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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杜尚,我在他身上花了许多年时间,因以我研究西方艺术史的经验看,杜尚是整个西方艺术史中最精彩的部分。原因非常简单:整个一部西方艺术史,给予我的是知识,而杜尚这个人,给予我的是智慧。智慧当然要比知识更加让人受用,因此我愿意把他琢磨了又琢磨,研究了又研究。这些年来,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只要我一回到他,总是有三伏天吃冷饮的感觉:通体舒泰。我得对大家说实话,一次又一次,这个人能非常有效地让我从一片混乱或郁闷中,提拔出来,变得感觉明澈,头脑清楚。

十几年前,我翻译了《杜尚访谈录》,四年前,我写成了《杜尚传》,但是书成之后,我自己却不满意,尽管已跟出版社签了合同,但被我自己搁置了。我虽然已经把杜尚从生到死八十二年的生活全部呈现了,但却感到没有把他呈现好。他作为一个艺术家,我作为一个艺术史学者,不免要沿着艺术史的轨迹来逐一展现他,谈论他的新观念,分析他影响深远的重要作品。在做完所有这些之后,我仍旧感到意犹未尽,感到杜尚不应该仅此而已。我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因此只能搁置。

而西方人在这一方面做得也不尽如人意。说来,西方对于杜尚的研究做得够多,这个研究在杜尚还在世时就开始了(1960年)。从此之后,西方对于杜尚的研究是每二十年以几何级数在增长。在20世纪60年代有三到四本杜尚研究专著面世;到80年代,关于杜尚的专著已经占据了参考书目的四页;到了2000年时,关于杜尚研究的书单已达十七页之多。毫无疑问,这个书目还在继续延长着。就西方艺术界的民意测验看,杜尚至今还是艺术界中最被推崇的人物。

在这样浩繁的研究文献里,杜尚的方方面面几乎都被研究到了。许多执著的学者上下求索,引经据典,费心搜求他在西方文化中可能有的渊源联系,写成洋洋数十万言的宏论巨册。可是对于这个艺术家,人们越是深入,越是不能自拔,越是难以究竟:是什么导致杜尚这个人如此特殊?如此影响深远?诚实的学者只能摇头叹息:杜尚的无形无相早已逃开了西方那张实证主义的密网。

这种情况,一方面是由西方学者的治学方法造成的。有心的读者如果有兴趣、有时间,不妨去翻翻那些西文的杜尚研究专著,它们绝大多数运用的是典型的西方实证主义研究方法:收集、归纳和演绎。他们的研究苦心和勤奋程度叫人肃然起敬,但这并不意味他们能把杜尚说尽,说透,点到穴位。这里不妨让我们引用一位和杜尚生前有交往的意大利画家布鲁齐诺(Gianfranco Baruchello)的话:

问题是,所有这些研究材料很难让人满意,有些让你觉得说得不错,可那已经被说过了;有些让你觉得,所说的东西都是不可救药地犯傻,而且点不中要害……杜尚对于我的人生有过非常微妙而特别的影响,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几十年工夫去研究的东西。对我而言,他是一个导师般的角色,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可以终生受用。我知道,只要看看现在包围着我们的杜尚学、杜尚研究等等,我这样简单化的说法会让人不以为然。杜尚研究现在已经被弄得相当高深了,人们用来研究杜尚的那些术语要弄明白就已经很不容易,它们让你感到你得重新回到学校去学习,先把这些术语弄明白,才能谈到其他。所有这些杜尚研究的复杂化充斥了这个领域,他们宣称,杜尚是非常非常严肃的话题,如果你没有拿到像“杜尚学”这样的博士学位,最好对此不必置喙。所有这些汗牛充栋的学者研究其实造成了一种混乱,这样的复杂程度即使是杜尚本人亲到现场也很难挽救。我因此试图让自己保持着只听杜尚本人是怎么说的,这个方式让人感到非常安慰……读一读他一生做过的事,他待人接物的方式,这些倒会帮助你更容易了解他,也更加人性化……老实说,对于杜尚研究,那些写得叫人作呕的东西虽不能说都是愚蠢的,但太多的研究走的是另一条你根本不习惯的思路,是异于我们通常的思考方式的。它们代表的是另一个层次上的信息和解释,类似于字典给字词定义的那种方式。

杜尚难以把握的另一方面原因是,杜尚的存在根本就是个惊人的悖论。他的艺术,正像一位杜尚传记作者马奎斯(Alice Goldfarb Marquis)指出的那样:“最叫人迷惑的引人处是:他作品的重要性不是来自它们的美,却来自否定美;不是来自意义清晰,却来自模棱两可;不是来自丰饶多产,却来自吝啬少量;不是来自它所充分表达的,而是来自它所不可表达的;不是来自它的明白呈现,而是来自它的费解难测。” 他的为人,则像一位美国画家说的那样:“杜尚非常吸引人,你却不知道是什么使得他如此吸引人。”

这两方面显然是说,杜尚不是学术,不是引经据典,不是图像学,不是符号学,杜尚是这一切的反面:一个生动的、完整的、不能被任何概念分割的人。就像杜尚有一次在采访中被人追问,他究竟应该如何给自己以及所做的事情下定义,杜尚有些生气地回答说:“为什么你们总想着给人们分类呢?我是谁?我知道吗?我是一个人,简单地说是一个呼吸者。”杜尚的遗孀不止一次地说过:对于杜尚人们有一点总没有弄明白,人们往往朝着复杂里去解释他,其实从根本上说他是个非常单纯的人,那才是他生存的方式。尽管他做下的那些东西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意味着非同一般,可这个结果并不是他自己要造成的。

以上所有这些,全都加深了我面临的困难,让我把写成的《杜尚传》一搁就是四年。

最近,我偶然读到梁漱溟谈孔子的文字,他这么说:

虽然大家都知道孔子的学问很多,许多人称赞孔子博学多能,当然是事实:可是他不一定单是博学多能。他的真正长处不一定在博、在多,假定孔子有一百样才能,一百样学问,那么现有一百个专家亦不能及得孔子么?恐怕孔子有他一个毕生致力用心所在的学问,为他种种学问的根本。

孔子的学问究竟是什么东西?从《论语》上找来的结果:孔子所谓学问,是自己的生活……他一生用力所在,没在旁处,只在他的生活上。我们应当从生活上求孔子的真面目。若对于他的生活,能彻底了解;对于他的面目,自然就认识了……在孔子主要的只有他老老实实的生活,没有别的学问。说他的学问是知识,技能,艺术或其他,都不对的,因为他没想发明许多理论供人听。比较着可以说是哲学,但哲学也仅是他生活中能够的副产物。所以本着哲学的意思去讲孔子,准讲不到孔子的真面目上面去。因为他的道理在他生活上,不了解他的生活,怎能了解他的理呢?

梁漱溟的话,把我点醒了。这就是了,接近杜尚,了解杜尚,仅从艺术去看他,说明他,就太不够了。这里正可以直接借用梁漱溟的思路来说杜尚:杜尚在艺术上贡献卓著,太多的艺术流派可以追溯到他——他开启了动态雕塑,开启了现成品,开启了观念艺术,开启了行为艺术……然而,在他开了头的所有方向上,我们现在都可以找到一个比他走得更远、做得更彻底的艺术家。把他们放在一起,难道还及不过杜尚吗?为什么杜尚至今无人及得过呢?那么肯定是因为他有一样是众多艺术家学不到的、不具备的。那是什么呢?那就是他的活法与众不同。怎么个与众不同呢?在我看来,他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的无我,即无“我执”,这个无我执让他达到了超然。通观杜尚的一生,正是超然这一点真正成就了他!他不仅超然于艺术之上,他甚至超然于他的人生之上,这个实在太厉害了!我们普通人做不到,遍布全球的艺术家甚至更难做到。

请读者务必留意我的这个发现:杜尚不是被聪明机巧成就的,不是被旺盛的创造力成就的,更加不是被名利心成就的(那是超然的大敌),他就是被超然成就的。人一旦做到超然,他的能力会非常大,聪明,创造力自动就来了,全不在话下。

看出这一点,一切就理顺了,一切都可以解释了。这就是为什么杜尚那么不拿艺术当个事,花的时间最少(总在下棋),做的作品最少,却做到了一百个艺术家捆在一起都做不到的事:一个人改变了艺术的方向。皆因他站到了艺术之上,而其他艺术家,则往往只站在艺术之下、之中,便绝对看不到超然其上者所看到的。如果我们说杜尚这个人尚肯用功,那么,他一生所下的所有工夫,都在维护这个超然,时时小心着不让自己掉入艺术的羁绊中,乃至不让自己落入人生的羁绊中。我们翻开《杜尚访谈录》,满篇都洋溢着这个意思。比如他在访谈的开始就说:

我从某个时候起认识到,一个人的生活不必负担太重,不必做太多的事,不必要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车。幸运的是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相当早……这样,我的生活比之于娶妻生子的平常人的生活轻松多了。从根本上说,这是我生活的主要原则。

我告诉他们我在纽约1916年的一个故事,当诺德看了《下楼的裸女》之后,打算给我一万美元一年,包下我在一年中做的所有东西。我说,不。那时我并没有钱。我本可以很方便地得到一万美元的,但是,不能,我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怎么躲开这些危险,在1916年时,我二十九岁了,所以,我已经足够成熟来保护自己了。

他要保护自己的什么呢?当然是保护他自己不被名利拽堕下去。杜尚精明透了,他太知道,超然,是胜过一切价值的。一个人达到超然之后,发出的能量是惊人的,他怎么肯让一万美金的小利去损害它,当然要保护。

顺理成章,这本《杜尚传》的“文眼”就此可以落实了:展示杜尚整个生命过程中的超然,同时也顺带展示出西方艺术史中各种流派、各种大师们的不尽超然而引起的种种麻烦。我由衷希望,让我们来借着杜尚的一生,去看到,一个生命体若达到超然,竟可以发出那般耀眼的光芒和华彩;同时也顺便看出一部西方现当代艺术史的得失和成败。以我个人的研究经验看,杜尚真的是了解整个西方现当代艺术的一把钥匙。深入地了解他,就能把整个西方现当代艺术看得透透彻彻,还能把一个人的生命价值看得清清楚楚。真是一石两鸟的好事。

若这本《杜尚传》达到了这个目的,作者和读者彼此就没有被这个叫杜尚的人浪费了时间。

王瑞芸
2010年8月于美国加州千橡城

1-1 杜尚,摄于1920年左右。 djyJzxULqHxZYW/Nd0pg1/lSCvJlY38k2kKMF7WSYCpUJBQ+45yk4Eqsv71Ftw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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