。

“无法下定论。”威尔逊说。

“少来了。”施密特说,“相关性足够强了,你不这么认为?”

威尔逊指着另外几个球体说:“克拉克号发现的是致密度足以反射信号的物质聚集区域。这些不可能是飞船的碎片。那个很可能也不是。也许只是一颗路过的流星。”

“能放大吗?”施密特问,“我说的是离波尔克号进入点不远的那个地方。”

“当然。”威尔逊说,拉近视角。黄色碎片球体随之扩大,继而消失,变成了许多细小的光点。“它们代表着反射信号的单个物体。”威尔逊说。

“有很多。”施密特说,“说明它们曾经是一艘飞船的组成部分。”

“很好。”威尔逊说,“但有个问题。数据显示出这些微小物体都不比你的脑袋大。绝大多数只有石子儿那么大。就算把它们加起来,从质量上说离一艘护卫舰也差得远。”

“也许袭击波尔克号的人不想留下证据。”施密特说。

“现在你开始犯疑心病了。”威尔逊说。

“喂。”施密特说。

“不——”威尔逊举起手,“我这是恭维你。我认为你说得对。无论袭击波尔克号的是谁,都不希望我们很容易就能搞清楚它遇到了什么事情。”

“假如我们能跑一趟那个碎片场,就可以取样分析了。”施密特说。

“没时间。”威尔逊说,“再说目前搞清楚波尔克号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手段而非目标。另外,我们必须在逻辑上确定那就是波尔克号的残骸。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我一点概念都没有。”施密特说。

“思考,哈特。”威尔逊说,朝显示屏上的画面一挥手,“波尔克号的其他部分去哪儿了?”

“有可能被气化了。”施密特说。

“对。”威尔逊赞同道,等着他说下去。

“呃。”施密特说,“所以呢?”

威尔逊叹息道:“你是被一群猩猩养大的,哈特,对吧?”他问。

“我不知道今天我要接受科学测验,哈利。”施密特气恼道。

“你自己说过了。”威尔逊说,“飞船有可能被气化了。无论袭击者是谁,他们都有条不紊地切割和撕碎了船体,并将其中大部分轰成了原子。但他们恐怕不可能运走全部的原子。”

施密特瞪大眼睛。“波尔克号被气化成了一大团原子云。”他说。

“说得好。”威尔逊说,画面变成了一大团无定形的尘云,从主体朝各个方向伸出触须。

“这就是波尔克号?”施密特望着尘云说。

“我认为是的。”威尔逊说,“我请科洛马船长做的几种额外扫描之一是邻近区域的光谱分析。我们平时不会做这种扫描。”

“为什么不做?”施密特问。

“为什么要做?”威尔逊说,“在临近空域寻找被打碎成原子的护卫舰,这可不是标准规程。光谱分析通常用于需要对大气取样的科考任务。飞船一般不会关心气态物质,除非我们在行星附近,我们需要搞清楚大气层延伸到什么地方。对我们已经调查过的星系,这种资料本来就在数据库里。我猜袭击者多半知道这些事情。他们不担心肉眼不可见的金属原子云会泄露秘密。”

“他们没想到会被我们发现。”施密特说。

“通常来说,他们是正确的。”威尔逊说,拉远视角,将其他碎片场放进画面,“但另外这些碎片场都没有呈现出类似的原子浓度,就算有,也不是构成我们飞船的那几种金属。”他重新拉近视角,“因此,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波尔克号的残骸,也几乎可以肯定,它遭到了有预谋的袭击和毁尸灭迹。”

“也就是说有人泄露了情报。”施密特说,“这次任务应该是机密。”

威尔逊点点头。“但这不是你我现在需要担心的事情。我们还在找黑匣子。好消息是——假如这也能算好消息——我们需要搜索的空域小了很多。”

“我们可以调出第一幅扫描结果,筛查波尔克号的残骸碎片。”施密特说。

“可以是可以。”威尔逊说,“前提是我们有一个月的时间。”

“你又要把我当傻瓜耍了,是不是?”施密特说。

“不,这次我会放过你,因为答案并非显而易见。”威尔逊说。

“我松了一口气。”施密特说。

“说回你刚才的提议,就算我们去筛查扫描结果,恐怕也什么都找不到。”威尔逊说,“还记得防卫军希望只有自己人才能找到黑匣子吧?”

“所以黑匣子才是黑色的。”施密特说。

“不仅是黑色,而且还是主动去反射的。”威尔逊说,“表面的分形涂层能吸收绝大多数辐射和散射剩余的粒子。直接用传感器扫描它也得不到任何结果。从传感器阵列的视角看,它根本不存在。”

“好吧,哈利·威尔逊,伟大的天才。”施密特说,“一个东西你看不见也扫描不到,那该怎么找到它呢?”

“很高兴你能问我。”威尔逊说,“思考黑盒子的难题时,我的大脑总绕着‘黑体’这两个字打转。黑体是一种理想化的物理对象,能够吸收投向它的所有辐射。”

“就像你说的那个黑匣子。”施密特说。

“差不多。”威尔逊说,“但黑匣子不是完美黑体,现实中不存在完美黑体,因此我想到了一点:现实世界中的物体吸收了投向它的所有辐射就肯定会变热。然后我又想到黑匣子装配有电池,用于向处理器和惯性场发生器供能,而电池的效率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

施密特茫然地望着威尔逊。

“它会发热,哈特。”威尔逊说,“黑匣子有能量源,能量源会泄露热量。在它周围的所有物体都达到热平衡之后,那些热量会让黑匣子的温度高于环境。”

“但电池已经耗尽了。”施密特说,“就算曾经比较热,现在也不会了。”

“这就取决于你怎么定义‘热’了。”威尔逊说,“黑匣子的设计意味着它内部有些区域能起到绝热器的功效。就算电池耗尽,黑匣子与太空达到热平衡的时间也比一块金属长。我不需要它像这个房间里那么热,哈特,只需要它的温度比周围环境高个几百分之一度就够了。”

画面一闪,波尔克号的原子构成的半透明云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蓝黑色的温度分布图。威尔逊望向这张图。

“所以你在寻找比绝对零度稍微热一丁点儿的物体。”施密特说。

“太空的温度其实比绝对零度要高几度。”威尔逊说,“尤其是在行星系内。”

“听起来是一条不相关的知识。”施密特说。

“你还说你是科学家?”威尔逊说。

“不,我没有。”施密特说。

“算你走运。”威尔逊说。

“假如它已经达到了热平衡呢?”施密特说,“它和周围环境的温度相同,我们怎么办?”

“那我们就死定了。”威尔逊说。

“你坦诚得让我害怕。”施密特说。

“哈!”威尔逊说,画面突然向前猛拉,令人眩晕地落向某个直到最后一刻才变清晰的物体,它的蓝黑色只比周围环境稍浅一丁点儿。

“就是它?”施密特问。

“让我换成假彩色温标。”威尔逊说。那个球形物体忽然变成绿色。

“黑匣子找到了。”施密特说。

“尺寸和形状都正确。”威尔逊说,“假如它不是黑匣子,那宇宙肯定在和我们开玩笑。附近还有一些温度较高的物体,但尺寸都对不上。”

“那它们是什么?”施密特问。

威尔逊耸耸肩。“多半是波尔克号的碎块,内部有封存的空气。此刻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指着那个球体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施密特仔细打量画面。“它的温度比周围环境高多少?”

“千分之三度,”威尔逊说,“再过一两个小时,我们就不可能找到它了。”

“你就别说了。”施密特说,“我想一想都后怕。”

“科学建立在微小的变化上,我的朋友。”威尔逊说。

“现在怎么办?”施密特问。

“现在我去找科洛马船长,请她预热飞船,你去找你的老板,告诉她假如任务失败,责任肯定在于她,而不是我们。”威尔逊说。

“我恐怕不能直接这么说吧。”施密特说。

“所以你才是外交人员嘛。”威尔逊说。

7

威尔逊与科洛马船长的会谈不算特别愉快。她要求威尔逊提供他找到黑匣子的全套规程,威尔逊飞快地说了一遍,眼睛盯着时钟。他怀疑船长没想到他真能在预定时间内找到黑匣子,这会儿有点乱了阵脚,努力找理由不让他使用交通艇。最后她实在找不到理由,只好声称出于保密考虑,不允许驾驶员上交通艇。威尔逊心想,假如交通艇在他手上有个三长两短,又何必非要在克拉克号上保留一名交通艇驾驶员呢?但和许多其他事情一样,他只是一笑而过,敬礼并感谢船长的配合。

交通艇设计用于运输而非取回物品,因此威尔逊必须现场发挥他的智慧,其中牵涉到在真空中打开船舱。威尔逊对此不怎么兴奋,原因有好几个。他仔细研究交通艇的各项指标,看这东西能不能完成这种任务:克拉克号是外交船只,而非军用飞船,因此它从内到外都在民用船坞建造,蓝图很可能与威尔逊熟悉的军用飞船和交通艇有所区别。幸运的是,威尔逊发现外交飞船上的交通艇尽管内部按照民用需求设计,但底盘和构造与军用交通艇相同。一点小小的真空弄不死它。

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威尔逊。真空当然能杀死他,但他能比克拉克号上的其他人撑得更久。威尔逊从战斗一线退下来已经好几年了,但他依然是殖民防卫军的成员,身体仍旧拥有士兵的基因和其他强化改造,包括智能血液——这种人工血液能携带更多的氧气,他的屏息时间比未经改造的人类要长得多。威尔逊刚上克拉克号的时候,他的破冰把戏就是憋住一口气,让伙伴们用秒表计时。他们往往会在五分钟后失去耐心。

尽管如此,在克拉克号的休息室表演憋气是一码事,但在冰冷真空的包围下,体内的空气企图从肺部冲进太空,你还必须保持头脑清醒,这就是另一码事了。他必须采取一定的保护措施。

因此,十几年来第一次,威尔逊又穿上了殖民防卫军配发的紧身战斗服。

“你这个样子够新鲜的。”施密特笑嘻嘻地陪着威尔逊走向交通艇。

“你笑够了吧?”威尔逊说。

“我好像从没见过你穿这种东西。”施密特说,“我都不知道你有。”

“规定要求现役防卫军成员外出时必须携带紧身战斗服,哪怕在非战斗岗位上也一样。”威尔逊说,“理论上说,这个宇宙充满敌意,我们应该随时做好准备,杀死我们遇见的每一个人。”

“多么有趣的世界观。”施密特说,“你的枪呢?”

“不是枪,”威尔逊说,“是MP-35。我留在储物柜里了。我不认为我会有必要向黑匣子开火。”

“有点冒险。”施密特说。

“假如我想听军事方面的意见,哈特,我一定会问你的。”威尔逊说。

施密特再次微笑,拎起他手里的东西。“也许这个更符合你的爱好。”他说,“防卫军配发的硬件连接器,内置蓄电池。”

“谢谢。”威尔逊说。黑匣子的电池已经耗尽,他必须输入电能,否则就无法唤醒发射器。

“准备好驾驶这东西了?”施密特朝交通艇摆摆头。

“我制定出飞往黑匣子的路径,已经输入导航系统了。”威尔逊说,“还有标准的离舰程序。我把离舰程序和预定路径串联在了一起。返航的时候倒过来就行。只要别让我真的操纵这东西,我就不会有问题。”

他妈的搞什么?威尔逊心想。交通艇的正向显示屏上——他调亮显示屏,想在仪表盘的眩光中看清星图——又一颗恒星被遮住了。过去三十秒内,已经有两颗恒星被遮住了。从他到黑匣子的路径之中存在一个异常物体。

他皱起眉头,停下交通艇,调出他在克拉克号上得到的扫描数据。

他在扫描结果中找到那个物体——另一块飞船碎片,温度比周围环境稍微高一点。尺寸比较大,交通艇撞上它会造成损伤。

看起来我只能手动驾驶了,威尔逊心想。他对自己有些生气,因为他没有将扫描结果输入交通艇的导航系统。现在他只能浪费时间重新制定路径了。

“有问题吗?”仪表盘上传出施密特的声音。

“没问题。”威尔逊说,“有东西挡道。正在想办法绕过去。”扫描得到的温度数据标明这个物体的边长约有三到四米,大得足以让标准扫描发现它的存在,但没有大到需要对路径作出重大修改。威尔逊制作出一条新路径,让交通艇从那个物体以下250米的地方飞过去,然后继续飞向黑匣子的位置,他将新路径输入导航系统,导航系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修改。威尔逊继续前进,眼睛盯着监视器,随着交通艇与挡路物体的相对位置发生变化,它又遮住了几颗恒星。

几分钟后,交通艇抵达了黑匣子所在的区域。威尔逊凭肉眼看不见它,但既然先前能找到它,现在再做几次补充扫描,他就很快确定了黑匣子的位置,误差在十厘米之内,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来说,这已经足够精确。他启动最后一套导航指令,交通艇开始了一系列细微调整。一分钟后,指令执行结束。

“我们到了。”威尔逊说,命令紧身服包住面部,紧身服“唰”的一声包了上来。威尔逊讨厌紧身服面罩裹住脸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用胶带紧紧地缠住他整个脑袋。这比另一种选择只是稍微好一丁点儿而已。面罩完全挡住了威尔逊的视野,脑伴向他输送视觉信号流。

威尔逊命令交通艇排空舱内的空气。压缩机开始工作,将空气吸入存储槽。三分钟后,交通艇舱内变成了几乎和外面一样的真空。

威尔逊关闭交通艇的人工重力,解开交通艇驾驶座的安全带,小心翼翼地推着身体飘向舱门。他在舱门正前方停下,抓住舱门内侧的导柄,免得身体乱飘。他揿下开门按钮,舱门滑进舱壁。最后几个原子的人类可呼吸气体冲出船舱,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咝咝声音。

威尔逊的一只手抓着导柄,另一只手轻轻伸进太空。一秒钟后,他的手指抓住了一个物体。他将这个物体拽进船舱。

黑匣子。

太好了,威尔逊心想,他松开导柄,揿下关门按钮,重新封闭舱内空间。他命令交通艇重新充气和打开人工重力——结果黑匣子险些脱手。它比看起来要重得多。

一分钟后,威尔逊收起面罩,深吸一口气——生理上并不需要,但心理上很需要。他回到驾驶座上,拿起硬件连接器,然后花了几分钟在黑匣子黑黢黢的表面上寻找用于连接器的细小插孔。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插孔,将连接器插进去,打开电源,等了三十秒,让黑匣子得到足以启动接收器和发射器的电能。

他用脑伴向黑匣子传输加密信号。片刻停顿之后,黑匣子将信息流推送进威尔逊的脑伴,势头猛得像是给了他当头一棒。

这是波尔克号的最终时刻。

数据包刚传送完毕,威尔逊就立刻开始用脑伴扫描信息。

不到一分钟,他就证实了他们的猜想:波尔克号遭受袭击,在战斗中被摧毁。

又过了一分钟,他发现波尔克号发射了一个逃生舱,但逃生舱很快就被摧毁了,不到十秒钟之后,黑匣子也被发射出去,信息流随即切断。威尔逊猜测那个逃生舱的乘客是大使或使团的重要人物。

又过了三分钟,他发现了新的情况。

“我操。”威尔逊大声说。

“我刚听见一声‘我操’。”仪表盘上传来施密特的声音。

“哈特,你去接通亚本维和科洛马,立刻。”威尔逊说。

“大使正在作预备报告,”施密特说,“被打断了会很不高兴。”

“要是你不去打断她,她会更加不高兴的。”威尔逊说,“请你相信我。”

“波尔克是被什么袭击的?”亚本维问。她和科洛马被拉进了视频会议,科洛马在待命室,亚本维在一间空会议室里,施密特好不容易才把她拖进去。

“至少十五枚歌鹰7系列舰对舰导弹。”威尔逊对着仪表盘上的小摄像头说,“有可能不止十五枚,因为部分系统受损后,数据就不够完整了,但至少有十五枚。”

“摧毁波尔克号的导弹是什么型号很重要吗?”亚本维恼火地问。

威尔逊望向科洛马船长,她脸色惨白——看来她听懂了。“很重要,大使,因为歌鹰7系列舰对舰导弹是殖民联盟制造的。”威尔逊说,“波尔克号是被我们自己的导弹击毁的。”

亚本维沉默片刻,然后说:“不可能。”

“数据不这么认为。”威尔逊说,没有痛斥“不可能”的论断是多么愚蠢,因为此刻这么做只会收到反效果。

“数据有可能出错。”亚本维说。

“恕我直言,大使,防卫军非常擅长辨别是什么东西朝他们开火。”威尔逊说,“假如波尔克号确认导弹属于歌鹰系列,那是因为电脑通过多个关键点辨认出了它们,包括形状、尺寸、扫描轮廓、推进特征等等。它们不是歌鹰导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们对那艘飞船有什么了解?”科洛马说,“我说的是朝波尔克号开火的敌舰。”

“很少。”威尔逊说,“波尔克号没有辨认出对方,只留下了最基础的扫描结果。它的尺寸和波尔克号差不多,我们能从探查信号中看出这一点。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波尔克号有没有还击?”科洛马问。

“它发射了至少四枚导弹。”威尔逊说,“同样是歌鹰7系列。没有导弹是否击中目标的数据。”

“我不明白。”亚本维说,“我们为什么要袭击并摧毁一艘自己的飞船?”

“我们不知道敌舰是不是我们的飞船。”科洛马说,“只知道用的是我们的导弹。”

“没错。”威尔逊说,竖起手指想要反驳。

“我们有可能把导弹卖给了其他种族。”科洛马说,“他们反过来偷袭我们。”

“有可能,但我们必须考虑到两个因素。”威尔逊说,“首先,我们绝大多数的武器交易都是高端技术。任何一个智慧种族,只要能制造飞船就能制造导弹。歌鹰系列是最常见的那种导弹。其他所有种族都有类似的武器。其次,波尔克号执行的是秘密谈判任务。为了袭击他们,偷袭者必定知道他们在这里。”科洛马张开了嘴。“我猜得到你们接下来要问什么,不,我们没有向乌切人出售过歌鹰导弹。”威尔逊说。科洛马闭上嘴,冷冷地看着他。

“因此,我们知道了敌舰是一艘神秘飞船,用殖民联盟的导弹袭击殖民联盟。”亚本维说。

“对。”威尔逊说。

“那么他们此刻在哪儿?”亚本维说,“为什么我们没有遇到袭击?”

“他们不知道我们要来。”威尔逊说,“我们是在最后一刻被调来执行这个任务的。殖民联盟通常至少要花好几天才能调来另一组人员。那样的话,这场谈判就会因为我们的缺席而失败。”

“有人摧毁一艘飞船,只是为了破坏外交谈判?”科洛马说,“这就是你的推测?”

“只是猜想。”威尔逊说,“我不会假装说我很了解局势,因此我的想法就肯定正确。但我认为我们必须尽快通知殖民联盟,告诉他们这儿发生了什么。船长,我已经把数据传到克拉克号的电脑里了。我强烈建议我们立刻发射跃迁无人机,将数据和我的初步分析送回凤凰星。”

“同意。”亚本维说。

“我结束通话就去处理。”科洛马说,“中尉,现在我要你和交通艇立刻返回飞船。尽管我非常尊重亚本维大使,但我并不认为这里已经不存在威胁了。快回来。你一登船我们就离开。”

“什么?”亚本维说,“我们还有任务要完成。我还有任务要完成。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和乌切人谈判。”

“大使,克拉克号是一艘外交飞船。”科洛马说,“我们没有进攻性武器,防护手段也少得可怜。我们已经确认波尔克号遭到了突袭。袭击者有可能依然在附近。我们将数据传送回凤凰星。他们会向乌切人通报情况,乌切人肯定会召回他们的飞船。谈判本来就不可能如期举行了。”

“你怎么能够确定?”亚本维说。“他们需要几个小时处理信息。不到三个小时以后,乌切人就会抵达这里。就算我们现在离开,他们抵达时我们也还在这个星系内,也就是说他们第一眼看见的就会是我们在逃跑。”

“我们不是在逃跑。”科洛马严厉地说,“再说这也不是你能作的决定,大使,我是这艘飞船的船长。”

“这是一艘外交飞船。”亚本维说,“而我是这个外交使团的首领。”

“大使,船长。”威尔逊说,“你们需要我旁听接下来的讨论吗?”

威尔逊看见两人同时向屏幕伸出手。两个画面同时关闭。

“看来是不需要了。”威尔逊自言自语道。

8

威尔逊开始输入返回克拉克号的指令,但他心里总有一个疑问。波尔克号至少被十五枚舰对舰导弹击中,但在此之前,还有过一次震动全船的爆炸。可是数据没有记录是什么事件导致了那次爆炸,飞船跃迁到目的地,初步扫描临近空域,一切都很正常——直到那次爆炸为止,随后一切都迅速坠入了地狱。但在那次爆炸前,一切正常。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什么情况不对劲。

交通艇的导航系统接受了返航路径,开始移动。威尔逊用安全带把自己绑在座位上,放松身体。他很快就要回到克拉克号了,到时候估计科洛马和亚本维都会从权力斗争中怒气冲冲地露面。威尔逊无所谓谁赢谁输,他看得出两人的观点都有道理,而两人似乎都不喜欢他,因此在这方面谁也不占上风。

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威尔逊心想。他望向乘客座上的黑匣子,它在椅子上就像一个吸收了所有光线的黑洞。

他脑袋里的齿轮突然“咔嗒”一声对上了。

“我操。”威尔逊叫道,一巴掌拍在仪表盘上,让交通艇停下。

“你又说‘操’了。”威尔逊听见施密特说,“而且交通艇也停下了。”

“我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想法。”威尔逊说。

“你不能先把交通艇开回来然后再想吗?”施密特说,“科洛马船长说得很清楚,叫你立刻返航。”

“哈特,我有话要跟你说。”威尔逊说。

“你打算干什么?”施密特问。

“你肯定不想知道。”威尔逊说,“你最好不知道。我想确定你有能站得住脚的否认理由。”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施密特说。

“这就对了。”威尔逊说,切断了他和朋友的链接。

几分钟后,威尔逊飘浮在失去重力和空气的船舱内,戴着面罩,一只手抓住门口的导柄,另一只手按下开门按钮。

外面什么都看不见。

但实际上不该是这样,威尔逊的脑伴应该能捕捉并增强可见频率内的星光,而此刻他却什么都看不见。

威尔逊伸出没有抓住导柄的那只手。什么都没摸到。他调整姿势,将大半个身子探出舱门,再次伸出手。这次他摸到了东西。

一个黑色巨物,肉眼看不见它。

你好啊,威尔逊心想,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肉眼看不见的黑色巨物没有回答。

威尔逊向脑伴发出两条指令。第一条是查询从他戴上面罩已经过了多少时间,答案是差不多两分钟。他还有近五分钟,然后身体就要缺氧抗议了。第二条是调整战斗紧身服的纳米织物的属性,让微小的电流穿过紧身服的双手、双脚和双膝,向电流供能的是体热和动作产生的摩擦力。完成调整后,他再次向肉眼看不见的黑色巨物伸出手。

他的手轻轻地粘在了那东西上。磁力万岁,威尔逊心想。

威尔逊慢慢移动,免得不小心把自己送进太空丢掉性命,他走出交通艇,前去一探究竟。

“我们有个问题。”威尔逊说。他回到了科洛马和亚本维的视频会议中。施密特站在亚本维背后,默不作声。

“你怎么又有问题了?”科洛马说,“你四十分钟前就得到了驾驶交通艇返航的命令。”

“另一个问题。”威尔逊说,“我发现了一枚导弹。处于准备发射状态。正在等待乌切人。它是我们的导弹。”

“你说什么?”科洛马愣了几秒钟,然后说。

“是又一枚歌鹰7系列导弹。”威尔逊举起黑匣子,“藏在一个微型发射井内,发射井的外壳也涂装了和黑匣子一样的能量波吸收材料。标准扫描不可能发现它。哈特和我之所以能看见它,完全是因为我们在寻找黑匣子的时候做了高度敏感的热扫描,即便如此,我们当时也没多想,因为它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浏览波尔克号的数据时,我注意到有一次似乎毫无原因的爆炸,然后波尔克才遭到敌舰和导弹的可见袭击。我把两条线索放在一起就得出了结论。我在取黑匣子的路上经过了这东西。这次停下是为了看清楚。”

“你说它在等乌切人。”亚本维说。

“是的。”威尔逊答道。

“你怎么能确定?”亚本维问。

“我黑进了导弹的电脑系统。”威尔逊说,“我钻进发射井,撬开导弹的控制面板,然后接上了这东西。”他举起防卫军配发的连接器。

“你去太空行走了?”施密特在亚本维背后说,“你难道疯了吗?”

“我很小心的。”威尔逊说,亚本维扭头瞪着施密特,“我受到一口气能憋多久的限制。”

“你黑进了导弹的电脑系统。”科洛马把对话拉回正题。

“对。”威尔逊说,“导弹处于准备发射状态,正在等待乌切飞船的信号。”

“什么信号?”科洛马问。

“我猜是乌切飞船呼叫我们的信号。”威尔逊说,“乌切人在特定频段发送舰对舰的通讯信号,与殖民联盟使用的频段不同。导弹被设置为射向使用这些频段的飞船。因此,它在等待乌切人。”

“为了什么?”亚本维问。

“难道不是很明显吗?”威尔逊说,“乌切飞船遭到殖民防卫军的导弹袭击,受损或被摧毁。运送殖民联盟正牌外交使团的是一艘防卫军的护卫舰。看起来会像是我们袭击了乌切人。谈判中断,外交完蛋,殖民联盟和乌切人回到敌对状态。”

“但波尔克号已经被摧毁了。”科洛马说。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威尔逊说,“防卫军发给我的波尔克号任务资料说它原定早于乌切人七十二小时抵达会议地点。黑匣子的数据表明波尔克号比乌切人早到了八十个小时。”

“你认为他们早到了,正巧逮住有人在设置陷阱。”科洛马说。

“有没有‘逮住’我说不准。”威尔逊说,“我认为确实有人正在设置陷阱,波尔克号提前抵达惊扰了他们。”

“你刚才说导弹在准备伏击乌切人。”亚本维说,“但你不是说击毁波尔克号的也是这种导弹吗?”

“假如设置陷阱的人就在附近,改不改变导弹的程序就无足轻重了。”威尔逊说,“它被设置为接收信号。波尔克号被击中后只会忙于应付,就算有一艘陌生飞船忽然在感应器上冒出来也无能为力。然后就一切都结束了。”

“波尔克号提前到达破坏了敌人的计划。”科洛马说,“但那东西为什么还在太空中?”

“我认为波尔克号改变了他们的计划。”威尔逊说,“波尔克号提前到达,他们不得不击毁波尔克号,而且必须尽可能地毁尸灭迹,让大家去猜测它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是,只要乌切飞船的残骸中混有足够多的殖民防卫军导弹碎片,他们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波尔克号失踪反而有利于他们的计划,会让防卫军显得像是在隐藏这艘飞船,而不是交出来以证明导弹不是它发射的。”

“但我们知道了波尔克号的下场。”亚本维说。

“而他们不知道。”威尔逊说,“我们是这局棋里的乱子,但这一点并没有改变乌切人依然是袭击目标的事实。”

“你拆除了那枚导弹吗?”科洛马问。

“没有。”威尔逊说,“我能读取导弹的指令集,但无法修改,系统把我锁在外面。另外我身边也没有能够拆除导弹的工具。再说就算我能拆除这一枚,附近肯定还有其他导弹。哈特和我的温度图显示除它以外还有四个这种东西。乌切人的预定抵达时间还剩下不到一小时。我们不可能及时物理拆除它们。”

“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阻止袭击了。”亚本维说。

“不,等一等。”科洛马说,“你说不可能物理拆除它们,你还有其他办法能拆除它们吗?”

“我认为我也许有办法能摧毁它们。”威尔逊说。

“说来听听。”科洛马说。

“你不会喜欢的。”威尔逊说。

“比我们看着乌切人遭到袭击然后被诬陷为凶手更不喜欢吗?”科洛马说。

“这倒不至于。”威尔逊说。

“那就快说吧。”科洛马说。

“需要用到这艘交通艇。”威尔逊说。

科洛马无可奈何地举起双手。“我就说嘛。”

9

“给你。”施密特把一个小容器和一副面罩塞给威尔逊,“备用的氧气瓶。够普通人呼吸二十分钟左右。不知道能让你能撑多久。”

“大约两小时。”威尔逊说,“足够了。另一样东西呢?”

“给你。”施密特说,举起另一个物体,它比氧气瓶大不了多少,“超大电量、超快放电的电池,直接从引擎室拿来的。顺便说一句,科洛马船长亲自下令才拿到它。巴斯奎斯轮机长很不愿意放手。”

“要是一切顺利,很快就可以还给他。”威尔逊说。

“要是不顺利呢?”施密特问。

“那我们就会面临更大的问题,你说呢?”威尔逊说。

两人望向交通艇,威尔逊把它开回克拉克号的机库,稍作停留后即将再次出发。

“你真的很疯狂,你知道吗?”过了一会儿,施密特说。

“我总是觉得很好笑,一个人还需要听别人说他很疯狂吗?”威尔逊说,“就好像他自己不知道似的。”

“我们可以给交通艇设置自动导航。”施密特说,“然后送它上路。”

“当然可以。”威尔逊说,“但交通艇不是汽车,把砖头绑在油门上就能让它自己往前走。交通艇的设计就需要有人操控。哪怕设置了自动导航也一样。”

“你可以修改交通艇的程序。”施密特说。

“到乌切人抵达只剩下差不多十五分钟了。”威尔逊说,“谢谢你这么信任我的技术,但还是算了吧。没时间了,而且我们需要的可不止是送它上路。”

“疯狂。”施密特重复道。

“放松,哈特。”威尔逊说,“不为你自己也为我想想。你害得我很紧张。”

“对不起。”施密特说。

“没关系。”威尔逊说,“来,说一说我离开后你应该怎么做?”

“我去舰桥。”施密特说,“假如你由于某些原因没能成功,我就让克拉克号用我们的频率发射一条信息,警告乌切人说这里有陷阱,请他们不要用他们的通讯频率确认收到或广播任何消息,然后恳求他们以最快速度离开丹纳瓦空域。假如出现任何问题,我就把你的密级转给船长。”

“非常好。”威尔逊说。

“谢谢你在精神上拍拍我的脑袋。”施密特说。

“这都是因为爱啊。”威尔逊对他说。

“好吧。”施密特干巴巴地说,又望向交通艇,“你觉得真能行得通吗?”他问。

“换个角度看,”威尔逊说,“就算行不通,也能证明我们尽可能地阻止了对乌切飞船的袭击。到时候会很有用的。”

威尔逊钻进交通艇,启动点火程序,然后取出高容量电池接入波尔克的黑匣子。电池立刻以最快速度向黑匣子的储能装置充电。

“出发。”威尔逊今天第二次对自己说。交通艇轻快地飞出克拉克号的机库。

施密特说得对,要是可以遥控驾驶这艘交通艇,整件事情都会变得容易得多。从技术上说并不存在任何障碍,人类遥控驾驶各种交通工具已经有几百年了。但殖民联盟坚持要用人类驾驶交通艇,理由和防卫军要用脑伴信号控制EP枪械开火差不多:确保正确的人在为正确的理由使用工具。修改交通艇的飞行软件,从等式中去掉人为这个因素的存在,不但需要大量时间,而且从法理角度说会构成叛国。

威尔逊觉得叛国这种事能避则避,因此他只能登上交通艇,去做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

威尔逊在显示屏上调出温度图和计时器。温度图显示出疑似发射井的几个物体,计时器倒数乌切人计划抵达的时间——现在已经不到十分钟了。根据亚本维大使收到的任务数据包,威尔逊知道乌切人计划跃迁进入丹纳瓦空域的大致位置。他设定交通艇飞向相反的方向,将引擎开到最大,尽量拉远他和克拉克号之间的距离,在脑海里计算公里数,直到一个他认为足够安全的地方才停下。

现在该做更棘手的事情了,威尔逊心想,在仪表盘上点了几下,用乌切号的通讯频段广播信号。

“出来吧,出来吧,你们在哪儿?”威尔逊对导弹说。

导弹没有听见威尔逊的唠叨,而是听见了交通艇广播的信号,它们纷纷飞出发射井:一、二、三、四、五。威尔逊在两个地方看见了它们,首先是交通艇的监视器上,然后通过脑伴收到的克拉克号传感器数据。

“五枚导弹向你飞去,已经锁定并开始寻踪。”施密特的声音从仪表盘上传出来。

“来吧,咱们玩一把。”威尔逊说,把交通艇开到最大速度。它不可能比导弹飞得快,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有两个:第一,尽量将导弹引离乌切人的位置。第二,拉近导弹彼此之间的距离,让第一枚导弹爆炸摧毁来不及闪避的其他导弹。

为了做到这些,威尔逊选择广播信号的位置与五个发射井差不多等距,同时还与克拉克号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要是事情能按计划进行,五枚导弹爆炸之间的时距将不到一秒钟。

威尔逊望着导弹的轨迹。目前一切正常,离第一次爆炸有近一分钟。他有充足的时间。

威尔逊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上起身,拿起氧气瓶,固定在紧身战斗服的腰带上,用呼吸面具罩住口鼻。他命令紧身战斗服遮住面部,将呼吸面具封在内部。他拿起黑匣子,查询充电状态:80%满,威尔逊估计已经足够了。他从外接电源上取下黑匣子,走向交通艇的舱门,一只手拿着黑匣子,另一只手拿着电池。他在他认为正确的位置站稳,深吸一口气,用电池敲了一下开门按钮。门立刻滑开。

爆炸性减压将威尔逊吸出舱门,比他预想中早了十分之一秒,只差一厘米没能躲开正在徐徐开启的舱门。

威尔逊翻翻滚滚地沿着空气推他飞出的矢量方向离开交通艇,但在前进分量上依然与交通艇平行,证明了牛顿运动定律的正确性。再过四十秒左右,第一枚导弹就将击中交通艇,并会害死威尔逊,尽管太空中没有大气,不会制造出震碎内脏的冲击波,但爆炸火球和四散碎片依然致命。

他望向怀里的黑匣子,向它发送信号,通知黑匣子它已被飞船弹射出去。尽管他现在的视觉由脑伴掌管,他还是闭上了眼睛,抵抗星空飞速旋转造成的眩晕感。脑伴准确地领会了他的意图,切断外部视频流,向威尔逊展示战术控制画面。威尔逊等待着。

快做你该做的事情,宝贝儿,他向黑匣子发送念头。

黑匣子收到了信号。威尔逊感觉到黑匣子的惯性场发生器将他的质量纳入计算,紧紧地包裹住他。脑伴的战术控制画面上,交通艇越来越快地离他而去,导弹的火光随即擦身而过。导弹越来越快地飞向交通艇,而他的飞行速度越来越慢。没过几秒钟,他就不在导弹击中交通艇的危险范围内了。

大体而言,目前他的计划完成得还算顺利。

这种事千万别有第二回了,威尔逊对自己说。

同意,他自己答道。

“撞击前十秒。”施密特通过脑伴对威尔逊说。威尔逊让脑伴投射出外部空间的增强稳定视图,望着肉眼看不见的导弹飞向肉眼同样看不见的可怜交通艇。

一连串刺眼的火球陡然闪现,就好像两条马路外的小鞭炮。

“正中目标。”施密特说。威尔逊微笑。

“妈的。”施密特说。威尔逊收起笑容,让脑伴调出战术视图。

交通艇和四枚导弹已经消失,但还有一枚导弹成了漏网之鱼,正在寻找目标。

战术视图的外围边缘出现了一个新的物体——卡利格姆号——乌切人到了。

立刻向乌切人发送消息!威尔逊在意识中对施密特大喊,脑伴发送时惟妙惟肖地模拟了威尔逊的语气。

“科洛马船长拒绝。”一秒钟后,施密特说。

什么?威尔逊发送。告诉她,是我的命令。调用我的密级。立刻!

“她叫你闭嘴,你害她分神了。”施密特说。

分神?她在干什么?威尔逊发送。

克拉克号开始向乌切人广播警告信息,提醒他们有导弹偷袭,让他们保持静默,迅速离开丹纳瓦空域。

使用的是乌切人的通讯频段。

最后一枚导弹锁定信息源的位置,加速飞向克拉克号。

天哪,威尔逊心想,脑伴将这个念头发送给施密特。

“撞击前三十秒。”施密特说。

“二十秒……”

“十秒……”

“就在干这个,哈利。”

寂静。

10

乌切人的交通艇来到威尔逊身旁,为他打开气密舱的外门,他估计他还剩下一刻钟的空气供应。一个穿太空服的乌切人将他拉进气密舱,关闭外门,然后打开通往飞船内部的舱门。威尔逊解除战斗服的面罩,摘下呼吸面具,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作呕反应。乌切人的气味对人类来说不怎么好闻。他抬起头,看见几个乌切人好奇地望着他。

“嗨。”他对他们打招呼道。

“你还好吗?”一个乌切人问,声音像是边吸气边说话。

“我没事。”威尔逊说,“克拉克号怎么样?”

“你问的是你的飞船?”另一个乌切人用类似的吸气声说。

“对。”威尔逊答道。

“受损严重。”前一个乌切人说。

“有人死亡吗?”威尔逊问,“受伤情况呢?”

“你是士兵。”第二个乌切人说,“能翻译我们的语言吗?那样沟通起来比较容易。”

威尔逊点点头,激活乌切语言的翻译程序,那是随着克拉克号的新任务一起送到的。“用你们的语言说吧,”他说,“我用我们的语言回答。”

“我是苏尔大使,”第二个乌切人说,另一个声音同时在威尔逊耳畔响起,使用的是英语。“我们还不知道贵方飞船的损毁和伤亡情况,因为我们刚刚才重新建立通信,克拉克号用的是一台备用无线电发射器。重建通信后,我们想提供协助,让我方人员登船救人。但亚本维大使坚持让我们先来接你,然后再和克拉克号会合。她非常坚持这一点。”

“我的氧气很快就要用完了,所以我非常感谢她的坚持。”威尔逊说。

“我是多伯副使。”前一个乌切人说,“你能说说你为什么会飘浮在太空中,而周围没有任何舰艇吗?”

“我有过一艘交通艇。”威尔逊说,“但它被一群导弹吃掉了。”

“很抱歉,我不明白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多伯瞥了一眼他(她/它?)的上司,然后说。“我很愿意解释给你听,”威尔逊说,“要是能在去克拉克号的路上解释给你听就更好了。”

乌切交通艇的虹膜舱门徐徐打开,苏尔大使和多伯走了出来,威尔逊紧随其后,亚本维、科洛马和施密特带着外交使团的大部分成员列队欢迎他们。

“苏尔大使。”亚本维说,系在脖子上的小装置为她翻译。她鞠躬道:“我是奥黛·亚本维大使。非常抱歉,我们没有译员。”

“亚本维大使。”苏尔用他的语言说,鞠躬还礼,“不需要道歉。贵方的威尔逊中尉向我们报告了你为什么代替贝尔大使前来谈判,还有你和克拉克号的船员为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当然还需要亲自核实数据记录,但在此之前请允许我先表示感谢。”

“您的感谢我们心领了,但不需要这么客气。”亚本维说,“我们只是做了我们该做的事情。至于数据记录——”亚本维朝施密特点点头,施密特上前将一张数据卡递给多伯,“在这张数据卡上,你们能找到波尔克号的黑匣子记录和我们抵达丹纳瓦空域后的全部历史数据。我们希望能和贵方开诚布公,在谈判期间请不要对我们的意图和行为有所怀疑。”

威尔逊吃了一惊,黑匣子数据和克拉克号的航行数据无疑是保密情报。亚本维在缔结协约前将它们交给乌切人是在冒掉脑袋的风险。他望向亚本维,但亚本维面无表情。无论以前她有多么乖戾,此刻都完全进入了外交人员的状态。

“谢谢,大使。”苏尔说,“但我看谈判的事情还是暂时搁置一下吧。贵方飞船严重受损,船员中无疑有伤亡。你现在应该先照顾好你们的人。我们当然愿意提供一切帮助。”

科洛马船长上前敬礼。“我是索菲亚·科洛马船长。”她说,“大使,欢迎登上克拉克号。”

“谢谢,船长。”大使说。

“大使,克拉克号确实严重受损,需要维修,但生命支持系统和能量系统都很稳定。”科洛马说,“我们在导弹撞击前有短暂的时间调整姿势并做好准备,因此船员的受伤不算严重,而且无人死亡。我们非常欢迎贵方的帮助,尤其是在通讯系统方面,但目前我们没有最紧迫的险情。请不要让我们妨碍你们的谈判。”

“很高兴听您这么说,”苏尔说,“但即便如此——”

“大使,恕我直言。”亚本维说,“克拉克号的船员冒着包括失去生命在内的一切风险来保障您和贵方船员的安全,确保双方能够签订协约。我手下的这个人,”亚本维朝威尔逊摆摆头,“开着交通艇引开四枚导弹,跳出交通艇进入冰冷真空以逃过死亡。要是我们推迟应该完成的事情,那我们对他们的努力也未免太不尊重了。”

苏尔和多伯望向威尔逊,像是想知道他的看法。威尔逊望向亚本维,亚本维依然面无表情。

“呃,我他妈可再也不想来这儿了。”他对苏尔和多伯说。

苏尔和多伯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发出脑伴翻译为“大笑”的声音。

二十分钟后,乌切交通艇带着亚本维和外交使团离开克拉克号。

交通艇离开机库后,科洛马说,“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她转身返回舰桥,连一眼也没有看威尔逊和施密特。

“飞船其实并不怎么安全,对吧?”威尔逊对她的背影说。

“当然不,”她说,转过身,“我说的只有一句实话,那就是无人死亡,不过更确切地说,是目前无人死亡。至于其他方面,生命支持系统和能量系统还在勉强运转,大多数其他系统不是被毁就是停机,克拉克号需要一个奇迹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重新开动。还有,最最糟糕的,一个白痴毁掉了我们的交通艇。”

“呃,对不起。”威尔逊说。

“哼。”科洛马答道,准备转身离开。

“你非常了不起,为了乌切人拿自己的飞船冒险。”威尔逊说,“我没有请求你这么做。这是你的决定,科洛马船长。请允许我这么说,这是一场胜利,女士。”

科洛马停顿了半秒钟,然后走出机库,没有回答他。

“我看她还是不喜欢我。”威尔逊对施密特说。

“你的魅力只能用‘特异反应’这个词来形容。”施密特说。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威尔逊说。

“我好像没有承认过我喜欢你吧。”施密特说。

“这么一说,你好像没说错。”威尔逊说。

“你不无聊。”施密特说。

“你最喜欢我的就是这个。”威尔逊说。

“不,无聊是好事。”施密特说,朝整个机库挥挥手,“这种事会害死我的。”

11

凤凰星空间站的一家小餐厅里,亚伯·里格尼上校和丽兹·伊根上校正在吃芝士汉堡。

“这家的芝士汉堡太好吃了。”里格尼说。

“身体经过基因改造,怎么吃都不胖的时候就更好吃了。”伊根说。她又咬了一大口汉堡包。

“有道理。”里格尼说,“我应该再要一个。”

“尽管要。”伊根说,“测试一下你的新陈代谢能力。”

“那么,你读过报告了?”里格尼在两口之间问伊根。

“我的工作就是读报告。”伊根说,“读报告和吓唬中层官僚。你说的是什么报告?”

“与乌切人最后一轮谈判的报告。”里格尼说,“克拉克号,亚本维大使和威尔逊中尉。”

“读过了。”伊根说。

“克拉克号最后是怎么处置的?”里格尼问。

“那些导弹碎片你查到什么线索了吗?”伊根问。

“我先问你的。”里格尼说。

“我又不是二年级学生,这一招对我没用。”伊根说,又咬了一口汉堡包。

“我们在你们码头人员从克拉克号船身上取下的一块导弹碎片上找到了零件编号。这枚导弹追溯回一艘名叫布雷纳德的护卫舰。根据报告,这枚导弹在十八个月前的实战训练中发射并爆炸。我看到的所有资料都支持官方说法。”里格尼说。

“所以有神秘飞船企图用幽灵导弹破坏秘密外交谈判。”伊根说。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里格尼说,放下手里的汉堡包。

“加莱诺国务卿的部门有一艘飞船被防卫军的导弹炸得严重损伤,她听说了会很不高兴的。”伊根说。

“大家都一样。”里格尼说,“国务院内有间谍把飞船的目的地和谈判对手告诉了用防卫军导弹炸国务院飞船的人,我的老板也很不高兴。”

“你有证据吗?”伊根问。

“没有。”里格尼说,“但我们有有力的证据能证明乌切人没有泄密。排除过程从那头开始。”

“我很想看看乌切人方面的证据。”伊根说。

“我也很想给你看,”里格尼说,“但你们有间谍的问题。”

伊根皱起眉头盯着里格尼。“亚伯,你说这种话的时候应该面带微笑。”她说。

“咱们把话说清楚。”里格尼说,“我愿意把生命托付给你,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你肯定还记得咱们一起打仗的日子。我担心的不是你,而是你们部门的其他人。某个人拥有足够高的密级,甚至知道我们与乌切谈判的详细情况,他涉嫌叛国。丽兹,他向敌人出卖了我们,而且我们还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敌人,但他不会炸毁一艘飞船却对第二艘罢手。”

伊根没有回答,拿起一根薯条,恶狠狠地戳进番茄酱。

“这就又回到克拉克号的话题了。”里格尼说,“飞船怎么样?”

“我们正在评估怎么做更划算,是彻底整修翻新还是拆毁并订购新船。”伊根说,“要是拆毁,至少还能卖破烂换点小钱。”

“有那么惨?”里格尼说。

“防卫军制造了很优秀的舰对舰导弹。”伊根说,“为什么问这个?”

“就B组而言,亚本维和她的团队相当厉害,你不觉得吗?”里格尼说。

“他们干得还行。”伊根说。

“只是还行?”里格尼说,开始扳着手指数一二三,“威尔逊和施密特发明了定位电池耗尽的防卫军黑匣子的新方法,他们取回的数据揭示出了波尔克的命运。威尔逊只穿着防卫军的战斗紧身服太空行走,发现了用我方导弹摧毁乌切外交飞船的阴谋,他摧毁了其中四枚导弹。科洛马船长牺牲飞船,确保最后一枚导弹没有击中乌切人。然后她对乌切人当面撒谎,没有透露飞船的真实情况,确保亚本维有机会和他们谈判。而亚本维几乎是强迫乌切人——那是乌切人啊——完成谈判。他们只有一天的准备时间,却做到了这么多事情。”

“他们干得还行。”伊根重复道。

“你还希望他们怎么样?”里格尼问,“在水上行走?”

“亚伯,你到底想说什么?”伊根问。

“你说过,在这次之前,这组人最值得一提的功绩也是一次需要他们临场发挥的谈判。”里格尼说,“你就没有想过吗?亚本维和她的使团之所以在B组名单上,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擅长他们的工作,而是因为你们没有派他们去做他们擅长的事情?”

“我们怎么知道这些谈判会是他们‘擅长’的局面?”伊根问。

“你们当然不知道,但现在你知道他们擅长解决什么样的局面了。”里格尼说,“风险高但回报也高的局面,通往成功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而是需要手持砍刀在遍地箭毒蛙的丛林里劈出一条血路。”

“箭毒蛙,这个比喻很不错。”伊根说,伸手去拿另一根薯条。

“你明白我的意思。”里格尼说。

“我明白。”伊根说,“但我不确定我能不能说服国务卿,让她相信她应该派一群B组人员去完成高风险但回报也高的任务。”

“不是所有的任务。”里格尼说,“而是通常的外交狗屁无法解决的局面。”

“你着急什么?”伊根说。“一周前你还不知道这帮人的存在,现在似乎对他们充满了热情。”

“你每次吓唬国务院中层管理人员的时候不就是这么说的吗?”里格尼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不再拥有地球,假如我们还想存活下去,就需要更多的朋友。克拉克号使团之类的小组能解决一部分问题,他们就像救火队,我们实在无计可施了就空降他们进场。”

“要是他们失败了呢?”伊根说。

“无非是在我们预料到会失败的情况下失败。”里格尼说,“但要是侥幸成功,那我们就赚大了。”

“假如我们指派他们担任你所谓的‘救火队’,那我们就会提高我们的预期。”伊根说。

“有一个很简单的解决方案。”里格尼说,“不要把他们是救火队的实情告诉他们。”

“听起来真是残忍。”伊根说。

里格尼耸耸肩。“亚本维和她的团队早就知道他们不在大人物的牌桌上。”他说,“你以为她为什么会强压乌切人谈判?因为她看见机会就扑了上去。她想要这些机会,她和她的团队会绞尽脑汁扑向这些机会。”

“甚至愿意毁掉他们的飞船。”伊根说,“你这个救火队的点子会很烧钱,而且烧得飞快。”

“你们打算怎么安置克拉克号的船员?”里格尼问。

“还没决定。”伊根说,“我们也许会换一艘飞船给亚本维和她的外交使团。科洛马会面临质询调查,因为她蓄意用飞船堵导弹。她不会有事,但流程毕竟是流程。威尔逊是我们从防卫军研发部借来的,他们迟早会要他归队。”

“你认为你们能不能等几周再决定他们的去向?”里格尼说。

“你似乎真的特别关心这些人。”伊根说,“但就算我愿意为了让你高兴而把他们推到火坑边缘,也没法保证国务卿会喜欢你的‘救火队’点子。”

“要是防卫军能给出一个我们更希望用外交手段而非子弹解决的火灾清单呢?”里格尼问。

“啊哈。”伊根说。“终于说到重点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个点子的下场。我刚以防卫军联络人身份加入国务卿团队时,过了六周她才和我第一次有了超过三个单音节词语的对话。要是我带着一份防卫军的麻烦清单和一个你们挑选的团队去找她,她会继续用各种哼声和我交流的。”

“岂不又是一个使用这支队伍的理由吗?”里格尼说,“全都是无名小卒。她会认为她在戏耍我们。你把我们的请求告诉她,然后建议派这些人去应付一下。你说我是不是天才?”

“要不要顺便求她别把你扔到荆棘丛里去?”伊根说。

“暂时这样就行了。”里格尼说。

伊根沉吟良久,玩着手边的薯条。里格尼吃完汉堡包,等着伊根开口。

“我去探探她的口风。”伊根最后说,“不过换了我是你,就不会抱太大的希望。”

“我从来不抱任何希望。”里格尼说,“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

“在此期间,我会保证克拉克号的船员不被调走。”伊根说。

“谢谢。”里格尼说。

“你欠我一个人情。”伊根说。

“那是当然。”里格尼说。

“我得走了。”伊根从桌边起身,“还有小孩要去吓唬呢。”

“你乐在其中嘛。”里格尼说。

“还用你说?”伊根说,转身离开。

“等一等,丽兹。”里格尼说,“你吓唬小孩用的时间预估,人类还有三十年就要灭绝了。有几分是夸张的?”

“想听实话?”伊根问。

“对。”里格尼说。

“几乎没有。”伊根说,“而且是乐观估计。”

她转身离开。里格尼盯着吃剩下的食物。

“哎呀,哎呀呀。”他说,“既然我们死定了,那我还是再吃一个芝士汉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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